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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全譯版,經典再現
構思長達四十年,法國浪漫主義代表作
打破時代的束縛,完美演繹現代社會人民的悲慘境況。
「唯一活在法國人民心中的偉大人物!」─法國作家,羅曼‧羅蘭
「一部真正的奇特詩篇」─法國詩人,韓波
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著愚昧與窮困,那麼,這本書,則絕不會無益於人。─雨果自序
曾被福婁拜稱為:「寫給一幫社會主義天主徒的劣作」,卻在當時造成轟動,人手一冊的爭議作品。
整個故事透過主角尚萬強等人的悲慘際遇,以及卞福汝主教感化尚萬強後,尚萬強所做的種種令人感動的事蹟,深刻揭露與批判了十九世紀法國封建社會的敗壞本質以及其產生的種種罪惡,對於窮苦人民在封建制度的壓迫下所遭受的剝削以及殘酷的迫害充分表現了憐憫與同情。
弔詭的是,書中提到當時法國革命的狀況,以及社會的迂腐與扭曲時,卻令人聯想到現在的社會現況。我們生活在真實的悲慘之中,也因為這樣,我們都需要真實的勇氣,要知道,對人民來說,唯一的權力是法律;對個人來說,唯一的權力是良心。
仔細觀察一下人生吧。人生這種狀況,讓人感到處處受到懲罰。
你是人們所說的一個幸福者嗎?好吧,然而,你天天都要發愁,每天都有大憂傷或小煩惱。昨天,你為一個親人的健康而發抖,今天為自己的健康擔心,明天又要為錢財憂慮,後天可能遭人誹謗,大後天又可能得知一位朋友的不幸消息;往後的日子,不是什麼物品打破了,就是丟失了,尋一點快樂,不是良心不安,就是身子受損,繼而,還會出現公事進展的問題,且不說內心的種種苦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片烏雲散去,又形成一片烏雲。一百天當中,難得有一天能充滿歡樂和陽光。而你還屬於少數幸福的人!至於其他人,頭頂就總壓著漫漫長夜。
善於思索的人,很少用幸福者和不幸者這種說法。但塵世顯然是通往另一世界的大廳,這裡沒有幸福的人。
作者簡介:
維克多‧雨果﹙Victor Marie Hugo 1802-1885﹚
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以及人道主義作家代表人物。作品非常豐富,文體跨越詩歌、小說、劇本以及散文與各式文藝評論與政論文章,他的作品也反映十九世紀時法國社會以及政治的進展與演變。
雨果相當早慧,九歲就開始寫詩,二十歲就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頌詩集》。西元一八二七年,雨果二十五歲時發表了劇本《克倫威爾》以及其序言,其序言被認為是法國浪漫主義戲劇運動的開端,為開啟一個新世代的重要作品,三十歲時發表的劇本《愛那尼》在法國首次公演,確立了浪漫主義在當時法國文壇的主導地位。
之後隨著法國接連發生「七月革命」、「法蘭西第二共和」、「巴黎公社起義」等等內亂,雨果也成為了熱心的共和主義者,用他的行動與創作直接且積極的表達出他對當時政治的不滿,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在流亡期間寫了一部政治諷刺詩《懲罰集》,每個章節都用拿破崙三世的一則施政綱領搭配,並加以諷刺,還將拿破崙一世的功績和拿破崙三世的惡行互相對比。
西元一八八五年,雨果逝世,法國人民為他舉行了國葬,並將他安葬在法國專門安葬文化名人的「先賢祠」
他的一生,留下了許多經典作品,較著名的有:《克倫威爾》、《巴黎聖母院》﹙又名:鐘樓怪人﹚、《悲慘世界》、《九三年》等。
關於《悲慘世界》的小插曲:
雨果將《悲慘世界》書稿寄給出版社後遲遲沒有回音,於是又去了一封書信,內文是「?」。出版社編輯很快的也回給他一封信,內文則是「!」以表達對《悲慘世界》的驚喜。如此往返書信的趣聞也傳為佳話一件,被稱為「史上最短的書信」。
譯者簡介:
李玉民
一九六三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西方語文學系,曾經留學法國里昂大學兩年,目前擔任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從事文學翻譯近三十年,譯著超過六十本,總字數超過兩千萬字,譯作包含雨果、巴爾札克、大仲馬、莫泊桑等知名作家之作品,並曾獲得「思源翻譯獎」以及「傅雷翻譯出版獎」等獎項。
章節試閱
一八一五年一○月初,大約日落前一個小時,有個旅客走進小小的迪涅城。在這種時分,只有寥寥無幾的居民還站在窗邊或門口,他們望見這個旅客,心中隱隱感到不安。很難遇見比他衣衫更襤褸的行人了。此人身高不高,身體粗壯,正當壯年,看樣子有四十六歲至四十八歲。頭戴一頂皮簷鴨舌帽,遮去流汗的、風吹日曬而變得黝黑的半張臉。身穿黃色粗布衫,領口搭了一個小銀錨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領帶皺巴巴的像根繩子;藍色棉褲已無比陳舊,一個膝頭磨白,另一個膝頭磨出窟窿;外罩灰色外套也十分破舊,一個袖肘上用粗線補了一塊綠呢布;背上有一個嶄新的軍用袋,裝得滿滿的,袋口緊緊紮住;手裡拿一根多節的粗棍,腳下沒有襪子,直接穿一雙底部貼了鐵皮的鞋;頭髮短短的,鬍鬚長得很長。
渾身破爛不堪,再加上汗水、熱氣、風塵僕僕,使他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骯髒。
他推成平頭,但是頭髮又開始長了,都豎起來,彷彿有一段時間沒理了。
誰也不認識他,顯然只是一個過路人,他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南邊來的,可能是從海邊來的。因為,他進迪涅城所走的街道,正是七個月前拿破崙皇帝從坎城前往巴黎的路線。這個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樣子十分疲憊。城南老鎮的一些婦女,看見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樹下,並在林蔭道盡頭的水泉喝水。他一定渴極了,因為在後面跟著他的那些孩子,看見他走了二百步遠,到了集市廣場又停下來,喝著水泉的水。
他走到普瓦什維街口,便朝左手拐去,逕直走向市政廳,進去之後,過了一刻鐘又出來。一名憲警坐在門旁的石凳上,三月四日,德魯奧將軍正是站在那個石凳上,向驚惶失措的迪涅居民宣讀儒昂海灣宣言。那漢子摘下帽子,對著憲警恭敬的行禮。
那憲警沒有回禮,只是定睛注視他,目送他一程,便走進市政廳。
當時,迪涅城有一家華麗的旅館,叫做「柯耳巴十字架」。旅館老闆名叫雅甘‧拉巴爾,因為是另一個拉巴爾的親戚,在本城很受尊敬。另外那個拉巴爾,當年曾在精銳騎兵隊服過役,後來就在格勒諾布爾開了間「三太子」旅館,在皇帝登陸期間,有許多關於那家「三太子」旅館的傳聞。據說一月份時,貝爾特朗將軍裝扮成趕車老闆,在那一帶頻繁來往,向一些士兵頒發十字勳章,大把大把向市民發送拿破崙金幣。其實,皇帝進入格勒諾布爾城時,曾拒絕下榻在市府公館,他謝絕時對市長說:「我要到我認識的一個好漢那裡去。」於是他去了「三太子」旅館。就這樣,「三太子」旅館的拉巴爾的美名,便傳到方圓二十五法里之外,一直光耀了「柯耳巴十字架」的這個拉巴爾。本城人提起他就說:「他是格勒諾布爾那個拉巴爾的堂兄弟。」
且說那漢子走向當地最好的這家旅館,進入臨街的廚房,只見所有爐灶都生了火,壁爐裡的火很旺。老闆同時也是掌勺的廚師,他正在爐灶和炒鍋之間忙碌,給車老闆準備豐盛的晚餐,隔壁傳來那些車老闆談笑的喧嘩聲。凡是旅行過的人都知道,誰也沒有車老闆吃得好,一根長鐵釺上插著幾隻白竹雞和雄山雉,中間插著一隻肥肥的土撥鼠,正在火上轉動燒烤;爐子上則燉著兩條洛澤湖的大鯉魚和一條阿洛茲湖的鱒魚。
店主聽到門打開,走進一位新客,沒有從爐灶抬起眼睛就問道:「先生要什麼?」
「吃飯睡覺。」那人答道。
「再容易不過了。」店主又說道。這時,他回過頭來,從頭到腳打量一下旅客,便補充一句:「……得付現才行。」
那人從外套兜裡掏出一個大皮錢包,答道:「我有錢。」
「那好,這就伺候您。」
那人把錢包放回兜裡,卸下行囊,撂在靠門的地上,手裡還拿著棍子,走到爐火旁,坐到一張矮凳上。迪涅城位於山區,十月的夜晚很冷。
這一會兒,店主來回走動,總是打量著旅客的一舉一動。
「很快就能吃到東西嗎?」那人問道。
「稍等一會兒。」店主答道。
這時,新來的客人轉過背去烤火,可敬的店主雅甘‧拉巴爾則從兜裡掏出一支鉛筆,又從靠窗那張小桌上的舊報紙上撕下一角,在白邊上寫了一兩行字,再折起來,但是沒有封上,交給一個看樣子給他又當廚役、又當小廝的孩子,還對著耳朵吩咐了一句,於是,那孩子便朝市政廳的方向跑去。
那旅客完全沒有看見這場面。
他又問了一聲:「很快就能吃到東西嗎?」
「稍等一會兒。」店主答道。
那孩子回來,又帶回那張字條,店主急忙打開,就好像等候回音似的。他彷彿仔細看了一遍,接著搖了搖頭,沉吟了片刻。那旅客心神不寧,似乎在想事兒。店主終於跨上前一步,說道:「先生,我不能接待您。」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一挺身子。
「怎麼!您怕我不付錢嗎?您要我先付錢嗎?跟您說,我有錢。」
「不是這個緣故。」
「那是為什麼?」
「您有錢……」
「不錯。」那人答道。
「可是我,」店主卻說,「我沒有客房了。」
那人又平靜地說道:「那就把我安頓在馬棚裡吧。」
「不行。」
「為什麼?」
「地方全讓馬匹佔了。」
「好吧,」那人又說,「閣樓有個角落也行,放上一捆草。這件事等吃完飯再說吧。」
「我也不能伺候您吃的。」
這句話,雖然說得慢條斯理,但是語氣很堅定,那旅客感到事情嚴重了,立刻站起身。
「哼,算啦!我可是餓得要死,太陽一出來我就開始趕路,走了十二法里。我有錢付,我要吃飯!」
「什麼吃的也沒有。」店主說道。
那人放聲大笑,身子轉向壁爐和爐灶。
「什麼也沒有!那這些食物呢?」
「這些全被預訂了。」
「誰訂的?」
「那些車老闆先生。」
「他們有多少人?」
「十二個人。」
「這裡的食物夠二十個人吃了。」
「他們全訂下了,預先付了錢。」
那人重新坐下,以原來的聲調說:「我進來旅店,肚子餓了,我不走。」
這時,店主俯下身,對著他耳朵,用一種令他驚抖的口吻說:「走開!」
那旅客正彎下腰,用他棍子的包鐵頭往火裡撥弄幾塊炭,他聽見這話,猛地轉過身,正要開口反駁,而店主卻盯著看他,始終低聲地又說道:
「喂,別廢話了。要我說出您的姓名嗎?您叫尚萬強。現在,要我說您是什麼人嗎?我看見您進來,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派人去市政廳問一問,這就是給我的回答。您識字嗎?」
店主說著,就把打開的字條遞給旅客,那張字條剛從旅館傳到市政廳,又從市政廳傳回旅館了。那人朝字條上瞥了一眼。
店主沉默片刻,接著又說道:「我一向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走開!」
那人低下頭,拾起撂在地上的行囊,便離去了。
他上了大街,漫無目的地走去,沿著牆根,如同一個丟了面子而傷心的人。他一次也沒有回頭,他若是回頭,就會看見「柯耳巴十字架」旅館老闆站在門口,和他店裡所有旅客與街上行人圍著,正用手指著他高聲談話,而且,從那眾人驚疑的眼神裡,他就能猜出他才剛到達就鬧得滿城風雨了。
整個場面,他完全沒有看見。失魂落魄的人不朝身後看,他們十分清楚,追隨他們的是厄運。
他就這樣走了一陣,一直信步向前走,穿過一條條他不認識的街道,忘記了疲勞,正像人在傷心時常有的那樣,突然,他感到饑腸轆轆。天快黑了,他四下張望,看看能否發現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那家華麗的旅館拒絕接待他,那麼,他就找一家大眾酒館,找一家下等酒吧。
正巧街道那端亮著一盞燈,懸掛在直角形鐵架上的一根松枝,映現在暮晚的白色天空上。於是,他朝那裡走去。
那的確是一家酒館。在沙佛街開的一家酒館。
那旅客停了一會兒,隔著玻璃窗朝裡望,只見頂棚低矮的餐廳,由桌上一盞小燈和壁爐裡的旺火照明。有幾個人正在喝酒,老闆在烤火。一口掛在吊鉤上的鐵鍋在火上燒得嘩嘩作響。
這家酒館也兼客店,有兩個門出入。一扇門臨街,另一扇門對著滿是糞土的小院。
那旅客不敢從臨街前門進去,溜到院子裡,又停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門閂,將門推開。
「誰在那兒?」老闆問道。
「一個要吃飯和過夜的人。」
「好哇,這裡可以吃飯過夜。」
於是,他走進來。喝酒的人全都扭頭看,他一側有燈光,另一側有火光照著。在他卸下行囊時,大家打量了他好一會兒。
老闆對他說:「這兒有火,鍋裡煮著晚飯。過來烤烤火吧,夥計。」
他走過去,坐到爐灶旁邊,將走遠路磨破的雙腳伸到火前,聞到鍋裡飄出的香味。他的帽子仍然壓得低低的,露出半張臉,從臉上隱約能看出一種舒適的表情,但是摻雜著飽受苦難所具有的淒然神態。
不過,他的側影顯得堅強有力,也顯得憂傷。他這相貌的組合非常奇特:乍看低下謙卑,最後又呈現出一副凜然正色。眼睛在眉毛下炯炯發亮,猶如荊叢裡的火堆。
且說圍著餐桌喝酒的人中間,有一個馬販子,他先去將馬拴到拉巴爾的馬棚裡,然後才進沙佛街這家酒館。也是碰巧,當天早晨,從布拉‧達斯村到……,地名我忘了,想必是埃庫布龍的路上,他遇見這個一副狼狽不堪的旅客。遇見他時,這人看來已經疲憊不堪,還求讓他坐到馬後臀,捎一段路。馬販子的回答,就是催馬加快腳步。半小時之前,這個馬販子也在圍著雅甘‧拉巴爾的那堆人中間,他還跟「柯耳巴十字架」旅館的那幫顧客親口敘述了他早上那次不愉快的相遇。現在,他從座位上偷偷向店主使了個眼色。店主走過去,二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剛來的旅客重新陷入沉思。
老闆回到壁爐前,一隻手突然按在那人肩上,對他說道:
「你給我從這兒走開!」
陌生人轉過身來,口氣溫和地回答:「唔!您知道啦?」
「是的。」
「另一家旅館把我趕出來了。」
「我也同樣要把你從這裡趕走。」
「您要我去哪兒呢?」
「別的地方。」
那人拾起他的棍子和行囊便離去了。
幾個孩童從「柯耳巴十字架」跟來,好像是守在這兒等著他,見他出了酒館,就朝他扔石頭。他氣憤地回身走幾步,舉起棍子威脅他們,嚇得孩子像群小鳥一樣逃散了。
他從監獄門前經過,看見門上垂著一條鐵鏈,便上前拉響門鈴。
一扇小窗戶打開了。
「看守先生,」他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說道,「您能打開門,留我住一夜嗎?」
一個聲音回答:
「監獄不是旅店。您設法讓人抓起來,這門才能給您打開。」
小窗戶又關上了。
他走上一條小街,只見兩側有許多花園,其中幾座只用籬笆圍著,給街道增添歡快的氣氛,只見花園和籬笆之間有一間小平房,窗子裡有燈光,他像到那家酒館那樣,先隔著玻璃窗朝裡張望,房間很大,牆壁刷了白灰,一張床上鋪著印花布床單,角落裡放著搖籃,地上還擺了幾張木椅子,牆上掛著一支雙響獵槍。房間正中的桌子上擺了飯食;一盞銅碗燈映照著粗麻布白色臺布,上面盛滿酒的錫壺像銀器一樣閃亮,棕褐色湯盆熱氣騰騰。餐桌旁邊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男子,他喜笑顏開,把小孩放在膝蓋上逗弄著。他身邊坐著一位很年輕的女子,正給另一個孩子餵奶。父親歡笑,孩子歡笑,母親微笑。
面對這溫馨寧靜的家庭場景,那個外鄉人出了一會兒神。他心中想些什麼呢?唯獨他本人才可能說清楚。也許他想到,這個愉快的家庭很可能好客,他看見洋溢幸福的地方,也許能找到一點憐憫之心。
他極輕地敲了一下窗玻璃。
裡面的人沒有聽見。
他又敲第二下。
他聽見女人說:「當家的,好像有人敲門。」
「沒有。」丈夫答道。
他再敲第三下。
這回,丈夫站起來,端上油燈,走過去開門。
這人身材高大,半務農、半工匠。他紮了一條肥大的皮圍裙,一直搭到左肩上,腹部鼓起來,皮裙裡裝著一把錘子、一塊紅手帕、一個火藥壺,以及各種各樣的工具,像裝在口袋裡一樣,由一條腰帶兜住。他朝後仰著頭,襯衣大敞著口,露出近似公牛的白淨脖頸。他長著兩道濃眉、一臉很重的黑髯鬚、一對金魚眼睛,下頦兒尖尖的,整個相貌上,還有一種難以描繪的在自家家中的神態。
「先生,」那旅客說道,「打擾了。我付錢,您能給我喝點菜湯,讓我在園中那個棚子角落裡睡一夜嗎?請告訴我,可以嗎?我付錢行嗎?」
「您是什麼人?」房舍主人問道。
那人答道:「我從皮‧穆瓦松村來,走了一整天,走了十二法里。您能接待嗎?我付錢行嗎?」
「我不會拒絕一個正經人花錢投宿的,」農夫說道,「不過,為什麼您不去旅館呢?」
「旅館沒地方了。」
「噯!不可能。又不是廟會趕集的日子。拉巴爾那兒您去過了嗎?」
「去過了。」
「怎麼樣?」
那旅客有點尷尬地回答:「我不清楚,他沒有接待我。」
「沙佛街那家叫什麼來著,您去過了嗎?」
那外鄉人更加尷尬了,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也沒有接待我。」
農夫的臉上換了懷疑的表情,他又從頭到腳打量不速之客,突然提高嗓門,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莫非您就是那個人?……」
他又瞥了外鄉人一眼,倒退三步,將油燈撂在桌上,從牆上取下獵槍。
就在農夫說「莫非您就是那個人?……」的功夫,那女人已經站起身,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慌忙躲到丈夫的身後,還敞著胸口,瞪大眼睛,驚恐地望著那外鄉人,嘴裡咕噥著:「錯馬羅德 。」
以上種種,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房主就像觀察毒蛇一樣,打量一陣那人之後,又來到門口,說了一聲:「滾!」
「行行好吧,」那人又說,「給碗水喝。」
「給你一槍!」農夫答道。
他啪的一聲又把門關上,求宿人聽見插了兩道門閂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上窗板和別上鐵杆的聲音。
天色越來越黑了,阿爾卑斯山區的冷風颼颼刮了起來。那外鄉人藉著蒼茫暮色,望見臨街一個園子裡有一個草棚,彷彿是用草皮疊起來的。他把心一橫,跨過一道木柵欄,溜進園子裡,走進草棚,看到它的門就是又窄又矮的洞口:這類草棚,很像養路工在路邊搭的窩棚。他認為這一定是一名養路工的窩棚,而且他飢寒交迫,饑餓只好忍了,但這至少是個避寒的場所,一般來說,這類窩棚夜晚沒人住。於是他趴下來,匍匐著爬進去。裡面相當暖和,地上還鋪了厚厚一層麥秸。他實在太累了,一動不動,就這樣躺了一會兒。繼而,他覺得背上壓著行囊不舒服,卸下來就是現成的枕頭,於是他動手解皮背帶。正在這時,旁邊響起嚇人的吼聲。他抬頭一看,只見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現出一條大狗的腦袋。
原來這是個狗窩。
他本人身強力壯,樣子又兇猛,還有棍子當武器,拿行囊當盾牌,掙扎著退出狗窩,只是破衣爛衫的破洞更大了。
他揮舞棍子,且戰且退,不得不用劍術師所說的「玫瑰護身劍法」,逼使惡犬不敢近前,終於退出園子。
他費了好大勁才重新跨過柵欄,回到大街上,孤苦伶仃、無家可歸,連個躲風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連鑽進破爛狗窩裡,躺在鋪地的麥秸上也被趕出來。他看見一塊石頭,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落在上面;一個過路人彷彿聽見他恨恨說道:「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往前走,出了城,希望在田野上找到樹木或者草堆,也好避避風寒。
他始終低著頭,走了一段時間,直到覺得遠離了所有住戶人家,他才舉目四望。他來到一片田地中間,前面有一個矮丘,覆蓋著收割後的麥茬兒,就像剃光了的腦袋。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不僅僅是夜色,還是低沉沉的烏雲:烏雲彷彿壓著山丘,又漸漸升起,漸漸佈滿整個天空。然而,月亮要升起來了,蒼穹還飄浮著暮色的餘光,而雲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圓頂,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因此,大地比天空還要亮一些,這就顯得格外陰森可怕,荒涼的矮丘光禿禿的,由黝黑的天邊襯出灰色模糊的輪廓,整個形象又醜、又陋、又卑瑣,又淒慘、又狹小。無論田野還是矮丘上,都空蕩蕩的,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樹,在離這旅客幾步遠的地方瑟瑟發抖。
顯而易見,在智慧和精神方面,這個人遠遠沒有養成細膩敏銳的習慣,對事物的神秘現象麻木不仁。然而,在這天空中,在這座丘崗上,在這片平野裡,在這棵樹木枝葉中,有一種無限悽惶的意味,他呆立在那裡出了一會兒神之後,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有些時候,大自然也會顯現敵意。
他原路返回,不過迪涅城門已經關閉,在宗教戰爭中,迪涅城屢遭圍困,直到一八一五年,老城牆兩側還有不少方形堡壘,後來才拆毀,他便從城牆缺口回到城裡。
約莫晚上八點鐘了,他不熟悉街道,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
走著走著,又來到市政廳,繼而又到神學院,經過大教堂廣場時,他朝天主教堂舉起拳頭。
廣場一角有一家印刷廠。在厄爾巴島由拿破崙口授的皇帝詔書,以及《羽林軍告全軍書》傳回大陸時,頭一版就是這家印刷廠印製的。
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便躺在印刷廠門前的石椅上。
這時恰好有位老婦人從教堂裡走出來,她發現黑暗中躺著一個人,便問道:「您在那兒幹什麼呢,朋友?」
他粗暴而氣憤地回答:「您瞧見了,老太婆,我在睡覺!」
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她的確受得起這種稱呼。
「睡在這石椅上?」她又問道。
「我拿木板當床鋪,已經睡了十九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拿石頭當床鋪。」
「您當過兵吧?」
「不錯,老太婆,當過兵。」
「為什麼您不去住旅店呢?」
「因為我沒錢。」
「唉!」R侯爵夫人說,「我的錢袋裡只剩四蘇了。」
「給我就是了。」
那人接過四個蘇銅錢。R夫人繼續說道:
「您拿這點錢不夠住旅店。您就沒有去試一試嗎?您這樣過夜怎麼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餓,總有人發善心,留您住一夜的。」
「每扇門我都敲過了。」
「怎麼樣呢?」
「每個地方都把我趕走。」
「老太婆」捅了捅那漢子的胳臂,指了指廣場對面挨著主教府的一所矮小房子。
「每扇門您都敲過了嗎?」她重複說道。
「不錯。」
「那扇門敲過了嗎?」
「沒有。」
「去敲敲那扇門吧。」
這天傍晚,迪涅的主教先生上街散步回來後,便關在自己房間裡待到很晚。他正潛心著述,寫一本大部頭的《論義務》,可惜後來沒有完稿。他細心查閱神父和神學博士就這一重大問題所發表的各種言論。他的書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全體的義務,第二部分是從屬各個階級的個人義務。大眾義務為大義務,共有四種。聖馬太指明四種義務:對上帝的義務、對自己的義務、對他人的義務、對眾生的義務。對於其他各種義務,主教在別處也找到了指示和規定。在《羅馬人書》中,有君主和臣民的義務;聖彼得則規定了法官、妻子、母親和青年男子各自的義務;《以弗所書》中有丈夫、父親、子女和僕人各自的義務;《希伯來書》中規定了信徒的義務;而《哥林多書》中有處女的義務。主教勤奮地編輯,要把所有這些規定匯總成和諧的一部分,以供世人學習。
八點鐘時他還在工作,一大厚本書攤在雙膝上,在小方塊紙上做摘錄,姿勢很彆扭。這時,馬格洛太太照習慣進來,從床邊的壁櫥裡取出銀餐具。過了一會兒,主教思忖餐桌約莫擺好了,妹妹也許在等他,他這才合上書,離開書案,走進餐室。
餐室是個長方形的屋子,有壁爐,房門臨街﹙之前已經提過了﹚,窗戶對著園子。
馬格洛太太果然擺好餐具了。
她一邊忙碌,一邊還跟巴蒂絲汀小姐聊天。
靠近壁爐的餐桌上放了一盞燈。壁爐裡的火燃得挺旺。
不難想像,兩位婦人都已年過六旬:馬格洛太太又矮又胖,性情活潑;巴蒂絲汀細弱瘦長,性情溫和,比她哥哥稍高一點兒,穿一件棕褐色綢袍,那還是一八○六年的流行色,當年她在巴黎買的,一直穿到現在。有時寫上一頁也不足以表達一種想法,但用一句俗話就能說清楚。我們這裡也借用一下較俗氣的字眼:馬格洛太太的樣子像個「村婦」,而巴蒂絲汀小姐的神態像個「貴婦」。馬格洛太太頭戴卷管邊的白色軟帽,頸上掛著小小的金色十字架,這是全家唯一的女人首飾了。她穿一條黑色粗呢袍,袖子又肥又短,領口露出雪白的圍巾,腰上用綠帶子繫著紅綠方格布圍裙,還有同樣布料的胸巾,上面兩角用別針別住,腳上像馬賽婦女那樣穿著粗大的鞋和黃襪子。巴蒂絲汀小姐的衣袍是一八○六年的剪裁,半短緊身式的,加了墊肩、鑲了暗扣。她戴一頂「孩童式」鬈曲假髮,扣住自己的花白頭髮。馬格洛太太看起來聰明伶俐,心地善良,兩邊嘴角一高一低,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實,這就給她添了一兩分暴躁專橫的神氣。只要主教大人沉默不語,她就喋喋不休,態度既恭敬又有點放任。可是,只要主教一開口說話,她就跟老小姐一樣服服貼貼,奉命唯謹了,這情景大家都見過。巴蒂絲汀小姐甚至連話都不講,只是一昧地服從和迎合。即使在年輕時候,她的相貌也不漂亮,一對藍色大眼睛鼓出來,鼻子長而彎曲;不過,我們一開頭就說過了,她整個臉龐、整個人,都透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和善,她生性寬厚仁慈,而且,溫暖心靈的三德─信仰、慈悲和熱望,又漸漸使這種寬厚昇華為聖德了。大自然只是把她造就成為羔羊,而宗教卻使她成為天使,可憐的聖女!甜美的記憶風流雲散啦!巴蒂絲汀小姐後來不厭其煩地講述這天晚上主教住宅裡發生的情況,有好幾個現在還活著的人,連細節都還可以敘述得栩栩如生。
主教先生進來的時候,馬格洛太太說得正起勁呢。她正跟小姐談一個熟悉且主教也聽慣了的話題,就是臨街房門的門閂。
馬格洛太太聽說有情況,她去為晚餐買食材時,在好幾處聽見別人說,城裡來了個形跡可疑的流浪漢,樣子很兇,到處遊蕩,這天晚上想晚點回家的人都有可能遭劫。再說,警察局辦事不力,局長先生和市長先生又合不來,都巴不得出些事端嫁禍給對方。因此,明智的人就會自己擔起警察的職責,小心提防,必須仔細關門閉戶,上好門閂,插得牢牢的,總之,要關緊自己的房門。
馬格洛太太特別強調最後這句話。可是,主教從他待著發冷的房間過來,就坐到壁爐前取暖,接著另有所思,並沒有注意馬格洛太太特地拋出來的這句話。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時,巴蒂絲汀小姐既要讓馬格洛太太滿意,又不想惹兄長不快,就硬著頭皮膽怯地說:
「哥哥,您聽見馬格洛太太說的話了嗎?」
「恍恍惚惚聽到一點兒。」主教答道。接著,他半轉過椅子,雙手放在膝蓋上,抬起由爐火照亮下頦兒的那張誠懇而喜氣洋洋的臉,望著老女僕,問道:「說說看,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啦?我們面臨到什麼巨大的危險嗎?」
於是,馬格洛太太又把整件事從頭至尾講了一遍,無意中未免誇大了幾分。據說有一個流浪漢,一個無業遊民,一個危險的乞丐,這時候正在城裡。他到雅甘‧拉巴爾那裡要投宿,可是人家不肯接待。有人看見他從加桑迪大街進城,在模糊不清的街道裡遊蕩。那個人背著行囊,領帶像繩子,一副兇惡的面孔。
「真的嗎?」主教問道。
他肯發問,就讓馬格洛太太多了些勇氣:這似乎表示,主教快要警覺起來了。於是,她得意洋洋地繼續說道:
「是真的,大人,事情就是這樣。今晚,城裡要出事了,大家都這麼說。再加上警察又不管事﹙重複這點不會沒有作用﹚。生活在山區,夜晚街上連路燈都沒有!出了門,哼!黑鴉鴉的,伸手不見五指!跟您說,大人,喏,小姐在那兒,也是這麼說……」
「我嘛,」妹妹插話道,「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哥哥怎麼做怎麼好。」
馬格洛太太還是說下去,就好像沒人反駁似的:
「我們說,這房子一點也不保險,如果大人允許的話,我這就去找鎖匠保蘭‧穆斯布瓦,請他把原來的鐵門閂重新安上,鐵閂還在,幾句話的功夫就裝好了。我還要說,大人,哪怕只為了這一夜,也應當安上門閂。要知道,只有撞鎖的一扇門,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推開進來,沒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了。此外,平日大人總是讓人隨便出入,甚至夜裡也一樣,噢,上帝啊!要進就進,連問都不用問一聲……」
恰好這時,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門。
「請進。」主教應了一聲。
房門推開了。
房門猛地大敞四開,就好像有人下定決心用力推門似的。
一個漢子走進來。
這人我們已經認識了,正是剛才我們看見到處投宿的那個旅客。
他走進屋,往前跨了一步,又站住了,還讓身後的門敞著。他肩上扛著行囊,手中拿根棍子,眼神裡有一種粗魯、放肆、疲憊而狂暴的表情。在壁爐的火光中,他那樣子十分醜惡,就好像魔鬼顯形。
馬格洛太太連驚叫一聲的氣力都沒有了,她渾身顫抖,在原地目瞪口呆。
巴蒂絲汀小姐轉過頭,瞧見進屋的漢子,嚇得站起來,繼而,頭又慢慢轉向壁爐,瞧瞧她哥哥,於是,她的臉色又恢復沉靜安詳了。
主教目光平靜地注視來客。
那人雙手扶住棍子,眼睛來回打量老人和兩位婦人,未待主教開口問他有什麼事,他就高聲說道:
「是這樣。我叫尚萬強,我是個勞役犯。我在勞役場度過了十九年,四天前刑滿釋放,要去蓬塔利埃,我從土倫動身,走了四天路。我今天走了十二法里,傍晚到達這地方。我持黃紙通行證去市政廳受驗了,這是法律規定的,結果再去旅店,就被人趕出來了。我又去另一家旅店投宿,他們對我說:滾開!無論到哪家也沒人肯接待我。我到監獄去,看守不給我開門;我鑽進一個狗窩裡,那條狗咬了我,也把我趕走,就好像牠是人似的,就好像牠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又跑到田野裡,打算睡在星光下,可是天空沒有星星,我以為要下雨了,又沒有仁慈的上帝阻止天空下雨,只好回城來,找個門洞避一避。在那邊廣場上,我躺到石板上準備睡覺,一位老太婆指著您的房子對我說:去敲敲那扇門吧。於是我敲了門,這是什麼地方?是客店嗎?我有錢,我有積蓄,總共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蘇,是我在勞役場做了十九年工賺的。我付錢,這有什麼關係?我有錢,我累極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餓得很,您能讓我留下嗎?」
「馬格洛太太,」主教說道,「請您再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盞燈,「聽我說,」他好像沒怎麼聽明白,又說道,「不是這個意思。您聽見了嗎?我是個勞役犯,罰做勞役的罪犯,我剛從勞役場出來。」他從兜裡掏出一大張黃紙,打開來,說道:「這是我的通行證。您瞧,是黃色的,拿著這東西,我走到哪兒都被人趕。您要念念嗎?我也識字,是在勞役場裡學的。那裡有一所學校,願意學的就能進去。喏,通行證上就是這樣寫的:『尚萬強,勞役犯,刑滿釋放,原籍……』這對您無所謂,『在勞役場關了十九年。因破壞性盜竊判五年,企圖越獄四次,加判十四年,此人非常危險。』就是這樣。人人都把我趕到外面。您呢,您願意接待我嗎?這是旅店嗎?您願意給我吃的,給我住處嗎?您有馬棚嗎?」
「馬格洛太太,」主教說道,「請您去裡間鋪上白床單。」
我們已經解釋過,這兩位婦人的服從是什麼性質。
馬格洛太太照吩咐去辦了。
主教轉向那漢子,說道:「先生,您請坐,烤烤火。過一會兒我們就吃晚飯,就在您吃飯的時候,會給您收拾好床鋪的。」
至此,那人才恍然大悟,他臉上表情變了。剛才一直陰沉冷峻,現在則顯出驚愕、懷疑、快樂,變得異乎尋常了。他就像發了瘋,說話結巴起來:
「真的嗎?什麼?您留下我?您不趕我走!一個勞役犯!您稱我『先生』!您不用『你』稱呼我!你給我滾,狗東西!別人總是這麼對我說,我原以為您一定也會趕我走。因此,我就先說明我是什麼人。啊!那位好婆婆,指點我來這!我有晚飯吃啦!還有床鋪!有被子和床單的床鋪!跟別人一樣!我有十九年沒有睡在床鋪上啦!您當真不讓我走啊!你們真是大好人。再說,我有錢,我會付錢的。對不起,店主先生,怎麼稱呼您?您要多少錢我都照付,您是大好人、您是旅店老闆,對吧?」
「我是住在這的神父。」主教答道。
「一位神父!」那人又說道,「啊!善心的神父!這麼說,您不要我的錢啊?是堂區神父,對吧?這座大教堂的堂區神父?對呀!真的,我真蠢,我沒有瞧您這頂圓帽!」
他邊說邊把行囊和棍子放在角落,又把通行證揣進兜裡,這才坐下。巴蒂絲汀小姐和藹地看著他。他接著又說道:
「您有人性,堂區神父先生。您不嫌棄人。做一
個善良的神父真好。這麼說,您不要我付錢嗎?」
「不用付錢,」主教答道,「錢您留著吧,您有多少錢?您對我說過有一百零九法郎吧?」
「十五蘇。」那人補充說。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蘇。您用了多少年掙了這些錢?」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嘆了一口氣。
那人接著說道:「這筆錢我還一點沒花呢,這四天我只用了二十五蘇,還是我在格拉斯幫人卸車掙的。既然您是神父,我就要告訴您,我們勞役場那兒有個宣教神父。還有一天,我見到一位主教,別人都叫他大人,那是馬賽的德‧拉馬若爾主教,他是一般堂區神父頭上的堂區神父。請原諒,我不會說話,要知道對我來說,他們跟我離得太遠啦!您明白,我們是什麼人!他做過彌撒,站在勞役犯監獄的祭臺上,頭上戴著一頂金子做的尖玩意兒,被中午的太陽一照,整個閃閃發光。我們排成佇列,佔了三面,在我們對面是一排大炮,火繩都點著了。我們看不大清楚,他對我們說話,但是站得太裡面了,我們聽不見,原來主教就是那樣子。」
在他說話的時候,主教過去把敞開的房門關上。
馬格洛太太拿著一套餐具回來,擺到餐桌上。
「馬格洛太太,」主教吩咐道,「請您把這套餐具擺在靠火最近的座位上。」然後轉過身對客人說:「阿爾卑斯山區的晚風很厲害,您一定冷了吧,先生?」
他每次說「先生」這個詞時,聲音又和藹、又嚴肅,就像跟好夥伴說話,那人聽了總是喜形於色。稱一名勞役犯為「先生」,就等於給美狄斯號船的遇難者一杯水,蒙受恥辱者往往渴望得到尊重。
「這盞燈照明太差了。」主教又說道。
馬格洛太太會意,便去主教的臥室,從壁爐臺上取來兩支銀燭臺,點著放到餐桌上。
「堂區神父先生,」那人又說,「您真好,您沒有瞧不起我,讓我住在您家裡,還為我點上蠟燭。即使我沒有向您隱瞞,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是一個多麼不幸的人。」
主教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地按住他的手。
「您不必對我說您是誰,這裡也不是我的家,而是耶穌‧基督的家。這扇門並不問進來的人有沒有姓名,而要問他有沒有痛苦。您現在受苦,又冷又餓,這裡歡迎您。不要感謝我,也不要對我說我讓您住在我家裡,除了需要棲身之所的人外,這裡不是任何人的家,我要告訴您這位過路人,這裡是我的家,倒不如說是您的家。這裡的東西全是您的。我有什麼必要知道您的姓名呢?況且,您在向我道出姓名之前,您有個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嗎?您早就知道我叫什麼?」
「對,」主教答道,「您就叫『我的兄弟』。」
「喏,堂區神父先生!」那人提高聲音說,「我進來時很餓,可是您對我這麼好,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我不餓了。」
主教注視他,說道:「您受了不少苦吧?」
「唔!穿上紅色囚衣,腳上拖著鐵球,睡在一塊木板上,忍受酷暑、嚴寒,要幹活,做勞役,挨棍子!動不動就加鐐銬,說句話就下地牢,就算病倒了也得戴著鎖鏈。不如狗,狗的生活要好得多!十九年啊!我已經四十六歲了。現在,又拿著黃紙通行證,就是這樣。」
「是啊,」主教接著說,「您從一個悲慘的地方出來。請聽我說,比起一百個善人所穿的白袍,一個懺悔的罪人流淚的臉,在上天能贏得更多的快樂。您離開那個痛苦的地方,如果對人懷著仇恨和激憤的念頭,那麼您是值得可憐的;如果懷著慈善、溫良與平和的念頭,那麼您就勝過我們任何人。」
這段時間,馬格洛太太已經擺好了晚餐。有一盆湯,是用水、油、麵包和鹽做的,還有一點鹹肉、一塊羊肉、一些無花果、鮮乳酪和一個大黑麵包。除了主教日常的餐點外,她還主動加了一瓶陳年莫福酒。
主教的臉豁然開朗,換上熱情好客者所特有的快活神情,爽快地說:「入座!」他像往常晚餐有外客那樣,讓來客坐在他右側。巴蒂絲汀小姐坐在他左側,她的神態完全平靜而自然。
主教按照習慣先禱告,再親手分湯。那人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主教突然說道:「咦,桌上好像缺點什麼東西?」
的確,馬格洛太太只擺上三套必要的餐具,然而按照這裡的習慣,主教留客吃飯時,要把六套銀餐具全擺在臺布上。這是一種天真的陳列。在這個溫馨而嚴肅的家庭裡,這種類似奢華的雅致,顯得有幾分幼稚,但極富情趣,提升了清貧者的尊嚴。
一點就明白,馬格洛太太一聲不響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就與三位進餐的人對應整齊地擺出來,在臺布上閃閃發亮。
四‧蓬塔利埃乳酪廠的詳情
Détails sur les fromageries de Pontarlier
現在,要概述一下這餐飯的情況,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抄錄一段巴蒂絲汀小姐的一封信。在寫給波瓦舍夫隆夫人這封信中,她以細膩而天真的筆調,敘述了勞役犯和主教的對話:
……那人根本不注意別人,他貪婪地吃著,跟餓鬼似的。然而,喝完湯之後,他卻說:
「仁慈上帝的堂區神父先生,對我來說,這些食品還是太好了;不過,我得說一句,不肯讓我跟他們一道吃飯的那些趕大車的,吃得比您講究。」
說句實話:他這種指責我聽起來有些刺耳。我哥哥答道:「他們比我累呀。」
「不對,」那人又說道,「他們比您有錢,看得出來,您真夠窮的。也許您連堂區神父都不是,但您總歸是個普通神父吧?哼!不像話,如果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您就應該當上堂區神父。」
「仁慈的上帝豈止公正。」我哥哥說道。
他停了一下,又補充說:「尚萬強先生,您是去蓬塔利埃吧?」
「要走規定的路線。」
我想那人是這樣講的。然後他繼續說道:「明天天一亮,我就得上路,趕路實在困難啊。夜晚很冷,白天卻挺暖和的。」
「您去的地點是個好地方。」我哥哥又說道,「大革命時期,我的家破產了,我先逃往弗朗什‧孔泰地區,靠兩條胳膊工作生活了一段時間。我為人誠懇,總能找到事做,還能挑工作呢。那裡有造紙廠、製革廠、蒸餾廠、榨油廠、大型鐘錶廠、煉鋼廠、煉銅廠、鐵工廠,少說有二十家,其中四家分別建在洛德、夏蒂擁、歐丹庫爾和勃爾,規模都很大。」
我想我沒有記錯,這正是我哥哥說的地名,接著他中斷談話,又對我說:「親愛的妹妹,我們有些親戚不就是住在那地方嗎?」
我答道:「從前有些親戚住在那兒,其中有德‧呂司內先生,他在舊朝擔任蓬塔利埃的衛戍司令。」
「不錯,」我哥哥接著說,「可是到了一七九三年,我們在那兒就沒有親戚,只有自己的手臂了。我做過工,尚萬強先生,您要前往的蓬塔利埃,有的產業歷史悠久,而且很有意思。妹妹,他們那裡的乳酪廠叫做果品廠。」
我哥哥一邊勸那人吃,一邊詳細向他介紹蓬塔利埃果品廠的情況。果品廠分兩種:「大倉」是有錢人的,養了四五十頭奶牛,每年夏季能生產七八千個乳酪餅;「合作果品廠」是窮人的,主要是住在半山腰的農民合夥養牛,均分產品。他們雇用一名製乳酪的工匠,稱做「格呂蘭」。那個格呂蘭每三天向會員收一次奶,將數量記在雙合板上,接近四月底乳酪廠開工,到六月中旬,製乳酪工匠就把牛趕進山裡了。
那人吃著飯,精神就振作了起來。我哥哥讓他喝那瓶莫福好酒,但自己卻不喝,說是那酒太貴。我哥哥向他介紹這些情況,那種開心的神情您是瞭解的,談話間還不忘殷勤照顧我。他一再強調格呂蘭那種好行業,就好像希望不用他直截了當地建議,那人就能明白那是個安身的好地方。有件事令我吃驚,我對您講了他是什麼人。然而,在用晚餐的整個過程中,甚至整個晚上,除了那人剛進門時,我哥哥提了提耶穌,後來就再也沒有講一句讓那人意識到自己是什麼人的話,也沒有講一句向那人表明我哥哥是什麼人的話。在這種場合,似乎應當勸誡幾句,拿主教壓一壓勞役犯,給他留下難忘的印象。換了別人接待了這個不幸者,讓他吃飽肚子的同時,很可能要充實他的靈魂,責備他幾句,並教訓開導一番,或講幾句憐憫的話,勉勵他將來好好做人,我哥哥卻連他的籍貫和身世都沒問。因為,在他的經歷中有過錯,但我哥哥似乎迴避一切能喚起他回憶的字眼。有一陣子,我哥哥正談論到蓬塔利埃的山民,說他們「接近上天,快活地勞動」,還說「他們清清白白,所以生活很幸福」,正是說到這一點時,他戛然住口,怕他無心講出的話有什麼可能觸犯那人。我仔細想了想,洞察到我哥哥的思緒。他一定想到這個叫尚萬強的人受苦太多、思想負擔太重,最好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相信自己跟別人一樣,對他來說一切都平平常常,哪怕只是這一刻也好。實際上,這不正是深刻領會了慈善嗎?仁慈的夫人,這種不用說教和規勸來體貼人心的態度,不是正符合福音精神嗎?一個人有了痛處,對他最好的憐憫,不就是絕不觸碰嗎?我覺得我哥哥心中可能就是這樣想的。不管怎樣,可以這麼說吧,他心中即使正是這樣思考,也絲毫沒有向我流露,他跟平常一樣,從頭到尾都是老樣子。他和這個尚萬強一起吃晚飯,神態舉止就跟他和傑德翁‧勒普雷沃先生,或者同區的神父先生一起吃晚飯一樣。
晚飯尾聲吃無花果的時候,有人敲門,是傑搏大媽抱著孩子來了。我哥哥吻了孩子的額頭,向我借了我身上的十五蘇,給了傑搏大媽。這段時間,那人沒有怎麼留意,他不再講話,似乎十分疲倦。等可憐的老傑搏家走後,我哥哥就念了飯後經,隨後又轉身對那人說:「您一定需要上床休息了。」馬格洛太太急忙收拾好桌子。我明白我們必須離開,好讓這旅客睡覺,於是我們二人上樓去了。不過,等了一會兒,我又派馬格洛太太把我房裡那張黑森林麃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晚很冷,這東西可以禦寒,只可惜年代久遠,毛都脫落了,那還是我哥哥在德國時,從多瑙河發源地附近的托特林根買的,同時還買了我吃飯時用的象牙柄小餐刀。
馬格洛太太馬上就上樓來了,我們在晾床單的屋裡祈禱,然後什麼也沒有講,就各自回房安歇了。
五‧寧靜
Tranquillité
卞福汝主教向妹妹道過晚安後,便從桌上拿起一枝銀燭臺,並把另一枝銀燭臺交給客人,對他說:「先生,我來帶您去睡覺的房間。」
那人便跟著他走。
從上文敘述中可以看出這棟房子的佈局,要出入凹室所在的祈禱室,必須穿過主教的臥室。
他們穿過主教房間時,馬格洛太太正在床頭壁櫥裡收拾銀器,這是她每天晚上睡覺前要做的最後一件事。
主教將客人安頓在凹室裡,床上新鋪了白床單,那人將燭臺放在小桌上。
「好了,」主教說道,「好好睡一晚吧,明天早晨動身前,您再喝一杯我們這兒的熱牛奶。」
「謝謝,神父先生。」那人說道。
這句平靜的話剛一出口,他沒有什麼準備動作,就突然來了個奇異的舉動,如果讓兩位聖女瞧見,她們準會嚇得魂不附體。直到今天,我們還弄不清楚當時究竟是什麼促使他這麼做。難道他要給個警告,或者發出個威脅嗎?難道他只是順從連他自己都懵然無知而出自本能的衝動嗎?他猛然轉向老人,叉起胳臂,用野蠻的目光注視著房主,粗聲粗氣地說:
「哼,您真的說話算話!讓我睡在離您這麼近的地方!」
他頓了一頓,嘿嘿獰笑了一下,又補充說道:
「您真的確定嗎?您怎麼知道我沒有殺過人呢?」
主教舉目望著天花板,回答說:「這是仁慈的上帝的事。」
接著,他斂容正色,蠕動著嘴唇,那好像在祈禱或者自言自語。他舉起右手,用兩根指頭為那人祝福,那人接受祝福時連頭也不低一低,然後他也不回頭,就逕自往房間移動。
凹室裡有人住的時候,就拉起一大塊嗶嘰布簾,把神像完全遮住。主教從簾布前經過時,就跪下簡短祈禱一陣子。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園中散步,沉思遐想,凝視觀望,心神完全投入偉大的神秘事物中。這些偉大神秘的事物,是夜晚上帝指給仍然睜著的眼睛看的。
至於那人,他實在太困倦了,連舒適的潔白床單都沒有享用,他照勞役犯的做法,用鼻孔吹滅了蠟燭,往床上一倒,和衣而眠,立刻呼呼大睡。
敲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主教從園子回屋。
過了幾分鐘,這間小房子裡的人就全部入眠了。
六‧尚萬強
Jean Valjean
睡到半夜,尚萬強醒了。
尚萬強生在布里地區的貧苦農家裡,童年時沒有機會上學。成年後,他在法夫羅勒當樹枝剪修工。他母親叫尚馬狄,父親叫尚萬強,或者吾萬強,大概是外號,也是「我是萬強」的簡稱。
尚萬強生性沉靜,但並不憂鬱,這是天生富有情感之輩的特點。總之,尚萬強整個人顯得昏頭昏腦,碌碌無能,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幼年時父母就雙雙過世,母親患了乳腺炎,因診治不當而死,父親和他一樣,也是樹枝剪修工,不幸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尚萬強只剩下帶著七個子女孀居的姐姐,正是這個姐姐把尚萬強撫養成人。丈夫在世時,她一直負擔著弟弟的食宿,丈夫死的時候,最大的孩子才八歲,最小的一歲。尚萬強剛滿二十五歲,他代行父職,協助支撐家庭,回報姐姐的養育之恩。這事做起來自然而然,就跟天職一樣,即使尚萬強有時顯得稍嫌粗暴。他的青春就消耗在收入微薄的重活當中,當地人從來沒有聽說他有過「女朋友」,他根本沒有時間去談情說愛。
傍晚回家,累得要命,他一聲不吭,悶頭喝菜湯。就在他吃飯的時候,他的姐姐尚媽媽時常從他那湯盤裡取出最好的東西:一塊瘦肉、一片肥肉、一塊菜心,給她其中一個孩子吃。尚萬強呢,卻總是伏在桌上,腦袋差點浸到湯裡,長頭髮垂落在盤邊,遮住他眼睛,任憑姐姐怎麼做,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在法夫羅勒,住著一個叫瑪麗‧克洛德的農婦,離尚萬強的茅屋不遠,就在小街的斜對面。萬強家的孩子餓肚子是常事,有時他們假冒母親的名義,到瑪麗‧克洛德那兒借一品脫牛奶,躲到籬笆後面或者小路的角落裡喝起來,可是你爭我搶,小女孩又喝得急,奶往往灑到罩衣上,流進脖子裡。母親若是知道了這種欺騙行為,肯定要嚴厲懲罰這些小騙子。尚萬強好發火、又好嘟囔,但是他卻背著孩子的母親,把牛奶錢照付給瑪麗‧克洛德,幾個孩子才沒有受懲罰。
在修剪樹枝的季節裡,他每天能掙二十五蘇。其他時間他就打零工,幫人收割小麥、做粗活、放牛、當苦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都做,他姐姐也幹活,然而有七個小孩拖累,又能幹什麼呢?這是一家愁苦的人,被窮困包圍,漸漸圍緊。果然,有一年冬季特別艱困,尚萬強找不到工作。家中沒有麵包,一點兒麵包渣都沒有,只有七個孩子!
法夫羅勒的教堂廣場旁邊有家麵包店,一個星期天晚上,老闆莫貝爾‧伊紮博正要睡覺,忽然聽見店門口上了鐵條的玻璃櫥窗鏗鏘響了一聲。他即時出來察看,只見一條胳膊探進鐵條,從用拳頭打破的玻璃櫥窗裡抓起一個麵包。伊紮博急忙趕出來,那小偷撒腿就逃,他追上去,把那人抓住。小偷已經把麵包丟下了,但是胳膊還在流血,那正是尚萬強。
事情發生在一七九五年,尚萬強被指控「夜闖民宅行竊」罪,送上當時的法庭。他有一支槍,而且比世上任何槍手都射得準,不過,他喜歡私獵,這對他相當不利。大家早有一種合情合理的成見,反對私獵者。私獵者跟走私者一樣,都和盜匪相去不遠。然而,我們順便指出一點,這類人和城裡那些兇惡的劊子手相比,還是有天壤之別。私獵者生活在森林,走私者生活在山裡或海上。城市腐化人,因而使人變得兇殘,山林和海洋使人變得粗野,激發野性但一般來說不會摧毀人性。
尚萬強被判有罪,法典上只有冰冷的條文。在我們的文明裡,有些時刻的確叫人膽顫心寒,這就是刑法置人於死地的時刻,這是何等淒慘的時刻。社會逐斥並無可挽回地遺棄一個有思想的生靈!於是尚萬強被判處五年勞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正歡呼義大利軍團總指揮在蒙特諾特所獲之勝利,共和四年花月二日,督政府呈給五百人院的諮文中,稱那位總指揮為波拿巴;就在同一天,在比塞特監獄裡,他們幫押解過來的罪犯扣上了長鎖鏈,尚萬強就是上了鎖鏈的罪犯之一。當年其中一名監獄看守,如今年近九旬,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個不幸的人在院子北角,鎖在第四條鐵鏈的末端。他和其他犯人一樣坐在地上,彷彿糊里糊塗,只知道自己的處境很可怕。這個蒙昧無知的可憐人在模糊的思想裡,也許覺得遭受這樣的對待實在太過分了。有人在他腦後用大錘往他的鎖鏈上打鉚釘,他忽然哭了起來,泣不成聲,只能斷斷續續地說:「我是法夫羅勒的樹枝剪修工。」接著,他邊哭邊抬起右手,逐漸往下比劃了七下,彷彿依次摸到七個不同高度的頭,讓人從這動作上猜出,他無論做了什麼事,都是為了供七個孩子穿衣吃飯。
他被押解到土倫,脖子上鎖著鐵鏈,乘坐大板車,顛簸了二十七天才到達,到了土倫,他就換上紅色囚衣。他從前的生活,甚至他的名字全都一筆勾銷了。他不再是尚萬強,而是二四六○一號。他姐姐怎麼樣了?七個孩子怎麼樣了?誰照顧那一大家人?一棵年輕的樹被齊根鋸斷,上面的樹葉怎麼樣了呢?
總是千篇一律的故事。那些活在世上的可憐人,上帝的創造物,從此以後無依無靠、無人指引,也無棲身之所,到處漂流,誰說得準呢?也許四分五裂,各奔西東,逐漸隱沒在淒冷的迷霧中,那正是孤獨命運的葬身之地,多少不幸的人加入人類的悲慘行列,陸續消失在那幽冥之中。他們背井離鄉,村莊裡的鐘樓把他們忘卻,田地邊的界石也把他們忘卻了,尚萬強在監獄關了幾年,也同樣把鐘樓和界石忘記了。他這顆心上有過一條傷口,便留下一道傷疤,如此而已。他在土倫的那段時間,只有一次聽人說起他姐姐。大約是在他服刑快滿第四年的時候,我不記得他是從什麼途徑得到的訊息。有個認識他們的當地人在巴黎遇見過他姐姐,他姐姐到了巴黎,住在揉麵工街,那是聖緒爾皮斯教堂附近的一條窮街,她身邊只剩下一個孩子了,是最晚生的小男孩。另外六個孩子在哪兒?也許連她本人都不知道。她當了裝訂工,每天清晨去木鞋街三號一家印刷廠上班,早上六點鐘必須趕到,如果是冬季,那時候離天亮還早呢。印刷廠裡有一所小學校,她每天早晨帶著七歲的孩子上學,只是她六點鐘要到工廠,而學校七點鐘才開門,孩子只好在院子裡待一小時,等學校開門,到了冬季,就要露天在黑暗中待一小時。印刷廠不准孩子進去,說是妨礙工作。大清早,工人經過院子時,就看見可憐的小傢伙坐在石頭地上打瞌睡,總是看見他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伏在他的籃子上睡著了。下雨的時候,看門的一位老婆婆可憐他,讓他進屋,那破屋裡只有一張簡陋的床、一架紡線車和兩張木椅,孩子就在角落裡睡一覺,懷裡摟著貓,好讓身體暖和些,七點鐘學校一開門,他就跑進去了,這就是他們說給尚萬強聽的情況。有一天,有人把這些情況告訴他,此時,就像一道閃電,一扇窗戶突然打開,顯現那些他從前深愛之人的命運,隨即又完全關閉了。他再也沒有聽人提起,音訊永遠斷絕,他再也沒有得到他們一點消息,再也沒有見到他們,再也沒有碰見他們,在這悲慘故事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刑期快滿四年的時候,輪到尚萬強越獄了。獄友幫他越獄,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大家都這麼做。他逃走了,在田野裡自由地遊蕩了兩天,如果說被追捕也算自由的話。他時時要回頭看,聽見一點動靜就心驚肉跳,什麼都怕,怕冒煙的屋頂,怕過路的行人,怕汪汪叫的狗,怕奔跑的馬,怕報時的鐘鳴,怕看得見東西的白天,怕看不見東西的黑夜,怕上大路,怕走小道,怕鑽樹叢,還怕打瞌睡。越獄第二天晚上,他被抓回去了,三十六小時沒吃沒睡,由於這次越獄行為,海港法庭判處他延長三年刑期,一共八年。到第六個年頭,又輪到他越獄了,他利用了這次機會,可是未能逃脫。點名時發現他不見了,就放了警炮,到了晚上,巡夜的人發現他躲在一艘建造中船舶的龍骨裡,他拒捕,但還是被監獄看守抓回去了。越獄又拒捕,根據特別法典的條文,要加判五年刑期,戴兩年雙腳鐐,總共十三年。到了第十個年頭,再次輪到他越獄,他又抓住機會,但是同樣沒有成功。由於這次新的企圖,他又被加判三年勞役,到末了,我想是第十三年的時候,他最後一次試圖越獄,只逃了四個鐘頭就被抓回去了。逃出去四小時,加刑三年,總共十九年。一八一五年十月,他刑滿獲釋,他是一七九六年入獄的,只因為打碎一塊玻璃,拿了一個麵包。
在此不妨講一句題外話。本書作者在研究刑法和依法判罪的問題時,這是第二次遇見因偷一個麵包而毀了一生的慘案。克洛德‧格偷了一個麵包,尚萬強也偷了一個麵包,一項英國統計表示,在倫敦五件盜竊案中,有四件是因為飢餓引起的。
尚萬強入獄時戰戰兢兢,痛哭流涕,出獄時卻神情冷漠。他入獄時艱苦絕望,出獄時神色黯然。
這個心靈發生了什麼變化呢?
一八一五年一○月初,大約日落前一個小時,有個旅客走進小小的迪涅城。在這種時分,只有寥寥無幾的居民還站在窗邊或門口,他們望見這個旅客,心中隱隱感到不安。很難遇見比他衣衫更襤褸的行人了。此人身高不高,身體粗壯,正當壯年,看樣子有四十六歲至四十八歲。頭戴一頂皮簷鴨舌帽,遮去流汗的、風吹日曬而變得黝黑的半張臉。身穿黃色粗布衫,領口搭了一個小銀錨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領帶皺巴巴的像根繩子;藍色棉褲已無比陳舊,一個膝頭磨白,另一個膝頭磨出窟窿;外罩灰色外套也十分破舊,一個袖肘上用粗線補了一塊綠呢布;背上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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