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原名周樹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在西方世界亦享有盛譽,魯迅的主要成就包括雜文、短中篇小說、散文、詩、外國文學與學術翻譯作品等,被譽為「二十世紀東亞文化地圖上占最大領土的作家」。
魯迅散文,一針見血的透徹點出中國傳統問題,在看書方法上,也給予後進如《隨便翻翻》一文,可以一窺魯迅所主張的,任何文字紀錄,皆可以看出當時的人情義理,有瑣碎的生活敘事,也有大敘述的透徹分析,可見魯迅博學內涵之深厚。
章節試閱
魯迅散文選集II
序
魯迅,原名周樹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在西方世界亦享有盛譽,魯迅的主要成就包括雜文、短中篇小說、散文、詩、外國文學與學術翻譯作品等,被譽為「二十世紀東亞文化地圖上占最大領土的作家」。
魯迅散文,一針見血的透徹點出中國傳統問題,在看書方法上,也給予後進如《隨便翻翻》一文,可以一窺魯迅所主張的,任何文字紀錄,皆可以看出當時的人情義理,有瑣碎的生活敘事,也有大敘述的透徹分析,可見魯迅博學內涵之深厚。
魯迅散文選集II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文學與人生】收錄了《我的第一個師父》、《鴨的喜劇》、《生命的路》、《作文秘訣》、《查舊帳》、《學界的三魂》、《文學和出汗》、《看圖識字》等散文。第二部分【見微知著】收錄了《現代史》、《》、《半夏小集》、《經驗》、《這也是生活》、《聽說夢》、《記「發薪」》等散文。
輯一【文學與人生】
我的第一個師父
不記得是那一部舊書上看來的了,大意說是有一位道學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闢佛,卻名自己的小兒子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這件事來質問他。他回答道:「這正是表示輕賤呀!」那人無話可說而退雲。
其實,這位道學先生是詭辯。名孩子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讀書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見當然和讀書人相同,所以也就不來攪擾了。這和名孩子為阿貓阿狗,完全是一樣的意思:容易養大。
還有一個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為師,也就是捨給寺院了的意思,然而並不放在寺院裡。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希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裡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見禮,或者佈施什麼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作「長庚」,後來我也偶爾用作筆名,並且在《在酒樓上》這篇小說裡,贈給了恐嚇自己的侄女的無賴;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歷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這種佈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
不過,現在法名還在,那兩件法寶卻早已失去了。前幾年回北平去,母親還給了我嬰兒時代的銀篩,是那時的惟一的記念。仔細一看,原來那篩子圓徑不過寸餘,中央一個太極圖,上面一本書,下面一卷畫,左右綴著極小的尺,剪刀,算盤,天平之類。我於是恍然大悟,中國的邪鬼,是怕斬釘截鐵,不能含胡的東西的。因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經去問上海的銀樓,終於買了兩面來,和我的幾乎一式一樣,不過綴著的小東西有些增減。奇怪得很,半世紀有餘了,邪鬼還是這樣的性情,避邪還是這樣的法寶。然而我又想,這法寶成人卻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險的。
但因此又使我記起了半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和尚是不應該留須的,他卻有兩綹下垂的小鬍子。對人很和氣,對我也很和氣,不教我念一句經,也不教我一點佛門規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口,「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的時候,是莊嚴透頂的,平常可也不唸經,因為是住持,只管著寺裡的瑣屑事,其實——自然是由我看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剃光了頭髮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面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著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裡的院子裡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
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只叫作「相好」。《詩經》云:「式相好矣,毋相尤矣」7,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麼久就有了的,然而後來好像並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青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幹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台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只應該唸經拜懺的,台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於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青的寡婦。以後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總而言之,她後來就是我的師母。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國民族富於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並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於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只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岳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台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於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於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歷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9。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像並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裡。
因此我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大師兄是窮人的孩子,捨在寺裡,或是賣在寺裡的;其餘的四個,都是師父的兒子,大和尚的兒子做小和尚,我那時倒並不覺得怎麼稀奇。大師兄只有單身;二師兄也有家小,但他對我守著秘密,這一點,就可見他的道行遠不及我的師父,他的父親了。而且年齡都和我相差太遠,我們幾乎沒有交往。
三師兄比我恐怕要大十歲,然而我們後來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擔心。還記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經,想來未必深通什麼大乘10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門上,放上兩排艾絨,同時燒起來,我看是總不免要叫痛的,這時善男信女,多數參加,實在不大雅觀,也失了我做師弟的體面。這怎麼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彷彿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樣。然而我的師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說戒律,不談教理,只在當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師兄去,厲聲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許哭,不許叫,要不然,腦袋就炸開,死了!」這一種大喝,實在比什麼《妙法蓮花經》或《大乘起信論》11還有力,誰高興死呢,於是儀式很莊嚴的進行,雖然兩眼比平時水汪汪,但到兩排艾絨在頭頂上燒完,的確一聲也不出。我噓一口氣,真所謂「如釋重負」,善男信女們也個個「合十讚歎,歡喜佈施,頂禮而散」了。
一覺
飛機負了擲下炸彈的使命,像學校的上課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每聽得機件搏擊空氣的聲音,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宛然目睹了「死」的襲來,但同時也深切地感著「生」的存在。
隱約聽到一二爆發聲以後,飛機嗡嗡地叫著,冉冉地飛去了。也許有人死傷了罷,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的小書齋,今日也依然是所謂「窗明几淨」。
因為或一種原因,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裡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給一個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這些不肯塗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們是綽約的,是純真的,——阿,然而他們苦惱了,呻吟了,憤怒,而且終於粗暴了,我的可愛的青年們!
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願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雲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兩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的教員預備室裡,看見進來一個並不熟識的青年,默默地給我一包書,便出去了,打開看時,是一本《淺草》。就在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許多話。阿,這贈品是多麼豐饒呵!可惜那《淺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鍾》的前身。那《沉鍾》就在這風沙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裡寂寞地鳴動。
野薊經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我記得托爾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動,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間,拚命伸長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鍾》的《無題》——代啟事——說:「有人說:我們的社會是一片沙漠。——如果當真是一片沙漠,這雖然荒漠一點也還靜肅;雖然寂寞一點也還會使你感覺蒼茫。何至於像這樣的混沌,這樣的陰沉,而且這樣的離奇變幻!」
是的,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繞。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也還是環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雲,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鴨的喜劇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君帶了他那六絃琴到北京之後不多久,便向我訴苦說: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只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彷彿沒有春和秋。老於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了,這裡在先是沒有這麼和暖。只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
一日就是這冬末夏初的時候,而且是夜間,我偶而得了閒暇,去訪問愛羅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裡;這時一家的人都睡了覺了,天下很安靜。他獨自靠在自己的臥榻上,很高的眉稜在金黃色的長髮之間微蹙了,是在想他舊遊之地的緬甸,緬甸的夏夜。
「這樣的夜間,」他說,「在緬甸是遍地是音樂。房裡,草間,樹上,都有昆蟲吟叫,各種聲音,成為合奏,很神奇。其間時時夾著蛇鳴:『嘶嘶!』可是也與蟲聲相和協……」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開不得口。這樣奇妙的音樂,我在北京確乎未曾聽到過,所以即使如何愛國,也辯護不得,因為他雖然目無所見,耳朵是沒有聾的。
「北京卻連蛙鳴也沒有……」他又歎息說。
「蛙鳴是有的!」這歎息,卻使我勇猛起來了,於是抗議說,「到夏天,大雨之後,你便能聽到許多蝦蟆叫,那是都在溝裡面的,因為北京到處都有溝。」
「哦……」
過了幾天,我的話居然證實了,因為愛羅先珂君已經買到了十幾個科斗子。他買來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裡。那池的長有三尺,寬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種荷花的荷池。從這荷池裡,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養出半朵荷花來,然而養蝦蟆卻實在是一個極合式的處所。
科鬥成群結隊的在水裡面游泳;愛羅先珂君也常常踱來訪他們。有時候,孩子告訴他說,「愛羅先珂先生,他們生了腳了。」他便高興的微笑道,「哦!」
然而養成池沼的音樂家卻只是愛羅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來主張自食其力的,常說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應該種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勸誘他就在院子裡種白菜;也屢次對仲密夫人勸告,勸伊養蜂,養雞,養豬,養牛,養駱駝。後來仲密家裡果然有了許多小雞,滿院飛跑,啄完了鋪地錦的嫩葉,大約也許就是這勸告的結果了。
從此賣小雞的鄉下人也時常來,來一回便買幾隻,因為小雞是容易積食,發痧,很難得長壽的;而且有一匹還成了愛羅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說《小雞的悲劇》裡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鄉下人竟意外的帶了小鴨來了,咻咻的叫著;但是仲密夫人說不要。愛羅先珂君也跑出來,他們就放一個在他兩手裡,而小鴨便在他兩手裡咻咻的叫。他以為這也很可愛,於是又不能不買了,一共買了四個,每個八十文。
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大家都說好,明天去買泥鰍來餵他們罷。愛羅先珂君說,「這錢也可以歸我出的。」
他於是教書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會,仲密夫人拿冷飯來餵他們時,在遠處已聽得潑水的聲音,跑到一看,原來那四個小鴨都在荷池裡洗澡了,而且還翻觔斗,吃東西呢。等到攔他們上了岸,全池已經是渾水,過了半天,澄清了,只見泥裡露出幾條細藕來;而且再也尋不出一個已經生了腳的科斗了。
「伊和希珂先,沒有了,蝦蟆的兒子。」傍晚時候,孩子們一見他回來,最小的一個便趕緊說。
「唔,蝦蟆?」
仲密夫人也出來了,報告了小鴨吃完科斗的故事。
「唉,唉!……」他說。
待到小鴨褪了黃毛,愛羅先珂君卻忽而渴念著他的「俄羅斯母親」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也已經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裡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游水,鑽水,拍翅子,「鴨鴨」的叫。
現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裡了。
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春末閒談
北京正是春末,也許我過於性急之故罷,覺著夏意了,於是突然記起故鄉的細腰蜂。那時候大約是盛夏,青蠅密集在涼棚索子上,鐵黑色的細腰蜂就在桑樹間或牆角的蛛網左近往來飛行,有時銜一支小青蟲去了,有時拉一個蜘蛛。青蟲或蜘蛛先是抵抗著不肯去,但終於乏力,被銜著騰空而去了,坐了飛機似的。
老前輩們開導我,那細腰蜂就是書上所說的果蠃,純雌無雄,必須捉螟蛉去做繼子的。她將小青蟲封在窠裡,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著,祝道「像我像我」,經過若干日,——我記不清了,大約七七四十九日罷,——那青蟲也就成了細腰蜂了,所以《詩經》裡說:「螟蛉有子,果蠃負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蟲。蜘蛛呢?他們沒有提。我記得有幾個考據家曾經立過異說,以為她其實自能生卵;其捉青蟲,乃是填在窠裡,給孵化出來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見的前輩們都不採用此說,還道是拉去做女兒。我們為存留天地間的美談起見,倒不如這樣好。當長夏無事,遣暑林陰,瞥見二蟲一拉一拒的時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滿懷好意,而青蟲的宛轉抗拒,則活像一個不識好歹的毛鴉頭。
但究竟是夷人可惡,偏要講什麼科學。科學雖然給我們許多驚奇,但也攪壞了我們許多好夢。自從法國的昆蟲學大家發勃耳(fabre)仔細觀察之後,給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證實了。而且,這細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兇手,還是一種很殘忍的兇手,又是一個學識技術都極高明的解剖學家。她知道青蟲的神經構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針,向那運動神經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痺為不死不活狀態,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蟲因為不死不活,所以不動,但也因為不活不死,所以不爛,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來的時候,這食料還和被捕當日一樣的新鮮。
三年前,我遇見神經過敏的俄國的e君,有一天他忽然發愁道,不知道將來的科學家,是否不至於發明一種奇妙的藥品,將這注射在誰的身上,則這人即甘心永遠去做服役和戰爭的機器了?那時我也就皺眉歎息,裝作一齊發愁的模樣,以示「所見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國的聖君,賢臣,聖賢,聖賢之徒,卻早已有過這一種黃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闢作福,唯闢作威,唯辟玉食」麼?不是「君子勞心,小人勞力」麼?不是「治於人者食(去聲)人,治人者食於人」麼?可惜理論雖已卓然,而終於沒有發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從作威就須不活,要貢獻玉食就須不死;要被治就須不活,要供養治人者又須不死。人類升為萬物之靈,自然是可賀的,但沒有了細腰蜂的毒針,卻很使聖君,賢臣,聖賢,聖賢之徒,以至現在的闊人,學者,教育家覺得棘手。將來未可知,若已往,則治人者雖然盡力施行過各種麻痺術,也還不能十分奏效,與果蠃並驅爭先。即以皇帝一倫而言,便難免時常改姓易代,終沒有「萬年有道之長」;「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鐵證。現在又似乎有些別開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種所謂「特殊知識階級」的留學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結果,說醫學不發達是有益於人種改良的,中國婦女的境遇是極其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錯,一切狀態都已夠好。e君的發愁,或者也不為無因罷,然而俄國是不要緊的,因為他們不像我們中國,有所謂「特別國情」,還有所謂「特殊知識階級」。
但這種工作,也怕終於像古人那樣,不能十分奏效的罷,因為這實在比細腰蜂所做的要難得多。她於青蟲,只須不動,所以僅在運動神經球上一螫,即告成功。而我們的工作,卻求其能運動,無知覺,該在知覺神經中樞,加以完全的麻醉的。但知覺一失,運動也就隨之失卻主宰,不能貢獻玉食,恭請上自「極峰」下至「特殊知識階級」的賞收享用了。就現在而言,竊以為除了遺老的聖經賢傳法,學者的進研究室主義,文學家和茶攤老闆的莫談國事律,教育家的勿視勿聽勿言勿動論之外,委實還沒有更好,更完全,更無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學生的特別發見,其實也並未軼出了前賢的範圍。
那麼,又要「禮失而求諸野」了。夷人,現在因為想去取法,姑且稱之為外國,他那裡,可有較好的法子麼?可惜,也沒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會,不許開口之類,和我們中華並沒有什麼很不同。然亦可見至道嘉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固無華夷之限也。猛獸是單獨的,牛羊則結隊;野牛的大隊,就會排角成城以御強敵了,但拉開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人民與牛馬同流,——此就中國而言,夷人別有分類法雲,——治之之道,自然應該禁止集合:這方法是對的。其次要防說話。人能說話,已經是禍胎了,而況有時還要做文章。所以蒼頡造字,夜有鬼哭。鬼且反對,而況於官?猴子不會說話,猴界即向無風潮,——可是猴界中也沒有官,但這又作別論,——確應該虛心取法,反璞歸真,則口且不開,文章自滅:這方法也是對的。然而上文也不過就理論而言,至於實效,卻依然是難說。最顯著的例,是連那麼專制的俄國,而尼古拉二世46「龍御上賓」之後,羅馬諾夫氏竟已「覆宗絕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點就在雖有二大良法,而還缺其一,便是:無法禁止人們的思想。
於是我們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這樣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其沒有永遠分清「治者」與「被治者」;二恨其不給治者生一枝細腰蜂那樣的毒針;三恨其不將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著的思想中樞的腦袋而還能動作——服役。三者得一,闊人的地位即永久穩固,統御也永久省了氣力,而天下於是乎太平。今也不然,所以即使單想高高在上,暫時維持闊氣,也還得日施手段,夜費心機,實在不勝其委屈勞神之至……。
假使沒有了頭顱,卻還能做服役和戰爭的機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這時再不必用什麼制帽勳章來表明闊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頭之有無,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貴賤的區別。並且也不至於再鬧什麼革命,共和,會議等等的亂子了,單是電報,就要省下許多許多來。古人畢竟聰明,彷彿早想到過這樣的東西,《山海經》上就記載著一種名叫「刑天」的怪物47。他沒有了能想的頭,卻還活著,「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這一點想得很周到,否則他怎麼看,怎麼吃呢,——實在是很值得奉為師法的。假使我們的國民都能這樣,闊人又何等安全快樂?但他又「執干戚而舞」,則似乎還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那專為闊人圖便利而設的理想底好國民又不同。陶潛48先生又有詩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連這位貌似曠達的老隱士也這麼說,可見無頭也會仍有猛志,闊人的天下一時總怕難得太平的了。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識階級」的國民,也許有特在例外的希望;況且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後,精神的頭就會提前飛去,區區物質的頭的有無也算不得什麼難問題。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生命的路
想到人類的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們的滅亡,卻並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麼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麼黑暗來防範思潮,什麼悲慘來襲擊社會,什麼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昨天,我對我的朋友L49說,「一個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屬是悲慘的事,但在一村一鎮的人看起來不算什麼;就是一省一國一種……」
L很不高興,說,「這是natur(自然)的話,不是人們的話。你應該小心些。」
我想,他的話也不錯。
搗鬼心傳
中國人又很有些喜歡奇形怪狀,鬼鬼祟祟的脾氣,愛看古樹發光比大麥開花的多,其實大麥開花他向來也沒有看見過。於是怪胎畸形,就成為報章的好資料,替代了生物學的常識的位置了。最近在廣告上所見的,有像所謂兩頭蛇似的兩頭四手的胎兒,還有從小肚上生出一隻腳來的三腳漢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領是有限的,他無論怎麼怪,怎麼畸,總有一個限制:孿兒可以連背,連腹,連臀,連脅,或竟駢頭,卻不會將頭生在屁股上;形可以駢拇,枝指,缺肢,多乳,卻不會兩腳之外添出一隻腳來,好像「買兩送一」的買賣。天實在不及人之能搗鬼。
但是,人的搗鬼,雖勝於天,而實際上本領也有限。因為搗鬼精義,在切忌發揮,亦即必須含蓄。蓋一加發揮,能使所搗之鬼分明,同時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之深遠,而影響卻又因而模胡了。「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之所謂「有限」者以此。
清朝人的筆記裡,常說羅兩峰的《鬼趣圖》,真寫得鬼氣拂拂;後來那圖由文明書局印出來了,卻不過一個奇瘦,一個矮胖,一個臃腫的模樣,並不見得怎樣的出奇,還不如只看筆記有趣。小說上的描摹鬼相,雖然竭力,也都不足以驚人,我覺得最可怕的還是晉人所記的臉無五官,渾淪如雞蛋的山中厲鬼。因為五官不過是五官,縱使苦心經營,要它兇惡,總也逃不出五官的範圍,現在使它渾淪得莫名其妙,讀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然而其「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過較之寫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的笨伯,自然聰明得遠。
中華民國人的宣佈罪狀大抵是十條,然而結果大抵是無效。古來盡多壞人,十條不過如此,想引人的注意以至活動是決不會的。駱賓王作《討武曌檄》,那「入宮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這幾句,恐怕是很費點心機的了,但相傳武後看到這裡,不過微微一笑。是的,如此而已,又怎麼樣呢?聲罪致討的明文,那力量往往遠不如交頭接耳的密語,因為一是分明,一是莫測的。我想假使當時駱賓王站在大眾之前,只是攢眉搖頭,連稱「壞極壞極」,卻不說出其所謂壞的實例,恐怕那效力會在文章之上的罷。「狂飆文豪」高長虹攻擊我時,說道劣跡多端,倘一發表,便即身敗名裂,而終於並不發表,是深得搗鬼正脈的;但也竟無大效者,則與廣泛俱來的「模胡」之弊為之也。
明白了這兩例,便知道治國平天下之法,在告訴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實的說出何法來。因為一說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與行相對照,所以不如示之以不測。不測的威稜使人萎傷,不測的妙法使人希望——饑荒時生病,打仗時做詩,雖若與治國平天下不相干,但在莫名其妙中,卻能令人疑為跟著自有治國平天下的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卻還是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謂妙法,其實不過是毫無方法而已。
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
十一月二十二日
作文秘訣
現在竟還有人寫信來問我作文的秘訣。
我們常常聽到:拳師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學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讓他稱雄。在實際上,這樣的事情也並非全沒有,逢蒙殺羿就是一個前例。逢蒙遠了,而這種古氣是沒有消盡的,還加上了後來的「狀元癮」,科舉雖然久廢,至今總還要爭「唯一」,爭「最先」。遇到有「狀元癮」的人們,做教師就危險,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這位新拳師來教徒弟時,卻以他的先生和自己為前車之鑒,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於三四手,於是拳術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還有,做醫生的有秘方,做廚子的有秘法,開點心鋪子的有秘傳,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聽說這還只授兒婦,不教女兒,以免流傳到別人家裡去。「秘」是中國非常普遍的東西,連關於國家大事的會議,也總是「內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卻好像偏偏並無秘訣,假使有,每個作家一定是傳給子孫的了,然而祖傳的作家很少見。自然,作家的孩子們,從小看慣書籍紙筆,眼格也許比較的可以大一點罷,不過不見得就會做。目下的刊物上,雖然常見什麼「父子作家」「夫婦作家」的名稱,彷彿真能從遺囑或情書中,密授一些什麼秘訣一樣,其實乃是肉麻當有趣,妄將做官的關係,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麼,作文真就毫無秘訣麼?卻也並不。我曾經講過幾句做古文的秘訣,是要通篇都有來歷,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個人其實並沒有說什麼;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無實據」。到這樣,便「庶幾乎免於大過也矣」了。簡而言之,實不過要做得「今天天氣,哈哈哈……」而已。
這是說內容。至於修辭,也有一點秘訣:一要朦朧,二要難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難字。譬如罷,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瞭然才好。這時就用得著《爾雅》,《文選》了,其實是只要不給別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也不妨的。動手來改,成為「始皇始焚書」,就有些「古」起來,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簡直有了班馬氣,雖然跟著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這樣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稱為「學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雜誌上投稿。
世故三昧
人世間真是難處的地方,說一個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話,但說他「深於世故」也不是好話。「世故」似乎也像「革命之不可不革,而亦不可太革」一樣,不可不通,而亦不可太通的。
然而據我的經驗,得到「深於世故」的惡謚者,卻還是因為「不通世故」的緣故。
現在我假設以這樣的話,來勸導青年人——
無題
有一個大襟上掛一支自來水筆的記者,來約我做文章,為敷衍他起見,我於是乎要做文章了。首先想題目……
這時是夜間,因為比較的涼爽,可以捏筆而沒有汗。剛坐下,蚊子出來了,對我大發揮其他們的本能。他們的咬法和嘴的構造大約是不一的,所以我的痛法也不一。但結果則一,就是不能做文章了。並且連題目沒有想。
我熄了燈,躲進帳子裡,蚊子又在耳邊嗚嗚的叫。
他們並沒有叮,而我總是睡不著。點燈來照,躲得不見一個影,熄了燈躺下,卻又來了。
如此者三四回,我於是憤怒了;說道:叮只管叮,但請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嗚嗚的叫。
這時倘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問我「於蚊蟲跳蚤孰愛?」我一定毫不遲疑,答曰「愛跳蚤!」這理由很簡單,就因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
默默的吸血,雖然可怕,但於我卻較為不麻煩,因此毋寧愛跳蚤。在與這理由大略相同的根據上,我便也不很喜歡去「喚醒國民」,這一篇大道理,曾經在槐樹下和金心異81說過,現在恕不再敘了。
我於是又起來點燈而看書,因為看書和寫字不同,可以一手拿扇趕蚊子。
不一刻,飛來了一匹青蠅,只繞著燈罩打圈子。
「嗡!嗡嗡!」
我又麻煩起來了,再不能懂書裡面怎麼說。用扇去趕,卻扇滅了燈;再點起來,他又只是繞,愈繞愈有精神。
「嚄,嚄,嚄!」
我敵不住了!我仍然躲進帳子裡。
我想:蟲的撲燈,有人說是慕光,有人說是趨炎,有人說是為性慾,都隨便,我只願他不要只是繞圈子就好了。
然而蚊子又嗚嗚的叫了起來。
然而我已經磕睡了,懶得去趕他,我朦朧的想:天造萬物都得所,天使人會磕睡,大約是專為要叫的蚊子而設的……
阿!皎潔的明月,暗綠的森林,星星閃著他們晶瑩的眼睛,夜色中顯出幾輪較白的圓紋是月見草的花朵……自然之美多少豐富呵!
然而我只聽得高雅的人們這樣說。我窗外沒有花草,星月皎潔的時候,我正在和蚊子戰鬥,後來又睡著了。
早上起來,但見三位得勝者拖著鮮紅色的肚子站在帳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癢,且搔且數,一共有五個疙瘩,是我在生物界裡戰敗的標征。
我於是也便帶了五個疙瘩,出門混飯去了。
雜感
人們有淚,比動物進化,但即此有淚,也就是不進化,正如已經只有盲腸,比鳥類進化,而究竟還有盲腸,終不能很算進化一樣。凡這些,不但是無用的贅物,還要使其人達到無謂的滅亡。
現今的人們還以眼淚贈答,並且以這為最上的贈品,因為他此外一無所有。無淚的人則以血贈答,但又各各拒絕別人的血。
人大抵不願意愛人下淚。但臨死之際,可能也不願意愛人為你下淚麼?無淚的人無論何時,都不願意愛人下淚,並且連血也不要:他拒絕一切為他的哭泣和滅亡。
人被殺於萬眾聚觀之中,比被殺在「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快活,因為他可以妄想,博得觀眾中的或人的眼淚。但是,無淚的人無論被殺在什麼所在,於他並無不同。
殺了無淚的人,一定連血也不見。愛人不覺他被殺之慘,仇人也終於得不到殺他之樂:這是他的報恩和復仇。
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於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髮的流彈,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但厭惡現世的人們還住著。這都是現世的仇仇,他們一日存在,現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的人們,沉默過了,呻吟過了,歎息過了,哭泣過了,哀求過了,但仍然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因為他們忘卻了憤怒。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無論愛什麼,——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只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血書,章程,請願,講學,哭,電報,開會,輓聯,演說,神經衰弱,則一切無用。
血書所能掙來的是什麼?不過就是你的一張血書,況且並不好看。至於神經衰弱,其實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當作寶貝了,我的可敬愛而討厭的朋友呀!
我們聽到呻吟,歎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麼像毒蛇似的在屍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預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那時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靈魂要離開肉體的就要離開了!……
五月五日
寫在《墳》後面
在聽到我的雜文已經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時候,我曾經寫了幾行題記,寄往北京去。當時想到便寫,寫完便寄,到現在還不滿二十天,早已記不清說了些甚麼了。今夜周圍是這麼寂靜,屋後面的山腳下騰起野燒的微光;南普陀寺還在做牽絲傀儡戲,時時傳來鑼鼓聲,每一間隔中,就更加顯得寂靜。電燈自然是輝煌著,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來襲擊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後悔印行我的雜文了。我很奇怪我的後悔;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到如今,我還沒有深知道所謂悔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這心情也隨即逝去,雜文當然仍在印行,只為想驅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還要說幾句話。
記得先已說過:這不過是我的生活中的一點陳跡。如果我的過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麼,也就可以說,我也曾工作過了。但我並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不過我曾經嘗得,失望無論大小,是一種苦味,所以幾年以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只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卻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點筆墨,給多嘗些孤獨的悲哀呢?於是除小說雜感之外,逐漸又有了長長短短的雜文十多篇。其間自然也有為賣錢而作的,這回就都混在一處。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這樣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這樣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終於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麼。比方做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築台呢還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築台,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過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願的。
然而這大約也不過是一句話。當呼吸還在時,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時卻也喜歡將陳跡收存起來,明知不值一文,總不能絕無眷戀,集雜文而名之曰《墳》,究竟還是一種取巧的掩飾。劉伶喝得酒氣熏天,使人荷鍤跟在後面,道:死便埋我。雖然自以為放達,其實是只能騙騙極端老實人的。
所以這書的印行,在自己就是這麼一回事。至於對別人,記得在先也已說過,還有願使偏愛我的文字的主顧得到一點喜歡;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那些東西因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別的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倘若硬要說出好處來,那麼,其中所介紹的幾個詩人的事,或者還不妨一看;最末的論「費厄潑賴」這一篇,也許可供參考罷,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
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有時批評說,我的文字是說真話的。這其實是過譽,那原因就因為他偏愛。我自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嘗將心裡的話照樣說盡,大約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並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但現在我並不。因為,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裡。還有一種小緣故,先前也曾屢次聲明,就是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著,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脫掉了的時候為止。
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麼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師」罷,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所以我說話常不免含胡,中止,心裡想:對於偏愛我的讀者的贈獻,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個「無所有」。我的譯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後來加五百,近時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願意的,因為能賺錢,但也伴著哀愁,怕於讀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時常更謹慎,更躊躇。有人以為我信筆寫來,直抒胸臆,其實是不盡然的,我的顧忌並不少。我自己早知道畢竟不是什麼戰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驅,就有這麼多的顧忌和回憶。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裡掏出錢來放在我手裡,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我毫無顧忌地說話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罷。但也偶爾想,其實倒還是毫無顧忌地說話,對得起這樣的青年。但至今也還沒有決心這樣做。
今天所要說的話也不過是這些,然而比較的卻可以算得真實。此外,還有一點余文。
記得初提倡白話的時候,是得到各方面劇烈的攻擊的。後來白話漸漸通行了,勢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轉而引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運動」。又有些人便主張白話不妨作通俗之用;又有些人卻道白話要做得好,仍須看古書。前一類早已二次轉舵,又反過來嘲罵「新文化」了;後二類是不得已的調和派,只希圖多留幾天殭屍,到現在還不少。我曾在雜感上掊擊過的。
隨便翻翻
我想講一點我的當作消閒的讀書——隨便翻翻。但如果弄得不好,會受害也說不定的。
我最初去讀書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讀的是《鑒略》,桌上除了這一本書和習字的描紅格,對字(這是做詩的準備)的課本之外,不許有別的書。但後來竟也慢慢的認識字了,一認識字,對於書就發生了興趣,家裡原有兩三箱破爛書,於是翻來翻去,大目的是找圖畫看,後來也看看文字。這樣就成了習慣,書在手頭,不管它是什麼,總要拿來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讀幾葉內容,到得現在,還是如此,不用心,不費力,往往在作文或看非看不可的書籍之後,覺得疲勞的時候,也拿這玩意來作消遣了,而且它也的確能夠恢復疲勞。
倘要騙人,這方法很可以冒充博雅。現在有一些老實人,和我閒談之後,常說我書是看得很多的,略談一下,我也的確好像書看得很多,殊不知就為了常常隨手翻翻的緣故,卻並沒有本本細看。還有一種很容易到手的秘本,是《四庫書目提要》,倘還怕繁,那麼,《簡明目錄》也可以,這可要細看,它能做成你好像看過許多書。不過我也曾用過正經工夫,如什麼「國學」之類,請過先生指教,留心過學者所開的參考書目。結果都不滿意。有些書目開得太多,要十來年才能看完,我還疑心他自己就沒有看;只開幾部的較好,可是這須看這位開書目的先生了,如果他是一位糊塗蟲,那麼,開出來的幾部一定也是極頂糊塗書,不看還好,一看就糊塗。
我並不是說,天下沒有指導後學看書的先生,有是有的,不過很難得。
這裡只說我消閒的看書——有些正經人是反對的,以為這麼一來,就「雜」!「雜」,現在又算是很壞的形容詞。但我以為也有好處。譬如我們看一家的陳年賬簿,每天寫著「豆付三文,青菜十文,魚五十文,醬油一文」,就知先前這幾個錢就可買一天的小菜,吃夠一家;看一本舊歷本,寫著「不宜出行,不宜沐浴,不宜上梁」,就知道先前是有這麼多的禁忌。看見了宋人筆記裡的「食菜事魔」,明人筆記裡的「十彪五虎」,就知道「哦呵,原來『古已有之』。」但看完一部書,都是些那時的名人軼事,某將軍每餐要吃三十八碗飯,某先生體重一百七十五斤半;或是奇聞怪事,某村雷劈蜈蚣精,某婦產生人面蛇,毫無益處的也有。這時可得自己有主意了,知道這是幫閒文士所做的書。凡幫閒,他能令人消閒消得最壞,他用的是最壞的方法。倘不小心,被他誘過去,那就墜入陷阱,後來滿腦子是某將軍的飯量,某先生的體重,蜈蚣精和人面蛇了。
魯迅散文選集II
序
魯迅,原名周樹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在西方世界亦享有盛譽,魯迅的主要成就包括雜文、短中篇小說、散文、詩、外國文學與學術翻譯作品等,被譽為「二十世紀東亞文化地圖上占最大領土的作家」。
魯迅散文,一針見血的透徹點出中國傳統問題,在看書方法上,也給予後進如《隨便翻翻》一文,可以一窺魯迅所主張的,任何文字紀錄,皆可以看出當時的人情義理,有瑣碎的生活敘事,也有大敘述的透徹分析,可見魯迅博學內涵之深厚。
魯迅散文選集II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文學與人生】收錄了《我的第一個師父》、《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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