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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人物的日常,不是常人的生活,而是帶著細膩且浪漫的貴族氛圍。無論是飲食、穿著、建築、娛樂,都有屬於紅樓夢裡人的內涵,不只是物欲縱流,更顯示著人物的身分與隱喻,值得細細咀嚼。
──余遠炫(作家)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代前言】
《紅樓夢》──貴族文化的精讀本
有一個字眼在社會生活中消失快一個世紀,近一、二十年又捲土重來——「貴族」。
在中國,時下有一種標準,誰若擁有千萬豪宅、百萬香車、名表巨鑽、過億的財產,每年零用錢在人民幣五百萬元以上,就可以甩掉「平民」的帽子,跨入「貴族」的門檻。據說這樣的「貴族」在中國多如過江之鯽,數量還在不斷膨脹。
然而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不就是口袋裡有幾個錢嗎?頂多算是「暴發戶」而已。翻翻《漢語大詞典》,看看什麼是「貴族」:
貴族: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中享有政治、經濟特權的階層。在封建社會,指具有世襲爵位和領地的各級封建主,主要是皇室的宗族子弟和功臣,亦指顯貴的世家大族。……後亦泛指社會上享有特權的階層。
由此看來,「享有特權」才是貴族不可或缺的要素。有了特權,貴族才能高高在上、一言九鼎、廣聚財富、養尊處優。除此之外,貴族多為世襲,代代相沿,不免形成一套獨特文化:衣食住行,享受著那個時代最高水準的物質文明;待人行事,遵循著一套繁縟的規矩禮節。即使有一天家族衰敗,子孫星散,但那累代積養的積習風範,卻還迥別於人。這跟撿了彩券一夜暴富的流浪漢大不相同,後者可能在物質上一步登天,但那流浪漢的積習、見識,卻是至死也難改變。
晉朝大將軍王敦入贅公主府,初次如廁時,見一隻漆箱裡盛著棗乾,以為是廁中零食,便隨手揀來吃個淨盡。又見侍女捧著一碗水、一碗豆麵,以為是廁中加餐,也兌在一起一股腦兒喝個乾淨。他哪裡知道,那棗子是貴族家中用來塞鼻孔、防異味的;水和豆麵(即「澡豆」,作用如同今天的肥皂)則是用來洗手的。結果他的舉動被當成笑柄,記錄在《世說新語》中。王敦出身士族,在貴族府第尚且如此「露怯」,何況一般百姓。因此有人說:「一夜可以造就一個暴發戶,三代才能培養出一個貴族。」一點也不錯。
「三代出貴族」的名言據說出自英國大戲劇家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之口。沒錯,莎士比亞對貴族十分熟悉,他的劇本裡塑造了不少貴族形象:國王、王子、元老、公爵、將軍、領主……。只是莎士比亞本人並非顯貴。未發跡時,他曾在劇場替人牽馬看車;劇本走紅後,他當上了「國王的供奉」,但仍被譏刺為「暴發戶式的烏鴉」,摒除於貴族行列之外。
遍觀古今中外的文壇,寫貴族生活,且又有著貴族生活經驗的作家,為數不多。俄國小說家列夫‧托爾斯泰(Leo Nikolayevich Tolstoy)名列其中。托爾斯泰出身名門貴族,他的代表作《戰爭與和平》(War & Peace)等,也主要寫貴族人物和故事。不過托翁寫作此書時,已是十九世紀下半葉。早在前一個世紀上半葉,中國的小說巨著《紅樓夢》就已經問世,那同樣是一部貴族作家所寫的貴族題材作品。作者曹雪芹(約一七一五至一七六三年)比托翁早生了一百多年,幾乎與托翁爺爺的爺爺並世。《紅樓夢》也成為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貴族寫貴族的小說。
眾所周知,曹雪芹生在清代前期一個貴族之家,祖上三代做著織造、巡鹽御史、通政使司等高官。曹雪芹的幼年是在極盡奢華的貴族家庭中度過。儘管當其著書時,家族早已衰敗,他自己也跌落到「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然而幼年的貴族生活留給他難以磨滅的印象,家族中的貴族積習尚在,身邊的親友又常常叨念起舊日的好時光,他跟這個家族的感情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
於是在窮困潦倒中,他提起筆來追念往事,創為小說。其間自不免美化人物、虛構情節、感歎命運、宣洩情愫……歷經「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艱辛歷程,終於鑄就這部曠世奇書。
小說問世至今有兩百六、七十年,數以千萬計的讀者為之癡迷傾倒。人們關注的角度各有不同:愛情的、倫理的、社會的、哲學的、歷史的、宗教的、藝術的、語言的……其實從小說內容和作者身分來看,《紅樓夢》還是一部貴族文化的精讀本。書中對貴族生活,尤其是物質生活的描寫,活色生香、細緻入微;衣食住行、銀錢經濟,無所不及。這本書的前兩部,即涉及這些內容。讀者中無論是迷戀貴族文化的,還是憎惡封建體制的,都可以從中找到感興趣的部分。
當你翻看本書第三部「真相曹家」時,還會發現小說背後曹家的一些真實故事。作為貴族,曹家在當時並非最顯赫,然而其物質生活絕對一流。一來,曹家供職於內務府,專門負責皇家的衣食供給,「近水樓臺先得月」,曹家的衣食器具也多為「上用」(即皇上專用);二來,曹寅身任織造及兩淮巡鹽御史,衙署所在的南京、揚州,都是當時奢侈風氣的策源地。厲倡節儉的雍正皇帝就曾在大臣噶爾泰的奏摺上批示說:
諸凡奢侈風俗,皆從織造、鹽商而起!
這條批示從旁說明,曹家在當時是引領奢侈潮流的先驅,衣食住行的奢華程度很可能已超越皇家!反映到小說中,《紅樓夢》向我們展示的正是當時最奢華的貴族生活場景。
至於貴族之家的禮數規矩,小說中也多有展現。舉個例子來看:賈府的家樂戲班解散後,女優芳官被分配到怡紅院做丫鬟。芳官的「乾娘」得罪了怡紅院大丫頭晴雯等,時時找機會討好怡紅院眾人。小說第五十八回,她來怡紅院送飯,見寶玉哄著芳官替他吹湯降溫。這「婆子」見機不可失,便自顧自跑進院門:(芳官乾娘)跑進來笑道:「他不老成,仔細打了碗,讓我吹罷。」一面說,一面就接。
晴雯忙喊:「出去!你讓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麼空兒跑到這裡槅子來了?還不出去!」一面又罵小丫頭們:「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們也不說給他!」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他,他不出去;說他,他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氣!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面說,一面推他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傢伙的婆子見他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氣,只得忍耐下去。
嚴守等級,是貴族府第的鐵律,各種身分的人,有各自的活動範圍。錯走一步,就要受到呵斥和恥笑。
人們都說《紅樓夢》是一部「反封建」的作品,主人公賈寶玉崇尚平等理念,具有博愛思想。他的男性朋友中既有王爺、貴族,也有寒門子弟乃至戲子優伶;對於女孩子,無論是堂姐表妹、貴族千金,還是丫鬟使女、女優下人,他都一視同仁、關懷備至。
然而寶玉又是最軟弱的「叛逆者」,他的平等觀念不但不能對社會、家族產生任何影響,就是在小小的怡紅院裡,也無法付諸實施。怡紅院的棠蔭花徑看似平坦,卻處處有著不可逾越的「槅子」和鴻溝。哪裡是大丫頭的活動範圍,哪裡是小丫頭的可到之處,都有著嚴格的規定。禮數由貴族主子規定並代代相沿,又由丫鬟奴隸們自覺維護著。
賈寶玉對此也視為正常。在寶玉的字典裡,已婚女人「婆子」是被打入另冊的。儘管出於悲憫之心,他常囑咐丫鬟們:「你們是明白人,耽待他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第五十四回)然而他又說:「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指『婆子』)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
寶玉、晴雯等人的言行,實際上代表了作者曹雪芹的立場。不懂「內幃規矩」的「婆子」當眾遭到羞辱,你不難從字裡行間讀出作者的譏笑與嘲弄。沒錯,曹雪芹連同他筆下的寶玉、黛玉、晴雯等,血管中流淌著叛逆的血液,然而這種「叛逆」遠未昇華到某些現代學者所拔高的程度。
說到底,曹雪芹畢竟是沒落貴族子弟,對貴族家庭懷著難以割捨、藕斷絲連的情感。他對這個家族有反思,有怨恨,但更多的是追念,是眷戀。他帶著欣賞和陶醉的筆調摹寫著一去不返的家族生活,在創作一部偉大文學作品的同時,也為後世留下了關於貴族生活的真實紀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紅樓夢》是一部貴族文化的精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