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超貼心的小老師
程文馨的雙手，分別提著裝有十幾杯手搖飲料的塑膠袋，沿著教學大樓的樓梯爬上三樓。沉重的飲品，使塑膠袋的提把深深陷進她的皮肉裡。但是她不是很在乎。她只是三步併作兩步地跑過階梯，快速回到屬於英語教室的那一層樓。
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各班老師上課時的聲音，細微地從教室的門縫中鑽出來。程文馨的喬丹球鞋踩在磁磚上的聲響和塑膠袋的摩擦聲，在長長的走廊中，幾乎可以形成回音。
她在英語教室的後門停下腳步。從玻璃窗中，她可以看見英文老師站在台上，比手畫腳地對著同學們說著什麼。
程文馨把塑膠袋放在腳邊，深吸一口氣。她要趁這個機會讓自己的呼吸稍微平復，也讓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冷靜一些。她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可疑。
老師又說了一會話，然後拿起她的教學手冊，轉身在黑板上寫起字。
就是現在。
程文馨悄悄推開教室的後門，拎起放在門口的塑膠袋。一次一袋，她小心翼翼地把飲料放進教室裡，並用最靠近後門的那個座位擋住。
座位附近的幾個學生轉過頭來，對程文馨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程文馨對他們眨了眨眼，正打算要用脣語說些什麼，台上的老師卻在這時回過身來。
程文馨立刻挺直身體，對老師露出燦爛的笑容。
「嗨，老師。」她眨了眨眼睛，朝英文老師揮揮手。
程文馨四周的幾個同學爆笑起來。
上課途中去上廁所回來之後，沒有人會跟老師打招呼的。但是程文馨絕不會錯過任何跟葉蓉萱說話的機會。
講台上的葉蓉萱張開嘴，卻像是突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似的愣了一秒鐘。然後她精緻的眉毛扭成一個好笑的形狀，對著程文馨歪著嘴一笑。
「幹嘛？」她用英文對程文馨說道。「妳這樣看起來很可疑喔，文馨。」
「哪有？」程文馨也用英文回答，一邊對老師露出一個厚顏無恥的微笑。「我剛上廁所回來呀。」
對程文馨來說──或者對這所學校的大多數學生來說──上課時脫口而出的英文，已經是基本中的基本。自小學入學以來，程文馨就已經習慣許多課程，都是以英文作為教學語言。
她對英文從來沒有特別的喜好；真要說，她甚至有點厭煩英文。她的爸爸幾乎每年暑假，都會把她送去美國的夏令營，而且從來沒有問過她的意願。更小的時候，程文馨是一點也不期待暑假。她不喜歡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去美國，就算是在有舒適座椅的商務艙也一樣；飛機上乾燥的空氣會讓她的頭髮變得毛躁，鼻尖因此脫皮。
但是一旦到了美國，她就可以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遠遠擺脫自己的爸媽。所以，嗯，她好像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她不算是討厭英文，但是她很確定自己沒有喜歡過這個語言。對她來說，這就只是讓她在美國能夠生存的必要工具；無關好惡，而是一個必需品。
直到今年為止。
她拉開最靠近後門的座位，端端正正地坐下，把雙手放在桌面上。
「你們為什麼要笑成這樣？」葉蓉萱伸手指了指程文馨身邊的其他學生。「文馨做了什麼壞事嗎？」她對程文馨挑起眉，眼神中卻帶著好笑的神色。
程文馨抿起嘴脣，壓下自己喉頭冒出的笑意。
葉蓉萱一點也不像她在這一系列的美國學校中，遇到的其他老師。或許是因為年齡的關係，畢竟今年是葉蓉萱正式開始教書的第一年，比起老師，她更像是比他們年長了幾歲的大學姊。她沒有其他老師所帶來的距離感，好像除了上課之外，學生和他們就沒有其他關係了一樣。
並不是其他老師待他們冷淡或刻薄，不；只是程文馨總覺得，有些老師對他們的關心是無差別的那種，好像今天就算換成是其他學生，他們也會說出同樣問候的話語。只要他們走出這間教室，這些學生好像就成了一群隨機的青少年，沒有在老師的人生裡留下任何痕跡。
但是葉蓉萱不一樣。至少程文馨覺得，她對她來說不一樣。
「沒什麼，老師。」程文馨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我只是覺得妳今天很漂亮。」
葉蓉萱的一隻手飛到自己胸口。「噢，這麼貼心。」她往程文馨的方向行了一個屈膝禮。「謝謝妳。」
這次，連前排座位的學生也笑了起來。
程文馨看著老師大而溫柔的眼睛。老師微笑時，兩邊的嘴角都會顯出淺淺的酒窩。
她濃密的捲髮束成一個簡單的馬尾，垂在一邊的肩上，身上簡單的白色Ｔ恤和合身的牛仔褲，使她看起來甚至不像是個老師，更像是大學生。
嗯，老師確實很漂亮，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好啦，好啦，大家。」葉蓉萱舉起手，對著同學們的方向彈了彈手指。「我們繼續來看動詞時態，可以嗎？」
笑聲逐漸平息，教室裡的秩序再度恢復。
等到葉蓉萱轉過身，程文馨便拿出美工刀，彎下身，將放在椅子後方的飲料袋割開。她很小心，避免塑膠袋發出太大的窸窣聲。
「欸。」她拿起兩杯飲料，用杯底戳了戳走道另一邊的同學。「傳過去最裡面那
邊。」
同學點了點頭，把加了料的飲料和粗吸管，傳到教室的最後一排座位。
每次上課偷叫外送，最有趣的部分就是這個了。分送飲料或零食的過程，對程文馨來說簡直就像是在玩某種電動遊戲。每當老師停下來對大家說話時，程文馨就會停下動作，把手好好地放在桌面上，放在老師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在這所學校裡，他們的校風自由──這是所有的大人最喜歡掛在嘴邊的話。他們是美國學校，他們崇尚自由和自主學習。但是同時，他們卻也比任何其他學校更⋯⋯排外；更自成一格。好像只要進了那座校門，外面的世界就和他們處於不同的時空了。
以前，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她的生活一直都是建構在這個體系裡，這一切對她來說，再理所當然不過了。但上了高中後，程文馨在父母的安排下開始補習，她才開始發現，她和補習班裡的其他學生有多大的差異。
上課偷叫外送這件事，她以前甚至想都沒有想過，直到她聽見數學補習班坐在她隔壁的同學說起。天啊，她到底錯過了多少樂趣啊？
把這個小小的惡趣味帶進學校裡，程文馨把它視為自己的一個勝利。
她照著表格上大家填好的種類，把飲料一一傳給對應的同學。一杯杯的手搖飲料就像是下過雨後冒出來的香菇，從學生們的桌子上長了出來。
就在超過半數的同學都拿到自己的飲料後，葉蓉萱似乎才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太對勁。
「等一下。」她瞪大眼，來回掃視著大家的桌面。「這些飲料是從哪裡來的？剛才還沒有，對吧？」
「有啊。」坐在講桌前的其中一個學生說。「老師妳眼花囉。」
「騙人。」葉蓉萱笑了起來。她的視線轉向程文馨，伸出手指。「文馨，又是妳在搞鬼對不對？」
和老師的視線對上時，程文馨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微微一熱。她咧開嘴，露出自己上排的牙齒。
「你們好過分喔。」葉蓉萱皺起鼻子。這次她的語調一轉，開口時，一句中文脫口而出。「沒有我的嗎？」
這是程文馨喜歡葉蓉萱的另一件小事：她並沒有非常嚴格地遵守全英語教學的規範──或者說，她只有在教學的時候才說英文。當她在和學生閒聊時（例如現在），她就會非常自然地切換成中文。
她的中文帶著和英文截然不同的口音，語調上揚、音調甜美，讓她聽起來更像個學生，而不像老師。
程文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就在等老師說這一句。
「當然有啊。」她在袋子裡翻了一下，然後拿出一杯飲料和吸管。她大步朝講台走去，把飲料放在桌面上。「四季春加珍珠椰果，少糖少冰。對吧？」
葉蓉萱臉上的表情，讓程文馨幾乎想要包下整間手搖店。「謝謝！」她說。「你們怎麼知道我喝什麼？」
程文馨得意地揚起下巴。她當然知道葉蓉萱平常喜歡喝的手搖飲。身為英文科的小老師，她已經不只一次在葉蓉萱的桌上看見這個飲料標籤了。
「因為我是超貼心的小老師啊。」程文馨對她眨眨眼。
「謝謝。」葉蓉萱又說了一次。「等一下妳跟我回去辦公室，我再給妳錢──」
「不用啦，老師。」程文馨說。「這是我請妳的。」
對她來說，幾十塊錢的飲料真的算不上什麼。如果葉蓉萱願意的話，她可以每天都幫她買飲料。就算要她每天幫老師買午餐都不是問題。她只是喜歡看老師臉上驚喜的表情，還有在她眼中留連的笑意。
「真是太貼心了。」老師把吸管戳進飲料的封膜裡，然後朝程文馨挑起眉。「但是這還是不代表妳可以上課偷偷跑出去拿外送。現在，回去坐下。」老師揮起手指，像是在揮舞魔杖那樣，指向程文馨的座位。
程文馨轉過身，往自己的位置前進，一邊努力克制自己的步伐，避免看起來過度雀躍。
她一邊把剩下的飲料傳給同學，一邊聽著葉蓉萱再度開始上課。但是程文馨得承認，剩下的課堂時間，她幾乎什麼也沒聽進去。
她只是看著葉蓉萱細長的手指捏著白板筆，盡可能地伸長手臂，在數位白板的最上緣寫著動詞變形的規則。老師的板書很美，她的英文字寫得像是電腦上打出來的手寫字體，像是可以在書店買到的那種寫手帳用的貼紙。
這學期，英文課是程文馨最喜歡的一堂課。
＊
下課後，程文馨來到講桌邊，等著老師將桌子上的教材收拾起來。葉蓉萱正從教室外的洗手台洗完手走回來，一邊在牛仔褲上抹了抹潮濕的手指，留下深色的指印。
「走吧，文馨。」葉蓉萱用中文低聲說。「妳跟我去辦公室拿錢。」
「不用啦，老師。」程文馨對她抬起下巴。她本來就比老師高出一個額頭，再加上喬丹鞋的厚底，要對她展現出居高臨下的態度，一點也不難。「我就說了，我要請客啊。」
「哪有老師讓學生請客的啦。」
葉蓉萱把教師用的課本塞進她的托特包裡，連同她的耳掛式麥克風，還有她自己帶來的保溫水壺。程文馨伸出手，接過了老師的袋子。
十年級時，程文馨並沒有特別喜歡幫老師跑腿或搬教具，但是這學期，她一點也不介意。而且無論如何，看著葉蓉萱嬌小的骨架，程文馨總覺得她不幫忙，好像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葉蓉萱拿起屬於她的那杯飲料，往教室門口走去。程文馨快步跟在她身邊。
「你們上別堂課也會這樣偷跑出去買飲料嗎？」
下課時間，走廊上鬧哄哄的一片。學生們的尖叫聲此起彼落，夾雜著偶然冒出的三字國罵。穿著拖鞋的學生在走廊上奔跑著，腳步聲劈啪作響。程文馨幾乎快要聽不見老師的聲音，她把頭湊到葉蓉萱身邊。
「什麼？」
老師又重問了一次。
「喔，沒有啊。」程文馨咧開嘴。「不是『我們』，只有『我』。而且，也只有英
文課會。」
「所以你們是看我好欺負。」葉蓉萱瞪了她一眼，但是嘴角仍然上揚。
程文馨發誓，她真的不是故意要捉弄葉蓉萱。但是葉蓉萱給她的反應幾乎要讓她玩上癮。她伸出一隻手，勾住老師的肩膀。「才不是咧。我是知道老師妳人很好啊。」
「好吧。反正，不要在別堂課上這樣玩就是了。」葉蓉萱說。「我是不知道別的老師會怎麼樣，但是如果被教官抓到，我覺得教官應該沒那麼好賄賂。」
「所以，我用一杯飲料就可以收買妳了嗎？」程文馨輕快地說。「那我的平時成績可以加分嗎？」
葉蓉萱側過頭瞥了她一眼。「妳真的好可惡喔。」
程文馨發出一聲雀躍的大笑。天啊，如果不是因為她們現在在學校，她發誓，她絕對會忘記葉蓉萱是她的老師。
可不是每一個老師都有辦法忍受她的吊兒郎當。像是他們班的導師，就很不喜歡程文馨開口說不出一句正經話的態度。但是程文馨不在乎。她實在不是很想知道其他老師是怎麼看待她的。
就除了葉蓉萱。
師生倆沿著樓梯往下走，程文馨走在老師外側，替葉蓉萱擋住從旁邊跑過的其他學生。
「每次看到學生這樣暴衝，都會讓我想到《獅子王》裡面那群牛羚。」葉蓉萱說，然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妳這個年紀有看過《獅子王》嗎？」
「沒有欸，那是什麼？」程文馨回答。
葉蓉萱轉過頭來，瞪大雙眼，像是在看某種外星生物般打量著程文馨。
面對葉蓉萱驚恐的目光，程文馨笑了起來。「有啦，老師。我們也沒有差到那麼多歲。」
「我不知道啊。」葉蓉萱翻了個白眼，把嘴一歪。「你們現在的小孩，我都不知道到底哪些事情會是代溝了。」
「《鬼滅之刃》？《咒術迴戰》？」程文馨提議。「少女時代？」
「少女時代？」葉蓉萱大笑。「她們出道的時候妳幾歲啊？一歲？」
「好像是喔。」程文馨說。「我爸有收她們的專輯。每一張，每一個成員的封面。每、一、個、版、本、都、有。」
雖然說起來有點丟臉，但是她爸爸收藏的偶像寫真，大概比程文馨這十六年來的照片加起來還多。
她想，她應該要很得意自己的父母是那麼跟得上時代的人，而且他們一點也不介意在嗜好上花錢。但是他們不只是把大把銀子砸在追星上，他們對於人生中很多事情，也都習慣用鈔票解決。
例如他們自己的女兒。每年暑假的夏令營，寒假的語言學校。下課後回家也不見爸媽的身影，只有程文馨永遠用不完的伙食費和零用錢。
以青少年的角度來說，有錢、有時間，又少了父母的緊迫盯人，這樣的人生簡直就是天堂。大多時候，程文馨也確實覺得，她的生活是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但在某些時候，她的心底總會有一股沒那麼舒適的感受。她只是沒辦法指出那是什麼。
「好羨慕。」葉蓉萱說。「下次拍個照給我看？」
「好啊。老師妳想來我家看都沒關係。」程文馨說。
她是認真的。
她們走出教學大樓，沿著小走道往隔壁的另一棟教學樓走去。兩棟大樓之間的戶外走廊上，全是十年級的新生。
雖然才過一年，但程文馨現在能明顯地看出他們和她之間的差異。尤其是女孩子。
那些女孩的臉上，似乎都還帶著國中生的稚氣，就連骨架都好像還沒完全打開。光是看她們弓著肩膀的站姿，她就知道她們才剛畢業沒多久。
程文馨的肩膀不算寬，但她已經習慣了在人群裡抬頭挺胸的模樣。只有剛入學的小菜鳥們，才會縮著身體，好像想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
來到英文老師辦公室後，程文馨幫老師把袋子拿到她的位置旁。葉蓉萱的桌子上擺著一疊厚厚的講義、筆記本，還有從他們這裡收走的英文作文。
葉蓉萱把飲料放在桌面上，從她的隨身包包裡拿出一個繡有太陽圖案的零錢包。
程文馨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動作。
「我就說了，我要請妳。」程文馨說。「妳要是給我錢的話，我真的會生氣喔。」
葉蓉萱愣了愣，低頭看看她們交疊的手掌，然後嘆了口氣。程文馨可以感覺到老師的手背皮膚，光滑而柔軟，就貼在她的掌心。
程文馨像是觸電一般，動作有些僵硬地把手抽了回來，插進制服褲的口袋裡。
「好吧。」葉蓉萱說，一邊把錢包放回原位。
「老師，妳是不是沒有被學生請過啊？」程文馨的嘴一歪。
葉蓉萱聳聳肩。「沒有啊。你們是我的第一屆，以前會請我的，也都是我實習班上的老師。」
「真的嗎？」程文馨倒抽一口氣，故作驚訝地瞪大雙眼。「妳看起來不像是第一年帶班啊。」她當然知道了；在開學的第一天，葉蓉萱自我介紹時，她就清晰地記住了這件事。葉蓉萱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聞言，葉蓉萱抬起手，假裝要打她的肩膀。「我看起來很老嗎？」
「不是啦，我是說妳看起來很老練。是老練。」
「謝謝啦，文馨。」葉蓉萱對她微笑。「嗯，如果沒事的話，妳可以回去教室了。」
程文馨看著老師的臉，看著她淡淡的眉彩和精緻上揚的眼線。她在心底默數三秒，然後強迫自己在一切變得尷尬之前轉開視線。她勾起嘴角，向葉蓉萱點點頭。
她似乎沒有什麼理由繼續在辦公室裡待著了。尤其現在這裡好安靜，只有角落的辦公桌旁坐著另一個老師，正低頭認真地在桌上寫著什麼東西。她開始強烈地注意到，她和葉蓉萱之間只有不到一隻手臂的距離。
程文馨向後退了一步。
「老師，那我走啦。」她說。「明天見。」
葉蓉萱點點頭。「明天見。」
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時，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老師，妳吃咖哩餃嗎？」
「啊？」
「家政課說這星期要做咖哩餃。」程文馨說。
「喔，我吃啊。怎麼啦？」
程文馨竊笑起來。「好唷。那妳星期五，記得便當帶少一點。」
「怎麼說？」
「家政老師說，三個咖哩餃的熱量，抵兩碗飯喔。」程文馨對著葉蓉萱錯愕的表情擺了擺手。「老師再見。」
然後她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這學期，她不只最喜歡英文課。她也最喜歡英文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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