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路彈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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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骨

雲門舞集創辦人暨藝術總監
林懷民

這十多年來，雲門的「水月」，「行草三部曲」，「屋漏痕」等多齣舞作在國際上得到熱烈好評，舞團和我多次獲獎。其實，我是踩在巨人肩膀上編舞。
九十年代，復出的雲門一步步強化傳統肢體訓練。一九九六年，熊衛老師開始教授太極導引。承摯友漢聲雜誌吳美雲女士推介，二○○○年起，徐紀老師每週兩次到八里排練場，指導舞者內家拳。
敦請老師時，他們都說，不會舞蹈。我說，我不是要程式招術，而是渴求受過這些訓練，有精氣神的身體。創作新舞時，我提醒老師們耳提面命的法門，請舞者即興，進行編作。
這麼多年過去，舞者們連花拳繡腿都還談不上。舞台上打動人心的也許正是那凝眸聚氣的神態吧。只有神態不夠，拳術防身禦敵，不是用來表演的。跟一般習武者相較，雲門舞者是罕見的特例。
吉卜林說了，「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兩者永不相會。」歐洲哥德式教堂高聳觸雲。這樣的精神形諸舞蹈，就成為蹦躍騰空的芭蕾；而蜿蜒萬里的長城彷彿是向下扎根，曲線運轉的拳術，氣功，這些傳統規範的隱喻。
身體學會的，永遠忘不掉。舞者自幼修習西方芭蕾，現代舞，成年了才學習理念功法完全相反的技術，身體很容易產生衝突，混淆，需要長時間演練，思考，才能開竅。掌握了拳術法門的舞者能量倍增，生活也調理得更好。但，面對功夫久久不進身的舞者，徐老師苦惱，挫折。
挫折，徐老師仍不辭路途遙遠，到八里教課。老師排斥理路不清，苦練程式的練功。他強調意念先行，講究內運外動。在排練場裡，老師虎虎生風地揮汗示範，把說過的話苦口婆心一次次繼續講下去，連寫帶畫，依法依理地寫到黑板上，讓舞者記到筆記本。是的，「陪侍」年輕的舞者。
在《十路彈腿》書中，徐老師說，「陪侍青年才俊習武」，讀到這兩個字，我心絞痛。在較好的時代，師父比兩下，說幾句，要徒弟自己練功，「揣摩揣摩」。如今，徐老師是逆著時代風潮，「陪侍」年輕學生，一代又一代，辛苦卓絕的要把武術薪傳下去。
一般人對武術的認識大半來自電影。但那是電影。武家交手，久久對峙，幾招定輸贏。太慢，太悶，沒娛樂性。電影的武打源於傳統戲曲，是編舞。成龍，洪金寶，袁和平出身「七小福」戲班；有武術根基的李小龍，父親是粵劇演員。
這些年來，許多武術比賽流於表面，耍炫比酷，簡直比芭蕾展技更加奪人耳目。國家薪傳獎沒有武術這一項。生活裡，我們比較熟悉的也許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國術館，但這類館行也漸稀少了。
武術在現代社會沒落，因為它無法贏利，難以成為顧家的專業，除了教學。但在速食，速成的年代，願意認真習武的人少。「功夫」就是時間，功夫的建樹無法速成，學生無法有立即的成就感。第一關站樁就過不了關。
站樁，蹲馬步，是武術的基礎，應該也是人生的好基礎。沉著，內斂，堅毅，從容的品質由此建立，寬闊的道路由此開展。人生的站樁是重要的歷練。李安擔當全職家庭煮夫六年。吳寶春在國際麵包比賽嶄露頭角前，揉了二十年的麵。以太極系列聞名國際的朱銘，隨李金川學藝十五年後，三十歲又拜入楊英風門下。他打太極。他站樁站得徹底。
徐老師這本書表面上解析彈腿，卻處處觸及人生的課題。武術學活了，就是人生。書中理路分明到極點，一招一式的進階不斷強調的是方圓規矩。是的，徐紀老師是方方正正的讀書人。
書中談到，他高中重學彈腿，每個月只練一路，即使老師同學都勸他進度可以快些，他也不為所動。從一個青澀的高中少年到白髮叢生的大師，他都在體現功該怎麼練，人該怎麼活。對武術忠心耿耿，對學生傾囊以授，不斷要求，對朋友重然諾，對無德之人嗤之以鼻，徐老師篤信，是古人。
說歸到底，武術於他是進退揖讓。徐老師把「武」字拆成「止戈」，作為他私人武塾的名字，每個禮拜天上午，在市民廣場進行教學。在雲門舞蹈教室「少年武術」的課裡，他教孩子們在上課前口頌「重道，尊師，愛同學」，相互作揖鞠躬，再開始站樁。
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少年武術」學生越來越多，續班率也很高。原來，在電玩，臉書的時代，仍有孩子喜歡挑戰自己，覺得武術課不只讓身體健康，精神集中，也帶給他們「靜的力量」，使他們更有自信，更容易與人相處。有人聯考前一日還來上課，因為「武術使人放鬆」。第一班學員好幾位從小學開始上課，進了大學後仍然每週到雲門，繼續「少年武術」。
徐老師是完美主義者，為文一絲不苟，交代事務的手札也漂亮得應該表框供起來。老師不用電腦，這本書，一個字一個字寫了十幾年，總覺得沒把武術精髓完整表達，而一再改變風格，重寫。讀到《十路彈腿》校稿，我驚痛，感動。在這個版本裡，老師把繁複的知識與經驗，辛苦地寫成最簡明的話語，用他自己一向謙虛的口氣來說：「氣求聲應，尋覓知音。」我讀出他終極的焦慮。他怕武術真正斷了傳承，甘心「陪侍」到底。
從電視播出「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廣告開始，某些厚重的價值逐漸溶失，台灣已經淪為一個精神渙散的島嶼。讀著《十路彈腿》，我在想，武術的演練，或其精神的傳播可不可以是台灣社會的救贖之一？
我看著書裡徐紀老師的照片，默想其人其事，頭腦忽然冒出媒體，乃至我們生活裡，已經很少見到的辭彙：風骨。
一位「少年武術」的學員說，武術是「人格教育」。如果武術繼續式微，社會還有方法出產這樣的人物，見證「風骨」這樣的字眼嗎？
感佩聯經林載爵先生，明知不會暢銷，毅然出版這本書。我希望「十路彈腿」只是個開始，請徐紀老師繼續辛苦些，把其他拳路寫出來，讓有心親近武術的學子與讀者能夠再有探索身體，打開生命視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