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狗王阿金
平靜的午後，灰濛濛的天空下著雨。山區的商店老街外圍，盡是壯麗山景與知名的水庫風景區，此刻難得顯出一股靜謐。
各式名產老鋪、甜鹹食名店並列在橘黃色的日式老街上。
因為是平日的關係，原本充滿人氣的商街只將鐵門拉上一半﹔連門邊老椅子上的黃毛貓兒，都閒得發慌，打起瞌睡。
忽然間，貓兒身體一抖。
牠望了空蕩蕩的路口一眼，颼地往店門內躲去——
「哼哼哼哼～」遠方傳來了引擎聲響，來勢洶洶。
一輛老舊的白色保姆車噴著黑氣，急速駛近山腳下的老街商圈。
「動物教育園區」，幾個標楷體大字噴在保姆車車廂上，正在忙著進貨、盤點的商家則是一臉習以為常。
「糟糕，他們又來了！」廟口抽煙的老翁眼神閃爍，彷彿正經歷一場天人交戰。他先是左顧右盼，隨後牙關一咬、敲起廟前大鑼。
「哐噹噹——」
老翁朝廟口歇息的三隻野狗猛衝過去。「走走走！快逃！」
狗兒被驚動了，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只見有道大黑影忽從廟口後方竄出。
「汪！汪嗚嗚——」黑狗挺起飽滿的胸膛長嚎，彷彿發號施令，所有狗兒全都豎耳注意。
牠們這才四竄逃散，後知後覺往山上跑。
「嗚嗚嗚……」街邊一頭小白狗忙著從週末遺留下來的垃圾堆翻找食物，一時不明白兄弟姊妹都去了哪，才想往前跟著大夥兒跑，忽然身體一個騰空——
「咿咿咿！」牠被捕狗繩套住頸子，渾身在空中掙扎亂踢，淒厲嚎叫。
「哎呀，吵死了……」幾個大嬸躲回自家，拉下鐵門。
「不要動！」捕狗人員面色鐵青，一把將小白狗從捕狗套索中拎出，丟進保姆車。
後方的十幾個大鐵籠全是空的，彷彿一群張開血盆大口、等待獵物的金屬怪獸。
捕狗員個個行動迅速，看到狗就逮。
又長又直的紅色捕狗杆只要往前一撈阻斷狗的去路，另一名捕狗員就從後頭套住狗的脖子。
「不走就用拖的！別心軟！」前頭的捕狗員喊完，後頭的幾位也連連點頭，將在杆下掙扎得滿口是血的狗兒狠力拖行，硬塞進籠中。
「汪——嗚嗚汪！」率先發令的大黑土狗並不像其他狗兒努力逃命，而是站在山頭路口對著人員嘶吼，粗重磁性的嗓音滿是怒意，儼然在對捕狗員們示威。
「咿咿……」一隻母狗正從破紙箱中吃力起身，想跟上快速逃命的野狗群……
牠之所以行動不快，是因為肚子下方還護著四隻瘦弱的小狗兒。
小狗兒單薄又軟綿綿的毛皮下方，細小的肋骨清晰可見，可見母狗無法分給牠們多少奶水，連補給迅捷的體力都是奢求。
快的逃，壯的躲，捕狗員只能紛紛上前撈起小狗。
「哇嗚嗚！」母狗嚇壞了，直到第二隻、第三隻小狗皆被撈走，牠終於鼓起勇氣，轉身朝那奪走孩子的手，張嘴咬去！
「賤狗！」捕狗員痛了，怒得朝母狗頭上就是一敲！
「帶走！通通帶走！」捕狗員們用杆子套住母狗，任由牠哀求哭叫，也粗暴地把抵抗的小狗壓在地上。
此時，山口邊等待的大黑狗，迅如疾風地衝下坡道。
聰明的牠默不作聲，黑影悄悄朝捕狗員腿邊接連繞過，一口氣叼回兩隻小狗兒。
「混蛋黑狗！」捕狗員們個個狼狽不堪，緊追不捨。
「嗚汪汪汪汪！」黑狗護在母狗與小狗前方，露出白森森的尖牙猛吠。
捕狗杆的套索接連落空，黑狗雖身形巨大如小馬，卻異常敏捷，捕狗員們一不小心還被咬了好幾口。
「可惡！這傢伙！」人類的尊嚴不容許被踐踏，捕狗員們個個憤怒至極，唯有一個最為資深的捕狗員，緩緩退到後方獰笑……
就在黑狗努力守護狗群之際，捕狗員使出長杆猛力擊打地面，嚇得母狗與小狗四竄，黑狗一時沒了頭緒，只想讓牠們冷靜。
一杆忽然朝黑狗臉上打了過來，牠往左閃去——
正巧被後方的套索勒個正著。
「哈哈哈哈！」捕狗員得意大笑，看見黑狗奮力掙扎狂嚎、在地面被拖打的發狂模樣，他用力勒緊套索。
「不過就是隻臭狗！逞什麼英雄啊！」
此時，體弱的母狗與小狗們也紛紛被抓回，塞進不同的籠子。
「汪！嗚嗚汪！」大黑狗滿臉是血，被好幾個壯漢一路硬生生壓進籠中，牠仍抵死不從。
廟口的老翁信步走來，努力想說些什麼，語氣終究還是放弱。「你們一定每次都要弄得這麼大陣仗嗎……」
「你以為我們想來嗎？」捕狗員們坐上車，一臉無奈。「你以為我們不好好坐在辦公室休息，想來這裡被狗咬？」
「不過，那隻大黑狗終於抓到了，這次最有收穫。」副駕駛座上，資深的捕狗員喃喃說著。
「關於那隻黑狗王……」老翁似乎想替黑狗求情，卻詞不達意。
「哼，還替牠取了這種綽號幹麼？」年輕的捕狗員不爽地說：「搞不好讓附近的母狗都懷孕了，製造問題！」
「不，那隻黑狗早就結紮了……」老翁搖頭。「是外地人常來山上棄養狗，這兒的狗群才越來越多……」
「我們不是來聊天的！讓開！」捕狗員還趕著去其他地方，揮手關上車門。
保姆車載著一車哀號狂吠的狗兒，匆匆離去，留下老翁愣在路旁。
他很清楚為何捕狗員會到這裡來。
野狗如果多了一兩隻，在毫無結紮的狀況下，下一季就會多出一整群。
遊客與商家受到影響，自然會去「通報」——也就是請政府派人把這些狗「處理掉」。
捕狗員們只是負責善後的前線人員，勞心勞力，不是真正的壞人。
「唉，沒人想當壞人。」老翁喃喃點起了煙，退到路旁。「真正的壞人是那些棄養的人。這種人，是看不到、也抓不到的……」
廟口老翁緩緩往回走，單薄的背影，融入山區的灰霧之中。
※※
一棟棟鐵皮屋建築中，共有上百個大小不一的籠舍，裡頭關著花色各有千秋、體型大小不一、個性截然不同的百隻狗兒。
有些毛茸茸的小狗嗚嗚哭著想找媽媽，有些狗兒掛著絕望的神情昏頭大睡，也有些狗兒奮力蹦跳、竭聲哭喊，期望讓外界聽見自己。
此刻，一群熱情洋溢的大學生進門，引起收容所動物們的喧然躁動。
學生們胸前分別掛著識別證，身上清一色配有相機，後頭則跟隨著步伐匆忙的收容所人員。
「你們要拍就拍，千萬別開籠門。有問題別個別來找我，我很忙。請先寫在紙上、註明狗的編號，若我有空才會統一解答！尤其是學長姊，拜託管好學弟妹，不要逼我跟你們學校抗議。」所方人員交代完，匆匆回辦公室去了。
「大家要守規矩，別大吼大叫，也不要在籠子前光哭、不做事。我們主要的任務，就是拍照ｐｏ網，讓這些狗兒的身影和故事被看見。」社長是一位馬尾女孩，她用嚴肅的語氣叮嚀完，學弟妹們都紛紛點頭。
他們是附近大學「關懷生命社」的成員，每週的社課都會到這裡來替貓狗們拍照。
有些照片貼上網，被好心人看中，成了另一種生命紀錄﹔有些貓狗則到安樂死前都無人領養，照片就成了遺照。
因此，學生們個個神色正經，絲毫不敢把拍照這件事當作兒戲，他們準備了香噴噴的肉條零食、會發出啾啾叫的小玩具，為的就是吸引籠中每隻狗看鏡頭，對著未來可能的飼主表現出最迷人的那面。
當然，有些狗兒壓根兒就不在乎零食與玩具，低垂著頭，一副生命已到盡頭的絕望模樣。
有些狗兒則是埋著鼻子狂睡，或乾脆背對鏡頭。
上週被捕狗隊抓進來的大黑狗，就是一例。
「黑狗狗～看這裡！」一位男大生抓著相機，在籠前已經駐足了十分鐘，又叫又喚，還揮舞肉條，大黑狗就是不理他。
男大生只好先拍籠外的狗兒編號，牌子上這麼寫道：「年齡：三到七歲。個性：兇暴孤僻。入所原因：陳情捕捉。公狗，已結紮。」
「說什麼『兇暴孤僻』……應該還好吧？他明明這麼安靜啊……」男大生仍拍了幾張黑狗的背影。
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得出黑狗身材瘦削，毛色烏亮。其他狗兒垂頭喪氣，牠卻抬頭挺胸，只是背對著籠門，彷彿對人來人往的走道不感興趣。
「你在看什麼啊？欸！」男大生急了，又喚了幾聲。
大黑狗的視線，投向鐵皮屋上方的那股小白窗。
窗外透入陽光，映照出牠毛皮上的一顆顆細微金點。
「啊，原來不是全黑的狗，而是帶了點虎斑啊。」男大生讚嘆道，又端起相機替狗兒拍了幾張。
「快點！」他身後傳來女社長的催促。「你怎麼這麼慢！大家都快拍完了。」
「因為這隻黑狗不肯看鏡頭啊……學姐，妳叫叫牠吧？搞不好牠會聽妳的。」
「真麻煩……」社長還是蹲了下來。
黑狗孤高的背影，不知為何有種魔力，彷彿已訴說了千言萬語。
點點金光在牠的黑毛上跳躍，低調而內斂的色澤，像銀河中游動的星辰，又好比金箔，閃閃發光。
「阿金！」女社長脫口而出。
就在此時，黑狗回了頭。
「欸！你拍到了沒有？牠回頭了！」兩人振奮叫著，黑狗像嫌吵似的，再度回過頭。
「太棒了！」男大生笑著按下快門。
黑狗繼續只以背影示人，不一會兒就無聊地趴了下來。
即使只有這麼幾秒的互動，懷生社的孩子們，仍將牠回頭的身影貼上了網路。
「『阿金』，山區中被通報入所的流浪狗，大概是在思念著什麼，牠始終都只望著頭頂的那扇小窗發呆。牠非常穩重安靜，被叫『阿金』會有反應，因此，我們就決定這是牠的名字了！阿金的眼睛澄亮，體魄健康，黑中帶金的毛色非常罕見，介於黑狗與虎斑之間，帶出去一定很有面子喔！如果喜歡這種會給你滿滿安全感的大黑狗，一定要來看看阿金！牠已經結紮了，還可以幫你省下一筆結紮費喔。」
懷生社努力從一片荒蕪中挑些優點來介紹，阿金的故事引起了網友注意，獲得了幾則轉貼。
其中，有則貼文觸及一萬多人，那是長期關懷動物的前偶像團體歌手媛媛
所轉貼。
阿金的詢問度暴漲，牠的故事瞬間被更多人看見。
此時，位於一處咖啡館內與其他愛狗夥伴聊天的中年女子「玉姨」，就從朋友借她的平板電腦上，看見了阿金的訊息。
「怎麼樣，小玉，要不要接這隻狗？」朋友見玉姨望得出神，猜到她的意願。
「不行啦，我家已經養了六隻啦。再養，兒子媳婦真的會翻臉。」
嘴上雖這麼說，照片中恰巧回眸後望的阿金，卻已擒住了玉姨的心。
阿金的眼神像個黑洞，看似沒說什麼，卻又像講了千言萬語。
難過、質疑、哀痛、不屑等情緒，從那對琥珀色的眼睛中傳遞出來，讓玉姨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來吧，我們點餐。這間咖啡廳什麼最好喝？」玉姨放下平板，用特別高昂的語調問著，期望自己能就此忘記這隻狗。
她自認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平日在自助餐店幫忙。因為倒廚餘的緣故，陸陸續續結識了一群流浪狗，一年到頭就忙結紮、送養，也與開狗場的其他朋友互相在網路上低調募徵醫療費。
有兩隻狗本該在玉姨這裡送出，全因捨不得就又留了下來。
將醫藥費結清後，玉姨曾誓言不再接狗，但過了兩年，兒子成家穩定了，媳婦遲遲不生孫子，玉姨發現自己還有多餘的愛與時間，就又再養了幾條狗。
有些是車禍被發現在路旁、硬救回來的﹔有些是收容所中的母帶子、送不出的就自己養。玉姨家裡已經『狗口』爆炸，每晚都有六隻狗兒乖巧地擠在臥房地板上陪睡。中午她出門時，牠們則追到門口浩浩蕩蕩目送，附近的人都知道她很有愛心。
不過，經濟能力也就只到這裡，要不是有兒子偶爾拿點零用錢給她，玉姨的所有時間都要拿去工作，今天根本也無法出來喝茶散散心。
再說，結交的都是一群愛狗愛貓人，平常聊天的話題大概也不脫這些，與其說是抒壓的聚餐，不如說是大夥兒吐苦水大會吧！
玉姨吃了快樂的一頓飯，回家又過著有狗兒陪伴的熱鬧日子。直到某天，她與兒子媳婦坐在客廳看電影，手中左擁右抱一群毛孩，心頭卻忽然一震。
「唉……」
「怎麼啦？電影不合胃口？」兒子嘖了一聲，狗兒們也感覺玉姨的情緒低落，嗚嗚撒嬌。
「你的平板電腦……可以借我上個網嗎？」
玉姨憑著記憶，點開某個鄰近收容所的粉絲專頁。
「緊急！緊急！大黑狗阿金，至今無人預約，明天就要排入安樂死名單！希望搶救阿金的好心人快出現吧！求求老天不要斷牠生路！牠一定會是一隻好狗的！」網路志工的語氣十萬火急，下面的留言只有寥寥幾則，分享出去的結果也並不樂觀。
看著照片中阿金的雙眸，玉姨腦袋一熱，留言道：「我接，我來接！明天就去救阿金！」
熱情的同學們立刻湧入玉姨的留言下方，拼命按讚。
霎那間，有股熱流注入她的心房。
「辛苦阿姨您了，若需要後續的醫療費用，我很樂意幫忙。不過，聽說阿金還滿健康的喔！」
「看阿姨您的大頭貼養這麼多狗，一定對狗兒很有經驗了！阿金跟到您真是好命了！」
「別給阿姨壓力，如果無法長期養，先救出、再幫牠找家也很好。先謝謝阿姨了！」
不管是哪個留言，玉姨都感受得到孩子們滿滿的肯定，一時得意地掛起微笑。
笑得一臉賊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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