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四大推理奇書之首!
怪物作家、變格派大師夢野久作最令人難以理解的經典長篇
超越時代的偉大作品,推理迷心中唯一夢幻鉅著連推理迷也難以閱讀,但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傑作的四大推理奇書。
四大推理奇書為小栗蟲太郎於1934年發表的《黑死館殺人事件》、夢野久作於1935年發表的《腦髓地獄》、中井英夫於1964年出版的《獻給虛無的供物》以及後來被加上去的竹本健治於1978年出版的《匣中的失樂》。
但儘管四大奇書出版年代,內容模式各有不同,但他們卻擁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即故事都並非著墨於殺人事件本身,即使知道了兇手或是動機與手法都無損於其本身巧妙的結構與深埋的蘊理。
其巧妙的結構、豐富的內容,即使讀過一遍,對其中的結構還是會回味再三,無怪乎經過了許多年頭,推理小說推陳出新的年代,四大推理奇書的地位也沒有受到太大的挑戰。
本書雖然以精神病院為主要事發地點作為開端,但內容文體與插曲繁多,除了故事主軸外,還加入了精神分析的論文、新聞報導體、民俗學、考古學、遺書、回憶錄等等文體與故事,就像是一場作者與讀者互相挑戰的過程,值得讓人讀了再讀,每次閱讀都會產生新的想法與體會。
一名男子,在陌生的房間中甦醒,同時,也忘記關於自己的所有事情。這時隔壁房間的女子傳來淒厲的叫喊,並說明兩人之間的關係,但這慘絕人寰的過程讓他更加恐懼。此時,一位名叫若林鏡太郎的醫師現身,說明他跟ㄧ宗離奇的殺人案件有關,只要他的記憶恢復,就能夠解開這個案件,若林醫師並將另一位正木教授整理的以這位男子為實驗對象的「瘋人解放治療」論文,以及這件殺人案件相關資料交給他閱讀,看是否能因此讓他恢復記憶。男子閱畢後發現,這起案件的發生,是源自於一位古早的中國畫家吳青秀,他的奇異性格遺傳給了他的後代吳一郎身上,因此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不過,除了這件事以外,男子又發現,這個案件背後,還有許多撲朔迷離的案外案……
作者簡介:
夢野久作 1889.1.4─1936.3.11
本名杉山植樹,後改名杉山泰道,筆名夢野久作是博多地區的方言,意指精神恍惚,整天作白日夢的人。日本知名推理小說家,從中學起接觸推理小說,開啟了其對推理小說的興趣,從於1915年出家,兩年後還俗,並從事記者工作,同時開始創作推理小說,作品風格極度恐怖、醜惡,最出名的作品為《腦髓地獄》,此作品也成為日本推理小說四大奇書之一。後因腦溢血而猝逝。
譯者簡介:
詹慕如
自由口筆譯工作者。翻譯作品散見推理、文學、設計、童書等各領域,並從事藝文、商務、科技等類型之同步口譯、活動口譯。近期譯作有《腦髓地獄》、《日本80後劇作選》、《側耳傾聽遠方的聲音》、《戰國三公主》、《光媒之花》、《新宿鮫》、《對岸的她》、《如無頭作祟之物》、《客房中的旅行》等。
臉書專頁:譯窩豐 https://www.facebook.com/interjptw
章節試閱
…………嗡嗚————嗚嗚————嗚嗚…………。
從朦朧中睜開眼時,這有如蜜蜂振翅的聲音,以及那充滿彈力的深刻殘響,仍清楚殘留在我耳裡。
側耳靜聽……我直覺到……現在應該是半夜。而附近某個地方,好像有鐘擺型的時鐘響起……想著想著,我又開始打盹,然後那宛如蜜蜂振翅般的殘響逐漸淡薄、消失,周圍陷入一片死寂。
我猛然睜開眼。
塗著白油漆的挑高天花板上,孤零零垂掛了一顆蒙上薄薄白色塵埃的燈泡。那顆發出橙黃色光線的玻璃球側面,停著一隻大蒼蠅,靜止著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一樣。我在正下方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身體拉長成大字型躺著。
……奇怪……。
我維持著大字型不動,用力睜開眼皮,只有眼珠骨碌碌地上下左右轉動。
這房間由藍黑色水泥牆包圍,大小約莫兩間見方。
房間的三面牆壁上各有一扇以黑色鐵格子和鐵網雙重罩住的縱長型磨砂大玻璃窗,共計三扇,感覺戒備甚是森嚴。
沒有窗戶那面牆,角落橫放一張看來一樣相當牢固的鐵床,枕頭朝入口方向擺著,不過看到床上一絲不亂的潔白寢具,似乎還沒有人用過。
……太奇怪了……。
我稍微撐起頭,打量自己的身體。
我身上疊穿著兩件還硬梆梆的簇新潔白棉衣,一條短紗衣帶繫在胸口高處。從衣服裡伸出的圓胖四肢,看起來泛黑一片,滿是污垢……怎麼會這麼髒……。
……真的太奇怪……。
我怯怯地舉起右手,試著撫摸自己的臉。
……鼻子尖挺……眼窩深陷……頭髮蓬亂……鬍鬚又長又糾結……。
……我猛然跳起來。
又試著摸了摸臉。
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這是誰……我可不認識這個人……。
胸口的悸動逐漸增強。開始有如敲響晨鐘般胡摏亂撞……呼吸也隨著胸口的悸動愈來愈急促。然後又開始激烈喘息,讓我以為自己快斷氣了。……就在此時,又悄悄恢復平靜。
……怎麼會有這種怪事……。
……我竟然忘了自己是誰……。
……我再怎麼想,都想不起自己是誰?來自何處?……說到對自己過去的回憶,殘存在記憶中的只有剛剛聽到那鐘擺型時鐘的嗡嗚聲響。……就只有這個……。
……不過,我的意識倒是很清楚。我可以清楚感覺到,寂靜的黑暗包圍著房間外,不斷不斷地無限蔓延……。
……不是夢……這確實不是夢……。
我跳了起來。
……跑近窗前,盯著磨砂玻璃的平面,想看看映在玻璃上自己的容貌,試圖喚醒某些記憶。……但是,這一點用都沒有。磨砂玻璃表面,只映照出我自己一頭蓬亂毛髮、宛如惡鬼般的影子。
我轉身奔向靠近床舖枕頭旁的入口房門,將臉貼近只開了一小個鑰匙孔的黃銅門鎖。但門鎖表面沒能映照出我的臉孔,只反射著昏暗的黃色光線。
……我試著查看床腳附近。還把被褥整個翻過來。連身上穿的和服衣帶都解開來、翻看內側,但別說我的名字了,連個類似縮寫字母的痕跡都沒發現。
我呆住了。我還是一個身處於陌生世界、陌生的我。還是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
正當我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就這樣拖著衣帶,頓時往某個無限空間不斷垂直墜落。戰慄由五臟六腑深處湧出,同時我也不顧一切地大喊出聲。
那是種帶著金屬質感、異常尖銳的聲音……但是……我還來不及從這聲音裡回想起過去任何事,它就已經被四周的混凝土牆給吸收、消失無蹤了。
我再次尖叫。……但還是沒用。那聲音激起一陣劇烈的波動,捲起漩渦、又憑空消失,之後,這四方牆壁、三扇窗戶和一扇門,顯得更加肅穆寂靜。
我又試著尖叫。……但聲音還未成聲,就縮回咽喉深處。我深怕每叫一次,這靜寂就愈發深沈……。
臼齒喀噠喀噠發出聲響,膝蓋也自然地開始打顫。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想起自己是誰……我痛苦得快要窒息。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喘息。在這想叫也叫不出聲、想出也出不去的恐懼包圍之下,我只能呆站在房間中央喘著氣。
……這裡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愈是這麼想,我的呼吸聲愈急促,聽起來有如狂風一般,在深夜的四壁之間迴響。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突然一片黑。全身僵硬直立,冷汗直冒,就這樣往後一仰差點要倒下,我無意識間閉上眼睛,本想放棄掙扎……不過……下個瞬間我又機械般地再次踏穩腳步。我用力睜開雙眼,凝視著床舖後方的混凝土牆。
因為我聽見那片混凝土牆後傳來了奇妙的聲音。
……聽起來應該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不過聲調卻沙啞得幾乎聽不出是發自人類之口,只有深沈的悲哀、痛切的聲響,穿透混凝土牆傳來。
「……大哥。大哥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請再讓我聽一次……剛剛的聲音……」
我驚愕地縮了縮身子。忍不住再次回望背後。儘管我明明知道這房裡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之後,那女人的聲音仍然不斷透過混凝土牆滲透出來,我用力地凝視著牆上傳出聲音的那個位置,幾乎要把牆給望穿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裡的大哥,是我。是我啊。我是您的未婚妻啊……我是您未來的妻子啊……是我、是我啊。請您再讓我聽一次剛剛的聲音吧……求求您……讓我聽聽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用力瞪大雙眼、撐到眼皮發痛,兀自呆呆張著嘴。我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兩、三步,彷彿被那聲音給吸引過去。雙手用力按住下腹部。就這樣專注地瞪著混凝土牆。
那是一種無比純情的叫喊,讓聽到的人心臟彷彿被揪在半空中。那是種走投無路的聲音,讓人五臟六腑凍結到猶如墮入絕望深淵。那發自內心深沉哀怨的聲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呼喚我……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要繼續呼喚幾千、幾萬年。那聲音從深夜的混凝土牆另一端,切切叫喚著……我?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麼……?為什麼您不回我話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啊。大哥難道您忘了嗎?是我、是我啊。我是您的未婚妻……您忘記了我嗎?……我和您互許終身的前一天晚上……舉行婚禮前一天的半夜裡,我死在您的手裡。……但是,我又活過來了……我又從墳墓裡復活,來到這裡。我不是鬼魂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您為什麼不回答我呢?……大哥,您已經忘記當時的事了嗎?……」
我踉蹌往後退了好幾步,再次把眼睛瞪得斗大,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好古怪的一番話。
……牆壁那頭的少女認識我。自稱是我的未婚妻。……而且還親口說,她在與我舉行婚禮前夕,被我親手殺了……然後現在又復活。現在被囚禁在與我有一牆之隔的房間中,就這樣不分晝夜呼喚著我。她不斷叫喊這些令人難以想像的離奇事實,不顧一切努力想喚醒我過去的記憶。
……是個瘋子嗎?
……難道她是認真的?
不、不。當然是瘋子、是個瘋子……怎麼可能……哪有這種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頓時凍結在我臉部肌肉,一動也不動。……又是一陣更加悲痛、深刻的吶喊,貫穿混凝土牆傳入我耳中。我想笑也笑不出來……那聲音裡豐沛的真切……以及悲愴,再再證明了她確實知道我是誰……。
「……大哥、大哥、大哥。您為什麼不回話?我是這麼的痛苦……只要一句話就好、就一句話……請您回答我啊……」
「…………」
「……就一句話……一句話啊……只要您回答我……這就夠了……這麼一來,這家醫院的醫生就會相信……我不是瘋子。然後……院長也會知道您認得出我的聲音,答應讓我們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為什麼……為什麼您不回答我呢……?」
「…………」
「……難道您不明白我的痛苦嗎?……我每一天……每一個晚上,不斷呼喚您的聲音,難道您都沒聽見嗎?……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您太過份了……我……我……我的聲音……已經……」
說著,牆壁那頭開始傳來另一種新的聲音。不知是手掌或是拳頭,總之,是人類柔軟的手在混凝土牆上砰砰敲打的聲音。哪怕皮開肉綻也在所不惜,一個柔弱女子憑著意志力連續敲打的聲音。我一面想像牆壁對面可能四處飛濺、沾黏的血跡,一面瞪大了雙眼、緊咬牙根。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那個曾經被您親手殺死的我、又活著回來的我啊。除了您以外,我這個可憐的妹妹無依無靠。我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裡……大哥您真的已經忘記我了嗎……?」
「…………」
「大哥,您也是一樣。在這世上只有我們倆在這裡相依為命,其他人都認為我們是瘋子,把我們拆散,關在這醫院裡。」
「…………」
「只要您回答我……就可以證明我沒有胡說。只要您想起我,我也可以知道……您不是精神病患……請您回答我……只要一句話、一句就好……請您叫一聲我的名字,真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的聲音已經……我的眼睛……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情不自禁地跳上床,貼在傳出聲音的藍黑色混凝土牆上。有一股難以遏止的強烈衝動,希望馬上回答她……希望能拯救那少女的痛苦……希望能儘早確認我自己到底是什麼來歷。……可是……我硬生生嚥下一口唾液,忍住這份衝動。
我慢慢從床上滑下來,凝視著牆上某一點,一步一步往後退到與這牆壁正對面的窗戶附近,儘可能遠離那個聲音。
……我無法回答。不……我不可以回答她。
……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完全無法確定。聽著她如此沈重、痛切的純情呼喚,我卻連她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不是嗎?關於過去,我唯一能喚醒的真實記憶,只有剛剛聽到的……嗡嗚——嗚——……時鐘聲,我可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痴呆病患,不是嗎?
這樣的我,怎麼能以她丈夫的身分回話?就算回應她後我真的能夠獲得自由,到時根本無法確定,是否真能從她口中聽到我這個人確實的來歷、真正的姓名不是嗎?……我甚至沒有任何根據,能判斷她倒底是正常人、還是精神病患,不是嗎……?
不僅如此。萬一她是如假包換的精神病患,她挖心掏肺呼喚的對象,只是自己的幻覺,那又會如何?誰能保證我隨口回應的後果,不會導致重大錯誤?……假使她呼喚的人確實存在這世上,但並不是我,那又會怎麼樣?我豈不是因為自己的輕率,奪走了別人的妻子?褻瀆了別人的情人?……這些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湧現,一波接著一波,在我嚥著口水、緊握雙手時,她的叫聲還是不斷貫穿牆壁朝我正面襲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您太過分了、太過分,太過分了啊,您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那柔弱……沈痛、宛若幽靈,卻又無限純情的幽怨呼喚……。
我雙手揪著頭髮,留長的十根手指甲,幾乎要把我的頭皮抓出血來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屬於您的,我是您的人啊!請快點……請快點用您的手緊抱住我……」
我的手心用力摩擦著臉。
……不、不對……不對。妳誤會了。我不認識妳……我差點就要對她這麼叫,卻硬是把話吞了下去。現在的我,連這個事實都無法肯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沒有任何根據能否定她……別說自己的親兄弟或者出生的故鄉……眼前的我,連過去自己是豬還是人,都不知道……。
我握緊拳頭,一拳一拳用力鏗鏗敲著耳後的骨頭。但是,那裡並沒有浮現出任何記憶。
儘管如此,她的聲音依然沒有中斷。聽起來呼吸急促……漲滿了深刻悲痛,幾乎聽不清楚。
「……大哥……大哥……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那聲音逼得我再次環顧了四周牆壁、窗戶和門。我正想邁開步跑,又煞住了步伐。
……真想逃到一個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地方……
腦中出現這個念頭的瞬間,我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跑到入口門前,我使盡全身力氣,試著衝撞那扇看似鐵製的堅固藍色平板門。我試著窺看黑暗的鑰匙孔。……耳邊依舊能聽到那固執不休的聲響、即將奄奄一息的呼喚聲,這些聲音的威脅讓我幾乎發麻……我試著雙手抓住窗上的鐵格子用力搖撼。只有下面一個角落好不容易被我拉歪,但如果還想進一步拉動,可不是靠人力能辦到的。
我沮喪地回到房間中央。身體不住顫抖,再度環視房間每個角落。
我真的還在人類的世界嗎?……或者我已經來到冥界,正在遭受某種痛苦折磨?
在這間房中,我恢復清醒的同時,連鬆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遺忘自己的無間地獄馬上來襲……沒有絲毫迴響……耳裡只能聽到時鐘的聲音……。
……一轉眼,我又掉入了活地獄,受一個來歷不明女人吶喊聲的折磨、走投無路……不似人間的痛切悲戀,我既無法拯救、也無法逃避,只能承受這永無休止的折磨……。
我用力踏著地板,踏到腳踝都痛了……癱坐在地上……仰天躺下……又再度起身環望四周。我該讓自己的注意力遠離隔壁房間那逐漸虛弱、若有若無的聲響,還有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我該儘快回想起自己的過去……我該從這種痛苦之中拯救我自己……我該好好地回應隔壁房間的她……。
就這樣,我不知道在房間裡發狂了幾十分鐘、不,或許是好幾個小時。但是我的腦中依然一片空虛。別說與她有關的記憶,我甚至沒能回想、發現到關於自己的任何一件事。空白的我,活在空白的記憶中。在女人不成體統的哀叫聲追逐之下,只能漫無頭緒地無力掙扎。
不久,牆壁另一頭的少女叫聲逐漸減弱。聲音漸漸變得像絲線般纖細尖銳,最後只剩下連呼吸都斷斷續續的哭泣聲,終於,周遭又恢復成跟剛剛一樣,深夜中寂靜無聲的徒然四壁。
這時我也累了。狂亂到筋疲力盡,思考到筋疲力盡。門外可能是走廊盡頭的地方,傳來大時鐘精力十足、答答擺動的聲音,聽著聽著,我又一點一點地陷入最初那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站著、還是坐著……現在是什麼時間……什麼狀況……發生了什麼事,空無意識的狀態……。
……匡咚……有聲音。
回過神時,我的身體緊靠在入口對面的牆角,手腳往前伸,頭頹然垂在胸口,定定凝視著鼻尖前方人造石地板上的某一處。
仔細一看……地板、窗戶、牆壁,不知何時已經變亮了,反射著蒼白的光。
……啾啾……啾啾……啾……吱吱啾啾……
有麻雀輕聲啼叫……有逐漸遠去的電車聲音……天花板上的電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關掉了。
……天亮了……。
我呆呆想著,雙手用力揉著眼球。我可能睡得很沉吧。我把今天凌晨黑暗中發生的許多不可思議、可怕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用力地大大伸展這到處僵硬發痛的身體,打了個大呵欠,但是一口氣還沒吸飽,就突然閉上了嘴。
對面的入口房門旁接近地板處裝了一扇小門,擺著白色餐具和銀盤的白木餐盤正從那裡送進房來。
看到餐盤的那一瞬間,我心中一驚。或許是今天凌晨起產生的種種疑問,無意識之間開始在腦海中活躍吧。……我下意識地站起身。墊起腳尖跑近小門邊,猛然抓住那隻正送入白木餐盤、圓圓紅紅的肥胖女人手臂。……餐盤、土司麵包、蔬菜沙拉盤、牛奶瓶,全都應聲匡啷落地。
我扯破喉嚨,擠出沙啞的聲音大叫。
「……拜託妳……請告訴我。我……我叫什麼名字?」
「…………」
對方一動也不動。從白色袖口伸出來、宛如冰冷櫻桃蘿蔔般的手臂,在我左右手緊握之下,逐漸變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麼?我不是瘋子……不是啊……。」
「……嗚呀!……」
小門外響起年輕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開始無力地掙扎。
「……來人啊……快來人啊!七號房的病人他……啊!快點來人啊……!」
「……噓、噓。安靜、安靜……請不要叫。我是誰?這裡……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是哪裡?……請妳……請妳告訴我……妳說了我就放手……」
……哇啊……門外一陣哭聲。這一瞬間我雙手的力量鬆了下來,女人的手臂迅速縮回小門外,同時哭聲嘎然而止,響起一陣往走廊另一端快跑的腳步聲。
拚命緊抓的手臂溜掉了,力道撲空的我一屁股坐倒在堅硬的人造石地板上。我差一點整個人往後翻倒,連忙用雙手撐住,整個人恍惚地環望四周。
這時……又發生了奇怪的事。
目前為止拚了命繃緊的情緒,在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時,慢慢鬆懈了,然後一股無法言諭的可笑感覺開始從身體深處汩汩湧出,讓我完全無法控制。那是一種叫人難以忍受、相當荒謬的可笑感覺……可笑到彷彿每一根頭髮都跟著抖動不停。可笑到彷彿從靈魂深處翻湧出來、撼動全身,一波接著一波,好像不笑到骨肉四散絕不罷休一樣。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蠢至極。姓名有什麼關係?忘記了又有什麼大礙?我不就是我嗎?啊哈哈哈哈……。
發覺這一點之後,我更忍不住了。我笑倒在地。抱著頭、搥著胸、擺動著雙腳大笑。我笑著……笑著……笑著……笑著。笑到被淚水哽住,彎曲扭動身體,渾身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我是從天而降,還是打從地底冒出來的?眼前有我這麼個來歷不明的人。而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啊哈哈哈哈……。
……到現在為止,我究竟曾經在哪裡、做過什麼事?接下來又打算做什麼?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種人。啊哈哈哈哈……。
……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會這麼奇怪、這麼荒謬呢。啊哈哈……啊哈……太好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難過啊。受不了,我怎麼會如此可笑呢?啊哈哈哈哈……。
我就這樣笑個不停,在人造石地板上四處打滾,過了一陣子,我笑到耗盡力氣,可笑的感覺瞬間消失,我一骨碌站起身。揉著眼珠仔細一看,腳尖旁的地上掉著剛剛一場騷亂後留下的三片麵包、蔬菜盤、一支叉子,以及還栓緊蓋子的牛奶瓶。
看到這些東西時,不知為什麼我暗自漲紅了臉。同時,也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饑餓,還沒來得及重新繫好掉在一旁的衣帶,立刻伸出右手抓住尚有餘溫的牛奶瓶、左手抓住塗滿奶油的土司麵包,開始大口大口地吃。我用叉子插起蔬菜沙拉,希哩呼嚕將這人間美味塞進嘴裡,快速咀嚼了幾下後佐著牛奶吞下。吃飽之後,我爬上身後的床舖,倒在嶄新的床單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閉上眼睛。
在那之後,我應該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五、二十分鐘吧。可能因為肚子填飽了,我全身虛脫無力,手心和腳掌變得暖呼呼的,腦子逐漸化為一個昏暗的空洞……許許多多早晨特有的聲音,在這空洞中忽近忽遠地穿梭、來回,然後消失……如此倦怠……如此鬱悶……。
……路上的熙來攘往。匆忙趕路的腳步聲。慢慢拖著木屐走路的聲音。腳踏車的車鈴……遠處某戶人家揮動撣子的聲音……。
……烏鴉在又高又遠的地方聒聒啼叫……聽來不遠的廚房響起杯子匡啷破碎的聲音……這時候窗外突然有女人尖叫。
「……討厭啦……真是的……突然聽到真是嚇死我了啦…………嘻嘻嘻嘻嘻……」
……接著是我肚子裡咕嚕咕嚕叫的胃袋,彷彿緊追在這些聲音後一樣,欣喜跳躍的聲音……。這些聲音一一融合,逐漸走向遙遠的世界,讓我進入恍惚的夢境……多麼舒服……多麼美好……。
……慢慢地,只剩下一個特別清楚的奇妙聲音,從非常遠的地方傳來。那應該是汽車的喇叭聲,就好像大型哨子一樣……嗶……嗶……嗶嗶嗶嗶……一種響得特別高亢的聲音,我忍不住覺得它好像有什麼慌張緊急的事,直衝著我開過來。嗶嗶嗶嗶的聲響超越、又嚇阻了營造這寧靜清晨的各種聲音,在街道的各個角落一會兒彎向這、一會兒轉向那,以極其驚人的速度開往我躺著的頭部方向,一點一點逼近我,就在它即將鑽進我一頭蓬亂髮絲內之前,忽然往旁一偏,繞了個大彎。它發出高亢的鳴聲緩慢徐行,大約走了一町遠,又換了方向,這次發出了幾乎要鑽進我耳裡的尖銳慘叫,急速逼近,然後瞬間嘎然停止。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同時,整個世界一片寂靜,我則陷入深沉濃密的睡眠中……。
……舒暢時間才不過約五分鐘,這次輪到我枕畔那扇門的鑰匙孔突然發出喀啷一聲。接著是沉重門片唧唧開啟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地進入房內,我反射性地彈起身,回頭一看。……不過……我定睛一看,不禁一愣。
眼前緩緩關閉的牢固鐵門前,放著一張小型藤椅。藤椅前站著一位令人訝異的謎樣人物,正低頭望著我,個子高到幾乎要衝破天頂。
那是個身高超過六尺的巨人。臉如馬長,膚色像陶瓷般慘白。既長又淡的眉毛下方,排列著兩顆鯨魚般的小眼睛,裡面是宛如蹣跚老人或者垂死病人的蒼白眼珠,無神又渾濁。鼻子像外國人般高挺,鼻樑上泛著白光。鼻子下方緊閉成一字的大嘴,唇色跟附近的膚色相近,看來相當蒼白,莫非是罹患了重病?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頂般寬闊出奇的額頭斜面,以及巨大如軍艦船頭的下顎,更讓人覺得害怕……一眼就覺得這個人一定有著超乎常人的異樣個性。他一頭油亮黑髮從中對分,身穿看似價值不斐的深褐色皮外套,外套兩襟之間,白金色巨大懷錶的錶鏈在胸前晃動,他交握著細長、蒼白、毛茸茸的手指,挺立在應是女性用的纖細藤椅前,那模樣彷彿是在魔法召喚之下現身的西洋妖怪。
我怯怯地抬頭看著對方。就像剛剛從蛋殼中孵化的生物一樣,屏住呼吸、不住眨著眼,舌頭在口中膽怯地蠕動。但不久之後,我直覺想到……這位紳士應該就是剛剛搭車前來的人吧……於是我不自覺地朝他的方向,重新坐正。
沒過多久,這位巨大紳士那又小又渾濁的眼眸深處,散發出帶著威嚴的冰冷光線。他低著頭,開始由下往上打量我全身,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瑟縮起身子, 自然而然地低垂下頭。
不過,這位巨大紳士似乎毫不在乎我的反應。他以極其冷靜的態度,觀察過我全身之後,又抬起頭,慢慢四處環視房內的狀況。他那蒼白渾濁的視線橫掃過房間的每個角落時,我沒來由地感覺到,今天清晨發生的一切愚蠢行為,全都已被他看穿,身體縮得更緊了。……這位令人毛骨悚然的紳士,到底為什麼到我這裡來……,我內心既驚恐又疑惑……。
就在這時候,巨大紳士好像突然受到什麼威脅一樣,上半身往前彎、蜷縮起身子。他慌張地將手插入外套口袋,掏出一條白色手帕,急忙掩住嘴。……下一秒鐘他馬上轉身背對我,抖動全身,持續著跟他身材毫不相襯的虛弱咳嗽。過了一陣子,他的呼吸總算恢復正常,再次轉身向我行了一禮。
「……抱歉……我身體虛弱……請容我穿著外套……」
那聲音一樣與體型完全不搭,就像個女人一樣。可是我一聽到這聲音,就放心了。我開始覺得眼前這位巨大紳士,其實和他的外表截然不同,是位溫柔又親切的人,於是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紳士恭恭敬敬地遞出一張名片到我眼前,再次開始咳嗽。
「……我是……咳咳咳……對、對不起……」
我雙手接過名片,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授
醫學院長
若林 鏡太郎
我反覆看了這張名片兩三次,再次啞然無語。我不禁重新上下打量這位強忍著咳嗽聳立在我面前的巨大紳士。接著,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地說道:
「……這裡是……九州大學……」
同時不由自主地左右張望、環顧四周。
這時候,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輕微地抽動。這異樣的表情或許是他這個人特有的微笑。接著,他蒼白的嘴唇緩慢開始蠕動。
「……沒有錯……這裡是九州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病科的第七號病房。很抱歉在您休息時間還來打擾,不過,我突然來拜訪您是有原因的。……聽說,不久之前,您曾向負責送餐的護士追問您自己的姓名……值班醫師向我報告這件事後,我立刻趕過來。如何……您已經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嗎?……關於您過去的記憶,已經一絲不漏地全部恢復了嗎?……」
我無法回答。只能張著嘴,像白癡般瞪大了眼,仰頭看著對方鼻尖前的巨大下顎……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我怎麼可能不驚訝呢。從今天凌晨開始,我簡直就像被自己名字的幽靈附身。
從我向護士詢問自己姓名到現在,再怎麼久應該都還沒超過一小時。這短短的時間內,對方竟然拖著病軀,費心打扮得如此講究體面,匆匆趕來詢問我是否已經想起自己的名字……這敏捷的行動力和令人費解的熱心,不禁讓我覺得詭異……。
只不過是想起我自己的名字而已,這麼一點小事,為什麼對這位博士來說竟像是無比重要的大事件呢……?
我倉皇慌張、不知所措,只能來回看著手上的名片和若林博士的臉。
很奇怪的,此時若林博士也一樣眼睛眨也不眨地低頭看著我打量他的臉。他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緊閉著嘴,專注凝視,幾乎要望穿我的臉,從他緊張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對我的回答充滿無比期待的心情。我能不能同時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過去的經歷,一定和若林博士有相當密切的關係,我漸漸從他的表情上確認這一點,身體也愈發僵硬。
我們兩人就這樣互相瞪視了一會兒……但是……若林博士似乎察覺到無法從我口中聽到任何回答,萬分失望地輕閉上眼。不過,當他再次虛弱地睜開眼皮時,左邊臉頰到唇邊,彷彿浮現了比剛才更深的微笑。同時,他好像誤以為我發愣是出於其他原因而受驚,輕輕頷首了兩三下後,又開了口。
「……當然當然。您會感到不可思議我完全可以理解。本來我必須恪守法醫學的立場,不該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領域,但是關於這一點,我確實有不得不這麼做的重大理由……」
說到這裡,若林博士又出現快咳嗽的姿勢,但這次似乎順利按捺住了。眼睛在半掩的手帕後眨動著,呼吸很困難似的繼續往下說。
「……事情是這樣的。……老實說,敝校的精神病科教室,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由享譽學界的正木敬之擔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沒錯,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只在國內,在世界精神醫學界上也舉足輕重,是位偉大的學者,他果敢地創立了一門與『精神科學』相對抗的新學說,對停滯不前的精神病研究帶來了根本變革……話雖如此,他的新學說可不是以往所謂心靈學、降神術之類非科學性的研究。正木教授在精神病科教室裡創設了世上史無前例的精神病治療場,腳踏實地證明其學說乃是真理,由此就可以了解,這是一種立足於純粹科學基礎而建構出的劃時代新理論。……當然,您也是接受這種新式治療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治療……?」
「是的……您是正木醫師負責的病人,專門研究法醫學的我,本不應過問您的症狀,所以您會像現在這樣有所懷疑,自然相當合理、無可厚非……但是……很遺憾,這位正木醫師在一個月之前,突然對我交代完後事,就與世長辭了。……而且現在他的繼任教授還沒有決定,再加上原本就沒有適任的副教授從旁協助,於是在校長的命令之下,暫時由我兼任這個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醫師特別交代要竭盡全力照顧的病患,就是您。換句話說,本精神科的顏面,不、整所九州大學醫學院的名譽,現在可以說只關乎這一點……那就是您是否能恢復過去的記憶……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下了如此斷語,我聽到這裡忽然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眨起眼睛。我的名字似乎化身為幽靈,襯著背後的強光,從某處現身……。
……但……下一瞬間,我又覺得難堪到頭都抬不起來,不自覺地俯下頭。
……這裡確實是九州帝國大學裡的精神科病房。而我也確實是被收容在這間七號房(?)內的精神病患者。
……從今天清晨睜開眼時,就覺得我的腦袋有些不對勁,這就證明了我罹患過某種精神病……不,這表示我現在還有病。……沒錯,我是個瘋子。
……啊。我是個可悲的瘋子……
……隨著若林博士這番幾乎太過多禮的說明,我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種種難以忍受的羞恥。接著我心跳急促,胸口幾乎要窒息。不知是羞恥、恐懼,還是悲傷,自己也無法了解的這些情緒,宛如細針刺著我全身,從耳朵到頸部一帶開始發燙。……我的雙眼不自覺地發熱,多希望就這樣趴倒在床上,雙手掩面,輕輕按著鼻樑兩旁的眼角。
若林博士低頭看著我這樣的態度,口中發出兩次吞嚥唾液的咕嚕聲。然後他雙手交握身前,彷彿眼前是位身分高貴的人,發出比之前更親切、幾近諂媚的聲音安撫我。
「是、我了解,我非常能體會。不管任何人發現自己置身這間病房,都會有一種近乎絕望、深受打擊的感覺。……但是請不用擔心。因為您住進這間醫院,和這棟病房裡其他病患住院的意義完全不同……」
「……我……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是的……我剛剛提到的正木教授,在這個精神科教室創設了名為『瘋人解放治療』的畫時代精神病治療,而您則提供了自己的身體,作為這項實驗中最寶貴的研究素材……」
「……我……我是瘋人解放治療的實驗素材……為了要解放瘋人、進行治療……」
若林博士身體略向前傾、微微點頭。似乎在對「瘋人解放治療」這個名稱表示敬意……。
「正是如此。您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想您很快就會了解開創『瘋人解放治療』實驗的正木博士,不管是他的人格或者他所建立的學說,有多麼畫時代的嶄新意義,而且……您已經憑藉您自己腦髓的正確運作,讓正木博士的嶄新精神科學實驗展現極驚人的優異成果,全世界也都對本大學的名聲留下深刻印象。……不僅如此,由於實驗結果所呈現的強烈精神衝擊,您原本完全喪失了意識,但是現在卻如此精彩地恢復正常。……因此,簡單地說,您不僅是這個解放治療場內驚人實驗的核心代表,同時也等於是本大學榮譽的守護神。」
「……為……為什麼我會……參加這種可怕的實驗……?」
我一時情急,身體稍稍突出了床鋪。我怎麼會莫名其妙捲入如此離奇事件的中心,實在太令人害怕了……。若林博士低著頭看我的臉,比剛才更鎮靜地點點頭。
「我相當明白您心裡的疑惑。……不過……很遺憾,關於這件事,現在我沒辦法向您仔細說明。除非在不久的將來,您能自己想起這一切經過……」
「……我自己想起來?……這……要叫我從何想起呢……」
我急忙逼問,又馬上噤口不言。因為若林博士說話的口氣,又讓我想起自己身為精神病患的可悲……。
但若林博士依然相當鎮定。他平靜舉起手制止我。
「……我懂……我懂,請等一下。我會這麼說是有原因的。……坦白說,關於您進入這解放治療場的經過,並非一朝一夕能說明,其中的緣由深刻複雜,又極端不可思議。而且光憑我一個人完整說明來龍去脈,聽來可能有虛構之虞……也就是說,若不是由親身體驗了整個過程的您自行回想起這段既深刻又奇妙的體驗,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事實……因為您過去的記憶中,包含著極度奇幻、驚異的故事……不過,為了讓您放心,我想稍作說明應該無妨。……這麼說好了……今年二月,正木博士到本大學任教後不久,立刻著手設計這個『瘋人解放治療』的治療場,在同年七月完成,經過短短四個月的實驗後,在距離現在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去世的同時,關閉了這個治療場。而正木博士在這極短的期間內所進行的實驗,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讓您恢復過去的記憶。結果,正木博士清楚預言,始終陷入某種特殊精神狀態的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恢復到今天的狀態。」
「……已經去世的正木博士……預言了我今天的狀況……?」
「沒錯。一點也沒錯。正木博士說過,只要將您視為本大學的至寶,妥善照顧,您一定能恢復原本的精神意識。他大膽斷言,您自己本身一定能證明正木博士偉大學說的原理,以及由該原理所產生的實驗效果。……不僅如此,我當時也深深相信,如果您確實如同正木博士的預言,恢復過去的所有記憶,必然也能想起過去那樁與您有關的事件,那空前未見,極盡怪異、悽愴之能事的犯罪真相。當然,我現在也一樣深信不疑……」
「……空前……空前的犯罪事件……與我有關……」
「是的。雖然目前只能稱之為空前,但此事件詭異非常,我想也很可能就此絕後。」
「……那……那是什麼樣的事件……?」
我還沒來得及吐氣,急忙將身子探出床舖外詢問。
但若林博士還是顯得非常冷靜。他昂然佇立,如行雲流水般流暢解釋著。蒼白的眼珠子靜靜俯看著我。
「……其實我也不打算瞞著您。剛才所說有關正木博士在精神科學方面的研究,我自己從很久以前就接受他的指導,現在依然繼續繼承『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相關研究,不過……」
「……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
「是的……不過,由於這個主題太新穎,光聽名稱或許無法了解內容,但如果我這麼解釋,您或許多少能瞭解。……其實,說到我開始研究這個主題的動機,正是因為我發現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學』,內容充滿太多可怕原理、原則。比方說,在精神科學其中的一個部門『精神病理學』中,包含了藉著某種暗示作用,會讓一個人的精神狀態突然驟變為另一個人……在一瞬間內清除這個人現在的精神生活,替換為潛藏於他精神深處、數代以前的祖先個性等等……有著無數令人悚然的理論和實例……而且這些理論的應用、實驗效果,非但具備科學上的精確與深奧,同時關於其作用的說明和實行的方法,卻又不同於以往的科學,極其平實簡單……如果善加說明,連婦孺都能了解而且感興趣,換個角度看,再也沒有如此危險的研究、實驗了。……當然,詳細內容不久的將來應該會在您眼前歷歷展開,我就不在此贅述了……」
「……這……這……我怎麼會……參加這麼可怕的研究內容……?」
若林博士嚴肅地頷首。
「您說的沒錯。因為您親身證明了這項學說確實是真理,所以您不僅對這種原理所呈現的恐怖、戰慄具備某種免疫能力,同時,您也了解到,在不久的將來、當您完全恢復過去記憶時,必然擁有參加這項新學理研究的權利和資格,但是,如果將此秘密研究內容洩漏給外人知悉,我們完全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麼鉅變。……舉例來說,如果發現潛藏在某人心理深處的一種可怕遺傳心理,並且給予一個相對應的暗示,就能在瞬間讓這個人發狂。這時候,假使時代進展到能讓這個人完全遺忘使自己發狂的犯人,那又會變得如何呢?跟諾貝爾發明黃色火藥製造法、造成世界戰爭劇烈化的影響相比,這種禍害想必更難以衡量。
……因為如此,站在本行法醫學的立場,我認為這種精神科學理論如果跟現代唯物科學理論一樣,普及為一般社會常識,影響將非同小可。到時候,如同目前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橫行一樣,勢必也要了解到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將大肆流行,但若演變至此,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因為我們早已知道,一旦這種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真的實現,將與既往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不同,世界各地絕對會到處出現幾乎無法檢舉、偵查的犯罪事件,所以這一點不得不請您協助,絕不能將正木博士的新學說外洩……。同時,這也是我們對您深感抱歉的地方,為了預防萬一,必須儘可能周全地研究出這種犯罪的預防方法和探索檢測方法……因此,我才會從很久以前就在正木博士的指導下,以『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跡證』為題,極度秘密地從各方面進行調查。也就是說,這項研究形同我和正木博士兩人的共同事業……。
……但是,也不知道正木博上和我到底疏忽了哪一點……雖然我們如此謹慎小心,這項理論卻不知在什麼時候、用何種方法被偷走,居然在距離本大學不遠的地方,突然發生一樁不可思議的犯罪事件,巧妙地實際應用了這種精神科學中最強烈、最具效果的理論。……這個事件的概要,簡單地說便是讓具有某富豪血統的數名男女,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互相殘殺或讓對方發狂,實在是殘忍冷血、無可復加的兇行。……而且,為什麼我們會認為行兇手段與我們研究的精神科學有關,是因為同屬這富豪家族血統,最後一位溫柔善良、頭腦清晰的青年身上所發生的事。……這個青年為了維繫自己家族的血統,打算和愛慕自己的美麗表妹成親,但是在婚禮前一晚的半夜,青年卻意外開始夢遊,勒死了這名少女。當少女屍體橫躺在他眼前時,他還非常冷靜地攤開紙張描繪現場情景……這樁離奇不可思議的事實曝光後,引起社會大眾熱烈的討論……不過……不過,讓青年所屬的富豪家族陷入如此悲慘狀態的兇手是誰?目的何在?這兩大根本問題直到今天,我們仍舊不明白……被譽為九州地區警視廳的福岡縣司法當局對於這樁事件可以說徹底舉白旗投降,同時,在正木博士的支援下竭盡全力調查這個事件的我,到今天為止還是沒能掌握與事件真相有關的絲毫線索,宛如墜入百里霧中,只能徬徨摸索。
……所以……因為這些原因,目前我手中唯一能夠追查事件的方法只剩一個……那就是等這個事件的中心人物,也就是還活在世間的您,藉由正木博士的遺德,順利恢復過去記憶的同時,自己直接判斷事件的真相……並且告訴我們犯案的目的和兇手的真面目……除此之外已經別無他法了。犯下這樁事件的怪魔人,以變幻莫測的手段犯下了這個事件,但現在卻已經銷聲匿跡。……我說到這裡,您應該已經明白了吧?為什麼我不能親口具體說明這個事件,因為我還沒掌握這次事件的真相。另外……之所以由我自己介入並非自己專業領域的精神科,親自照顧您,也是為了防止重大的秘密外洩,另一方面,萬一您真的恢復了記憶,我必須要即刻趕到,比任何人更早獲知事件真相才行……我必須要揭穿隱蔽事件真相的怪魔人真面目。……而且,萬一因為您恢復過去的記憶而揭開事件真相,這項具備多重深刻意義的研究發表,必然會在現今科學界和一般社會都引起世界級規模的震撼。正木博士表面上暫名為『瘋人解放治療』的研究……這項給予現代物質文化重重一擊、足以轉化為精神文化的龐大實驗,最後得知的重大事實不僅可獲得科學佐證,同時,我在博士指導下持續研究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跡證』論文中,也終於能毫無缺憾地補充完這最重要的證例之一。我和正木博士這二十年來費盡心血的精神科學研究,總算能獲得公諸於世的機會。……因此,您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復過去的記憶,進而揭開事件真相,具備這多重意義,不僅是本大學內部以及福岡縣司法當局重視,更可說是吸引了全天下的注意力。……所以……」
一口氣說明到這裡,若林博士蒼白的眼睛忽然給了我奇妙的一瞥。……但說時遲那時快,他迅速別過頭去用手帕掩住臉,開始拚命咳嗽。
望著那張佈滿皺紋、痙攣抽搐的側臉,我整個人就如同被裹在煙霧般,茫然無所適從。從今天清晨起發生在我周遭亂七八糟的事,沒有一件不讓我產生新的不安和震驚……而若林博士對這些事的說明,只是讓它們膨脹得更誇張、更不自然,實在很難相信是事實……這些事聽來都與我有關,但我又感覺到它們似乎慢慢變成與我全然無關的奇幻故事……。
…………嗡嗚————嗚嗚————嗚嗚…………。
從朦朧中睜開眼時,這有如蜜蜂振翅的聲音,以及那充滿彈力的深刻殘響,仍清楚殘留在我耳裡。
側耳靜聽……我直覺到……現在應該是半夜。而附近某個地方,好像有鐘擺型的時鐘響起……想著想著,我又開始打盹,然後那宛如蜜蜂振翅般的殘響逐漸淡薄、消失,周圍陷入一片死寂。
我猛然睜開眼。
塗著白油漆的挑高天花板上,孤零零垂掛了一顆蒙上薄薄白色塵埃的燈泡。那顆發出橙黃色光線的玻璃球側面,停著一隻大蒼蠅,靜止著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一樣。我在正下方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
作者序
譯者序
詹慕如
拿到腦髓地獄原書時,紮紮實實上下兩冊,沒有目錄,難以分段,密密麻麻的大段落文字光是翻閱就令人不覺產生窒息感,一九二〇年代寫作的文章,儘管已經過出版社因應時代變遷加以潤飾修改,閱讀起來依然十分吃力費勁。
評論家鶴見俊輔曾表示,「這種書寫腦髓地獄的小說、主張世界是瘋人的解放治療場的小說,若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或許是寫不出來的。」機關槍、毒氣瓦斯、飛機、坦克、壕溝戰等近代武器、戰術的發展,無不奠基於科技文明,但卻也同時赤裸裸地展現了人性的矛盾和脆弱。
內在的寂寞和體弱帶來的善感空虛,以及外在身處於戰爭年代和日本近代化劇變當中,或許都給他的作品增添了獨特色彩。
翻譯初期,我膽戰心驚地和文字培養交情,一字一句極度緩慢、謹慎地去認識它,彷彿初見一位外表看似難以接近的朋友,正試圖了解對方,努力從舉手投足間找出自己向來習慣的歸類;上冊近半,我依然覺得彼此之間相敬如賓,仍是見了面只敢微微點頭、不好意思打招呼的那種交情。
翻譯過程極其緩慢,幾乎可用艱辛二字來形容,一來是面臨了許多技術上的難題,書中集結了翻譯技巧上的各種難題,俚語、俗語、雙關語,古文、方言、超長句,還有川柳、俳句、歌舞伎等,匯集了作者各領域豐富的知識。另一方面,書中看似陳舊古遠的用語詞句,在我心中許多撞擊出前所未見的嶄新震撼,有時令我瞠目結舌,不覺再三重閱,讀畢只能靜默折服;有時則令人揣然惶恐,似是不小心窺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在我和這些文字努力奮戰的時期,同時接下一份長達數月的口譯工作。客戶是一位性情乖僻的藝術家,還沒來得及認識他的作品,已先被他的脾氣弄得無所適從。
他經常沒來由的發怒,說詞反覆,在團隊之間挑撥猜忌,總是在眾人開心談笑之際冷不防打岔,殘忍地暴露出自己童年時期的黑暗私密記憶,然後在眾人怔愣不知如何反應時,留下一抹邪邪冷笑得意的離去,似乎很享受大家的愕然。我從沒看過一個人的身上可以充滿如此不可思議的負能量,計畫進度受阻,工作人員也承受極大壓力。
那段時間我面臨著內外交相的煎熬,心裡一邊掛念著進度異常緩慢的譯稿、擔心自己無法駕馭那龐大濃密的文字;一邊面對著陰晴不定的客戶、努力要摸索出彼此間的相處之道卻不得其法,周圍的空氣讓我覺得凝重窒息,從沒有覺得自己引以為樂的溝通工作竟如此艱難。
一天上工前,看到幾位年輕工作人員正在入口處抽菸,其中一個年輕女孩從外套口袋掏出扁瓶威士忌,仰頭以瓶就口,灌完後她深呼吸一大口氣,帶著慨然就義般的情操走進電梯。
在十公尺外看著這短短一幕,既覺得心疼這女孩的壓力,但嘴角又忍不住抽動輕笑了一聲。這一切的荒誕有種強烈的既視感,此時,書中的一段話像打字機一般,鏗鏘有力地甩在腦中。
這些禽獸、蟲蟻不如的半狂人類,在漫長歲月中將自然地開始自覺到,自己是一大群瘋子的集合,因而製造出宗教、道德、法律、或紅色主義或藍色主義等各種煞有介事的東西,互相提醒「大家可別亂來……不要做出奇怪的舉動啊!」
不可理喻的創作者、靠尼古丁和酒精力抗的周圍追隨者、自覺清醒卻也深陷這荒謬當中的自己。誰又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狂人?
夢野久作早在二〇年代就已經宣稱,「地球表面是瘋人的一大解放治療場」,世界的所有人類都是精神病患,整個地球就是一個解放治療場。
無獨有偶,走過六〇年代學潮的日本戲劇大師鈴木忠志也曾說,世界是一所精神病院,地球上的每個人都有病,至於誰能治療?他沒有提出正面的回答,只說要利用戲劇來體現人性的病灶,提醒人類時時警惕自己別墮入瘋狂。
不久之後,我辭去了那份工作,全心投入小說的最後衝刺,起筆於寒冬的數十萬字,終於在炎炎夏日完稿。向來被歸類為推理小說的本書,我想它同時也是借書中人之口、表達其反唯物論思想的哲學書,是針砭時人時事的文化觀察,也包含了慷慨激昂的社會關懷、冷笑嘲諷;他刻意揭開人類向來不願正視的傷疤,醜惡的、腥臭的,筆觸看來或許高傲、不可一世,但其實他敢於面對世界、自我省思的態度,在我看來卻是極其謙卑的。
譯者序
詹慕如
拿到腦髓地獄原書時,紮紮實實上下兩冊,沒有目錄,難以分段,密密麻麻的大段落文字光是翻閱就令人不覺產生窒息感,一九二〇年代寫作的文章,儘管已經過出版社因應時代變遷加以潤飾修改,閱讀起來依然十分吃力費勁。
評論家鶴見俊輔曾表示,「這種書寫腦髓地獄的小說、主張世界是瘋人的解放治療場的小說,若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或許是寫不出來的。」機關槍、毒氣瓦斯、飛機、坦克、壕溝戰等近代武器、戰術的發展,無不奠基於科技文明,但卻也同時赤裸裸地展現了人性的矛盾和脆弱。
內在的寂寞和體弱帶來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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