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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洛夫解構唐詩的突破性寫作
李瑞騰(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
洛夫先生從加拿大來信說,他近來致力的「唐詩解構」寫作計畫已完成,九月間將由遠景出版社在臺灣出版。由於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論述長文〈試探洛夫詩中的「古典詩」〉,洛夫希望我讀一讀他這些近作,表示一點看法。我想起三十餘年前,當我還在陽明山讀碩士班時,洛夫曾和蕭蕭在滂沱大雨中拜訪我在菁山路的小屋,歲月悠忽,情景猶新;而自他十餘年前移居加拿大以後,海空遠隔,相見不易;去歲,蒙他惠贈新書《如此歲月—洛夫詩選一九八八—二○一二》(台北:九歌出版社),「唐詩解構」已有十一首收入其中,序中說他急於想談此系列詩作,可見他自己對此次的計畫性寫作非常重視。
一
對於寫詩一事,洛夫探求詩藝高度的自覺性很強。在超過一甲子的寫詩歲月中,他有幾度有計畫的設限寫作,皆存有高度實驗及自我突破的意圖。
早期的《石室之死亡》(台北:創世紀詩社,一九六五)寫他在金門戰地一年的經驗,環繞著戰爭和死亡,展開對於人之存在的諸多探索。這樣龐大的散狀的詩思結構,本該不拘形式以求其自在,但洛夫卻以十行為之,而且每首皆上五下五的兩段式結構,總共六十四首。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令人讚嘆。
上世紀九○年代初,他用了兩年時間寫了四十五首「隱題詩」,出版《隱題詩》(台北:爾雅出版社,一九九三)。這種從古代藏頭詩發展而來的創作,雖帶有點遊戲性,但「題」的選擇、「隱」的位置,乃至經此設限,又將如何滿足詩藝要求,特別是形式和內容的和諧統一,對詩人來說,當然是一大挑戰。
這幾年,他閱讀唐詩,細細體會其要旨及表現方式,然後再創作,完成五十首,結集成《唐詩解構》。洛夫用「解構」觀念詮釋此創作行為,在後記〈詩性的另類思考〉中有很清楚的說明。這是一個複雜的過程,首先是對於原文本的接受與理解,這對洛夫來說並不困難;其次是如何找到一個重新詮解的角度,並以之成為再創作的主題旨,其中可能會有讚嘆、稱揚、問難、調侃等等主觀評價性意涵。
洛夫之所精選,都是唐代著名詩人的名篇:詩人二十五位,作品五十首,選二首以上的詩人有十一位,依序是:七首的李白,五首的王維、杜甫、李商隱,兩首的孟浩然、王昌齡、韋應物、劉禹錫、白居易、張祜、杜牧,其它的都是一首,包括陳子昂、賀知章、王之渙、崔顥、王翰、張繼、崔護、常建、韓愈、張九齡、柳宗元、賈島、李賀、杜秋娘。我們發現,有八成以上出自他從小就愛讀的《唐詩三百首》,只有八首不是,它們是:王維〈鳥鳴澗〉、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崔護《題都城南莊》、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白居易〈花非花〉、李賀〈馬詩〉(二十三首之四)、杜牧〈江南村〉、李商隱〈宿駱氏亭寄崔雍崔兌〉。
清代孫洙(蘅塘退士)編的《唐詩三百首》廣為流傳,所選大都語近情遙之作,因之能雅俗共賞,膾炙人口。書中將唐詩分古詩、律詩、絕句,皆再分五、七言,而五古、七古、七律、五絕、七絕另別出樂府。洛夫所選,以絕句為多,七絕十八首,五絕十二首,總共占有全部的六成;其次是律詩,七言五首,五言八首。另有古體二首,樂府四首。最特別的是,白居易〈花非花〉其實是「詞」。
二
洛夫說他的《唐詩解構》是一種「古詩新鑄」,這讓我想起魯迅的《故事新編》。魯迅從古代「神話、傳說及史實」取材,加以「演義」,創作現代短篇小說,等於是和古人做了一次精神的交流。詩和小說不同,從本事而來的點染和虛構比較有限(演),但再創作既無法脫離原作,又不能沒有新意,亦即面對古詩意旨的再思和當下新的感受(義),一定存在。以下謹試讀幾首:
首先是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原作將自我面對綿長時間廣袤空間的渺小與孤獨之感集中於「愴然而涕下」,解構新作改「台」為「樓」,讓「樓上的人」「從高樓俯首下望」、「再看遠處」,然後有了結筆之「一滴淚」。因此重點是他之所「望」、所「看」為何,然後便是所「思」所「感」了,「天長地久」正是其泣因,洛夫以「天長地久」起首的四句景象來描述,說明視野之遼闊,並寓城邦和宮殿內外相對的孤寂處境,因此,這「一滴淚」也就「天長地久」了。
第二首是賀知章〈回鄉偶書〉,原作由三組對立性情境組成:「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摧」,「兒童相見/不相識」,最後一個「客」字承載了這樣的流離人生之無奈。新作從回應兒童之問起筆,但答的方式很不「兒童」,「我」從哪裡來呢?那是「離家」後不定的居所:風裡雨裡、茅店雞鳴裡、寒窗下的燈火裡、丟了魂的天涯裡、比我還老的歲月裡、淺淺的杯盞裡……他或已意識到孩子不能解,後段乃回到「鄉」的主題上:「孩子,別說不認識我 / 這鄉音/ 就是我守護了一輩子的胎記」。
接著我想談一首送別之作—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詩從「寒雨」寫到「冰心」,也就是從環境寫到心境,友人辛漸赴洛陽,王昌齡為他送行,以「楚山孤」自況,提到洛陽親友,則以「一片冰心在玉壺」自誓。新作有「夜雨」,但「寒」沒了;原作中只以一個「送」字點題,新作翻轉送客之殷,以「臨別時你我對坐無言/無味無覺無菸無酒之/諸多無奈」來表達此送別之無趣,相應於王昌齡的謫臣身分,以及冰心玉壺的自我表白,可能更貼近實情。接著也是自述,說他近況不佳,原作中以冰心玉壺喻己之純白無瑕不見了,變成吞吞吐吐說不出來,「就說……/說俺正在一把壺裡醞釀一場大雪」,少了「玉」,「冰心」改成「一場大雪」,壺裡大雪,根本是自嘲。
最後談杜牧〈泊秦淮〉,原作首句寫景,大意是:煙霧籠罩著冷寒的河水,月光遍照河中沙洲;二句敘事,情況是:在這樣淒迷的夜晚,詩人搭乘的船,停泊在靠近酒家的秦淮河上;三句由酒家引出商女(歌女),歌舞昇平的背後,正是悲涼晚唐,歌女所唱〈玉樹後庭花〉,原是陳後主所作,隔江聽來,彷彿帝國已日薄西山矣!新作前半是原作首二句的細部重寫,後半集中寫商女歌聲之「醉人」,並列五句「唱得」,哀一個逝去的朝代—陳朝,且以陳喻唐。
三
詩貴含蓄,詩人總用心於筆墨之外,所謂言外之意是也,能內外雙讀者不多,洛夫以今視昔,逡巡詩行之際,充分感應唐代詩心。以上所舉四首,分別寫登高、返鄉、送別、時局,都是普遍性題材。登高之作,唐詩中很多,洛夫所選另有王之渙〈登鸛雀樓〉、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杜甫〈登高〉、李商隱〈登樂遊園〉等;離/回家(鄉)之作可與流離之作相結合,像孟浩然〈宿建德江〉、杜甫〈旅夜書懷〉等;送別之作,如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送友人〉等,都在情義關係上著墨,因之可以和友人相互往來之作並觀,如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杜甫〈天末懷李白〉、〈客至〉、白居易〈問劉十九〉、李商隱〈宿駱氏亭寄崔雍崔兌〉、〈夜雨寄北〉等;時代家國之作,從詩經起便形成傳統,杜甫〈春望〉無疑是經典。
唐詩何只這幾類,清康熙皇帝御製《全唐詩》的〈序〉說:「詩至唐而眾體悉備,亦諸法畢該,故稱詩者,必視唐人為標準,如射之就瞉率、治器之就規矩焉。」選本能收入者有限,洛夫意在實驗,選其所愛,就其接受體會,盡情盡力發揮之而已。
我想,洛夫取被視為中國古典文學精華之唐詩來再創造,自有其孺慕古典文化的浪漫情懷,一位現代詩人和一群名留千古的唐代詩人的詩心交會,自是一段佳話;我認為洛夫的實驗是成功的,對於歷來懷古詠史、論詩絕句等寫作類型,更是一項有意義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