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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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瑜（第三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首獎得主）

思啊思想起……
思想起過去的飛夢天涯，思想起曾經的在水一方。
思想起……快樂的事，思想起……悲傷的事。
思來想去，不是陳年老掉牙的往事，
就是一些芝麻蒜皮的生活瑣事，或是天馬行空的奇幻故事。
葉威廉忽然發現自己是個無情的人，也許是看淡、看清、看開，
一種海闊天空的悠遠綿長。一種豁然明朗的幸福！
看過巫山雲，也看過陋巷的天空之美。
愛過夏日冬雪，自然歡喜春花秋月。
多少次，葉威廉夢見自己死了。醒來之後，感覺好笑。
回首人生，也不過如此。聚少離多，悲歡交織。
想見的人、見不到，想做的、一事無成。不如沉沉入夢，永不見人間。


第一章　溪畔骷髏

一九九五年四月
　　陳皓的右手按著窗，瞇著眼眺望遠處的山坡和湖畔的松林。那景色使他不由得想起上個月的杭州行，走在煙柳蘇堤之上，欣賞水霧輕掩的小橋涼亭。劃破湖面的舴艋舟，水光波影，彷彿從雲天深處墜下來的雷峰塔……。初夏的日光柔和地從他的左側漂流過來，將耳朵、肩膀和腰身勾出溫柔的金彩。投映在地板上的影子亦如稀釋過的墨痕，朦朧而飄逸。
　　「喂！你在想什麼？」葉威廉打斷他的遐思，說：「這次又發生了什麼讓你煩惱的大案件？」
　　陳皓轉過頭來，望著坐在書桌旁的老朋友。眼前這位協助警方破案無數的葉威廉，整個人宛如寶殿之中的金身菩薩，充滿智慧。
　　葉威廉今年三十五歲，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些。這一點，陳皓剛好相反，他三十歲，然而每個人都以為他只有二十三、四歲。他們兩人因為一樁「校園命案」而認識。葉威廉是個博學聰明的人，懂得七國語言，不但自己經營翻譯社，同時也固定為J雜誌社翻譯世界各國的推理名著。有時候也會提筆，寫寫自己破案的經歷。
　　陳皓每當遇到解不開的謀殺計算題時，總是會來找葉威廉。也因為葉威廉喜歡動動腦，所以「葉氏翻譯社」的大門永遠為陳皓開著。至於陳皓，在初識之人的眼中除了「帥」之外，還是「帥」，除了「吃」之外，只會「吃」。會留下那種印象，是因為和葉威廉做比較，其實他在解謎和破案上，還是有一、兩把刷子。
　　「我們發現了一具縮水的骷髏。」
　　「縮水的骷髏，好吸引人的形容詞，簡直就像是推理小說的書名。」
　　「一個星期以前，幾個大學生在南崁溪做地質研究時，發現了一堆白骨。在他們準備報警之前，做了一番觀察和分析。哦！我忘了告訴你，他們是考古系的學生。」陳皓的聲音稍微停頓，再說：「他們從頭顱骨、骨盆和一些骨片的狀態，還有手長、腳長和手寬腳寬來推定死者的高度大約一百四十多公分，所以他們鑑定死者可能是個少年。」

一九八五年六月
　　夏天來了，韶華知道今年的暑假和以前的暑假將有所不同，或者說再也不會有暑假。她剛從中壢國中畢業，因故無法升學，前途茫茫。
　　陽光的大舌頭伸得長長地，把整個地球舔得像個欲溶欲滴的冰淇淋。遠遠近近的建築物在一片光芒下，顯得模糊不清。風的感覺只是那微微抖動的樹葉。
　　韶華走出家門，在街角處等公車。心浮氣躁地不斷翻弄印著米老鼠圖案的揹袋，再度取出那張已經不知看了第幾次的通知單──台端應徵本公司作業員，經審核通過後錄取，請於本月十五日下午三點整，至本公司面談。那些字就像西瓜片上的種子，凌凌亂亂的希望。
　　公車終於來了，韶華把學生票交給司機先生。
　　「卡！」
　　數一數，只剩下十幾格而已。剎那間，那些考試、班會、壁報以及老師和同學的臉似乎變成飄在遙遠天邊的浮雲。
　　韶華在中壢工業區的門口下車。由於工業區只開發一部分，因此道路兩旁都是黃色的泥土和齊腰的野草。或遠或近、蓋好的、或蓋到一半的廠房處處可見。走了約十分鐘，才遠遠看到「台灣松本製藥廠」的招牌。那是一家剛成立的日本藥廠，因為風評不錯，韶華便寄履歷表去應徵。
　　到達藥廠門口，她把通知單拿給守衛看，然後按照他的指示到會議室。此時的心情，就像媽媽最愛唱的那首歌〈孤女的願望〉裡頭的歌詞，為了將來到工廠當女工。
　　會議室內已經有十幾個，或坐或站，都是年紀看起來和韶華差不多的女孩子。大家都穿著一般日常的衣服，不過其中一個獨自站在角落、打扮特別成熟時髦，引起韶華注意。
　　不久，有個高高胖胖的男人走進來。他一個一個點名，點到名字的女孩，就跟他走進另一間辦公室。輪到韶華的時候，原本不緊張的心情開始感到一絲絲不安。
　　一進去就被安排坐在桌前的硬椅子，前人留下來的體溫，坐起來很不舒服。韶華聽媽媽說，這樣子很容易得痔瘡，不知真假。可是沒辦法，她動也不敢動地坐著。問話的人始終低著頭，所以看不清他的面孔。不過，假如面對面，韶華想自己也不敢看他。
　　「妳叫李韶華？」
　　「是的！」
　　「為什麼不再升學？」
　　「我……」韶華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不是功課不好，考不取？」
　　「才不是呢！」韶華喃喃回答，早知道就把畢業成績單帶過來，自己可是排在全班五名以內。
　　「妳在學校唸的是放牛班，對不對？」
　　「才不是呢！」韶華鼓起勇氣反駁，說：「我在學校唸的是職訓班。」
　　「那還不是一樣，反正都是在混，對了！妳以前有沒有混太妹？」
　　韶華用力地搖頭，繼續忍受他的羞辱。
　　「不過，妳看起來乖乖的，不像是混太妹。」
　　韶華用眼角偷看他一眼，只看到一排暴牙，把上嘴唇撐到鼻孔上去。哼！噁心的大暴牙。
　　「對了！妳想不想再考高中？」
　　韶華在心中大吼：我當然要考高中，而且要考大學，並且要讀到博士，然後做一個桃李滿天下的老師。
　　大暴牙看韶華不回答，就再問一遍。
　　韶華不能據實以告，因為怕他會笑自己痴人說夢，但又不能不答，就說：「我會考夜間部，半工半讀完成學業。」
　　大暴牙露出欽佩的眼神，但一下子又恢復原來的不信任和輕視，韶華祈求上蒼快點結束這精神上的酷刑。因為圈圍在暴牙四周的厚唇，像極了在水中飄浮的棘皮動物。而那截不定時地從暴牙之間吐露出來的舌頭，彷彿在和自己的眼睛說──一、二、三，木頭人。有時候玩累了，它就會在上下唇做一個順時鐘的擦拭動作，然後躲到口腔裡去休息。
　　「妳有沒有男朋友？」
　　韶華又用力地搖頭，不敢看他的臉，可是感覺到他的暴牙正在咬自己……。
　　「妳很漂亮，應該不會沒有男朋友。」他邊看韶華的履歷表，邊自言自語：「標準身高，標準體重，加上漂亮的臉蛋，可以當模特兒喔。」
　　韶華低著頭，聽到他在吞口水，然後又聽到：「妳有沒有被愛撫的經驗？」
　　「什麼？」韶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於是大聲問道。
　　「我的意思是說，雖然妳說妳沒有男朋友，但並不表示妳沒有那個的經驗？」韶華還是無法理解，大暴牙似乎怕被旁人聽見，瞇著眼睛，低聲問：「坦白說，妳是不是處女？」
　　天哪！這個男人不只是噁心，簡值是變態，而且是變態加三級。韶華反射性地站起來，抓起米老鼠揹袋，掉頭就走。
　　「妳等一等……等一等嘛！」大暴牙忽然著急起來，趕緊堵住韶華的去路。
　　「請你放尊重一點。」韶華好害怕，害怕對方會撲過來。
　　「小妹妹，我只是依照公司規定發問。因為上面怕妳們未婚懷孕。我只是多說些開玩笑的話，不要生氣嘛！」大暴牙哀求地說。
　　可怕的大暴牙忽然失去了邪惡的力量，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做錯事的小男人。大暴牙不斷重覆剛剛說過的話，誠懇而急促的語氣，彷彿韶華不相信的話，他就會立刻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可能察覺到韶華逐漸緩和的情緒，就說：「妳錄取了，馬上就可以上班。」
　　眾人面試完畢之後，包括韶華和那個打扮成熟時髦的女孩，當場錄取五名。大暴牙便開始點名和分配工作，有人分發到倉庫，有人分發到包裝部，有人分發到藥品調製室。韶華和那個穿著成熟時髦的女孩，視力最好，就被分發到藥品檢查室。
　　說真的，什麼叫做藥品檢查室，要做什麼樣的工作，韶華一點都不清楚。但是她才不管，不是有句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嗎？韶華在大暴牙點名時，聽到那個穿著成熟時髦的女孩好像叫做許淑芬。
　　看起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許淑芬其實是個很活潑的女孩子，小小厚厚的嘴唇在粉圓紅潤的臉龐下方，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韶華的眼睛是細長的丹鳳眼，許淑芬的是又大又亮的杏仁眼。當韶華注視著她時，她也注視著韶華……。
　　「妳是李韶華？」許淑芬用羨慕的口氣，說：「妳又瘦又高，身材好好喔！」
　　韶華知道自己很高，但覺得自己還不夠瘦。被許淑芬這麼一說，注意到看來只比自己矮幾公分的對方其實穿了雙很厚、很厚的鞋子。不過許淑芬真的很漂亮，雖然拜化妝術之賜，但依然看得出麗質天生的容顏。
　　「是的，我是李韶華。妳是許淑芬？」
　　「不是。」
　　「可是……？」
　　「那個名字好俗氣，我不喜歡，妳叫我莎蜜，莎拉的莎，甜蜜的蜜。」
　　「好美的名字，誰替妳取的？」
　　許淑芬，不，莎蜜有些洋洋得意，說：「我自己取的。對了，李韶華，妳看過莎拉公主那部漫畫嗎？」
　　「沒有，不過我看過卡通，還有真人演的電視劇。我好喜歡莎拉公主喔！她好善良，而且又好漂亮。」
　　「真的嗎？我也是。」莎蜜的眼珠子滴溜溜、閃亮亮地轉，很俏皮、又帶點自戀地說：「所以我就取了莎蜜這個名字，因為我就是甜蜜的莎拉。」
　　「帥啦！」
　　「不過，妳不要告訴別人。以前，我告訴我的死黨，她就到處說，害我亂沒面子的。」
　　兩個女孩子聊了一陣子，大暴牙就帶她們去藥品檢查室。到了門口，他往裡面探探頭。表示裡面機器裝置還沒弄好，要她們再等一下，然後自己就走開了。
　　「李韶華，妳是不是中壢國中畢業的？」
　　「是的。」
　　「應屆畢業生嗎？」
　　「是的。」
　　「我是前年畢業的。妳為什麼不繼續升學？看妳就是個乖學生。」
　　韶華一陣委曲，無言以對，感覺到眼眶有一點點熱。
　　「唉呀！觸到妳的傷心處。」善解人意的莎蜜拉起韶華的手，連聲道歉，然後又說了幾個笑話逗她開心。
　　她們站的地方離倉庫不遠，幾個男孩子在搬東西。他們看見兩個新來的女孩子就指指點點地說起話來，莎蜜很大方地跟他們微笑點頭。韶華好羨慕莎蜜的親和力，能夠在短短的時間裡，和陌生人打成一片。一群男孩和莎蜜講話的內容和音量驚動了原先帶她們兩人來的大暴牙，就急急忙忙把韶華和莎蜜趕入藥品檢查室裡面。
　　所謂藥品檢查室，其實就是一間烏七八黑的房間。檢查員坐在特殊的燈光前，將那些從輸送帶輸送過來的藥品，一瓶一瓶地挑出來，仔細地觀察裡面是不是有異物質。因為這些藥品都是注射液，絕對不能含有異物質。她們挑出不良品，讓良品再接受儀器的檢查，然後才送去包裝。因為工作屬性，檢查員一律是年輕女孩。
　　後來韶華才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來自花蓮的原住民。工廠的人事課長特地跑去當地學校，拜託校長或老師介紹，有男有女，然後帶來工廠做工，供吃供住，晚上再去附近的啟英中學讀夜校。韶華原本就計畫要繼續升學，所以她們是未來的學姊。今天，韶華和莎蜜剛來，所以只是練習。
　　韶華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工作。在黑暗中，她幻想自己是幼稚園的老師，就像那一部好看的電影，女主角帶領著一群可愛的小孩，在美麗的草坪上，又唱又跳。溫柔的陽光是首金色的歌，輕風是透明的舞鞋，韶華穿著它，越過綠野、溪谷、草原，還有海洋。
　　「韶華，不是那樣檢查，是這樣才對。」有人打斷了韶華的幻想，原來是負責管理藥品檢查室的施組長來糾正她的錯誤。因為帶她們來的大暴牙介紹過她，所以韶華知道。
　　施組長是個很漂亮的小姐，講話輕聲細語。韶華一眼看到她，就很喜歡她。她拿來兩瓶藥給韶華和莎蜜，說：「這是維他命，要常常吃，對眼睛很有幫助。這是公司體諒我們每天檢查藥品，極費眼神，免費供應。」
　　哇！維他命耶！
　　韶華以前聽老師說，維他命對人類的健康太重要了。沒有它，就會得什麼腳氣病，牙齒會流血，晚上看不到東西，太可怕了。所以說，維他命一定是很貴很貴的東西，韶華決定好好珍惜，並帶回家去給媽媽吃。
　　在黑暗中，有人問莎蜜的身家背景，除了韶華本來就知道的之外，現在多知道了她曾經唸了兩年高中，實在不愛唸書，就辦了休學，出來找工作。韶華的直覺，莎蜜似乎有所隱瞞。但那是理所當然，誰會那麼三八，見面不到十分鐘，就把祖宗八代說給別人聽。有人也問韶華，她有問必答。但是，她們對單純乖巧的女孩完全沒什麼興趣，大部份把箭頭指向莎蜜。藥品檢查室裡，韶華算了一算，除了施組長之外，共有八個女孩子。聽說工廠的人暱稱她們「八珍幫」，開玩笑的成分居多，因為「八珍」雖然是藥帖，其實還有三三八八的意思。如今加入韶華和莎蜜，就變成一帖「十全大補湯」。
　　休息時間，有人問：「妳們是誰面試的？」
　　莎蜜搶著回答，說：「長得很高的色暴龍！」
　　韶華真的服了莎蜜的想像力，大暴牙被說成暴龍，真是太厲害了。這下子，整個檢驗室變成大蜂窩了，大家爭先恐後地發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莎蜜在開口說之前，先吃吃地笑了幾分鐘，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說：「那個色暴龍假正經地問了幾個問題之後，就問我的胸圍有多大，我說你問這個幹什麼？他說要量尺寸、訂做制服。我就說34E啦！他說有這麼大嗎？我說不信的話可以拿尺來量，然後我就慢慢解開外衣的扣子，其實我裡面還有穿一件衣服。結果他好像被電住了，全身一直發抖，還有那雙眼睛，裡面都是圈圈……」講到這裡，全檢查室的女孩都笑翻了。
　　「最好笑的就是，他那口大暴牙，被口水沾得閃閃發光，牙縫還夾著一片菜渣，然後一直用舌頭去捲。好好笑喔！我說你怎麼不去拿尺呢？他才說不用了，用看的就可以了。」
　　大家火力轉向韶華，但是韶華死也不肯說。眼見大家不放過，莎蜜就出面解圍，說：「人家國中剛畢業，大暴牙再色也不會欺侮她這個幼齒。」
　　「難講喔！他連八十歲的老祖母都敢吃豆腐！」
　　「不過，他是有色無膽，只會挑軟柿子吃，遇到莎蜜這種狠角色就沒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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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溪畔骷髏
第二章　夏日的蓓蕾
第三章　朦朧青春夜
第四章　影不隨形
第五章　寫給媽咪and爹地的小詩
第六章　亂雲流水一段情
第七章　彩虹煙火
第八章　巨棺
第九章　不是密室的密室
第十章　灰姑娘之死
第十一章　小小小目擊者
第十二章　曙光
第十三章　殺人犯的半自白
第十四章　終點站快到了
第十五章　來自哈爾濱的一封信
第十六章　人生不只中秋月

第一章　溪畔骷髏
第二章　夏日的蓓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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