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凜,擁有千年道行的九尾天狐,個性倨傲,模樣俊美到人神共憤,成仙或入魔皆隨他意,但他都沒興趣。
平時會閉關修煉求精進,一是因日子太無聊,二是睥睨眾生慣了,自然不允許有人比他強。
就算碰上她這難得一見的「大補極品」,能助修煉者衝關破界,他也不會覬覦她,哼,想他堂堂天狐大人怎會需要這小姑娘?
她血氣飽滿充沛,是精怪們眼中的上乘料理,若不好好看管,定會釀出大禍,於是他一時心軟將她帶在身邊──豈知老天偏與他作對,他元靈受創,能助他復原的只有她。
相往十年,每每相見她就臉紅,她說,那是因為喜愛上他了,可對情愛,他不識;對她的告白,他懵懂無知,他只明白她能被他所用,而她亦會心甘情願任他利用,他欲拿她當「爐鼎」,借她的肉身與氣血潤養自身元神,她毫不猶豫的答應,卻開出唯一條件,要他娶她為妻……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閉關神煉。
他將肉身圍護在凜然峰上的巨大樹心之中,無一絲亮光滲進,圈環他的俱是寂靜的氣,他自在使動。
身外的氣於是內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內,遁進他的心與念之中,在根深樹大的木心裡,無天亦無地,無日也無月,無窮更無極。
之所以醒來,是察覺到氣中的一股波動。
那股玩意兒似有若無,無時,彷彿化在無窮當中,有時,竟極其強大……破天荒勾起他的興味。
他神識出竅,飛離暗黑,追蹤那股氣的來源。
凜然峰位在中原漢地的西南邊陲,峰下有大川流過,兩川交會帶來無限商機,小小漁村於是聚來更多百姓,不僅漢族人,東南西北的少數部族亦有不少人攜家帶眷在此落地生根,船運與陸運漸興,不出百年,當時的小漁村已成這一座生機盎然的峰下城。
然,那波動源頭不在喧囂熱鬧的城中,卻在白雪皚皚的峰頂。
漆黑樹心中,雙目輕合,宛若雕像的他,嘴角微動——
「香……」
香氣並非單純花味,而像日陽落在樹梢、蒸透了無數花露,同時又揉過軟泥,層層疊疊過後才有的醇香……
不僅香,還相當、相當溫暖。
這隆冬之際的雪峰無端端變得和煦慵懶,竟令他想回歸真身模樣,在厚厚雪地裡打滾、奔跑。
……咦?想滾進厚雪裡也就算了,他還突兀地感到……飢渴?!
十層修煉,開始的「築基」等幾個大關,皆是百年修煉,似乎在完成第一個百年修煉後,他就不再依靠食物和飲水活命,偶爾飲食,常是好奇東西的味道,與止飢解渴什麼的,半點扯不上邊,而現下,他竟有飢腸轆轆之感,喉頭還渴得微燥!
莫非進到旁人設下的幻術裡?
他內心並無驚怖,倒是冷笑一波波湧上。
第十回的神煉閉關不過數十年,他才稍稍放手,何路不長眼的敢來踩盤?
幻身隨風,下一瞬,他找到那股沛然香氣的所在——
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女娃娃?!
「小黧哥哥,咱們到了嗎?我想我爹,你在這兒瞧見我爹了是嗎?」
女娃兒說話語調有些軟綿綿,但字字清晰,厚實的襖衣、襖褲,再加一頂包耳小襖帽,將小小身子裹得圓滾滾,她賣力地在雪地裡行走,儘管踩得一腳高、一腳低,但下盤頗穩不見踉蹌,看似打過習武根基。
跟在身後的小少年沒答話,她忽然站定回首。
有瞬間,她迸發出來的氣是緊繃的,伴隨鴉色般的濃重沈默。
但短短一個呼吸吐納,女娃兒的神態彷彿又雲淡風輕。
「小黧哥哥……」她扯唇,梨渦溜現。「你肚餓了是吧?呐,我有豆包米糰子,是竹姨一早揉的,給你,全都給你。」說著,從襖衣領口暗袋裡掏出一個竹葉包,朝目中精光亂綻的小少年遞去。
小少年沒領她的情。
「小黧哥哥,我想我爹了……我只是想找到我爹而已,你、你……」
女娃兒話尚未道盡,她的「小黧哥哥」已暴起攻來!
小少年以不可思議的力道彈躍、飛撲,面貌與身形驟變,亮出尖牙銳爪。
面對他猛然異變,小姑娘只是緊閉雙眸,十指握拳,兩臂交叉擋在面前。
她什麼都沒看,似什麼都看透,最後選擇不看。
轟——
「小黧哥哥」非但一撲未中,還被一股無形的氣壁倒擋回去!
這一下始料未及,異變的肉軀遭反擊彈回,連著撞斷兩棵老松才止了勢子,松枝上的大小雪團啪嗒啪嗒直落,全砸在被震昏的毛茸茸獸身上。
原形畢露。
是一頭毛色黑中帶黃的黧黑野狐。
巨大樹心裡的人淡淡哼了聲,對這種「誤入歧途」而食人、食人後又加深妖化的低等地狐,他是相當看不起的,不僅看不起,還惱恨得很,就是有這樣不爭氣的傢伙,搞得狐族尊貴身分一墜再墜。
在上古時候,修煉至九尾的天狐可是能將貔貅或麒麟等輩擠到天邊去,哪像如今這世道,跟「狐」扯上邊的全是臭名。
再者,人有什麼好吃?靈氣薄弱不說,多的是糟七污八的心腸血肉,臭不可當,腥臊難聞……當幻身倏地移到女娃兒身畔時,他內心對「人」這種活生生玩意兒排山倒海的腹誹驀然一頓。
女娃娃雖有氣壁護守,但使得實在不純熟,那無形之氣將地狐彈飛,產生的後勁也令她吃了點苦頭。
她倒臥雪地裡,閉眼咻咻喘氣,襖帽飛開了,烏亮柔髮掩住她半張小臉,看起來幼弱可欺……但,是啊,這隻娃兒當真美味,極其美味,美到他都沒法繼續責怪那隻黧黑地狐,若在他極年輕、極渾沌的時候,能否抵住眼前這隻較一般地仙或散仙靈味更純美的娃兒,他竟也沒多少把握。
幻身在她身旁挪移,居高臨下俯視。
她的手背隱隱有未褪的金光,流金形成某種圖紋,是一種古老的護身符,與她自身沛然的靈氣相輔相應,可攻亦可守。
他先是好奇符咒的來處,跟著思緒一轉——
女娃兒莫非是傻的?
適才她自言自語得不到回答,回首瞧她的「小黧哥哥」時,明明瞥見地狐不及收起的尾巴和頭頂突現的狐耳。她沒先發制妖,倒傻乎乎想粉飾太平,以為拿豆包米糰子便能誘開地狐對她的執念……
怪得如此出奇。
這娃兒……是人吧?若不是,是何物妖化?
想看得再仔細些,幻身於是傾低下來。
千年修為讓他幻化的指往虛空輕揮時,即使未真實觸及她的身膚,亦能輕易撥開那些覆額、掩頰的髮絲,使她露出整張清秀容顏。
攤開五指覆上她的天靈、她的額面和眉間,最後緩緩移向她左胸房。
是人,沒錯。
魂魄、骨骼和血肉,活生生的,如此真實。
就在他要撤回手掌時,小姑娘顫顫的墨睫掀了開,汪汪的兩丸黑瞳竟直勾勾望住他的臉!
……她看到他了?
如何可能?!
他雙眉略蹙,幻身未移,盤算著以靜制動,豈料她眸光雖放在他臉上、身上,卻對不上他的眼。
她並非看到他,而是感覺到了。
「爹……」那聲輕喚含在她小嘴裡,軟軟糯糯,充滿依戀。
他兩眉沈得更低,靈鼻淡哼了聲,那聲音自然只在巨木樹心裡迴響。
幻身倏地退開,女娃兒一驚,猛然撐坐起來——
「爹別走啊!我會乖,靜兒會乖,爹別又走遠不回來啊!」
她小臉蒼白,身子有些挨不住地晃了晃。
在感覺那股強大的氣並未離去,而是環繞於身旁,她似乎心安了些,但手背上的圖紋卻在此時加倍地燦耀閃動,如活火流金……按理,她召出氣壁之後,圖紋符咒就該消失,為何仍閃閃發亮?!
莫非——
「不是……不是爹……你是妖。」
在她手背上入符的巫族長老們說過,圖紋符咒若現,便是妖物近身。
而且圖紋亮到一整個燦爛奪目,這一次絕對是大妖中的大妖!
聽到那個刺耳的字——「妖」。樹心裡的修行者突然睜開雙目,黑藍色眼瞳畏痛般地縮了縮。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走在這片大地千年,有恩不報不算差,有仇不報是人渣,是非黑白皆能顛倒,但就是有那麼一、兩件事非護到底不可。
幻身被召回,神魂入竅,第十次的神煉未至功德圓滿,他已提前出關。
之前所下的功夫雖非全數付諸流水,多少是要折損一些。
但損了便損了,以他的天資神慧重新閉關精進,再衝關不難,眼下有更緊要的事待辦——他必須好好糾正這來路不明的女娃兒。
「誰是妳爹?有妳這樣半路認爹的嗎?還有,妳才是妖。」
剛剛還在驚疑那股強大的氣怎會突然消失不見,下一瞬,小姑娘秀眸圓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從虛空中驟現的修長身影。
細長微挑的眼,秀麗細緻的眉弧,鼻梁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氣,底下是一張泛出桃紅的薄嘴,膚色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發透,彷彿吹彈可破……應該嗯……是年紀很輕的男子啊,卻有滿頭雪亮的髮,髮絲極長極柔軟,隨風飄揚時,晃出雪霽天晴般溫潤潤的光。
大雪天裡,他從頭到腳僅套著一件寬鬆白袍,連腰帶也懶得繫,於是冷風颼颼地從他的開襟、闊袖、廣襬裡灌進,他無覺似,動也未動,好像套上衣物只為了不赤身裸體,跟保暖毫無干係。
唔,竟連鞋襪也沒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凍啊……
突然,那雙骨肉勻稱的美足朝她跨近,她回過神,吶聲辯道——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秋篤靜……」說著,秀指忙在雪地上寫出自個兒的名字。她再度仰頭看他。「我爹和阿娘給我取的,我是人生父母養,我不是妖,是人。」
「人生父母養嗎?既是這般,妳出來找哪門子爹?」
他的嘲諷令她又是一愣。
他薄唇再掀,慢悠悠地問:「萬物生靈何其多,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若以修行論,人出生為人就占了頭等大利,其餘生靈要想修出成果,怎麼也得從幻化人形開始『築基』,妳說這公義嗎?」
瞥了眼雪地上的名字,他的笑更為清冷——
「我也有名字,就我自己取的,如何?我們這種一層層衝關上來的,自生自養,自修自煉,何來爹娘照看?所以妳說,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
秋篤靜腦袋瓜夠暈了,此刻更被問得暈頭轉向。
然一句話突地劈開她渾沌的思緒。
記起不久前曾跟巫族裡的太婆們一塊兒剝黍米,老人家與她閒聊時提過,她們說——巫與道合,道與佛通,而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也就是說,要開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得透過人的這一個肉身。
人,出生為人,真的就占了大利。
占頭等大利卻去低看其他生靈,以為非人即妖,她的眼界真否太過狹隘?
「……對不住,你、你問得好,是我不對……太武斷又太無禮。」略頓,她深吸了口氣,很盡力地端挺上身,朝他拱手福身,語氣鄭重地再次報上。「在下秋篤靜,請問兄臺貴姓大名?」
小姑娘家毫無預警認錯,認得乾脆俐落,還擺起江湖禮數,饒是他道行深厚也被弄得心裡一咯噔。
更覺奇詭的是,她對於「非人」卻能化作人的生靈似乎司空見慣,見他虛空現身,驚訝歸驚訝,卻未嚇得口吐白沫、吊眼昏死過去。
小傢伙有點意思。
「白凜。」他嗓音融在風裡,虛無也真實。
秋篤靜想了一下,點點頭明白了。
肯定是白雪之白,凜然峰的凜字,他名字自取,「白」是他身上顏色,「凜」是他居住之地,「白凜」二字頗有他的神氣。
「妳上山找爹,為什麼?」
他清冷聲音像醍醐灌頂澆淋腦門,秋篤靜不禁一震,神識清醒好幾分。
「我爹他……啊!小黧哥哥!」她之所以倒地,頭昏腦脹,氣喘吁吁,是因為使符喚出氣壁,由於是頭一回召喚,使得毫無章法又亂七八糟,根本拿捏不住勁道……而被彈飛的那一個無事嗎?能、能活嗎?
她爬起,又跌坐,手腳並用再爬起,沒兩步又晃倒,頭重腳輕得頗嚴重,待第三次幾要倒地時,一只雪白闊袖斜裡伸出,穩穩托持她的背,隨即拎住她襖衣的後領子。
「多謝……等等!你別過來,別過來,危險啊!」終於站妥,她喘息,很靦覥地道謝,手背上方見穩定的圖紋突然又激光亂竄。
她兩手趕緊往身後一縮,試圖藏起那個能護她周全的入符,急聲道:「我以前沒使過的,我怕制不住會誤傷你,你……你先別靠近。」
白凜神情微異,然電光石火間便回復清傲模樣。
「妳手背上那玩意兒再強個十倍,我也沒放在眼裡。」他撇唇冷笑。「妳還是先顧好自個兒再操心別人吧。」
秋篤靜白頰一赭,低頭又道了聲「多謝」,才趕忙朝兩棵被攔腰撞斷的老松方向奔去。
一團黧黑皮毛在雪地裡格外顯眼,死死癱躺著,野狐一動也不動。
「小黧哥哥……小黧哥哥……」她跪坐下來,將狐首抱到大腿上,再摸狐的鼻端和肚腹,隱隱約約感到一抹生機,卻不十分確定。
她攬著狐首,上身微微地前後晃動,抿著唇望向跟在身側的白凜。
她不知道為何要看他,這是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她亦不曉得自己此時凝望他的眼神,是帶著如何的希冀與莫名的依賴……像似他很強、很行,他道行高深、絕頂聰明,能為她解答。
他當然很強、很行,不需誰來誇捧,但小姑娘兩道明月般乾淨的坦率眸光還是熨得他心裡挺舒坦,他輕哼了聲,口氣隱隱有些不耐煩似——
「這隻黧狐死不了,只是被打回原形罷了,再想修煉成人得看有無慧根跟機緣,不過依我看,難了。」裸足落地無聲,厚雪上不見腳印,他繞著她和地狐踱了一小圈,最後席地而坐。
他頭略偏,細長眼底寂寂生輝,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
「牠想吞了妳,妳倒心善,還怕牠活不了。」
秋篤靜年歲雖小,也不是聽不出他話中嘲弄。
她面頰紅紅,神態卻顯幽靜,是知曉懷中的黧狐能活下來了,她高懸的心終能歸位……能活,那就好,那樣很好……
「小黧哥哥……牠很努力了。我知道的。」緩緩撫著狐首與狐背,順著那黑中帶黃的毛,她靜靜說:「我們是朋友,小黧哥哥說,牠要跟我做朋友,牠是我在峰下城這兒頭一個交上的朋友……雖然不是天天見面、時時玩在一塊兒,但每隔一小段時候牠就會出現,牠會跟我說許多有趣的事,帶我進山林裡玩,我知道牠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什麼?白凜想了想,俊眉微地一挑。
「妳來峰下城多久了?」他狀若隨意地問。
她低聲嚅著。「十歲那年,爹帶我來的……我今年十二了。」
白凜聞言嘿笑了聲。「看來是我小瞧這位『黧兄』,牠與妳相識兩年,竟忍到今日才出手,確實是很努力、很努力了。」
努力什麼?自然是個「忍」字。
他說話就是這般尖酸刻薄,這麼氣人,可眼前的小姑娘脾性著實太好,小小年紀修為甚高,竟也不怒不躁,全由著他說,至多……就是粉靨更紅了些,張了張唇有些欲辯又止的。
他訕笑的語氣忽而淡淡默了,好半晌才又拾語,口氣竟一轉沈穩——
「妳究竟知不知曉自己在幻化成精的妖物眼中,是如何的香氣四溢、美味誘人?」看她摟著那頭黧色野狐怔怔然的無辜樣兒,他仰首一笑,越發顯得鼻高唇薄,更現涼薄狠勁——
「如妳這樣的『大補極品』絕世難求,慣於食人肉身、吸取靈氣來衝關修煉的精怪竟能忍過兩個年頭,看來妳的小黧哥哥對妳這個小友確實依戀,多少是有些真心實意,可惜情不敵魔心,始終是要敗下陣。」
她猶是一臉欲言又止,而眸心湛湛,如攏著水氣。
沒有讓眼中的氤氳氾濫開來,她僅用力吸吸鼻子,儘量穩聲問道——
「你也是需要汲取天地靈氣用以衝關的……的修煉者,」生生嚥下「精怪」二字。「你為什麼沒想吃我?」
他的氣場強大驚人,對她卻不具威脅,她感覺得到。
他看她的眼光與小黧哥哥更是全然不同,小黧哥哥眼中的掙扎,她看得一清二楚,惡意與善意交疊相煎,矛盾之間的拉扯最終會逼瘋心智,她沒有怪小黧哥哥,只是有些說不出的輕鬱。
至於這個叫白凜的修煉者,就是很……從容神秘。
說她是絕世難求的「大補極品」,卻沒要食她的企圖,他看她的眼神清清朗,甚至有些疏淡,若說有些什麼,也僅是帶了點兒好奇。
白凜屈高一腳,手肘撐在膝處,以掌支頤,漫不經心般瞄她。
「吃妳?哼哼,弄得血肉模糊、肚破腸流嗎?那麼失格失調的事怎符合我的行事作風?我若要吃,定是讓妳將自個兒打理得乾乾淨淨,然後心甘情願求我吃妳,那才高段。」
秋篤靜沒遇過這麼狂妄自大的……好吧,暫且稱他是「人」。
但他的話雖狂傲,神態卻淡淡然,那樣子一看就讓人覺得他不是說大話。
「我不會那樣做,不可能要你吃我……」她勇敢抬頭。
白凜眉角微挑,不語。
突然沈默的他似乎陷入深思,秋篤靜心一凜,只覺那一頭白泉雪絲襯得他的黑眉墨睫格外分明,黑藍眼瞳晶亮迫人。
思忖之後得出結果,他懶洋洋啟口——
「妳說有沒有可能,妳是我該渡的劫?也許過了妳這關,修仙的路差不多到盡頭,就等最後的升天?」嘴角慵懶扯笑,輕眨長眼。「不過我對升天後要去的地方是沒多大興趣的,但必須是我不想去、不願去,而非我沒能耐、沒本事去。」
「……該渡的劫?」秋篤靜吶吶低語。「從『築基』入修行道,到最後的『渡劫』,渡了劫,便是『大乘升天』……」秀眸忽而一揚,望住他。「為什麼我可能是你的『渡劫』?」她哪能擺出什麼「劫」讓他渡?太高估她了啊!
雪髮襯出的面龐無端清美,他又歪著臉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這條道走這麼久,都走了十個百年,到今日才遇見妳這樣的絕世極品。香啊!透骨穿膚逸出來的美味香氣,妳道我不喜嗎?老實告訴妳,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靈助修煉,這有違我的行事風格,須知成仙抑或入魔,全憑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將來會是大仙還是大魔啊。」白皙長指撓撓雪顎——
「食妳?不食?這在意志和慾念之間。所以妳說,妳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許久的那個『渡劫』?」
問這話時,他仍一臉、一身的清淡,彷彿僅是閒來笑問。
最多就是嘲弄了,夾帶兩、三聲嗤笑,除此之外,秋篤靜自始至終都感領不到從他身上透出的戾氣和惡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個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顫抖,腦門發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這一關,而修仙者要紮紮實實修到「渡劫」,是得經歷千年的淬鍊。
「不過,食不食妳、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慾念什麼的,都可暫且擱下。」白凜深思般撓完下巴,改成兩指輕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現下感興趣的是,妳小小年紀對修仙一途知道的卻似不少,『築基』、『大乘升天』這樣的話從妳口中說出,半點不覺突兀,再加上妳這『大補仙丹』的體質,怎麼推敲都覺得來頭不純,即便是人,也不是個純然的普通百姓。」頓了頓,精光刷過瞳底迅速隱下,他慢吞吞吐語——
「妳爹和妳娘,至少有一個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還不俗,依我瞧,應已修到半仙體。唔……是妳爹嗎?莫不是他把妳娘親當成『渡劫』,劫一過,他便撤身回歸,棄妳於世間,所以妳才會輕易聽信妖言,以為凜然峰上真有妳爹的蹤跡,巴巴地隨人家上峰頂,還險些被滅……我說的對不?」
秋篤靜訝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說皆中,只除一點她不同意——
「……爹才沒有遺棄我,我家竹姨說,爹是太愛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著失魂落魄,後來才把我帶來峰下城,託給娘親的族人和親人們看顧。我爹是太傷心了,才不是棄我不顧。」
女娃嗓聲細軟,說話氣勢也不足,但徐穩的語調透出堅定意志。
唔,沒想到頗能說服他。
「好吧,妳爹不是棄妳,而是一時衝關不成,渡劫失敗,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幾乎魂飛魄散。」他緩緩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揚美顎。「如此看來,妳爹道行雖有,心卻不夠強。可惜。」最後結語說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絕不可能出錯,絕對強到頂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語落進秋篤靜耳中,卻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夠強,是因為承載太多的情。
她不覺白凜太直白的評語有何不妥,亦不覺自個兒被冒犯,只是難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對娘用情太深,自然難過情關。
突然——
被她摟在懷裡的野狐動了起來,四肢揮顫,鼻頭皺起,喉音斷斷續續從牙關磨出,似在將醒難醒間,十二萬分難受。
「噓……沒事的,沒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勁更溫柔地撫摸,眉眸輕斂的樣子彷彿虔誠祝禱,白凜嗤了聲——
「妳撫得再輕、再柔,也難撫去牠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牠痛醒,必定一陣瘋咬,勸妳最好離牠遠些。」
「可是牠……牠在痛。」她沒鬆手。
不僅沒放開,反將呻吟聲越發粗嗄的小獸摟得更緊。「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沒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來,白凜氣息微窒。
又是充滿希冀和莫名依賴的眸光,蠻不講理就想往他這兒尋求解決之道。
沒錯,他是很強、很行,道行高深又絕頂聰明,解決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樣,但有她這樣拜託人的嗎?眼神那麼無辜是哪一招?
腦中突然躍出她方才急著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擔心誤傷他,自個兒氣海都左突右衝,站不穩直打跌了,還緊緊張張嚷著要他別過去,替他危險!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條尾巴,每條尾巴還隨著道行加深而持續變長、變豐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裡看、外看、上看、下看,怎麼看都輪不到誰來替他危險,她一個小姑娘倒為他緊張兮兮。
一開始的感覺——荒謬!
再見她撫慰那隻黧黑地狐的模樣,他的荒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麼也不肯放開惡狐,他這荒謬、好奇的心緒又添上了點什麼,但到底是什麼,他一時間弄不明白,就……整個胸中堵堵的,有點悶,恍若一股氣無端端翻滾著,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卻淡淡一揮。
秋篤靜忽然低喊了聲,發現懷裡的地狐在白凜那漫不經心的揮動下,毛茸茸的肉軀竟飄浮起來,即便她費勁地圈抱,卻也根本摟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為地狐像又睡沈,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動或扭擺,牠睡著了,被不可抵拒的術法送入深眠之境。
這樣很好,也許眼下這麼做,最好。
就讓真身該受的疼痛在沈睡中慢慢卸除消盡,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裡的悵惘會輕上許多。
「多謝……」眸光從浮在半空的地狐轉向面前男子,她泛紅的眼眶明顯忍淚,沈靜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謝你。」
白凜冷淡哼聲,仍一臉不豫。
廣袖再揮,將飄浮的狐身揮到身後,來個眼不見為淨。
「妳這脾性怕是像到妳阿爹。」心太軟,情氾濫,大大不妙。
他沒講明,但秋篤靜聽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裡透霞的頰柔軟靦覥。
「其實你也是很心軟、很心軟。」
「……嗯?」白凜一副「妳瘋了吧」的驚絕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發燙的耳,她似有若無避開他的注視,慢吞吞道——
「族裡幾位太婆們曾說,西南大地凜然峰的地靈大神根本睡死了,她們許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地靈大神對話,試過兩、三百年,從太婆的太婆那時便一直嘗試,地靈大神約莫被吵醒,僅在百年前給了一次回應,說西南大地暫託看管,那守護者的靈修地就在凜然峰上……」話音輕靜,她迎向他的眼,梨渦笑現。
「我想,應該就是你吧。」
白凜面如沈水,幾縷既軟且直的雪髮卻詭譎地輕浮盪曳。
秋篤靜笑笑又說:「我感覺得出,地靈與你的氣相合,凜然峰的地根靈脈與你的修行正好相輔相成。人往土裡翻食,土地農作久了,就需要休養生息,地根靈脈也是一樣,以無形的氣經年累月滋養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的,睡在大地萬物反芻回來的靈氣裡,所以地靈大神也在休養生息啊……太婆們說地靈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為有你,代為撐持四面八方的態勢,管著這片地方,所以地靈才能安心歇下。」
跟著她就遭到厲瞪了。
她心跳略促,撓撓臉,仍勾著嘴角。
「白凜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賞的眸光端詳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細細長長,眼尾還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樣往上挑,好有風情,我家竹姨說,狐族裡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為何了。」
那雙細長漂亮又飛挑的眼睛持續瞪她。
他的沈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許不安,覺得自己也許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臉,她揉揉還有些水氣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個深呼吸,她小小懊惱又真摯道——
「……對不住,我說這些只是覺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靈大神託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後面的話戛然而止,斷音斷得無比俐落!
她在瞬間掩睫、合唇,氣息立時均勻徐長。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實在沒法子,她小臉一歪,乖乖入睡。
第一章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閉關神煉。
他將肉身圍護在凜然峰上的巨大樹心之中,無一絲亮光滲進,圈環他的俱是寂靜的氣,他自在使動。
身外的氣於是內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內,遁進他的心與念之中,在根深樹大的木心裡,無天亦無地,無日也無月,無窮更無極。
之所以醒來,是察覺到氣中的一股波動。
那股玩意兒似有若無,無時,彷彿化在無窮當中,有時,竟極其強大……破天荒勾起他的興味。
他神識出竅,飛離暗黑,追蹤那股氣的來源。
凜然峰位在中原漢地的西南邊陲,峰下有大川流過,兩川交會帶來無限商機,小小漁村於是聚來更多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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