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最後的祕密

【序章】

我喜歡那傢伙很久了，兩年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久，不過，因為是單戀，日子總是度日如年。
度日如年的日子，好像是從國三的運動會開始。那時，我沒有參加任何競賽，被抓去當醫護人員。雖然掛著紅十字的臂章，頂多也是做著倒倒開水、攙扶受傷同學的簡單工作。正是五月初的時序，天氣已經十分炎熱，許多同學手拿冰棒或飲料到處晃來晃去，不少人跟我一樣，並不是那麼專注在激烈的競賽上。
就算沒有下場運動，光是站在樹下，額頭也微微汗濕，神遊的腦袋掛念著後天的地理小考，映在眼簾裡的兩千公尺接力賽只是一片亮得快要融化的光景，被熱氣蒸得搖晃不清，那是個很「夏天」的日子。
不知不覺，周遭的加油聲變大了，氣氛躁動起來。我回神，大家的焦點就在前方的紅土跑道。原本位居第三名的那個男生正在全力衝刺，既飛快又輕鬆地超越第二名，逐漸朝第一名的選手逼近。大概是他那張自信滿滿的面容，還有想要奪冠的強烈欲望感染了觀眾，大家開始幫他加油。我看著他熠熠發亮的眉宇，著了迷。
「加油……」
我情不自禁出聲為不認識的人加油，聲音都還在咽喉回蕩之際，那個奔跑的身影突然跌倒了！
他按著胸口，在地上滾了一圈便蜷曲倒在跑道上，後頭的選手一個接著一個超越他，而他依然沒有站起來，就在距離終點不到十公尺的地方。
我嚇著的心懸在半空中，直到附近的老師趕到他身邊，搖搖他，他才從短暫的昏迷中清醒，卻沒有多少力氣。架著他退場的老師見到我左手上的臂章，下令：
「妳過來幫忙。」
接下來一團亂，他班上同學紛紛闖進保健室，你一言我一語地關心狀況，他卻轉過去背向他們：
「我沒怎樣啦！」
他看起來不太想理人，老師也下了「大概是中暑」的結論，於是喋喋不休的同學們便識趣地離開，其中那一位自始至終最安靜的男生在離開前朝我看了一眼，他有一雙聰明而冷漠的眼睛，跟他朋友方才在跑道上那熱情如火的眼神恰恰相反。他走了之後，整間保健室剩下我笨拙的手遍尋不著優碘的碰撞聲。
我有些緊張，不是因為今天特別注意他的關係，而是這位同學才剛剛痛失奪冠的機會，一定很難受吧！我最不會面對需要安慰的人了，「如果沒有跌倒，你們班一定拿第一」，這種無濟於事的話我絕不可能對他說。我知道，再多體恤的言語都像是大家約好的台詞，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聽多，就麻木了。
幸好他依舊面向骯髒的牆壁，我們之間就算維持一片死寂也不算太奇怪。
這個男生體格偏瘦，手腳修長，穿著無袖運動服的關係，肩胛骨的形狀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怎麼，從背部看上去挺性感的。
優碘將他擦破皮的皮膚染成俗氣的紫色，左一處，右一處，都不是太嚴重的傷口，儘管如此，當我用棉花棒為他擦拭的時候，他還是不自禁瑟縮一下。
很痛吧！我也常常希望自己是溫柔靈巧的女生，那樣就會更討人喜歡了。熱鬧的田徑場上各項比賽趕行程般地進行下去，隔了一扇窗的保健室和那裡好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或許是因為這個念頭，我覺得現在躺在床上的他有點孤單可憐，想陪伴他一會兒。
無聲的陪伴中，原本環繞在他身邊的氣息激動憤怒，漸漸，他平靜下來，像是急流來到了平緩溪谷，潺潺流著。
只是他還不願意轉過身來。
「黃老師有煮麥茶，冰冰的很好喝喔！要喝嗎？」
我提起勇氣，聽著不像自己的生澀聲音，盯住他始終面對我的背影，五秒鐘過去，沒有得到答案。
我低下頭，踢踢白襪配著白色運動鞋的雙腳，我沒有說錯呀！黃老師煮的麥茶真的很香，夏天喝冰的，好喝極了。我起身走到小冰箱前，拿出一壺黃老師煮好的麥茶，為自己倒了半杯，然後坐在角落的椅子一面喝，一面欣賞窗外的夏日。喜歡光的粒子在空氣間、在窗櫺間、在外面老榕樹的綠蔭間飛舞的姿態，「時間」在這時候流動得特別慢，慢得能夠捕捉到什麼蹤跡一般，常常讓我看到發呆。
我還是幫他倒好一杯麥茶，把玻璃杯擱在床邊櫃子，發覺那個男生整個人更沉靜，全身放得很鬆很鬆。
「還活著嗎？」我躡手躡腳靠近床舖，他性感的背部隨著呼吸安穩又規律地起伏，好似熟睡去了：「什麼嘛！」
剛剛還那麼生氣懊惱，居然躺著躺著就睡著了，太隨性了吧！
我頭一次那麼近看睡著的男孩子，他輕握的手擱在微張的嘴邊，睫毛光影覆在毫無防備的臉龐上，輕輕顫動，好幸福的樣子，是作了什麼夢吧？希望他夢到自己拔足狂奔，一路奔向終點。
我盡可能不製造出一丁點噪音，準備出去向老師報告傷口已經處理完畢。
才踏出門口，有個不認識的女生衝進來，她透著髮雕香氣的捲髮拍過我臉龐，直奔床鋪方向。
「立堯！我聽說你被送來保健室……」
那男生被嚇得跳起來，而我連女生的長相也沒看清楚便走出去。後來湘榆找我聊天，抱怨起上次那個討厭的自戀男死纏著要家裡電話，她又如何巧妙打發他，這一講就講了一個鐘頭。
等我再次回到保健室，那個男生早就不見人影，可是，玻璃杯裡的麥茶也不在了，只留下冰涼的杯壁上一小顆一小顆的水珠，和一張立在旁邊的紙條。
「謝謝」。
我佇立在門口，靜靜觀望那只空的玻璃杯，上面凝結出來的水滴像發光的鑽石，在夏季日光下一亮一亮，好美麗！
杯子空了，我的胸口卻是滿的。
那是我和他相遇的情景，什麼特別的事都沒有發生，甚至連交談也稱不上，他未曾親眼見過我，坦白說，那一天我對他沒有太強烈的感受。
之後在學校偶爾會遇見他，發現他真的不記得我，或者說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在保健室照顧過他的人是誰。即使一度和他那雙愛笑的眼睛四目交接，最後他也無動於衷地別開，繼續和身旁朋友講話，我們仍舊是陌生人的關係。
然而，直到我發現每天愈來愈期待下一次和他不期而遇的日子，直到自己已經習慣在校園搜尋他的身影，直到就算不用明察暗訪也能默唸出他的名字，我才明白，在那個炎炎夏日，「喜歡他」已經成為我的祕密。



【第一章　祕密】

好久好久都不曾想起那段往事了，沒想到竟歷歷如昨，那個充滿綠意的窗口好鮮明，甚至閉上眼，都感覺到自己也被染成蒼蒼綠色。
還拿著茶杯的手騰在半空中，我有些不能適應回憶造成的錯置感覺。
之前有點緊張，所以我為自己倒杯茶水，一喝才發現裡面裝的是麥茶，大概是因為麥茶的關係讓我想起過去的事，彷彿自己還是那個佇立在保健室門口的女孩。周圍一同等待面試的男女有的閉目養神、有的不停翻書、有的在玩手機，應該沒有人像我這麼恍神的吧！
我坐回原來座位，雙手捧著微微變軟的紙杯，繼續回想當年在保健室喝過的那杯麥茶的味道。那之後沒再喝過那麼好喝的麥茶了，也許是記憶把它美化也說不定，也許，是因為初戀的感覺一生就那麼一次而已。
到底幾年了啊……我認真屈指數算，六年了嗎？時間過得好快，不過，再飛快的時光似乎不能把思念的情感沖刷遠走，那個人還在，在我每一次回眸的視線盡頭，溫柔、透明地看著我。
多年以後夏季的豔陽依然毒辣，走出辦公大樓，熱浪直撲而來。沿著擱在額頭遮陽的手心往前望去，一個既眼熟又陌生的身影意外地映入眼簾。我放開手朝他奔去，途中因為高跟鞋而踉蹌一下，剛好被他的手穩穩接住，他放開我的手肘，不以為然地蹙起眉心。
「等我一下。」
我脫掉礙腳的高跟鞋，從大包包拿出用塑膠袋裝好的帆布鞋，換穿上去，覺得暢快許多。
他快速環顧四周，為我當街的換鞋動作感到些許尷尬，隨後見到我輕鬆的笑容，才沒轍諷刺：
「妳的淑女只能保持到面試結束嗎？」
「那已經是極限了。」我瞥了他深藍色的西裝一眼，暗暗藏起訝異：「第一次看你穿這麼正式，好像陌生人。」
是我吝於讚美才沒有告訴他，他這麼穿真是帥氣穩重！
程硯朝另一棟大樓揚個下巴：「跟我同事出來找客戶，想到妳面試的地點好像在附近，就過來看看。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面試。」
有那麼一秒鐘我很想跟他說，在面試前一刻我忽然想起從前的片段，想起從前那個人……不過，還是把話收回去。
「不知道。」
「多少有個底吧？」
「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資優生，想進哪家公司都能心想事成。」我住嘴，意識到自己酸溜溜的語氣，於是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不會那麼無聊只是想看我面試怎麼樣而已吧？」
程硯停頓半晌，他鮮少會有猶豫的時候。他拿出一張裝在信封裡的卡片，遞給我，用他聽不出特別情緒的聲音說：
「高中同學會的邀請函，秦湘榆知道我們住得近，要我交給妳。」
「是湘榆主辦的嗎？對喔！上次在電話裡好像有聽她提過。」
起初，「同學會」這件事讓我很興奮，腦海自動浮現高中時代那群同學們的臉孔，然後，他的笑容也一閃而過，畫面便止靜了。
程硯注意到我失落的表情，輕輕落下一句話：「邀請函沒有給那傢伙喔！」
我怔一怔，他的眼神跟當年在保健室的時候一樣，聰明而冷漠地，看穿了我。
「沒有人知道他的通訊資料。」程硯又補上一句。
「我知道。」我頑強迎視他，想讓他明瞭我早已擺脫相思之苦，那畢竟是少不經事的戀情，我現在很好，而且很期待沒有那個人的同學會喔：「你會參加嗎？這是畢業後第一次的同學會耶！」
「我載妳去吧！晚點再約。」
他看見他走出便利商店的同事，簡單向我告別。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目送程硯的背影，他那過分成熟的社會人士的背影，彷彿不可抗力地帶走了什麼。時光荏苒，二十四歲的程硯，就連身為好友的他，也不再提起十八歲的顏立堯了。

（待續）

【序章】

我喜歡那傢伙很久了，兩年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久，不過，因為是單戀，日子總是度日如年。
度日如年的日子，好像是從國三的運動會開始。那時，我沒有參加任何競賽，被抓去當醫護人員。雖然掛著紅十字的臂章，頂多也是做著倒倒開水、攙扶受傷同學的簡單工作。正是五月初的時序，天氣已經十分炎熱，許多同學手拿冰棒或飲料到處晃來晃去，不少人跟我一樣，並不是那麼專注在激烈的競賽上。
就算沒有下場運動，光是站在樹下，額頭也微微汗濕，神遊的腦袋掛念著後天的地理小考，映在眼簾裡的兩千公尺接力賽只是一片亮得快要融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