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跡試煉

PART　I崩壞
每天早晨上班前，歐文．瓦茲都會去一趟療養院。那裡的走廊通常空蕩蕩的，只有幾扇門敞開著，病人坐在房間外頭織毛線或者讀書，察覺到他行經時才抬起頭匆匆一瞥，多數人會一直盯著他的制服看。到了母親的門前，他稍微遲疑一下，先探頭看看狀況。歐文的工作很危險，但每天的此時此刻對他來說更驚心動魄。他心裡清楚，遲早有一天會看到房間空著、窄床收拾乾淨，連母親的相片與行李都不知去向。幸好，還不是今天。母親坐在靠窗的椅子裡，腿上擱著一本書。他鬆口氣，抬腳跨過門檻。聽見沉重腳步聲，母親的臉上泛起笑意。歐文一路走來並不順遂，所以打從心底明白時間寶貴、必須珍惜，當下擁有的可能眨眼就消失。 工作在他軀體留下疤痕，人生在他靈魂留下傷痛。他為此格外眷戀與母親所剩不多的時日。「好看嗎？」他走到母親對面坐下。「才剛翻幾頁，感覺還可以，挺有新意的，主角也討人喜歡。」她朝著兒子打量一陣，「怎麼了？」
「沒事。」 母親微微仰起頭。「工作那邊的事情。」他故意輕描淡寫，希望母親別再追問，但心裡很清楚只是徒勞。「工作怎麼啦？」 「就......有點奇怪。」
「怎麼個奇怪？」
「感覺慢慢被機器人取代了。」
「比較安全。」
「是沒錯。」
「你擔心這樣下去會被機器人搶走工作，往後不知道要怎麼辦吧。」 歐文笑道：「怎麼妳讀我的心思比讀書還快。」
「做媽媽的不都這樣。」母親停頓片刻，「我知道真正困擾你的是什麼。」 他挑挑眉。 「你覺得自己受到『限制』。」成長過程中，歐文的父母從不說他有病，只說他受到限制——人皆有之，只是程度差異。
「願意聽我嘮叨兩句嗎？」她問。
歐文嘆口氣，點點頭。
「人生是好是壞，不會被那種事情左右，影響比你以為的小很多。專注做你擅長的事情，重點放在長處而不是短處。」
「我把這句話印在恤上好了，新工作就是賣恤。」母親微笑，「就愛回嘴。但我相信你聽得進去，也一定能站穩腳步，只是差點信心罷了。人尤其要對自己更有信心點。」她伸手從架上取了一本書遞給兒子。
歐文一看，標題是《基本權利》，內文開場白說：
人類皆有與生俱來的權利，亦即幸福。獲得幸福的最大障礙並非人生困境，真正的阻隔其實如影隨形且無處可躲——因為那正是我們自己的心。 自出生以來，所有人接受從個人衛生到金融財務等各方面生活教育，卻未曾出現一套公認課程，協助我們理解自己的心。事實上，幾乎所有人終其一生受其所苦，沒能學會如何駕馭、管理甚至緊密認識心靈。《基本權利》一書之所以問世，便是意圖打破現況。它可說是人類心靈的使用說明，理解內容並進行書中講述的維護工程，可以穩定心靈運作、降低負面狀態的發生頻率，等同取回與生俱來的權利。真實而長久的幸福之道無他，唯妥善調教心靈而已。
他闔上書本，「這種類型的書......我不怎麼看。」
「哪種類型？」
「心靈雞湯？」
「這不是心靈雞湯。心靈雞湯也沒什麼不好，但《基本權利》講的是科學與心理學，最重要的是理解你自己與所處的世界。」
「好像很厲害，」他咕噥，「等我讀完，世界大概又天翻地覆一次了。」 「世界一直在改變，不會停下來。能不能適應改變，才決定一個人的成敗。書裡介紹的觀念無論什麼時代什麼時空環境都通用。」
歐文的臂環發出嗶嗶聲。三次短音代表緊急狀況，他立刻開啟系統、讀取留言。「抱歉啊，媽。這工作明明不想要我了還繼續壓榨我。」
「警報？」
「應該是誤判。明天見啊。」 ○ 他抱抱母親，轉身要走的時候卻被叫住：「歐文，把書帶走啊！」
***
十五分鐘後，歐文坐在消防車前座，車子伴隨著警鳴器巨響，快速穿梭市區街道。車內電腦透過遠距遙控關閉了紅綠燈等號誌，無駕駛自動車紛紛在馬路兩側停下，等待大車呼嘯而過。他讀了平板上的資訊，呼叫後方兩位隊友。「廚房失火，綠洲公園大廈，十一樓，房號一一七，已經被自動滅火系統壓下去。」還沒講完，車內喇叭傳出中央 AI的柔和語音。「案發地點為公寓大樓，共計十五層，登記住戶七百二十三位。偵察無人機目前發現六十五個紅外線訊號，一一七號房有一位成年女性與一位未成年女性，生命徵象正常。」 歐文放下平板，心裡有點惱火， AI連簡報也不放心交給自己是嗎？但最讓他糾結的是另一點 ——不得不承認 AI的簡報效率比自己更好。更何況遇上真正的大火，有機器人幫忙的話安全得太多，它們的設計能夠承受極端高溫，最最重要的是能夠量產汰換，人類可沒這麼方便。 他並不懷念衝進火場出生入死的日子，可是有時候（而且頻率越來越高了），他很懷念自己在別人的生命造就了好的轉變，能帶著滿滿的感動下班回家的歲月。可是，今天的火警大概和前面十次沒兩樣，只要調查一下火源（通常是操作失誤）、對住戶說明情況，講解避免火災的安全守則就好。後座還有兩個消防員，就職未滿一年，正興奮地盯著窗外。十五年前剛進消防署的歐文也有這種神情，但再過十五年，不知道他們還能負責什麼，說不定完全不需要人力了。螢幕上冒出一個警報，同棟建築的四三號住戶說家裡瓦斯外洩，偵測器卻毫無反應。 怪了，感覺是住戶自己搞錯。
「瑟琳娜，妳去四三確認瓦斯濃度、檢查住戶狀態，要是有人神智不清楚就叫救護車。」
「是，隊長。」她的嘴角上揚，似乎很開心能獨當一面。
「柯爾，我們去一一七。認真記流程，下次任務由你帶隊。」 他立刻點頭回應：「是，隊長。」平板上又冒出三個警報訊號，分散在市區不同位置，卻都是瓦斯漏氣。這情況非常古怪，該不會偵測器連線失靈吧？又或者是那種駭客小鬼入侵偵測器網路，製造假警報鬧著玩？消防車停下，搜救無人機升空，它們伸出機械手臂在公寓周邊繞行等候，隨時準備接住逃出大樓的居民。
機器人下車往大樓集結而去，同樣伸長了手臂、但有四隻腳在地面哐啷作響，背上滅火裝備乍看像是噴射引擎。歐文帶著兩個隊員衝進建築物裡，防火裝和各種工具加起來有二十七公斤重，但他的腳步完全沒放慢。他們按照消防規範必須各自徒步行動，一行人爬上混凝土階梯，到七樓時，歐文還神色自若，柯爾卻已彎腰按膝、氣喘吁吁，透明面罩底下滿頭大汗。
「你得多去健身房，」歐文用無線電對年輕人說，「這份工作有一半是事前訓練，必須隨時——」
「——做好準備，」柯爾邊喘邊說，「知道啦，隊長。」隔沒幾秒補上一句，「我可以。」 到達一一七號門前，歐文隔著手套按電鈴，柯爾還在大口換氣。等了等，沒反應，歐文再按一次同時開口：「呼叫中央，確認一一七住戶人數與生命徵象。」「一名成年女性，一名未成年女性，兩人生命徵象正常。」歐文心想難道門鈴也壞了，於是用力拍門。
「瑟琳娜，那邊情況如何？」他再試試門鈴、也再重重敲門，還是等不到回應。
「瑟琳娜，聽得到嗎？」 無線電沉默。
「呼叫中央，確認瑟琳娜的位置和狀態。」
「瑟琳娜位在四三號室，生命徵象正常，通訊系統測試失敗。」 柯爾湊近問：「我去她那邊看看？」 「不必，這邊先處理完。」歐文朝公寓鐵門瞥一眼，「呼叫中央，開啟一一七號。」
門鎖咔嚓解開，歐文才跨進去就一愣。眼前一名與自己母親年齡相仿的婦女倒在地上。他連忙衝過去拔下右手手套，指尖感覺到微弱脈搏才鬆了口氣。
「呼叫中央，派遣救護車，成年女性失去意識，可能窒息。」
歐文瞟了臂環面板，數據竟顯示氧氣正常。所以臂環系統、中央系全部失靈，剛才不是說生命徵象正常？昏迷不醒是正常？ 他戴好手套，防火裝內部重新加壓。
「呼叫中央，下令全建築撤離，有瓦斯外洩與起火風險，廣播後機器人強制執行。」
「遵命，隊長。」
「瑟琳娜，」歐文起身，「聽到的話立刻離開這棟樓。」 歐文越想越奇怪，同時這麼多系統故障？太不合理。此刻大廈內部應該已瓦斯瀰漫，否則如何解釋老太太的昏迷？當然也有別的可能，例如罪犯入侵或疾病傳染，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呼叫中央，為一一 ○七開窗換氣。」歐文轉頭望向客廳落地窗。他暗暗希望隨便一片玻璃微微傾斜就好——但偏偏沒有。 「呼叫中央，重複一遍，為一一 ○七開窗換氣。」 依舊毫無反應。
「柯爾，破窗。」
「啊？」
「拿斧頭砸玻璃，快！」 年輕人在訓練中應該沒用過幾次斧頭，何況都這年頭了，除非古蹟等級的房子、消防機器人全滅，加上自己成為最後防線，否則根本沒有動用消防斧的機會。但也因此讓歐文覺得這孩子是可造之材——柯爾聞令立刻亮出斧刃、衝向落地窗。 他自己趕快四處巡查，每扇門都推開檢視。走廊左手邊第二間是兒童臥室，牆壁貼滿青少年偶像海報，桌上有個珠寶盒，項鍊手環之類的物品堆得滿溢，彷彿洞窟中等待冒險者的大寶箱，其實都是廉價仿造品罷了。單人床上躺著一個女孩，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歐文訓練有素，見狀立刻行動：撈起女孩、踹開浴室，將人輕輕放置在浴缸中。他正準備為她測量脈搏時，公寓瞬間爆出一團熊熊大火。

PART　I崩壞
每天早晨上班前，歐文．瓦茲都會去一趟療養院。那裡的走廊通常空蕩蕩的，只有幾扇門敞開著，病人坐在房間外頭織毛線或者讀書，察覺到他行經時才抬起頭匆匆一瞥，多數人會一直盯著他的制服看。到了母親的門前，他稍微遲疑一下，先探頭看看狀況。歐文的工作很危險，但每天的此時此刻對他來說更驚心動魄。他心裡清楚，遲早有一天會看到房間空著、窄床收拾乾淨，連母親的相片與行李都不知去向。幸好，還不是今天。母親坐在靠窗的椅子裡，腿上擱著一本書。他鬆口氣，抬腳跨過門檻。聽見沉重腳步聲，母親的臉上泛起笑意。歐文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