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記載的自是一部男人的歷史,他們身後的女人,只是一群寂寞而暗淡的影子,語焉不詳,事蹟模糊。然而,歷朝歷代的后宮裡,自有如許花樣女子,她們或有顯赫的家世,或有絕美的容顏和機巧的智慧,在后宮的紅牆裡,為了愛情,為了榮華富貴,為了一個或許並不值得的男人,鉤心鬥角,爾虞我詐,將青春和美好都虛耗在這永無止境的爭鬥中。雖是紅顏如花,卻暗藏凶險;雖是宿命鎖定,卻奮力改變。無論生存之爭怎樣慘烈,她們對於美好,卻仍然心存企望希冀。這便是流瀲紫在悲憫和嘆惋中架構出的后宮歷史。歷史如戲,戲如歷史。
流瀲紫筆下的甄嬛,蕙質蘭心,追求真愛。但她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因為在后宮企求奢侈的愛,又總是顧念太多,幕落時分,寂寞也就格外清冷透骨……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採苦採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去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是祈願,是寫照,更是亙古以來所有女子的自矜自憐。
彼時,十五歲的甄嬛,自負天生麗質、智慧才情,定要嫁與天下第一等的男子,與之白頭到老,即便貴為天下之主的皇帝,她也不屑委蛇。然而,當她率性地脫口說出“蔡伸詞:嬛嬛一裊楚宮腰。正是臣女閨名”時,命運之輪緩緩開啟,注定了她要入宮,注定了她要成為高高在上的皇帝眾多愛寵中的一個,縱然曾經在杏花天影中初相遇,縱然深情繾綣,縱然貌美多才,縱然深情寄與,終究抵不過嫉妒陷害,終究抵不過男子薄倖,終於,甄嬛決絕出宮。在宮外,帶發修行,歷經磨難的她,終於遇到願與白頭的一心人——六王玄清,終於覓得一心一意的愛情。然而,宿命的年輪再次碾壓過來,六王戰死的消息誤傳回來,懷有六王骨肉的甄嬛不得已選擇再度設計回宮,重新置身於奪寵固位、護子全身的漩渦之中……愛情,只能是奢望,只能是夢幻?當她終於站在紅牆內權力巔,內心卻是痛失永愛的寂寞與蒼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是曾經大膽私奔司馬相如的卓文君的高歌,卻也是甄嬛們一廂情願的祈願和悲鳴。
流瀲紫行文典雅富麗,宮鬥情節錯綜複雜,令人不忍釋卷。其中所引古典詩文,往往出於詩經、樂府,幽雅切題,韻致婉約,顯然高出一般言情小說多多,隱然有向《紅樓夢》致敬的雅韻,不愧是后宮小說巔峰之作。
作者簡介:
流瀲紫,生於詩書簪纓之地的浙江湖州。以一部文采斐然、機關算盡的《后宮甄嬛傳》名動網絡,被譽為“當代第一奇書”、“后宮小說的巔峰之作”,並親自擔綱同名電視連續劇的編劇,一舉造就她國內類型小說名家、知名新生代編劇的地位。她精詩詞、歷史,好武俠、言情,頗為深厚的古典文學積澱使她的小說語言典雅婉約、柔美細膩;筆下人物性格則鮮明豐滿;作品每每充滿複雜的矛盾衝突,情節跌宕、懸念叢生。作者現為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會類型文學創委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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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參加第二屆騰訊網“作家杯”原創大賽時,在短短幾日內,便創下了六十餘萬點擊、五百多萬條評論的驕人戰績。
《后宮·甄嬛傳》篇制鴻大,創作過程歷時長久,更引起了數十家出版機構激烈的版權爭奪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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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宮·甄嬛...
章節試閱
後宮甄嬛傳○壹
第一章 雲意春深
我初進宮的那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農曆八月二十,黃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曠的院落裡可以看見無比晴好的天空,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
鴻雁高飛,據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預兆。
毓祥門外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無數專送秀女的馬車,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保持異常的沉默。我和來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壓壓一群人,端的是綠肥紅瘦,嫩臉修娥,脂粉香撲鼻。很少有人說話,只專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觀察近旁的秀女。
選秀是每個官家少女的命運,每三年一選,經過層層選拔,將才貌雙全的未婚女子選入皇宮,充實後廷。
這場選秀對我的意義並不大,我只不過來轉一圈充個數便回去。爹爹說,我們的女兒嬌縱慣了,怎受得了宮廷約束。罷了罷了,平平安安嫁個好郎君也就是了。
娘總說像我女兒這般容貌家世,更不消說人品才學,一定要給我挑最好的郎君。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我甄嬛一定要嫁這世上最好的男兒,和他結成連理平平安安白頭偕老,便是幸福了。我不能輕易辜負了自己。
而皇帝坐擁天下,卻未必是我心中認可的最好的男兒。至少,他不能專心待我。
因而,我並不細心打扮。臉上薄施粉黛,一身淺綠色挑絲雙窠雲雁的宮裝,合著規矩裁制的,並無半分出挑,也不小氣。頭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玉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寶玲瓏簪,綴下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略略自矜身份,以顯並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輕易小瞧了去。
如此不肯多費心力,我只需等著皇上“撂牌子”,讓我落選。
選看秀女的地點在紫禁城內長春宮的正殿雲意殿。秀女分成六人一組,由太監引著進去被選看,其餘的則在長春宮的東西暖閣等候。選看很簡單,朝皇上皇后叩頭,然後站著聽候吩咐,皇上或者問哪個人幾句話,或者問也不問,謝了恩便可。然後由皇上決定是“撂牌子”還是“留用”。 “撂牌子”就是淘汰了,“留用”則是被選中,暫居本家,選吉日即可入宮為妃嬪。
皇上早已大婚,也頗多內寵。這次的選秀,不過是廣選妃嬪充實掖庭,為皇上綿延子嗣。
滿滿一屋子秀女,與我相熟的只有濟州都督沈自山的女兒沈眉莊。我家府第與她京中外祖府上比鄰而居,我和她更是自小一起長大,情誼非尋常可比。她遠遠看見我便笑了,走過來執我的手,面含喜色關切道:“嬛兒,你在這裡我就放心了。上次聽外祖母說妹妹受了風寒,可大好了?”
我依依起身,道:“不過是咳嗽了兩聲,早就好了。勞姐姐費心。路上顛簸,姐姐可受了風塵之苦?”
她點點頭,細細看我兩眼,微笑說:“在京里休息了兩日,已經好得多了。妹妹今日打扮得好素淨,益發顯得姿容出眾,卓爾不群。”
我臉上飛紅,害羞道:“姐姐不是美人麼?這樣說豈不是要羞煞我。”
她含笑不語,用手指輕刮我臉頰。我這才仔細看她,一身玫瑰紫纏枝菊紋上衣,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烏髮梳成一個反綰髻,髻邊插一隻累絲金鳳,額上貼一朵鑲金花鈿,耳上的紅寶耳墜搖曳生光,氣度雍容沉靜。
我含了笑,不禁讚歎:“幾日不見,姐姐出落得越發標致了。皇上看見必定過目不忘。”
眉莊手指按唇上示意我噤聲,小聲說:“謹言慎行!今屆秀女佼佼者甚多,姐姐姿色不過爾爾,未必就能中選。”
我自知失言,便不再說話,只和她絮絮一些家常。
只聽見遠處“哐啷”一聲,有茶杯翻地的聲響。我和眉莊停了說話,抬頭去看。只見一個穿墨綠緞服滿頭珠翠的女子一手拎著裙擺,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沒長眼麼?這樣滾燙的茶水澆到我身上!想作死麼?你是哪家的秀女?”
被她扯住的秀女衣飾並不出眾,長相卻眉清目秀,楚楚動人。此時已瑟縮成一團,不知如何自處。只得垂下眉目,低聲答道:“我叫安陵容。家父……家父……是……是……”
那秀女見她衣飾普通,早已不把她放在眼裡,益發凶狠:“難道連父親的官職也說不出口麼?”
安陵容被她逼得無法,臉皮紫漲,聲細如蚊:“家父……松陽縣縣丞……安比槐。”
那秀女一揚臉,露出輕蔑的神色,哼道:“果然是小門小戶的出身!這樣不知禮數!”
旁邊有人插嘴提醒安陵容:“你可知你得罪的這位是新涪司士參軍的千金夏冬春。”
安陵容心中惶恐,只好躬身施禮,向夏冬春謝罪:“陵容剛才只是想到待會要面見聖駕,心中不安,所以一時失手將茶水灑在夏姐姐身上,陵容在這裡向姐姐請罪,望姐姐原諒。”
夏冬春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皺眉道:“憑你也想見聖駕?真是異想天開!今日之事要作罷也可,你只需跪下向我叩頭請罪。”
安陵容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眼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顯得十分嬌弱而無助,叫人萌生憐意。周遭的秀女無人肯為她勸一句夏冬春。誰都會想,皇上怎麼會選一個縣丞的女兒做妃嬪,而這個夏冬春,卻有幾分可能入選。勢力懸殊,誰會願意為一個小小縣丞的女兒得罪司士參軍的千金。眼見得安氏是一定要受這場羞辱了。
我心中瞧不起這樣仗勢欺人,不覺蹙了娥眉。眉莊見我如此,握住我的手小聲叮嚀:“千萬不要徒惹是非。”
我哪里肯依,掙開她的手,排眾上前,抬手攙起安氏拉在身邊,轉而溫言對夏冬春道:“不過一件衣服罷了,夏姐姐莫要生氣。妹妹帶了替換的衣裳,姐姐到後廂換過即可。今日大選,姐姐這樣吵鬧怕是會驚動了聖駕,若是龍顏因此而震怒,又豈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擔的。況且,即便今日聖駕未驚,若是他日傳到他人耳中,也會壞了姐姐賢德的名聲。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豈非得不償失,望姐姐三思。”
夏冬春略微一想,神色不豫,但終究沒有發作,“哼”一聲便走。圍觀的秀女散開,我又對安氏一笑:“今日甄嬛在這裡多嘴,安姐姐切莫見笑。嬛兒見姐姐孤身一人,可否過來與我和眉莊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應,不致心中惶恐、應對無措。”
安陵容滿面感激之色,嬌怯怯垂首謝道:“多謝姐姐出言相助。陵容雖然出身寒微,但今日之恩,沒齒難忘。”
我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大家都是待選的姐妹,何苦這樣計較。”她微微遲疑:“只是姐姐這樣為我得罪他人,豈非自添煩惱。”
眉莊走上前來對我說:“這是皇宮禁內,你這樣無法無天!叫我擔心。”又對安氏笑言:“你看她這個胡鬧的樣子。哪裡是一心想入選的呢?也不怕得罪人。”
我看一眼安氏的穿戴,衣裳簇新,顯然是新做的,但衣料普通,顯而易見是坊間的作料,失了考究。頭面除了發上插兩隻沒有鑲寶的素銀簪子和絨花點綴,手上一隻成色普通的金鐲子,再無其他配飾,在打扮得花團錦簇的秀女群中未免顯得有點寒酸。我微微蹙眉,看見牆角放著一盆開得正豔的秋海棠,隨手從案上取一把剪子,“刷刷”剪下三枝簪在陵容鬢邊,頓時增了她幾分嬌豔。又摘下耳上一對翠玉環替她戴上,道:“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姐姐衣飾普通,那些人以貌取人就會輕視姐姐。這對耳環就當今日相見之禮。希望能助姐姐成功入選。”
安氏感動,垂淚道:“勞姐姐破費,妹妹出身寒微,自然是要被'撂牌子'的,反而辜負姐姐美意。”
眉莊安慰道:“從來英雄不問出身。妹妹美色,何必妄自菲薄。”
正說著,有太監過來傳安陵容和另幾位秀女進殿。我朝她微笑鼓勵,這才和眉莊牽著手歸位繼續等待。
方坐下便有小宮女上來奉茶。我和眉莊各自從荷包裡取一錠碎銀子賞她,那宮女喜笑顏開地謝了下去。眉莊見宮女退下,方才憂道:“剛才好一張利嘴。也不怕得罪新晉的宮嬪。”
我端過茶碗,徐徐地吹散杯中熱氣,見四周無人注意我們,才閒閒道:“你關心我我豈有不知道的。只是姐姐細想想,皇上選秀,家世固然重要,但德容言工也是不可或缺的。夏冬春即便入宮,恐怕也不得善終。所以又何來得罪呢?”
眉莊點點頭,含笑道:“你說的果然有幾分道理,無怪你爹爹自小便對你另眼相看,贊你'女中諸葛'。當然,安氏也的確可憐。”
我微笑說:“這是一層。以姐姐的家世姿色入選是意料中事。安氏雖然出身不好,但進退有禮,相貌楚楚,別有一番風韻,入選的可能比夏冬春大些。妹妹無心入宮,萬一安氏得選,姐姐在宮中也好多個照應。當然今朝佳麗甚多,安氏能否得選另當別論,也是嬛兒一番愚見罷了。”
眉莊動容,伸手握住我的手感嘆:“嬛兒,多謝你這樣為我費心。只是你如此美貌卻無心進宮,若是落入尋常人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我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況且嬛兒愚鈍,不慣宮中生活,只望姐姐能青雲直上。”
今屆應選秀女人數眾多,待輪到我和眉莊進殿面聖時已是黃昏時分。泰半秀女早已回去,只餘寥寥十數人仍在暖閣焦急等候。殿內掌上了燈,自御座下到大殿門口齊齊兩排河陽花燭,洋洋數百支,支支如手臂粗,燭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氣清鬱。
我與眉莊和另四名秀女整衣肅容走了進去,聽一旁引導內監的口令下跪行禮,然後一齊站起來,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禮內監唱名後一一出列參見。只聽一年老的內監啞著尖細的嗓音一個一個喊道:
“江蘇鹽道鄴簡之女鄴芳春,年十八。”
“蘇州織造孫長合之妹孫妙清,年十七。”
“宣城知府傅書平之女傅小棠,年十三。”
我低著頭,目不斜視地盯著地上,塊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石磚拼貼無縫,中間光潔如鏡,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紋圖案。聽著前幾位秀女跪拜如儀,衣角裙邊和滿頭珠翠首飾發出輕微的窸窣碰撞的聲音。我好奇地瞥一眼旁邊,有幾名秀女已緊張得雙手微微發抖,不由心內暗笑。
我忍不住偷眼看寶座上的帝后。雲意殿宏大而空闊,殿中牆壁棟樑與柱子皆飾以雲彩花紋,意態多姿,斑斕絢麗,全無龍鳳等宮中常用的花飾。赤金九龍金寶璀璨的寶座上坐著的正是我大周朝第四代君主玄凌。那人頭戴赤金冕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龍顏,無法看清他神情樣貌。只是體態微斜,微微露疲憊之色,想是已經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眼花,聽她們請安也只點頭示意,沒問什麼話便揮了揮手讓她們退下。可憐這些秀女緊張了一天,為了顧惜花容月貌連午飯也不敢吃,戰戰兢兢來參選,就這樣被輕易“撂”了牌子。皇后坐在皇帝寶座右側,珠冠鳳裳,甚是寶相莊嚴。長得也是端莊秀麗,眉目和善,雖勞碌了一日已顯疲態,猶自強坐著,氣勢絲毫不減。
“濟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莊,年十六。”眉莊脫列而出,身姿輕盈,低頭福了一福,聲如鶯囀:“臣女沈眉莊參見皇上皇后,願皇上萬歲萬福,皇后千歲吉祥。”
皇帝坐直身子,語氣頗有興趣地問道:“可曾念過什麼書?”殿堂空闊,皇帝的聲音夾著縹緲而空曠的回音,遠遠聽來不太真實,嗡嗡地如在幻境。
眉莊依言溫文有禮地答道:“臣女愚鈍,甚少讀書,只看過《女則》與《女訓》,略識得幾個字。”
皇帝“嗯”一聲道:“這兩本書講究女子的賢德,不錯。”
皇后和顏悅色地附和:“女兒家多以針線女紅為要,你能識幾個字已是很好。”
眉莊聞言並不敢過於露出喜色,微微一笑答:“多謝皇上皇后讚賞。”
皇后語帶笑音,吩咐司禮內監:“還不快把名字記下留用。”
眉莊退下,轉身站到我身旁,舒出一口氣與我相視一笑。眉莊大方得體,容貌出眾,她入選是意料中事,我從不擔心。
正想著,司禮內監已經唱到我的名字:“吏部侍郎甄遠道之女甄嬛,年十五。”我上前兩步,盈盈拜倒,垂首說:“臣女甄嬛參見皇上皇后,願皇上萬歲萬福,皇后千歲吉祥。”
皇帝輕輕“哦”一聲,問道:“甄嬛?是哪個'嬛'?”
我低著頭脫口而出:“蔡伸詞:嬛嬛一裊楚宮腰。正是臣女閨名。”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實在糟糕,一時口快太露鋒芒,把書上的話說了出來,恐怕已經引起皇帝注意,實在是有違初衷。悔之悔之!
果然,皇帝拊掌笑道:“詩書倒是很通,甄遠道很會教女。只是不知你是否當得起這個名字。抬起頭來!”
我情知避不過,後悔剛才鋒芒太露,現在也只能抬頭,希望皇帝看過這麼多南北佳麗,見我這麼規規矩矩的打扮會不感興趣。
皇后道:“走上前來。”說著微微側目,旁邊的內監立即會意,拿起一杯茶水潑在我面前。我不解其意,只得裝作視若無睹,穩穩噹噹地踏著茶水走上前兩步。
皇后含笑說:“很是端莊。”
只見皇帝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愣了一愣,讚道:“柔橈嬛嬛,娬媚姌裊。你果然當得起這個名字。”
皇后隨聲說:“打扮得也很清麗,與剛才的沈氏正像是桃紅柳綠,頗為得襯。”
我低低垂首,面上滾燙,想來已是紅若流霞,只好默不做聲。只覺得眼前盡是流金般的燭光隱隱搖曳,香氣陶陶然,綿綿不絕地在鼻尖蕩漾。
皇帝含笑點點頭,吩咐命司禮內監:“記下她名字留用。”
皇后轉過頭對皇帝笑道:“今日選的幾位宮嬪都是絕色,既有精通詩書的,又有賢德溫順的,真是增添宮中祥和之氣。”皇帝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我心中一沉,上面高高端坐的那個男子就是我日後所倚仗終身的夫君了?我躬身施了一禮,默默歸列。見眉莊朝我粲然一笑,只好也報以一笑。我心中迷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中選,無心再去理會別的。等這班秀女見駕完畢,按照預先引導內監教的,無論是否中選,都叩頭謝了恩,然後隨班魚貫而出。
才出雲意殿,聽得身後“砰”的一聲,轉身去看,是剛才同列的秀女江蘇鹽道之女鄴芳春,只見她面色慘白,額頭上滿是冷汗,已然暈厥過去。想必是沒能“留用”以致傷心過度,痰氣上湧。
我嘆了一口氣說:“想留的沒能留,不想留的卻偏偏留下了。”說話間鄴芳春已被殿門前服侍的內監宮女扶了開去。
眉莊扶一扶我髮髻上將要滑落的芙蓉,輕聲說:“妹妹何必嘆息,能進宮是福氣,多少人巴不得的事。況且你我二人一同進宮,彼此也能多加照應。宣旨的內監已經去了,甄伯父必定歡喜。”
我手指絞著裙上墜著的攢心梅花絡子,只默默不語。半晌,才低低地說:“眉姐姐,我當真不是故意的。”
她扯住我衣袖,柔緩地說:“我明白。我早說過,以你的才貌憑一己之力是避不過的。”她頓了一頓,收斂笑容凝聲說:“何況以你我的資質,難道真要委身於那些碌碌之徒?”
眉莊正勸慰我,有年長的宮女提著風燈上來引我們出宮。宮女面上堆滿笑容,向我們福了一福,說:“恭喜兩位小主得選宮嬪之喜。”我和眉莊矜持一笑,拿了銀子賞她,攙著手慢慢往毓祥門外走。
毓祥門外等候的馬車只剩下零星幾輛,馬車前懸掛的玻璃風燈在風裡一搖一晃,像是身不由己一般。等候在車上的是我的近身侍婢流朱和浣碧,遠遠見我們來了,趕緊攜了披風跳下馬車過來迎接。浣碧扶住我手臂,柔聲說:“小姐勞累了。”流朱把錦緞披風搭在我身上係好。
眉莊被自家的婢女採月扶上車,駛到我的車旁,掀起簾子關切說:“教引姑姑不幾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導宮中禮儀。等聖旨下來正式進宮以前你我姐妹暫時不能見面了,妹妹好好保重。”
我點了點頭,流朱與浣碧一同扶我上車。車下的宮女畢恭畢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謹地說:“恭送兩位小主。”
我掀開簾子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彩霞,如鋪開了長長一條七彩織錦。這樣幻彩迷濛下殿宇深廣金碧輝煌的紫奧城有一種說不出的懾人氣勢,讓我印象深刻。
第二章 落定
車還沒到侍郎府門前,已經遙遙地聽見鼓樂聲和鞭炮劈裡啪啦作響的聲音。流朱幫我掀開車簾,紅色的燈籠映得一條街煌煌如在夢中。遠遠地看見闔家大小全立在大門前等候,我眼中一熱,眼眶中直要落下淚來,但在人前只能死命忍住。
見我的馬車駛過來,家中的僕從婢女早早迎了過來伸手攙扶。爹爹和娘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笑若春風,眼中含著淚。我剛想撲進娘懷裡,只見所有人齊齊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喊:“臣甄遠道連同家眷參見小主。”
我立時愣在當地,這才想起自己已是皇上欽選的宮嬪,只等這兩日頒下聖旨確定名分品級。一日之間我的世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心中悲苦,忍不住落淚,伸手去攙扶爹娘。
爹爹連忙擺手:“小主不可。這可不合規矩。”浣碧連忙遞過一條絲帕,我拭去淚痕,極力保持語氣平和,說:“起來吧。”
眾人方才起來,眾星拱月般地把我迎了進去。當下只餘我們一家人開了一桌家宴。爹爹才要把我讓到上座,我登時跪下泫然道:“女兒不孝,已經不能承歡膝下奉養爹娘,還要爹娘這般謹遵規矩,心中實在不安。”
爹娘連忙過來扶我,我跪著不動繼續說:“請爹娘聽女兒說完。女兒雖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禮不可廢。請爹娘准許女兒在進宮前仍以禮侍奉,要不然女兒寧願長跪不起。”
娘已經淚如雨下,爹爹點點頭,含淚說:“好,好!我甄遠道果然沒白生這個孝順女兒。”這才示意我的兩個妹妹玉姚和玉嬈將我扶起,依次坐下吃飯。
我心煩意亂,加上勞碌了一天,終究沒什麼胃口。便早早向爹娘道了安回房休息。
流朱與浣碧一早收拾好了床鋪。我雖然疲累,卻是睡意全無。正換了寢衣想胡亂睡下,爹親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窩羹來看我。
爹喚我一句“嬛兒”,眼中已噙滿淚水。我坐在爹身邊,終於枕著爹的手臂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爹喚我:“我兒,爹這麼晚來有幾句話要囑咐你。你雖說才十五歲,可自小主意大。七歲的時候就嫌自己的名字'玉嬛'不好,嫌那'玉'字尋常女兒家都有,俗氣,硬生生不要了。長大後,爹爹也是事事由著你。如今要進宮侍駕,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來了。凡事必須瞻前顧後,小心謹慎,和眉莊一般沉穩。”
我點點頭,答應道:“女儿知道,凡事自會講求分寸,循規蹈矩。”
爹爹長嘆一聲:“本不想你進宮。只是事無可避,也只得如此了。歷代后宮都是是非之地,況且今日雲意殿選秀皇上已對你頗多關注,想來今後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我忍著淚安慰爹爹:“您不是一直說女兒是'女中諸葛',聰明過人麼?爹爹放心就是。”
爹爹滿面憂色,憂聲說:“要在后宮之中生存下去的人哪個不是聰明的?爹爹正是擔心你容貌絕色,才藝兩全,尚未進宮已惹皇上註目,不免會遭后宮之人嫉妒暗算。你若再以才智相鬥,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切記若無萬全把握獲得恩寵,一定要收斂鋒芒,韜光養晦。爹爹不求你爭得榮華富貴,但求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終老。”
我鄭重其事地看著爹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女兒也不求能獲得聖上寵眷,但求無波無浪在宮中了此一生,保住甄氏滿門和自身性命即可。”
爹爹眼中滿是慈愛之色,疼惜地說:“可惜你小小年紀,就要去這后宮之中經受苦楚,爹爹實在是於心不忍。”
我抬起手背擦乾眼淚,沉聲說:“事已至此,女兒沒有退路,只有步步向前。”
爹爹見我如此說,略微放心,思量許久方試探著問道:“帶去宮中的人既要是心腹,又要是伶俐的精幹的。你可想好了要帶誰去?”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道:“這個女兒早就想好了。流朱機敏,浣碧縝密,女兒想帶她們倆進宮。”
爹爹微微鬆了一口氣,道:“這也好。她們倆是自幼與你一同長大的。陪你去爹爹也放心。”
我垂首道:“她們留在家中少不得將來也就配個小廝嫁了,就算爹爹有心也絕沒有什麼好出路,若是做得太明了反而讓娘起疑,合家不寧。”爹爹微顯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難言的內疚與愧懟,我於心難忍,柔聲道:“浣碧跟我進宮雖然還是奴婢,可是將來萬一有機會卻是能指給一個好人家的。”
爹爹長嘆一聲,道:“這個我知道。也看她的造化了。”
我對爹爹道:“爹爹放心,我與她情同姐妹,必不虧待了她。”
送走爹爹,我“呼”地吹熄蠟燭,滿室黑暗。
次日清晨,流朱、浣碧服侍我起來洗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正想出門,才記起自己已是小主,不能隨意出府。於是招來房中的小丫鬟玢兒吩咐道:“你去打聽,今屆秀女松陽縣縣丞安比槐的千金安陵容是否當選,住在哪裡。別聲張,回來告訴我。”
她應一聲出去。過了半日來回我:“回禀小主,安小姐已經當選,現今住在西城靜百胡同的柳記客棧。不過聽說她只和一個姨娘前來應選,手頭已十分拮据,昨日連打賞的錢也付不出來,還是客棧老闆墊付的。”我皺了皺眉,這也實在不像話,哪有當選的小主仍住在客棧,如果被這兩日前來宣旨的內監和引導姑姑看見,將來到宮中如何立足。
我略一思索,對玢兒說:“去請老爺過來。”
不過一炷香時間,爹爹便到了。縱然我極力阻止,他還是向我行了一禮,才在我桌前坐下。行過禮,他便又是那個對我寵溺的爹爹,談笑風生起來。
我對爹爹說:“爹爹,女兒有件事和你商量。女兒昨日認識一個秀女,曾經出手相助於她。如今她業已入選為小主,只是出身寒微,家境窘困,現下還寄居在客棧,實在太過淒涼。女兒想接她過來同住。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爹爹捋了捋鬍鬚,沉思片刻說:“既然你喜歡,那沒有什麼不妥的。我命你哥哥接了她來就是。”
傍晚時分,一抬小轎接了安陵容和她姨娘過來。娘早讓下人打掃好隔壁春及軒,準備好衣物首飾,又分派幾個丫頭過去服侍她們。
用了晚飯,哥哥滿面春風地陪同陵容到我居住的快雪軒。陵容一見我,滿面是淚,盈盈然就要拜倒。我連忙起身去扶,笑著說:“你我姐妹是一樣的人,何故對我行這樣的大禮呢?”流朱心思敏捷,立即讓陵容:“陵容小主與姨娘請坐。”陵容方與她姨娘蕭氏坐下。
陵容見哥哥在側,勉強舉袖拭淚說:“陵容多承甄姐姐憐惜,才在京城有安身之地,來日進宮不會被他人輕視,此恩陵容實在無以為報。 ”蕭姨娘也是感激不盡。
哥哥在一旁笑說:“剛才去客棧,那老闆還以為陵容小主奇貨可居,硬是不放她們走。結果被我三拳兩腳給打發了。”
我假意嗔道:“陵容小主面前,怎麼說這樣打打殺殺的事,拿拳腳功夫來嚇人!”
陵容破涕為笑,連連說:“不妨事。多虧甄少俠相助!”
我笑著說:“還'少俠'呢?少嚇唬我們也就罷了。”大家掌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夜色漸深,我獨自送陵容回房,月色如水傾注在抄手游廊上。我誠意對陵容說:“陵容,住在我家就如在自己家,千萬不要拘束。缺什麼要告訴我,丫頭老媽子不好也要告訴我,不要委屈自己。”陵容心中感動,執住我的手說:“陵容卑微,不知從哪裡修得的福氣,得到姐姐顧惜,才能安心入宮。陵容只有以真心為報,一生一世與姐姐扶持,相伴宮中歲月。”
我心中一暖,緊緊握住她的手,誠懇地喚:“好妹妹。”
過得一日,宮裡的內監來宣旨,爹爹帶著娘親、我,還有兄長和兩個妹妹到大廳接旨。內監宣道:“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總管內務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郎甄遠道十五歲女甄嬛,著封為正六品貴人,賜號'莞',於九月十五日進內。欽此。”
我心中已經說不出是悲是喜,只靜靜地接旨謝恩。
又引過一位宮女服色的年長女子,長得十分秀雅,眉目間一團和氣。我知道是教引姑姑,便微微福一福身,叫了聲:“姑姑。”她一愣,想是沒想到我會這樣以禮待她。急忙跪下向我請安,口中說著:“奴婢芳若,參見貴人小主。”我朝的規矩,教引姑姑身份特殊,在教導小主宮中禮儀期間是不用向宮嬪小主叩頭行大禮的,所以初次見面也只是請了跪安。
爹爹早已準備了錢財禮物送與宣旨內監。娘細心,考慮到陵容寄居,手頭不便,就連她的那一份也一起給了公公。
內監收了禮,又去隔壁的春及軒宣旨: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總管內務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松陽縣丞安比槐十五歲女安陵容,著封為從七品選侍,於九月十五日進內。欽此。”
陵容與蕭姨娘喜極而泣。因我與陵容住在一起,教引姑姑便同是芳若。
宣旨完畢,引了姑姑和內監去飲茶。為姑姑準備上好的房間,好吃好喝地款待。
去打聽消息的人也回來了。因為是剛進宮,進選的小主封的位分都不高,都在正五品嬪以下。眉莊被冊封為從五品小儀,與我同日進宮。這次入選的小主共有十五位,分三批進宮。我和陵容、眉莊是最後一批。
我心裡稍稍安慰。不僅可以晚兩日進宮,而且我們三人相熟,進宮後也可以彼此照應,不至於長日寂寞。
我和陵容行過冊封禮,就開始別院而居。仍住在吏部侍郎府邸,但我們居住的快雪軒和春及軒被封鎖起來了,外邊是宮中派來的護軍站崗,裡邊則是內監、宮女服侍,閒雜男子一概禁止入內。只教引姑姑陪著我們學習禮儀,等候著九月十五進宮的日子到來。
冊封後規矩嚴謹,除了要帶去宮中的近身侍婢可以貼身服侍,連爹爹和哥哥與我見面都要隔著簾子跪在門外的軟墊上說話。娘和妹妹還可一日見一次,但也要依照禮數向我請安。
陵容與我都是宮嬪,倒可以常常往來走動,也在一起學習禮儀。
這樣看來倒是陵容比我輕鬆自在。男眷不在身邊,不用眼睜睜看著家人對自己跪拜行禮。
大周朝歷來講求“三綱五常”。 “君為臣綱”在“父為子綱”前邊。我這“莞貴人”的封號象徵著我已經是天子的人,雖然只是個低等的宮嬪,但父母兄妹也得向我下跪、請安。
我實在不忍心看著父親跪在簾子外邊向我請安,口中念念:“莞貴人吉祥,願貴人小主福壽康寧。”然後俯著軀體與我說話。這叫我心裡說不出的難受與傷心。
我只得對爹爹避而不見,每天由妹妹玉姚和玉嬈告訴爹爹我的近況,並囑咐爹爹注意保養。
我每日早起和陵容聽芳若講解宮中規矩,下午依例午睡後起來練習禮節,站立、走路、請安、吃飯等姿勢。我和陵容是一點就透的人,很快學得嫻熟。空閒的時候便聽芳若講一會兒宮中閒話。芳若原在太后身邊當差,性子謙恭直爽,侍候得極為周全。芳若甚少提及宮闈內事,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朝夕相處間雖是只有隻字片語,我對宮中的情況也明白了大概。
皇帝玄凌今年二十有五,早在十二年前就已大婚,娶的是當今太后的表侄女朱柔則。皇后雖比皇上年長兩歲,但是端莊嫻雅,時人皆稱皇后“婉嫕有婦德,美暎椒房”①,與皇上舉案齊眉,非常恩愛,在后宮也甚得人心。誰料大婚五年後皇后難產薨逝,連新生的小皇子也未能保住。皇上傷心之餘追謚為“純元皇后”。又選了皇后的妹妹,也是太后的表侄女,貴妃朱宜修繼任中宮。當今皇后雖不是國色,但也寬和,皇上對她倒還敬重。只是皇上年輕,失了純元皇后之後難免多有內寵。如今宮中最受寵愛的是宓秀宮華妃慕容世蘭。傳說她頗負傾城之貌,甚得皇帝歡心,宮中無人敢攖其鋒,別說一干妃嬪,就是連皇后也要讓她三分。
照理說皇后是太后的表侄女,太后為親眷故或是外戚榮寵之故都不會這樣坐視不理。我朝太后精幹不讓鬚眉,皇帝初登大寶尚且年幼,曾垂簾聽政三年之久,以迅雷之勢從攝政王手中奪回皇權,並親手誅殺攝政王,株連其黨羽,將攝政王的勢力一掃而清,才有如今治世之相。只是攝政王一黨清除殆盡之後,太后大病一場,想是心力交瘁,於是起了歸隱頤養之意,從此,除了重大的節慶之外,便長居太后殿閉門不出,專心禮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宮之事,只把一切交予帝后處置。
此外,宮中妃嬪共分八品十六等。像我和眉莊、陵容等人不過是低等宮嬪,並非內廷主位,只能被稱為“小主”,住在宮中閣樓院落,無主殿可居。只有從正三品貴嬪起才能稱“主子”或是“娘娘”,有資格成為內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宮事宜。后宮妃嬪主位雖說不少,但自從當今皇后自貴妃被冊封為皇后之後,正一品貴淑賢德四妃的位置一直空著虛位以待。芳若姑姑曾在私下誠懇地對我說,以小主的天資容貌,獲得聖眷,臨位四妃,安享榮華是指日可待。我只微微一笑,用別的事把話題岔了開去。
自聖旨下了以後,母親帶著玉姚忙著為我準備要帶入宮中的體己首飾衣物,既不能帶多了顯得小家子氣,又不能帶少了撐不住場面被人小瞧,還必須樣樣精緻大方。這樣挑剔忙碌,也費了不少工夫。家中自陵容住了進來之後,待遇與我一視同仁,自然也少不了要為陵容準備。
雖然不能見眉莊,和家人也不得隨意見面,但我與陵容的感情卻日漸篤定。日日形影不離,姐妹相稱,連一支玉簪也輪流插戴。
但是我的心情並不愉快。內心焦火旺盛,嘴角長了爛疔,急得陵容和蕭姨娘連夜弄了家鄉的偏方為我塗抹,才漸漸消了下去。
進宮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見面送行,爹娘帶著哥哥、兩個妹妹來看我。芳若早早帶了一干人等退出去,只餘我們哭得淚流滿面。
這一分別,我從此便生活在深宮之中,想見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我止住淚看著玉姚和玉嬈。玉姚剛滿十二歲,剛剛長成。模樣雖不及我,但也是十分秀氣,只是性子太過溫和柔弱,優柔寡斷,恐怕將來也難成什麼氣候。玉嬈還小,才七歲,可是眼中多是靈氣,性子明快活潑,極是伶俐。爹娘說和我幼時長得有七八分像,將來必定也是沉魚落雁之色。因此我格外疼愛她,她對我也是特別依戀。
玉姚極力克制自己的哭泣,玉嬈還不十分懂得人事,只抱著我的脖子哭著喊“姐姐別去”。她們年紀都還小,不能為家中擔待什麼事。幸好哥哥甄珩年少有為,雖然隻長我四歲,卻已是文武雙全,只待三月後隨軍鎮守邊關,為國家建功立業。
我又看母親,她不足四十,加之平日保養得好,更顯得年輕些。可是三月之內長子長女都要離開身邊,臉上多了好些憔悴之色。她用帕子不斷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可就是擦不淨,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滾落下來。
我含淚勸道:“娘,我此去是在宮中,不會受委屈。哥哥也是去掙功名。兩位妹妹還可以承歡膝下。”娘不住地點頭,可止不住,抽泣得更厲害了。
娘用力拭去眼淚,叮囑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嬛兒要多珍重,心疼自己。與后妃相處更要處處留意。能做皇上寵妃自然是好,可是娘只要女兒。所以自身性命更是緊要,無論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我勉強笑了笑,說:“娘親放心,我全記下了。也望爹娘好自保養自己。”
爹爹面色哀傷,沉默不語,只肅然說了一句:“嬛兒,以後你一切榮辱皆在自身。自然,甄家滿門的榮辱也係於你一身了。”
我用力點了點頭,抬頭看見哥哥彷彿在思慮什麼,一直隱忍不言。我知道哥哥不是這樣猶豫的人,必定是什麼要緊的事,便說:“爹娘且帶妹妹們去歇息吧,嬛兒有幾句話要對哥哥說。”
爹娘再三叮囑,終是依依不捨地出去了。
哥哥沒想到我會主動留他下來,神情微微錯愕。我聲音溫婉:“哥哥,若有什麼話現在可說了。”
哥哥遲疑一會兒,從袖中取出一張花箋,紙上有淡淡的草藥清香,我一聞便知是誰寫的。哥哥終於開口:“溫實初託我帶給你。我已想了兩天,不知是否應該讓你知道。”
我淡淡地瞟一眼那花箋說:“哥哥,他糊塗,你也糊塗了嗎?私相授受,對於天子宮嬪是多大的罪名。”
哥哥的話語漸漸低下去,頗為感慨:“我知道事犯宮禁。只是他這番情意……”
我的聲音陡地透出森冷:“甄嬛自知承受不起!”我看見哥哥臉上含愧,緩過神色語氣柔婉:“哥哥難道還不明白嬛兒,實初哥哥並非我內心所想之人,嬛兒也無內心所想之人。”
哥哥微微點頭:“他也知事不可回,不過是想你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實初一向交好,實在不忍看他飽受相思之苦。”他頓一頓,把信箋放我手中, “這封信你自己處置吧。”
我“嗯”一聲,把信撂在桌上,語氣淡漠:“幫我轉告溫實初,好生做他的太醫,不用再為我費心。”
哥哥盯著我:“話我自會傳到。只是依他的性子,未必會如你所願。”
我不置可否,伸手拔一支銀簪子剔亮燭芯,輕輕吹去簪上挑出的閃著火星的燭灰。 “哥哥把話帶到即可。這是給他一個提醒。做得到於我於他都好。做不到,對我也未必有害無益。只是叫他知道,如今我和他身份有別,再非昔日。”說罷轉身取出一件天藍色袍子交到哥哥手中,柔聲說:“嬛兒新制了一件袍子,希望哥哥見它如見嬛兒。邊關苦寒,宮中艱辛。哥哥與嬛兒都要各自珍重。”
哥哥把袍子收好,滿臉不捨之情,靜靜地望著我。我半晌無語,依稀自己還是六七歲小小女童,稚子垂髫,哥哥把我放在肩上,馱著我去攀五月裡開得最豔的石榴花。
我定了定神,讓浣碧送了哥哥離開。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我命流朱拿了火盆進來,剛想燒毀溫實初的信箋。忽見信箋背面有極大一滴淚痕,落在芙蓉紅的花箋上似要滲出血來,心中終是不忍。打開了看,只見短短兩行楷字:“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墨跡軟弱短續,想是著筆時內心難過以至下筆無力。
我心中著惱,竟有這樣自作多情的人,他何曾是我的蕭郎?隨手將信箋揉成一團拋進火盆中,那花箋即刻被火舌吞卷得一干二淨。
流朱立刻把火盆端了出去,浣碧上來斟了香片,勸道:“溫大人又惹小姐生氣了麼?他情意雖好,卻用不上地方。小姐別要和他一般見識了。”
我飲一口茶,心中煩亂。腦海中清晰地浮現起入宮選秀的半月前,他來為我請“平安脈”的事。宮中規矩御醫不得皇命不能為皇族以外的人請脈診病,只是他與我家歷來交好,所以私下空閒也常來。那日他坐在我軒中小廳,搭完了脈沉思半晌,突然對我說:“嬛妹妹,若我來提親,你可願嫁給我?”
我登時一愣,羞得面上紅潮滾滾而來,語氣冰冷道:“溫大人今日的話,甄嬛只當從未聽過。”
他又是羞愧又是倉皇,連連歉聲說:“是我不好,唐突了嬛妹妹。請妹妹息怒。實初只是希望妹妹不要去宮中應選。”
我勉強壓下怒氣,喚玢兒:“我累了。送客!”半是驅趕地把他請了出去。
他離開前雙目直視著我,懇切地對我說:“實初不敢保證別的,但能夠保證一生一世對嬛妹妹好。望妹妹考慮,若是願意,可讓珩兄轉告,我立刻來提親。”
我轉過身,只看著身後的烏木雕花刺繡屏風不語。
我再沒理會這件事,也不向爹娘兄長提起。
溫實初實在不是我內心所想的人。我不能因為不想入選便隨便把自己嫁了,我不能。
我心裡煩亂,不顧浣碧勸我入睡,披上雲絲披風獨自踱至廊上。
遊廊走到底便是陵容所住的春及軒,想了想明日進宮,她肯定要與蕭姨娘說些體己話,不便往她那裡去,便轉身往園中走去。忽然十分留戀這居住了十五年的甄府,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懷,不由得觸景傷情。
信步踱了一圈天色已然不早,怕是芳若姑姑和一干丫鬟僕從早已心急,便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繞過哥哥所住的虛朗齋便是我的快雪軒。正走著,忽聽見虛朗齋的角門邊微有窸窣之聲,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我以為是服侍哥哥的丫鬟,正要出聲詢問,心頭陡地一亮,那人不是陵容又是誰?
我急忙隱到一棵梧桐後。只見陵容痴痴地看著虛朗齋臥房窗前哥哥頎長的身影,如水銀般的月光從梧桐的葉子間漏下來,枝葉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繡落在她身上,越發顯得弱質纖纖,身姿楚楚。她的衣角被夜風吹得翩然翻起,她仍絲毫不覺風中絲絲寒意。天氣已是九月中旬,虛朗齋前所植的幾株梧桐都開始落葉。夜深人靜黃葉落索之中隱隱聽見陵容極力壓抑的哭泣聲,頓時心生蕭索之感。縱使陵容對哥哥有情,恐怕今生也已經註定是有緣無分了。夜風襲人,我不知怎地想起了溫實初的那句話:“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於陵容而言,此話倒真真是應景。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陵容終於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抬眼看一眼哥哥屋子裡的燈光,心底暗暗吃驚,我一向自詡聰明過人,竟沒有發現陵容在短短十幾日中已對哥哥暗生情愫,這情分還不淺,以至於她臨進宮的前晚還對著哥哥的身影落淚。不知道是陵容害羞掩飾得太好還是我近日心情不快無暇去注意,我當真是疏忽了。若是哥哥和陵容真有些什麼,那不僅是毀了他們自己,更是彌天大禍要殃及安氏和甄氏兩家。
我心裡不由得擔心,轉念一想依照今晚的情形看來哥哥應該是不知道陵容對他的心思的。至多是陵容落花有意罷了。只是我應該適當地提點一下陵容,她進宮已是不易,不要因此而誤了她在宮中的前程才好。
回到房中,一夜無話。我睡覺本就輕淺,裝了這多少心事,更是難以入眠。輾轉反側間,天色已經大亮。
我在娘家的最後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註釋
①“婉嫕有婦德,美暎椒房”:西晉時人對武帝司馬炎皇后楊豔的讚語。楊艷(238—274):字瓊芝,弘農華陰(今陝西華陰)人,其父楊文宗曾任曹魏通事郎。她堅持立白癡兒子為太子,即後來在百姓受災餓死後說出“他們沒飯吃,可以吃肉糜”的惠帝司馬衷。泰始十年,楊艷病死洛陽,終年37歲,諡號武元。
第三章 棠梨合心
九月二十二日,宮中的大隊人馬,執禮大臣,內監宮女浩浩蕩盪執著儀仗來迎接我和陵容入宮。雖說只是宮嬪進宮,排場仍是極盡鋪張,更何況是一個門中抬出了兩位小主,幾十條街道的官民都湧過來看熱鬧。
我含著淚告別了爹娘兄妹,乘轎進宮。當我坐在轎中,耳邊花炮鼓樂聲大作,依稀還能聽見娘與妹妹們隱約的哭泣聲。
流朱和浣碧跟隨我一同入了宮。她們都是我自幼貼身服侍的丫鬟。流朱機敏果決,有應變之才;浣碧心思縝密,溫柔體貼。兩個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宮中的日子少不得她們扶持我周全。在宮中生存,若是身邊的人不可靠,就如同生活在懸崖峭壁邊,時時有粉身碎骨之險。
吉時一到,我在執禮內監的引導下攙著宮女的手下轎。轎子停在了貞順門外,因是偏妃,不是正宮皇后,只能從偏門進。
才下轎便見眉莊和陵容,懸著的一顆心登時安慰不少。正在此間,卻見一頂轎子落地,一位裝束華貴的女子扶著侍女的手傲然走下,便有內監上前恭敬相引:“夏才人到了。”
女子倨傲點頭,轉過臉來,卻是那日與陵容起了爭執的夏冬春,我與陵容相視一眼,不免變色。夏冬春望見我們三人,亦冷下了臉,覷著陵容道:“你居然也能入宮?不過是個微末的更衣吧?”
我不卑不亢,護在陵容身前:“恭喜夏姐姐入選才人,安妹妹也是選侍呢。”
夏冬春失笑:“原來也能當個選侍,要是皇上選不上你,連個侍奉御前的機會都沒了吧。瞧你那小眉小眼的樣子,怕也不配啊。”
陵容局促:“夏姐姐……我……”
夏冬春利落一擺手,正了正髮髻上灑金紅寶石珠花:“別!當不起你這聲姐姐,我可是皇上親口誇獎入選宮嬪的,還怕沾了窮酸晦氣。”
陵容只得屈膝福了一福:“夏才人萬安。”
夏冬春得意:“這才是懂規矩的。”她瞥著我和眉莊,“原來你們也算有福氣的,能踏進這紫奧城走一遭呢。”
眉莊微微蹙眉,面上卻含笑,執了我的手親熱道:“莞貴人,早些回宮,等下我便來看你。”
我會意,“先恭送沈小儀了。”
眉莊朝陵容一笑,也不顧夏冬春臉色難看,先我一步離開。
我與陵容告別,心頭更覺彼此依靠,有了著落。望出去這一日天氣很好,勝於我選秀那日,碧藍一泓,萬里無雲。秋日上午的陽光帶著溫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
從貞順門外看紫奧城的后宮,盡是飛簷捲翹,金黃翠綠兩色的琉璃華瓦在陽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一派富貴祥和的盛世華麗之氣。
我心中默默:這就是我以後要生存的地方了。不自禁地抬起頭,仰望天空,一群南飛的大雁嘶鳴著飛過碧藍如水的天空。
貞順門外早有穿暗紅衣袍的內侍恭候,在鑾儀衛和羽林護軍的簇擁下引著我和幾位小主向各自居住的宮室走。進了貞順門,過了御街從夾道往西轉去,兩邊高大的朱壁宮牆如赤色巨龍,望不見底。其間大小殿宇錯落,連綿不絕。走了約一盞茶的時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宮殿的匾額上三個赤金大字:棠梨宮。
棠梨宮是后宮中小小一座宮室,坐落在上林苑西南角,相當僻靜,是個兩進的院落。進門過了一個空闊的院子便是正殿瑩心堂,瑩心堂後有個小花園。兩邊是東西配殿,南邊是飲綠軒,供嬪妃夏日避暑居住。正殿、兩廂配殿的前廊與飲綠軒的後廊相連接,形成一個四合院。瑩心堂前有兩株巨大的西府海棠,雖不在春令花季,但經了風露蒼翠的葉子,倒也可喜。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桂樹,皆是新貢的禺州桂花,植在巨缸之中。花開繁盛,簇簇綴於葉間,馥郁芬芳。遠遠聞見便如痴如醉,心曠神怡。堂後花園遍植梨樹,現已入秋,一到春天花開似雪,香氣怡人,是難得的美景。難怪叫“棠梨宮”,果然是個絕妙所在。
我在院中默默地站了片刻,掃視兩邊規規矩矩跪著的內監宮女們一眼,微微頷首,隨口問:“這海棠好大,怎麼不結果呢?”
為首一個內監笑瞇瞇上來道:“小主有所不知,這海棠原是開花的,可前些年就沒動靜了。或許就等著小主來了才開花喜慶呢。”
這人倒是會說話,我便問:“新移的桂花?”
身邊攙扶我的宮女恭謹地回答:“皇后吩咐,宮中新進貴人,所居宮室多種桂花,以示新貴入主,內宮吉慶。”
我心想,吉慶是好的,只是皇后這麼做太過隆重了一點,彷彿在刻意張耀什麼。面上卻不動聲色,由著她們小心地扶著我進了正殿坐下。
瑩心堂正間,迎面是地平台,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繡屏風前,設了蟠龍寶座、香幾、宮扇、香亭,上懸先皇隆慶帝御書的“茂修福惠”匾額。這裡是皇上臨幸時正式接駕的地方。
我在正間坐下,流朱、浣碧侍立兩旁。有兩名小宮女獻上茶來。棠梨宮首領內監康祿海和掌事宮女崔槿汐進西正間裡,向我叩頭請安,口中說著:“奴才棠梨宮首領內監正七品執守侍康祿海參見莞貴人,願莞貴人如意吉祥。”“奴婢棠梨宮掌事宮女正七品順人崔槿汐參見莞貴人,願莞貴人如意吉祥。”
我看了他們倆一眼,康祿海三十出頭,一看就是精明的人,兩隻眼睛滴溜溜地會轉。崔槿汐三十上下,容長臉兒,皮膚白淨,雙目黑亮頗有神采,很是穩重端厚。我一眼見了就喜歡。
他們倆參拜完畢,又率其他在我名下當差的四名內監和六名宮女向我磕頭正式參見,一一報名。我緩緩地喝著六安茶,看著上頭的花梨木雕花飛罩,只默默地不說話。
我知道,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種很有效的威懾。果然,他們低眉垂首,連大氣也不敢出,整個瑩心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
茶喝了兩口,我才含著笑意命他們起來。
我合著青瓷蓋碗,也不看他們,只緩緩地對他們說:“今後,你們就是我的人了。在我名下當差,伶俐自然是很好的。不過……”我抬頭冷冷地掃視了一眼,說道:“做奴才最要緊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著旁的歪門邪道,這顆腦袋是長不安穩的!當然了,若你們忠心不二,我自然厚待你們。”
站在地上的人神色陡地一凜,口中道:“奴才們決不敢做半點對不起小主的事,必當忠心耿耿侍奉小主。”
我滿意地笑了笑,說一句“賞”,流朱、浣碧拿了預先準備好的銀子分派下去,一屋子內監宮女諾諾謝恩。
這一招恩威並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現下是鎮住了他們。我知道,今後若要管住他們老實服帖地侍候辦事,就得制住他們。不能成為軟弱無能被下人矇騙欺哄的主子。
槿汐上前說:“小主今日也累了,請先隨奴婢去歇息。”
我疑惑道:“不引我去參見本宮主位麼?”
槿汐答道:“小主有所不知,棠梨宮從前是芳嬪住的,後來芳嬪離開,宮中尚無主位,如今是貴人位分最高。”
我剛想問宮中還住著什麼人,槿汐甚是伶俐,知我心意,答道:“此外,東配殿住著淳常在,是四日前進的宮;西配殿住的是史美人,進宮已經三年。稍後就會來晉見貴人小主。”
我含笑說一句“知道了”。
瑩心堂兩邊的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玻璃碧紗櫥和花梨木雕並蒂蓮花玻璃碧紗櫥之後分別是東西暖閣。東暖閣是皇帝駕幸時平時休息的地方,西暖閣是我平日休息的地方,寢殿則是在瑩心堂後堂。
槿汐扶著我進了後堂。後堂以花梨木雕萬福萬壽邊框鑲大玻璃隔斷,分成正次兩間,佈置得十分雅緻。
我和顏悅色地問槿汐:“崔順人是哪里人?在宮中當差多久了?”
她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說:“奴婢不敢。小主直呼奴婢賤名就是。”
我伸手扶她起來,笑說:“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沒拘束慣了的,咱們名分上雖是主僕,可是你比我年長,經的事又多,我心裡是很敬你的。你且起來說話。”
她這才起身,滿臉感激之情,恭聲答道:“小主這樣說真是折殺奴婢了。奴婢是永州人,自小進宮當差,先前是服侍欽仁太妃的。因做事還不算笨手笨腳,才被指了過來。”
我的笑意越發濃,語氣溫和:“你是服侍過太妃的,必然是個穩妥懂事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是放一百二十個心。以后宮中雜事就有勞你和康公公料理了。”
她面色微微發紅,懇切地說:“能侍奉小主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定當盡心竭力。”
我轉頭喚來浣碧,說:“拿一對金鐲子來賞崔順人。”又囑浣碧拿了錠金元寶額外賞給康祿海。
康祿海受寵若驚地進來和槿汐恭恭敬敬地謝了,服侍我歇息,又去照料宮中瑣事。
才睡過午覺,猶自帶著慵懶之意。槿汐帶著宮女品兒、佩兒和晶青、菊青服侍我穿衣起床。她們四個的年紀都不大,品兒、佩兒十四五的樣子,晶青和菊青大些,有十八了,跟著槿汐學規矩學伺候主子,也是很機靈的樣子。
才穿戴完畢,內監小印子在門外報史美人和淳常在來看我。
史美人身材修長,很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鼻子,長得很是美麗。只是她眉宇間神色有些寂寥,想來在宮中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對我卻甚是客氣。甚至,還有點討好的意味。淳常在年紀尚小,才十三歲,個子嬌小,天真爛漫,臉上還帶著稚氣。大家十分客氣地見了禮,坐下飲茶。
史美人雖然位分比我低,但終究比我年長,又早進宮,我對她很是禮讓,口口聲聲喚她“史姐姐”,又讓人拿了點心來一起坐著吃。淳常在年紀小,又剛進宮,還怯生生的,便讓人換了鮮牛奶茶給她,又多拿糖包、糖餅、炸馓子、酥兒印、芙蓉餅等樣子好看的甜食給她。她果然十分歡喜,過不得片刻,已經十分親熱地喊我“莞姐姐”了。
我真心喜歡她,想起家中的玉姚和玉嬈,備覺親切。她們起身辭出的時候,我還特特讓品兒拿了一包糕點帶給她。
看她們各自回了寢宮,我淡淡地對槿汐說:“史美人的確很美麗。”她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極快地向四周掃了一眼,眼見無人,方走近我身畔,說了一句:“華妃娘娘才貌雙全,寵冠后宮。”我心中暗讚她謹言慎行,這一句雖是貌似牛頭不對馬嘴,但我心中已是了然史美人的確已不受寵愛。
難怪她剛才看我的神色頗為古怪,嫉妒中夾雜著企盼,語氣很是謙卑。多半是盼望我獲寵後藉著與我同住一宮的方便能分得些許君恩。我微微搖頭,只覺得她可憐,不願再去想她。
心裡倒是記掛著棠梨宮的舊主人,便問:“從前的芳嬪……”
槿汐低頭看著地上,極輕聲地說:“芳嬪無福,無端小產,又得罪了華妃,故而去了冷宮。”
我心中一驚,便不敢再問。
獨自進晚膳,看見槿汐領著流朱、浣碧垂手侍立一旁,門外雖站了一干宮女內監,卻是鴉雀之聲不聞,連重些的呼吸聲也聽不見,暗道宮中規矩嚴謹,非尋常可比。
用完了膳,有小宮女用烏漆小茶盤捧上茶來。芳若姑姑曾說過宮中用膳完畢奉上的第一盅茶是漱口用的,以解飯食後口中油膩。果然又捧過漱盂來讓我漱了口,這才奉上喝的茶水。我抿了一口,笑著說:“飯菜先別撤下去。你們也別乾站著了,就著這些菜吃了。別為了伺候我把自己個兒給餓壞了。”
幾個人忙著謝了恩端了去吃。
我自顧自走進暖閣歪著歇息,望著對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心事茫然如潮,紛紛擾擾彷彿椅搭上繡著的散碎不盡的花紋。
一夜無話。
次日起來梳洗完畢,用過早膳,門外的康祿海尖細著嗓音高聲禀報有黃門內侍江福海來傳旨。我急忙起身去瑩心堂正間接旨,心知黃門內侍是專門服侍皇后的內監,必是有懿旨到了。
恭謹地跪下,聽懿旨:“奉皇后懿旨,傳新進宮嬪於三日後卯時至鳳儀宮昭陽殿參見皇后及后宮妃嬪。”
我忙接了旨,命槿汐好生送了出去。
芳若姑姑說過,只有參見了后妃,才能安排侍寢。這三天權且讓新進宮嬪適應宮中起居。
黃門內侍剛走,又報華妃有賞賜下來。
華妃的宮中首領內監周寧海上前施禮請了安,揮手命身後的小內監抬上三大盒禮物,笑逐顏開地對我說:“華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將這些禮物賞賜給小主。”
我滿面笑容地說:“多謝娘娘美意。請公公向娘娘轉達臣妾的謝意。公公,請喝杯茶歇歇再走。”
周寧海躬身道:“奴才一定轉達。奴才還要趕著去別的小主那裡,實在沒這工夫,辜負莞貴人盛情了。”
我看了浣碧一眼,她立刻拿出兩個元寶送上。我笑著說:“有勞公公。那就不耽誤公公的正事了。”周寧海雙目微垂,忙放入袖中笑著辭去。
品兒和佩兒打開盒子,盒中盡是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品兒喜滋滋地說:“恭喜小主。華主子對小主很是青眼有加呢。”我掃一眼其他人,臉上也多是喜色,遂命內監抬著收入庫房登記。
眼見眾人紛紛散了,流朱跟上來說:“才剛打聽了,眉莊小主與小姐的賞賜相差無幾,倒是有個夏才人,得了皇后和華妃的賞賜最多呢。”
我嘴角的笑意漸漸退去,流朱看我臉色,小聲地說:“華妃娘娘這樣厚賞,恐怕是想拉攏眉莊小主和小姐您。”
我看著朱紅窗櫺上糊著的密密的棉紙,沉聲道:“是不是這個意思還言之過早。”
華妃的賞賜一到,麗貴嬪和曹容華的賞賜隨後就到了。我從槿汐處已經得知麗貴嬪和曹容華是華妃的心腹,一路由華妃悉心培植提拔上來,在皇帝那裡也有幾分寵愛。雖不能和華妃並論,但比起其他嬪妃已是好了很多。
其他妃嬪的賞賜也源源不斷地送來,一上午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等過了晌午,我已感覺疲累。只吩咐槿汐、流朱和浣碧三人在正間接收禮物,自己則穿著家常服色在暖閣次間的窗下看書。看了一會兒,眼見陽光逐漸暗了下去,在梅花朱漆小几上投下金紅斑駁的光影,人也有些懶懶的。忽聽見門外報沈小儀來看我,心中登時歡喜,擱下書起身去迎。才走到西正間,眉莊已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口中說:“妹妹好悠閒。”
我笑著說:“剛進宮的人哪有什麼忙的?”假意嗔怪道:“眉姐姐也不早來看我,害我悶得慌!”
眉莊笑言:“你還悶得慌?怕是接賞賜接得手軟吧。”
我笑意淡下來,見身邊只剩眉莊的貼身丫鬟採月在,才說:“姐姐難道不知道,我是不願意有這些事的?”
眉莊攜了我的手坐下,方才低聲說:“我得的賞賜也不少,這是好事。但也只怕是太招搖了,惹其他新進的宮嬪側目。”
我微微嘆了一聲:“我知道。也只有自己好自為之了。”
聊了一會兒,康祿海進來問:“晚膳已經備好了,貴人是現在用呢還是等下再傳?”
我道:“即刻傳吧,熱熱的才好。我與小儀小主一起用。”
眉莊笑說:“來看看你,還擾你一頓飯。”
我看著她說:“姐姐陪我吃才熱鬧呢,我看著姐姐能多吃一碗飯下去。”
眉莊奇道:“這是怎麼說?”
我眼睛一眨,學著講席夫子的樣子,虛捋著鬍子說:“豈不聞古人云'秀色可餐'也。”
眉莊笑著啐我:“沒有一點大家小姐的樣子!”
寂然飯畢,與眉莊一起坐在燈下看繡花樣子。
一抬頭見安陵容笑吟吟地站在碧紗櫥下,心裡驚喜,連忙招她一起坐下,一面嗔怪外面的內監怎麼不通報。陵容微微有些窘迫,道:“莞姐姐別怪他們,是我不讓他們傳的,想讓姐姐驚喜,不料卻讓姐姐惱了,是陵容的錯。”
我急忙笑道:“你哪裡來的錯,你是好意。我不過白說他們一句,你別急。”
陵容這才展顏笑了,一同坐下。她對眉莊說:“方才去暢安宮看姐姐,想與姐姐一同過來拜會莞姐姐,不料姐姐存菊堂的宮女說姐姐先過來了,可是妹妹晚了一步。”
眉莊笑道:“一點不晚,正好一起看繡花樣子呢。”
浣碧斟了茶來:“安選侍請用茶。浣碧知道選侍不愛喝六安茶,特意換了香片。”
陵容笑著說:“多謝你費心記著。”
浣碧福了福說:“陵容小主與眉莊小主與我家小姐情如姐妹,奴婢安敢不用心呢?”
眉莊笑起來:“好一張巧嘴!果然是你身邊的人,有其主必有其僕。”
我臉上更紅:“眉姐姐向來愛拿我取笑。她哪裡伶俐呢,不過是服侍我久了比別人多長著點記性罷了。”
眉莊道:“自然是自幼服侍咱們的丫頭體貼些。”又問陵容,“你如今住在哪個宮裡,一切都還好?”
陵容臉色頓時黯然,勉強笑著說:“妹妹福薄,竟是和夏才人一個宮裡,都在翠微宮。方才收拾好了宮室,隨口哼唱兩句,也被她取笑奚落了半日。反正我少言寡語也就是了。”
眉莊看我一眼,嘆口氣:“真是冤家路窄了,也是我們的不是。那麼,竟沒有主位娘娘做主麼?”
陵容搖頭,“都沒有。位分高些的恬貴人也是個不愛搭理人的。我更不敢說什麼了。”
我心下愧歉:“都是我不好。”
陵容連忙道:“姐姐怎麼這樣說?若沒有姐姐,我只會更委屈。夏才人再怎樣,也是忌諱兩位姐姐的。”
我想一想:“咱們行得正,不必理會她。”
眉莊道:“同在屋簷下,你暫且忍一忍。若有皇上寵幸,以後也不怕了。對了,你並沒帶貼身丫鬟進來,如今伺候你的宮女有幾個?服侍得好不好?”
陵容答道:“好是還好,我宮裡有四個宮女,只不過有兩個才十二,也指望不上她們做什麼。好在我也是極省事的,也夠了。”
我皺了皺眉:“這點子人手怎麼夠?帶出去也不像話!”
喚了屋外的槿汐進來,道:“把我名下滿十八的宮女指一個過去伺候安選侍。”
槿汐答應了,出去片刻又過來回:“奴婢指了菊青,她曾在四執庫當差,人還算穩當。”
我點點頭,讓她下去,對陵容說:“待會兒讓她跟你回去。你有什麼不夠的,盡來告訴我和眉姐姐。”
眉莊點頭說:“有我們的自然也有你的,放心。今日新得了些賞賜,有幾匹緞子正合你穿,等下差人送去你的明瑟居。”
陵容很是感激:“姐姐們的情誼陵容只有心領了。”
我接口說:“這有什麼呢?你我姐妹在這宮中互相照顧是應當的。”
我們三人互相凝視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六隻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第四章 華妃世蘭
三日後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妝打扮。這是進宮後第一次覲見后宮后妃,非同小可。一宮的下人都有些緊張,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流朱、浣碧手腳麻利地為我上好胭脂水粉,佩兒在一旁捧著一盤首飾說:“第一次覲見皇后,小主可要打扮得隆重些,才能艷冠群芳呢。”流朱回頭無聲地看她一眼,她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嘴。
我順手把頭髮捋到腦後,淡淡地說:“梳如意高寰髻即可。”這是宮中最尋常普通的髮髻。佩兒端了首飾上來,我挑了一對玳瑁製成菊花簪,既合時令,顏色也樸素大方。髻後別一隻小小的銀鎦金的草蟲頭①。又挑一件淺紅流彩暗花雲錦宮裝穿上,顏色喜慶又不出挑,怎麼都挑不出錯處的。心知我在新進宮嬪中已佔盡先機招人側目,這次又有華妃在場,實在不宜太過引人注目,越低調謙卑越好。槿汐進來見我如斯打扮,朝我會心一笑。我便知道她很是讚成我的裝扮,心智遠勝諸人。我有心抬舉槿汐,只是與她相處不久,還不知根知底,不敢貿然信任,付與重用。
宮轎已候在門口,淳常在也已經梳洗打扮好等著我。兩人分別上了轎,康祿海和槿汐隨在轎後一路跟了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轎外有個尖細的嗓音喊:“鳳儀宮到,請莞貴人下轎。”接著一個內監挑起了簾子,康祿海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進了昭陽殿。
十五名秀女已到了八九,嬪妃們也陸陸續續地到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肅然無聲。只聽得密密的腳步聲,一陣環佩叮噹,香風細細,皇后已被簇擁著坐上寶座。眾人慌忙跪下請安,口中整整齊齊地說:“皇后娘娘萬安。”
皇后頭戴紫金翟鳳珠冠,穿一身絳紅色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氣度沉靜雍容。皇后笑容可掬地說:“妹妹們來得好早。平身吧!”
江福海引著一眾新進宮嬪向皇后行叩拜大禮。皇后受了禮,又吩咐內監賞下禮物,眾人謝了恩。
皇后左手邊第一個位子空著,皇后微微一垂目,江福海道:“端妃娘娘身體抱恙,今日又不能來了。”
皇后“嗯”一聲道:“端妃的身子總不見好,等禮畢你遣人去瞧瞧。”
江福海又朝皇后右手邊第一位一引,說:“眾小主參見華妃娘娘。”
我飛快地掃一眼華妃,一雙丹鳳眼微微向上飛起,說不出的嫵媚與凌厲。華妃體態纖穠合度,肌膚細膩,面似桃花帶露,指若春蔥,萬縷青絲梳成華麗繁複的縷鹿髻②,綴滿珠玉。衣飾華貴僅在皇后之下。果然是麗質天成,明艷不可方物。
華妃“嗯”了一聲,並不叫“起來”,也不說話,只意態閒閒地撥弄著手指上的一枚翠玉戒指,看了一會兒,又笑著對皇后說:“今年內務府送來的玉不是很好呢,顏色一點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說:“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還有誰的是好的呢?你先讓諸位妹妹們起來吧。”
華妃這才作忽然想起什麼的樣子轉過頭來對我們說:“我只顧著和皇后說話,忘了你們還拘著禮,妹妹們可別怪我。起來吧。”
眾小主這才敢站起身來,我口中說著“不敢”,心裡卻道:好大的一個下馬威!逼得除了皇后之外的所有妃嬪必須處處顧忌她!
忽聽得華妃笑著問:“有一位夏才人,聽說十分能幹,還是選秀時皇后娘娘親自要留的牌子?”
皇后含笑:“本宮能有什麼主張,不過是皇上覺得夏才人的名字在春夏秋冬中佔盡三季風光,意頭祥瑞,又出身甚佳,容色艷麗。本宮不過是順著皇上心意罷了。”
夏才人微微自得,眼風掃過我與眉莊,亦帶了炙熱的溫度。她裊裊出列,行禮道:“華妃娘娘吉祥,嬪妾就是才人夏氏。”
華妃打量她兩眼:“夏才人真會打扮,這身衣料就足見名貴啊。”
夏才人滿面春風:“是皇后娘娘賞的料子,今日覲見,嬪妾特意穿上。”
華妃看皇后一眼:“夏才人對皇后娘娘知恩圖報,是有心人啊。”
皇后微笑不語。
華妃又問:“沈小儀與莞貴人是哪兩位?”
我與眉莊立刻又跪下行禮,口中道:“臣妾小儀沈眉莊”、“臣妾貴人甄嬛參見華妃娘娘,願娘娘吉祥。”
華妃笑吟吟地免了禮,說道:“兩位妹妹果然姿色過人,難怪讓皇上矚目呢。”
我與眉莊臉色俱是微微一變,眉莊答道:“娘娘國色天香,雍容華貴,才是真正令人矚目。”
華妃輕笑一聲:“沈妹妹好甜的一張小嘴。但說到國色天香、雍容華貴,難道不是更適合皇后麼?”
我心中暗道:好厲害的華妃,才一出語就要挑眉莊的不是。於是出聲道:“皇后母儀天下,娘娘雍容華貴,臣妾們望塵莫及。”華妃這才嫣然一笑,撇下我倆與其他妃子閒聊。
華妃位下是愨妃。皇帝內寵頗多,可是皇后之下名位最高的只有華妃、端妃、愨妃三人。不僅正一品貴淑德賢四妃的位子都空著,連從一品的夫人也是形同虛設。端妃齊月賓,虎賁將軍齊敷女,入宮侍駕最早,是皇帝身邊第一個妃嬪,又與當今皇后同日冊封為妃,資歷遠在華妃甚至兩任皇后之上,十餘年來仍居妃位,多半也是膝下無所出之故,更聽聞她體弱多病,常年見君王不過三數面而已。愨妃是皇長子生母,雖然母憑子貴晉了妃位,卻因皇長子天生遲鈍不被皇帝待見,連累生母也長年無寵。華妃入宮不過三四年的光景,能位列此三妃之首已是萬分的榮寵了。
當今皇后是昔日的貴妃,位分僅次於家姐純元皇后,一門之中出了太后之外,還有一後一妃,權勢顯赫於天下,莫能匹敵。當年與貴妃並列的德妃、賢妃均已薨逝。聽聞二妃之死皆與純元皇后仙逝有關,一日之間皇帝失了一後二妃和一位剛出生便歿了的皇子,傷痛之餘便無意再立位尊的妃嬪,寄情的后宮諸女除有所誕育的之外位分皆是不高。
等到一一參見完所有妃嬪,雙腿已有些酸痛。皇后和藹地說:“諸位妹妹都是聰明伶俐,以後同在宮中都要盡心竭力地服侍皇上,為皇家綿延子孫。妹妹們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處。”眾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皇后又問江福海:“太后那邊怎麼說?”
江福海答道:“太后說眾位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靜心禮佛,讓娘娘與各位妃嬪小主不用過去頤寧宮請安了。”
皇后點了點頭,對眾人說:“諸位妹妹都累了,先跪安吧。”
一時間眾人散去,我與眉莊、陵容結伴而行。身後有人笑道:“剛才兩位姐姐口齒好伶俐,妹妹佩服。”三人回過頭去一看,卻是最不願見的夏冬春,只見她款步上前,語含挑釁:“兩位姐姐讓奴才們拿著那麼多賞賜,宮中可還放得下嗎?”
眉莊笑了笑,和氣地說:“我與莞貴人都覺得眾姐妹應該同享天家恩德,正想回到宮中後讓人挑些好的送去各位姐妹宮中。沒承想夏姐姐先到,就先挑些喜歡的拿去吧。”說著讓內監把皇后賞下的東西捧到夏冬春面前。
夏冬春看也不看,微微冷笑:“姐姐真是賢德,難怪當日選秀皇上也稱讚呢。看來姐姐還真是會邀買人心!”
眉莊縱使敦厚有涵養,聽了這麼露骨的話臉上也登時下不來,窘在那裡,氣得滿臉躁紅。我心中不忿,這樣德行的人竟也能選入宮中來,枉費了她一副好樣貌!但是我與眉莊行事已經惹人注目,若再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燒身了。正猶豫間,眉莊緊緊握住我衣袖,示意我千萬不要衝動。
只見素日怯弱的陵容從身後閃出,走到夏冬春面前微笑說:“選秀那日冒犯才人純屬無心,後來妹妹日思夜想後悔不已。”
夏冬春傲然道:“我家的身份,豈是你小小縣丞之女可比?真真是俗不可耐!”
陵容不慍不惱,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說:“妹妹以為才人出身武家,必定文武雙全,果真姐姐如此勇毅,不失家門風範。妹妹本來對才人仰慕已久,可惜百聞不如一見。妹妹真是懷疑關於才人家世的傳聞是訛傳呢。”
夏冬春猶自不解,兀自得意洋洋絮絮地說:“我家家訓一向如此。你若不信,大可去打聽……”我和陵容、眉莊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連身後的內監宮女都捂著嘴偷笑。世上竟有這樣蠢笨的人,還能被封為才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夏冬春見我們笑得如此失態,才解過味來。頓時怒色大現,伸掌向陵容臉上摑去。
我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開她的巴掌,氣道:“你與陵容都是宮嬪,怎能打她?”
誰料夏冬春手上反應奇快,另一手高舉直揮過來,眼看我避不過,要生生受她這掌摑之辱。她的手卻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動彈不得。
我往夏冬春身後一看,立刻屈膝行禮:“華妃娘娘吉祥!”陵容、眉莊和一干宮人都被夏才人的舉動嚇得怔住,見我行禮才反應過來,紛紛向華妃請安。
夏冬春被華妃的近身內監周寧海牢牢抓住雙手,既看不見身後情形也反抗不了,看我們行禮請安已是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癱軟。華妃喝道:“放開她!”
夏冬春雙腳站立不穩,一下子撲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連話也說不完整,只懂得拼命說:“華妃娘娘饒命!”
我們三人也低著腦袋,不知華妃會如何處置。華妃坐在宮人們端來的座椅上,閒閒地說:“秋來宮中風光很好啊。夏才人怎不好好欣賞反而在上林苑中這樣放肆呢?”
夏才人涕淚交加,哭訴道:“安選侍出言不遜,臣妾只是想訓誡她一下而已。”
華妃看也不看她,溫柔地笑起來:“原來皇后和本宮都已經不在了呢,竟要勞煩夏才人你來訓誡宮嬪,真是辛苦。”她看一眼地上渾身發抖的夏冬春, “只是本宮怕你承擔不起這樣的辛苦,不如讓周公公帶你去一個好去處吧!”她的聲音說不出的嫵媚,可是此情此景聽來不由得讓人覺得字字驚心,彷彿這說不盡的嫵媚中隱藏的是說不盡的危險。
華妃悠然眺望楓林醉霞:“今年的楓葉還不夠紅,可惜了。頌芝,你說怎麼辦才好呢?”
華妃身邊的宮女頌芝一臉乖巧道:“奴婢聽說紅楓要人血染就才紅得好看。”
華妃嫣然一笑:“是麼?那就賞夏常在'一丈紅'吧,也算用她的血為宮裡的楓葉積點顏色。”
夏常在失聲:“一丈紅?”
周寧海特別恭敬地彎下身道:“回禀夏才人,一丈紅是宮中刑罰,取兩寸厚五尺長的板子責打腰部以下部位,不計數目打到筋骨皆斷血肉模糊為止,遠遠看去鮮紅一片,那色兒可漂亮啦,所以叫一丈紅。才人請吧。”
頌芝亦笑:“小主的血若真染紅了上林苑的楓葉,那可是上輩子積下的福氣呢!”
眉莊面色慘白,低聲對我道:“如此酷刑,夏才人豈不成了廢人!”
周寧海肅聲道:“來人!拖她去慎刑司行刑。”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夏冬春已然昏死過去,被幾個內監拖走了。
我的心“怦怦”亂跳,華妃果然是心狠手辣,談笑間便毀了夏冬春的雙腿。我愈想愈是心驚,靜寂片刻,才聞得華妃說:“剛才夏氏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軀意圖毆打貴人,讓三位妹妹受驚了。只是……雖然法不責眾,但此事終究因你三人而起,夏氏咎由自取,你們也不是省事省心的。好好閉門思過去吧。”
眾人如逢大赦,急忙告辭退下。只聽“哎喲”一聲呻吟,卻是陵容已經嚇得腿也軟了。華妃輕笑一聲,甚是得意。
我和眉莊立刻扶了陵容離去,直走了一炷香時間才停下來。我吩咐所有跟隨的宮人們先回去,與她們兩個在上林苑深處的“松風亭”坐下,這才取出絲巾擦一下額上的冷汗,絲巾全濡濕了;抬頭看眉莊,她臉色煞白,彷彿久病初癒;陵容身體微微顫抖;三人面面相覷,俱是感到驚懼難言。久久陵容才說一句“嚇死我了”。她害怕不已,“華妃要我們閉門思過,這……”
眉莊安慰道:“思過而已,別怕。”
我沉吟片刻說:“素聞華妃專寵無人敢攖其鋒,卻不想她如斯狠辣……”
眉莊長嘆一聲:“只是可惜了夏冬春,她雖然愚蠢狂妄,卻罪不至此。”
我沉默良久,見眉莊眼中也有疑慮之色,她低聲說:“以後要仰人鼻息,日子可是難過了……”
三人聽著耳邊秋風捲起落葉的簌簌聲,久久無言。
陵容身子發軟,聲音哆嗦:“姐姐,我們回宮去吧。我害怕。”
我們三人正要起身,忽然聽見一個宮女的尖叫聲。
陵容嚇得手按在心口上,緊緊靠在我身邊。
眉莊急忙護住我們:“什麼事?”
一個宮女從不遠處的一口井旁嚇得慌慌張張跑過來,我忙一把攔住:“出了什麼事?”
宮女嚇得說不出話來,拼命擺手。後面跟著跑上來一個內監,嚇得面無人色,勉強請了個安,“三位小主吉祥。”
眉莊正色:“好好說話,別嚇著別人!”
內監整個人都篩糠似的哆嗦:“奴才是上林苑的,奉管事的命來查看上林苑各處的井裡是否有水,結果才到了這裡……就看到井裡頭……井裡頭… …”他嚇得說不下去。
我臉一沉,拍一拍眉莊和陵容的手:“我去瞧瞧。”
眉莊忙攔下我:“別去,怕是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我按一按眉莊的手:“放心,我瞧瞧就過來。”
我小心翼翼走近井邊,大著膽子看了一眼,只見一張泡得慘白的女人的臉正對著井口,我“啊”的一聲,嚇得倒退兩步,靠在一棵樹上。
眉莊和陵容趕緊跑近前,扶住我道:怎麼了?
眉莊想要上前一看究竟,陵容扯住她一臉畏懼地往後退。我忙攔住眉莊:“不要去,有死人!”
眉莊嚇得說不出話來,回過神趕緊對著剛才的內監:“快去禀告皇后娘娘。快去!”
我與眉莊、陵容大受驚嚇,坐了半日才各自回宮。我正沿著永巷走,就見前頭江福海帶著四個內監過來抬著一架白色的擔子行色匆匆。
他見了我,便打了個千兒,“莞貴人吉祥!”
我心有餘悸,便問:“這是什麼?”
江福海隨口道:“上林苑井裡撈出來的屍首,人都泡腫了。”他搖頭,“可憐這丫頭才十七歲。”
我忍不住問:“是什麼人?”
江福海道:“是一個月前皇后娘娘賞賜給華妃的一個奴婢,長得清秀,皇上還誇過兩句呢。皇后還當她是個有福氣的,哪天被封了更衣都說不准。誰知道這樣沒福,失足掉進井裡頭死了。”
後頭一個小內監插嘴道:“誰知道是不是失足呢?偏偏頭上還有被打腫了的痕跡,被打昏了扔進井裡都有可能。”
江福海立刻後頭申斥:“貴人面前,胡說什麼!你當宮裡誰是這麼不容人的麼?皇后都讓我去問過了,華妃娘娘說是失足,那還有什麼錯的!”
那小內監訕訕不語。江福海忙朝著我笑:“屍首不吉,永巷風也大,怕迷了貴人,貴人趕緊回宮歇息吧。”他招手,“趕緊的,皇后娘娘吩咐厚葬了福子呢。”
我扶著牆根,只覺得胃裡翻湧難言。回到瑩心堂已是夜幕降臨時分,槿汐等人見我良久不回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看我回來都是鬆了一口氣,說是皇后傳下了懿旨,從明晚起新進宮嬪開始侍寢,特地囑咐我好生準備著。我聽了更是心煩意亂。晚膳也沒什麼胃口,只喝了幾口湯便獨自走到堂前的庭院裡散心。
庭院裡的禺州桂花開得異常繁盛,在淡淡的月光下如點點的碎金,香氣馥郁游離。我無心賞花,遙望著宮門外重疊如山巒的殿宇飛簷,心事重重。
華妃對我和眉莊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明,似乎想拉攏我們成為她的羽翼,卻又保留了一定的態度,所以既在昭陽殿當眾出言打壓又在上林苑中為我嚴懲夏才人出氣。可是她那樣刁滑,夏才人分明是說為訓誡陵容才出手,華妃卻把責罰她的理由說成是夏氏得罪我。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已樹敵不少。從夏才人的態度便可發現眾人的嫉妒和不滿。只是夏氏驕躁,才會明目張膽地出言不遜和動手。但這樣的明刀明槍至少還可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若是明日頭一個被選中侍寢受到皇帝寵愛以致頻頻有人在背後暗算,那可真是防不勝防,恐怕我的下場比夏氏還要淒慘!
一想到此,我仍是心有餘悸。華妃雖然態度曖昧,但目前看來暫時還在觀望,不會對我怎麼樣。可是萬一我聖眷優渥危及她的地位,豈不是要成為她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那我在這后宮之中可是腹背受敵,形勢大為不妙。爹娘要我保全自己,萬一我獲罪,連甄氏一門也免不了要受牽連!
這一驚嚇就擔驚受怕了一晚,早起精神便不大好,我站在廊下望著滿地細碎凋落的金桂出神,風吹過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層寒意,忽覺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緞子外衣在身。回頭見浣碧站在我身後關心地說:“小姐昨日受驚嚇了,午膳吃不下,晚膳也沒用。今兒早上好歹要吃點東西。”
我嘆氣:“一時的驚嚇倒不要緊,我是怕以後都要處在驚嚇之中。”我扶著浣碧慢慢在廊中坐下,“浣碧,我覺得頭好疼。”
流朱見我神色鬱鬱,想了想笑道:“小姐可還記得咱們在家時,常做桂花蜜糖麼?院中的桂花這樣好,不如我們折些來用糖醃了吃,好不好? ”
我沒有心情,卻又不願掃興,勉強笑:“你的手藝好,你做了,我自然吃。”
流朱歡快應了一聲,便去找宮人們幫忙。
一群宮女摘桂花的摘桂花,熬糖的熬糖,一時間倒也十分有趣。
流朱站在風爐前,催促道:“快,再加點兒糖。”
佩兒笑嘻嘻搧著小風爐,一個用力過大,不慎打翻了浣碧手裡的糖罐子。
浣碧跳著腳笑:“佩兒,看你毛手毛腳,糖都灑了。”
佩兒笑著抖開裙子上的蜜糖:“我來掃!我來掃!”
流朱只顧著看小風爐,口中道:“先別管那糖罐子,當心糖熬煳了。”說著又轉身,指點折桂花的宮女們,“要挑剛開的桂花,半開的不能要了,吃著不鮮嫩。”
我坐在廊中,見佩兒丟了掃帚一人蹲在地上看得起勁,不由站起,慢慢走過去,湊在一塊兒看:“看什麼這麼有趣?”
佩兒指著地上說:“小主快看,這螞蟻搬糖好奇怪呢!”
我彎腰一瞧,地上的螞蟻背著蜜糖一路圍著兩株海棠樹繞成個好大圓弧,卻不按最省時的直線爬行。
佩兒吃吃地笑:“奴婢覺得這些螞蟻真笨,捨近求遠。”
我心下更覺奇怪,轉頭道:“小允子,你看那群螞蟻遠遠避開海棠樹根,像在怕什麼,你把這螞蟻繞開的地方掘開看看。”
好一會兒工夫,海棠樹下挖開了一個大坑。一個烏黑用膠泥密封的小壇子露出來。
“這壇子真古怪。”小允子慢慢打開膠泥,湊過去,聳聳鼻子,“但是香得很哪。來,你們聞聞。”
眾人嗅了嗅,紛紛說:“果真好香。”
康祿海驚喜:“棠梨宮本是芳嬪住著的,芳嬪小產犯事後被打入冷宮,當年卻也得寵,裡面是不是什麼稀奇香料也說不准。”
浣碧道:“小姐愛香,不如看看是什麼稀罕香料?”
我是怕了昨日的遭遇,也不敢再好奇,由著小允子從裡面掏出個油紙包,一層層裹著,最後打開卻是大小不同的黑色塊狀顆粒,雜以棕黃色粉末。
流朱摀住鼻子,嚷嚷起來:“這麼衝鼻子,還帶點騷臭氣。是什麼啊?”
我正疑惑,忽然想到什麼,不覺駭然,旋即極力鎮靜道:“不過是些散香,不值幾個錢。浣碧收起來吧。什麼時候用得著也說不准。”
眾人有些興致未盡。
我收斂笑容,勉強道:“起風了,這桂花糖明日再做吧。今兒挖出東西的事別說出去,沒的叫人拿住了說閒話!”
眾人唯唯答應了。
我吩咐道:“浣碧,我覺得冷,陪我進去吧。”等到走進寢殿,我癱坐在床邊捂著胸口,直如翻江倒海一般。
浣碧放下那包香料,著急道:“小姐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我疲倦地一笑:“我覺得身子有點不爽快,命小允子去請太醫來瞧瞧。記著,只要溫實初溫大人。”浣碧慌忙叫流朱一同扶了我進去,又命小允子去請溫實初。
溫實初很快就到了。我身邊只留流朱、浣碧二人服侍,其他人一律候在外邊。溫實初搭了脈,又看了看我的面色,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小主有發熱的跡象,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
我淡淡道:“我看了一些本不該看到的東西。”
溫實初倒也鎮定:“那就想辦法忘了那些東西。”
我搖搖頭,他立刻垂下眼瞼不敢看我。我徐徐地說:“當日快雪軒廳中大人曾說過會一生一世對甄嬛好,不知道這話在今日還是否作數?”
溫實初臉上的肌肉一跳,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問一句,立刻跪下說:“小主此言微臣承受不起。但小主知道臣向來遵守承諾,況且……”他的聲音低下去,卻是無比堅定誠懇:“無論小主身在何處,臣對小主的心意永誌不變。”
我心下頓時鬆快,溫實初果然是個長情的人,我沒有看錯。抬手示意他起來:“宮中容不下什麼心意,你對我忠心肯守前約就好。”我聲音放得溫和:“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溫大人肯否幫忙?”
他道:“小主只需吩咐。”
我面無表情直視著明滅不定的燭焰,低聲說:“我不想侍寢。”
溫實初一驚,轉瞬間苦笑:“微臣雖然心中不願小主侍寢,但小主既已入宮,侍寢便是遲早的事。為前程計自然早些更好。”
“我實在害怕,這個時候侍寢……溫大人,你看一樣東西。”
我看一眼浣碧,浣碧取出包裹著的香料放在桌上,溫實初一看,不由大驚失色,“小主怎麼有這樣的東西?”
“棠梨宮的海棠今年春天開始便不開花,我今日機緣巧合在樹下挖出此物。聽聞棠梨宮從前住的芳嬪無故小產,想來即是這些東西的緣故。可見宮中鉤心鬥角有多厲害,芳嬪只怕至今尚不知自己折損誰手。”
溫實初面色微變:“幸好小主發覺得早,若此物一直在棠梨宮中,只怕對整個棠梨宮中的女子都有大礙。(停一停,憐惜)微臣無福陪伴小主一生,但若能守護小主一世周全,也便是成全了當日的承諾。”
我鬆口氣:“我的病不要緊吧?”
“受驚發熱,重在療心。若是好生醫治,不出半月也就好了。不過小主的意思既是要好好調養,微臣便會開一個好好調養的方子來。”他取過香料收好,“這些麝香仁是麝香之中藥性最強者,小主不宜收在身邊,還是交予微臣,他日入藥,也算了了一樁罪孽。”
我不安:“實初哥哥,我真害怕……”
溫實初深深看我一眼,沉聲道:“別怕。”
他從容道:“小主好生休息,臣開好了方子會讓禦藥房送藥過來。”
我吩咐流朱:“送大人。”又讓浣碧拿出一錠金子給溫實初,他剛要推辭,我小聲說:“實是我的一點心意,況且空著手出去外邊也不好看。”他這才受了。
浣碧服侍我躺下休息。溫實初的藥很快就到了,小印子煎了一服讓我睡下。次日起來病發作得更厲害。溫實初禀報上去:莞貴人心悸受驚,感染風寒誘發時疾,需要靜養。皇后派身邊的劉安人來看望了一下,連連惋惜我病得不是時候。我掙扎著想起來謝恩卻是力不從心,劉安人便匆匆起身去回復了。
皇后指了溫實初替我治病,同時命淳常在和史美人搬離了棠梨宮讓我好好靜養。我派槿汐親自去鳳儀宮謝了恩,開始了在棠梨宮獨居的生活。
病情一傳出,宮中人人在背後笑話我,無不以為我雖貌美如花卻膽小如鼠,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眾人對華妃的畏懼更是多了一層。
開始的日子還好,華妃以下的妃嬪小主還親自來拜訪問候,華妃也遣了宮女來看望,很是熱鬧。一個月後我的病仍無好轉之象,依舊纏綿病榻,溫實初的醫術一向被宮中妃嬪稱讚高明,他也治療得很殷勤,可是我的病還是時好時壞地反复。溫實初只好向上禀報我氣弱體虛,不敢濫用虎狼之藥,需要慢慢調養。這一調養,便是沒了期限。消息一放出去,來探望的人也漸漸少了,最後除了淳常在偶爾還過來之外,時常來的就是眉莊、陵容和溫實初了,真真是庭院冷落,門可羅雀。誰都知道,一個久病不癒的嬪妃,即使貌若天仙也是無法得見聖顏的,更不要說承恩獲寵了!好在我早已經料到了這種結果,雖然感嘆宮中之人趨炎附勢,卻也樂得自在,整日窩在宮中看書刺繡,慢慢“調理”身體。
雖獨居深宮,外面的事情還是瞞不過我,通過眉莊和陵容傳了進來。只是她們怕礙著我養病,也只說一句半句的。可是憑這隻字片語,我也明白了大概。夏才人事件和我受驚得病後,華妃的氣焰已經如日中天,新進宮嬪中以眉莊最為得寵,侍寢半月後晉封為嬪,賜號“惠”。其次是良媛劉令嫻和恬貴人杜佩筠,只是還未成氣候。舊日妃嬪中欣貴嬪、麗貴嬪和曹容華也還受寵。眉莊入宮才一月,還不足以和華妃抗衡,所以事事忍讓倒也相安無事。只是妃嬪之間爭風吃醋的事情不斷,人們在爭鬥中也漸漸淡忘了我這個患病的貴人。
註釋
①草蟲頭:金玉製成的草蟲形首飾。
②薛琮稱縷鹿髻為“有上下輪,謂逐層如輪,下輪大,上輪小,其梳飾此髻時必有柱”。從以上的描述中看,縷鹿髻不可謂不復雜而華麗。
第五章 倚梅雪夜
日子很清閒地過了月餘,我卻覺出了異樣。康祿海和他的徒弟小印子越來越不安分,漸漸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支使他們做些什麼也是口裡應著腳上不動,所有的差使和活計全落在小內監小允子和另一個粗使內監身上。康祿海和小印子一帶頭,底下有些宮女也不安分起來,仗著我在病中無力管教,總要生出些事情,逐漸和流朱、浣碧拌起嘴來。
有一日上午,我正坐在西暖閣里間窗下喝槿汐做的花生酪,康祿海和小印子請了安進來,“撲通”跪在榻前,哭喊著說:“奴才再不能服侍小主了!”
我一驚,立即命他們起來說話。康祿海和小印子站在我面前,帶著哭音說麗貴嬪指名要了他們去伺候。我掃他一眼,他立刻低下頭拿袖子去擦眼角。我眼尖,一眼看見他擦過眼角的袖子一點淚痕也沒有,情知他作假,也不便戳穿他,只淡淡地說:“知道了。這是個好去處,也是你們的造化。收拾好東西過了晌午就過去吧。用心伺候麗主子。”我心中厭惡,說完再不去看他們,只徐徐喝著花生酪。一碗酪喝完,我想了想,把一屋子下人全喚了進來,烏壓壓跪了一地。
我和顏悅色地說:“我病了也有兩個多月了。這些日子精神還是不濟,怕是這病還得拖下去。我的宮裡奴才這麼多,我也實在不需要這麼些人伺候。說實話,這麼多人在跟前轉來轉去也是嫌煩。所以我今兒找你們進來,是有句話要問你們:我想打發幾個奴才出去,讓他們去別的妃嬪跟前伺候,也別白白耗在我這裡。你們有誰想出去的,來我這裡領一錠銀子便可走了。”
幾個小宮女臉上出現躍躍欲試的表情,卻是誰也不敢動,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又說:“今兒麗貴嬪那裡已經指名要了康公公和印公公去伺候,收拾了東西就走。你們還不恭喜他們倆。”
眾人稀稀落落地說了幾句“恭喜”,流朱卻是忍耐不住,咬牙說:“康公公,小主素日待你不薄,有什麼賞賜也你得頭一份兒。怎麼如今攀上了高枝兒卻說走就走?”
小印子見她如此氣勢洶洶,早不自覺向後退了兩步,康祿海倒是神色不變:“流朱姑娘錯怪了,奴才也是身不由己。&
後宮甄嬛傳○壹
第一章 雲意春深
我初進宮的那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農曆八月二十,黃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曠的院落裡可以看見無比晴好的天空,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
鴻雁高飛,據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預兆。
毓祥門外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無數專送秀女的馬車,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保持異常的沉默。我和來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壓壓一群人,端的是綠肥紅瘦,嫩臉修娥,脂粉香撲鼻。很少有人說話,只專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觀察近旁的秀女。
選秀是每...
目錄
《后宮·甄嬛傳壹》:第01章—第19章
《后宮·甄嬛傳貳》:第20章—第37章
《后宮·甄嬛傳叁》:第38章—第56章
《后宮·甄嬛傳肆》:第57章—第75章
《后宮·甄嬛傳伍》:第76章—第94章
《后宮·甄嬛傳陸》:第95章—第115章+番外
《后宮·甄嬛傳壹》:第01章—第19章
《后宮·甄嬛傳貳》:第20章—第37章
《后宮·甄嬛傳叁》:第38章—第56章
《后宮·甄嬛傳肆》:第57章—第75章
《后宮·甄嬛傳伍》:第76章—第94章
《后宮·甄嬛傳陸》:第95章—第115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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