第一章 《小學徒的神明》期待遇見神明
真的會有神明發現我嗎……？那本書對我這麼說。
『我將來是不是也能遇見神明呢……神明讀了我會高興嗎……』
那微弱的聲音彷彿來自一個大眼睛裡盈滿淚水、孤獨無助的男孩。他語氣淒切，像是眼中積聚的淚滴涔涔滑落臉頰。
『如果神明的手指輕柔地碰觸我，我一定會非常陶醉，非常開心……說不定會開心到一頁頁地散落。』
◇ ◇ ◇
這天放學後，我從平時的通學道路走進岔路，來到一間舊書店。
自從懂事以來，我就莫名其妙地聽得見書本的聲音，還能和他們對話。
排放著全新書刊的書店都會吵得像一大群剛出生的雛鳥一起嚷嚷，充滿了書本興奮開朗的聲音，但舊書店厚重蒙塵櫃子裡的書本的聲音既平靜又溫和。
他們不是像圖書館的書本那樣靜靜地、悄聲地說話，而是像坐在簷廊曬太陽的老爺爺老奶奶聊起往事一樣，溫暖的聲音從變色的書頁和泛黃的書脊悠然舒緩地流出。
話雖如此，其中還是有一些……
『我來這裡之前見識過非常可怕的場面喔。我之前的主人疑似牽連了某件大案子，我的第一百八十八頁還殘留著他和追捕的刑警打鬥時濺上的血跡呢。』
梅爾維爾的《白鯨記》用豪邁的男人聲音自傲地說著。
室生犀星的詩集安靜地像是睡著了，但若把它帶回家翻閱，它就會用嬌滴滴的女性聲音緩緩說出前任主人深藏在心底的愛情故事。
我很喜歡聽舊書店的書本分享自己的經歷，所以都會定期跑來看它們。
話雖如此，但我必須忠於那優雅的淡青色書本──夜長姬，所以不能隨便帶其他書回家。
我那可愛的女友很愛吃醋，我看其他書的封面也會惹她不高興，她甚至會用稚嫩的聲音說出『……你敢看我之外的書一眼，我就要詛咒你的眼睛像烤架上的香菇……被烤成皺巴巴的一團』。
不過今天夜長姬留在家裡，躺在鋪於我床上的蕾絲手帕上，所以我可以待久一點。
我一邊看著因歲月刻劃而增添了味道和溫度的書脊，不時向他們打招呼說「好久不見，你們好嗎？」，書本也悠哉地回答：
『哎呀，是結啊，你好。』
『你那個愛吃醋的女友沒一起來嗎？』
這裡的老闆是個白鬍子老爺爺，此時他正坐在櫃台裡，翻著費茲傑羅的短篇集。
我正在氣氛和諧的店裡心滿意足地漫步，突然聽見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嗚嗚……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那語氣既絕望又脆弱，而且不斷摻雜著類似吸鼻子的聲音，或是哽咽的聲音。好像正在哭。
我推了一下眼鏡，慢慢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
在店面的最後方。那一區放的是日本的文學作品，架上擺著太宰治的《斜陽》、夏目漱石的《從此以後》，還有芥川龍之介的《河童》。發出聲音的是一本薄書，褐色的書脊上用白字印著書名「小學徒的神明」。那是一本短篇集，作者是志賀直哉。他寫的《在城之崎》很有名，連國文課本都會提到這位大文豪。
和周遭的書本相比，這本書顯得特別年輕。
不只是聲音……它的書脊乾淨光亮，像是剛被經銷商送來的。我用食指溫柔地撫過書名，輕輕抽出，捧在手上一看，畫著螞蟻的封面也一樣光澤亮麗、平整無痕，書頁堅硬得幾乎會割傷手。
書本不知是不是被我嚇到了，它發出吸氣的聲音，彷彿緊張得全身僵硬，我用充滿關愛的語氣低聲問道：
「如果你有什麼煩惱，可以和我談談。我叫榎木結，我是書本的朋友。」
那孩子一聽又開始哽咽，用哭泣的聲音說道：
『我、我是被人偷出來賣掉的。拜託你救救我的朋友……救救店裡的那些書！』
◇ ◇ ◇
就叫它小學徒吧。它給人的印象是個小學四年級左右、有一雙大眼睛的天真小男孩。
我仔細聽完小學徒的敘述，就從舊書店把它買下來，帶回家裡。
「呃，我的女友可能會說些不好聽的話，她只是太喜歡我了，所以比較容易激動，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她的口頭禪是『詛咒你』，不過至今都沒有應驗過。」
我在二樓的房間門外先提醒小學徒，它困惑地問道：
『你的女友……會吃書本的醋？』
「嗯，因為我的女友也是書。」
我轉開門把，開朗地喊道「我回來了，夜長姬」，房裡頓時瀰漫著可怕的氣氛。
放在床上的白色蕾絲手帕上的高貴淡青色書本傳出令人毛骨悚然、全身顫抖的冰冷聲音。
『……你讓我自己孤孤單單地留在這裡……還抱著陌生的男孩子回到我們兩人的愛巢……』
什麼抱著男孩子……能不能換個說法啊……
『那男孩……是誰……？是你的……外遇對象嗎……？封面那麼光鮮亮麗……未免太年輕了吧。……內頁的紙張……也整整齊齊的……。結……你什麼時候染上了熱愛短褲男孩的戀童癖……？你發誓說最愛的就是我、世上沒有比我更漂亮更優雅更貼近你心靈的女孩……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嗎……？』
『那種畏畏縮縮、好像一天兩餐只吃白蘿蔔飯的窮酸小男孩……難道比我好嗎？』
『詛咒你……詛咒你……我要詛咒你抱著的那個男孩……讓他變成女孩子。而且……我要變成男生。既然你喜歡男生，那我就變成男生，跟你一起……跳進熊熊大火……殉情而亡。』
還帶著幾分稚氣的清澈聲音越來越冰冷，彷彿房間牆壁和窗簾都結了冰，連天花板都結出冰柱，連我的眼鏡都冷到要起霧了。
我的腦海浮現了身材纖細柔弱、披著一頭如深夜般漆黑的柔順長髮、稚氣未脫的小公主，氣得朱唇顫抖、柳眉倒豎的模樣。
我懷中的小學徒害怕地叫著『結、結哥……』，可能是因為它感覺像是緊緊地攀在我身上，那聲音變得愈加冷冽。
『……竟然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來吸引結的同情心。……我數到三，如果你再不離開結，我就要對你下可怕的詛咒，讓你那光滑的封面插上一千根針，變得像隻豪豬……一……二……』
小學徒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結哥，請你放開我！』。
我把小學徒輕輕放在桌上，對女友說：
「夜長姬，別生氣了。小學徒是被壞人偷走賣到舊書店的，很可憐吧？如果妳被壞人抓走，再也見不到我，一定也會很難過吧？我們幫幫他嘛。」
我貼近她，如此說道，她低聲沉吟著：
『唔……』
雖然夜長姬用天真的語氣說『我會用詛咒的力量把壞人弄死，回到結的身邊……』，她大概是罵完之後心情舒坦了一點，最後還是鬆口說道：
『你對書本……太好了啦……哼。』
然後就扭頭不理我了。
呃，書本不會真的扭頭啦，我只是有這種感覺。不過每次聽到夜長姬說「哼」都覺得好可愛啊。我不禁莞爾。
「謝謝妳，夜長姬。」
我用雙手將她溫柔捧起，讓那淡青色的封面邊緣輕觸我的鏡框，閉著眼輕聲說道。
夜長姬還是嘴硬地說了一次『哼……哼！』，然後就不吭聲了。
我向愣愣地在一旁看著我們對話的小學徒炫耀道：
「怎樣？我的女友很可愛吧？」
小學徒用驚訝的語氣回答：
『是……是啊。』
「夜長姬也答應要幫你的忙了。」
『……我才沒有答應。』
她低聲念念有詞，但我假裝沒聽見，對小學徒笑著說：
「那你能不能再從頭說一次你被偷走的經過呢？」
或許是感受到了夜長姬散發的寒氣，小學徒在敘述過程中還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它說自己是上個月剛出貨的新書，被擺在車站附近的一間書店裡。
我會被怎樣的人買回去呢？
那個人讀了我之後會高興嗎？
希望那個人會喜歡我。
對了，那人一定像貴族院議員A先生一樣善良。
它一直夢想著這些事……
A先生指的就是這本書裡寫的簡短故事中的A君。
某天A君到壽司攤吃東西，這時在秤店工作的小學徒進來，抓起一個壽司，正要吃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帶的錢連一個壽司都買不起，只好放下壽司尷尬地走了，讓A君看得很不忍心。
後來A君碰巧在秤店遇到這位小學徒，於是A君就藉口請小學徒幫忙送貨，然後請他吃壽司作為答謝。
──我要先回去了，你盡情享用吧。
A君付錢之後就先離開了，即使小學徒吃了三人份的壽司，A君留下的錢都沒有用完。
由於A君故意留了錯誤的住址，所以小學徒沒辦法再找到他。小學徒對A君滿懷感激，甚至懷疑他是神明，後來也一直如此。
『我一想像某天會有一位像A先生的人把我買回去看，心裡就悸動不已。我一定會很喜歡那個人，把那個人當成我的神明。啊啊……真想早日遇到他……』
小學徒的聲音充滿了憧憬，我彷彿看見有一雙純真大眼睛的小男孩眼中閃閃發光的模樣。可是，小學徒的夢想卻被無情地破壞了。
某一天，有個穿西裝制服的國中男生拿起了小學徒。
這個人就是我的神明嗎？
小學徒正感到滿心喜悅，國中生卻粗魯地把書丟進肩上的包包。除了小學徒以外，包包裡還有幾本店裡賣的書，他們每個都很驚恐。
『救命！我被抓走了！』
封面畫著雙馬尾女孩的書大叫，其他書也開始嚷嚷：
『這是壞人，快救我啊！』
『我要被帶走了！不要啊！』
小學徒也拚命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國中生沒有付錢，直接走過櫃檯前方，出了書店大門，越走越遠。
在一間KTV包廂裡，小學徒和其他的書本被倒在桌上，四個國中生圍在桌邊。
──咦？《小學徒的神明》是什麼啊？志賀直哉？蠢貨，不是叫你拿輕小說和漫畫嗎？不然就拿暢銷書嘛。
──反正網路新聞也說現在流行看經典名著嘛。這是新書，又是白拿的，沒關係啦。
──說的也是。好吧，那就把這些賣到二手書網站，這些賣到舊書店。
國中生一邊爭執一邊胡亂分類，然後小學徒就被賣到那間舊書店了。
它原本是亮晶晶的新書、夢想著遇見自己神明的天真書本，結果卻淪落到舊書店的角落，為自己和夥伴們的不幸遭遇悲嘆落淚。一想到它的處境，我就心痛難耐。
小學徒的語氣越來越悲傷，就像初次見面的時候一樣發出吸鼻水的聲音，一再哽咽。
『夜、夜長姬小姐能遇見結哥……真是太幸福了。讓我好羨慕……。嗚嗚……真的會有神明發現我嗎？我被神明翻閱的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神明讀了我會高興嗎……？如果神明的手指輕柔地碰觸我，我一定會非常陶醉，非常開心……說不定會開心到一頁頁地散落。可是……我已經不敢相信……會遇上那麼好的事了……。被分別賣掉的夥伴們……嗚嗚……不知道怎麼樣了……』
原本還向小學徒散發怨念的夜長姬也悄悄地吸著鼻子。她大概也想像了自己遇到相同情況會怎樣吧，不過她絕對不會承認的。小學徒說自己很羨慕夜長姬，但它如果知道夜長姬在成為我的書之前是多麼悲慘，就絕對不會說這種話。
我輕輕撫摸著夜長姬書脊的下端，努力裝出開朗的聲音，安慰小學徒說：
「要把賣掉的書全部找回來或許不容易，但我們可以抓出偷書賊，問他們把書賣去哪裡了。而且他們或許還會去偷書，一定要阻止他們才行。」
小學徒用比較振作的語氣回答『好的』。
嗯，真是個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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