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順福當時有三個女人，四個人就守著一個三歲的丫頭片子，實在有點可憐。安氏從荊山之北遷到這滿眼是水的湖汊能夠站穩腳跟，全賴子嗣興旺。像他這種子嗣艱難之人，尋常人家倒也罷了，如果供職祠堂，那是會敗毀風水、斷滅族中血脈的。如此之人豈可輕饒？先前是逐出族外，後來不知安氏哪位先人慈悲心發，將逐出族外，改為沒收家產一半。誰都清楚，這豈是半數家產充公可以了結的，真正的恥辱不過剛剛開始而已……
而那時，他在祠堂供職已經兩年，那刻薄的三年之期，眼睜睜就要到了。而他的三個小腳女人，肚平如餅，絲毫沒有露出生育的跡象。所有的希望都像這場洪水一樣，被其吞噬得乾乾淨淨。別說是頭牛，就是家財萬貫又怎樣？沖走就沖走吧！那種唯有絕望的疼痛，是萬念俱灰的寂滅。
他揚著微微前翹的下巴，眉頭皺成一個刀刻的「川」字，瘦削的臉在這個時候顯得不相宜的狹長，看得讓人心裡發慌。
「老爺，沖來了個大木盆。快看，裡面有個小孩，還抱著一尊菩薩呢！」
安生在等待頭上的疼痛消失之際發現了我。他跳入水中，把我從木盆裡抱上來遞給了他的東家。
安順福接過我，第一個動作便是拉開我爹塞在我襠裡的那條破褲衩。我裹滿騷味的襠部猛然打開，那顆蓮籽米歪著頭，羞怯地從騷布片裡蹦出來驚慌地看著他。他的眼睛火燙似地一悚，先是輕輕地撥了一下它的腦袋，似乎是驗證它存在的真實；那種真實即刻得到確認。他愣了一下，突然伸出長長的舌頭將之捲進嘴裡。
我的小蓮籽米被他粗糙的舌頭，攪得一伸一縮，這是我從未經受過的經驗，我想起了爹。我躺在爹的懷裡滿足、幸福、溫暖的記憶，一下無邊地擴展開來。
我要我爹！
「爹！」
我大聲地喊了他。
安順福驚諤地從他的嘴裡吐出我的雞雞，他沒有答應我，嘴裡和眼裡早已湧了滿眶的水。那些水塗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在他的手裡變成了一條滑溜溜的泥鰍。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他突然說，「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他那雙有些凹陷的眸子在我的身上，蕩起雲樣柔軟的癡情。他再一次親吻了我的小雞雞，然後把我高舉過腦門，頭深深地低下去，直至抵在已被洪水洇得軟乎乎的泥巴上。他一連磕了九個頭，分送給了我的乾爹、送子娘娘和龍王爺。他拜我乾爹時，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喊著「菩薩保佑」；拜送子娘娘時，他喊了「多謝」之後，說他回家要立牌位、裝長香，供送子娘娘一生一世；拜龍王爺時，面對滔滔洪水，他同樣許下了立牌位、裝長香的大願。
他居然沒有許願為我的乾爹立牌位，裝長香，這實在是有些奇怪。他不會不知道，是我的乾爹把我送到這裡來的吧？在他眼裡，我的乾爹，竟然不如那造孽的龍王爺麼？我們一見面，他就讓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他爬起來，一額頭泥巴，小偷似地四周瞄了一眼——北面西面，茫茫的洪水正翻捲著濁浪；南面乃是淹在洪水裡無邊的蘆葦；東面是他的牛屋，鋪在牛屋後面的是他祖上傳下來的三塊水田——這時積滿了水，是一方如鏡的池塘了；再往東，那些高台上則住著安家窪的族人——被亮汪汪的洪水割成了一個個孤島，浪花絢麗地開放在茅草屋的四周。
安順福慌亂地收回他的眼光，拉過船跳了上去，一低頭一躬腰便鑽進了中艙的篷子裡。我聽見他大舒了一口氣。
「把盆子弄過來。」喘息未定的他偏了頭向外甩出這麼一句。
安生從我被安順福抱進懷裡的那一瞬間起，他的元神便已出竅。安順福猛然咋呼出的這一句，砸到他的身上，他身子一晃，那出竅的元神才一下回到他的身子裡來。他趕緊趴到地上，用手上那根趕牛的棍子探向河裡的木盆。好在木盆沒有蕩遠，他探了兩下，木盆便隨著木棍的牽引，慢慢地往岸邊攏了過來，他便把木盆送到安順福的船邊。安順福把我用一隻手抱著，身子一斜，那只我睡過來的大木盆就到了他的船頭上。
「兒，我們回家！」
安順福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到船篷裡的一床棉被上，對我說。同時，他的雙手抓過槳來搖了兩搖，船就奔著他的家而去了。
「你自己灝水①回去。」他硬邦邦地把這句話丟給了安生。安生愣了愣，把兩隻破舊的褲管拼命地往上擼，一直擼到了大腿根後，趟進了水裡。
5
我的新家枕著北面的湖水，安順福把我用船載回去是恰當的。他在半路上把我的木盆推到水裡，他將盆沿一傾，灌滿水的木盆便往下沉，沈著沈著卻身子一斜，將水空出一半，竟是不肯，露出一截盆沿在水裡晃著。安順福似乎早料到牠的這一手，他搬過船裡的壓艙石丟進木盆，又用撐船的竹篙抵著盆底，水便重新湧入盆中。木盆不情願地左右旋了兩下，方才沉入湖底。
上了岸，安順福把我裹在懷裡，貓著腰，貼著一叢叢荊棘飛奔。我們穿過一片槐樹林、一片桃樹林、一片竹園，終於靠近了一幢瓦屋的後門。
「開門！」
安順福急促而低沉地喊了一聲。他靠著門板上的身子，恨不得嵌進那道門縫裡。他的眼如梭子般來回掃著。
這是靠近湖邊的最後一排人家，並排地挨著兩戶，被一汪淺水隔得分明。那戶人家的廚房頂上正悠著一縷淡淡的炊煙，閉著的後門，突然吱呀一聲響了，嚇得安順福趕緊蹲到地上。他蹲下來的身子壓著了我。要是平時，我會毫不遲疑地發洩我的不滿，但這一刻我沒有。我配合著他，一心一意要成為他的兒子。
那吱呀聲後，一瓢泔水潑了出來，在泔水砸地的聲響裡，門板在門蔸子裡再一次轉出一聲吱呀，吱呀的後面跟著傳過來門閂抽動的聲音。我比安順福多聽到一種響聲，他的心正貼在我的耳朵上，像馬蹄子亂踏。
這時，我們家的門才響起，安順福從地上一躬而起，他幾乎是擠進屋的。
開門的是他的第三個女人。娶進來已經三年了的這個女人，連個屁都沒放一個。如果安順福從祠堂裡被趕了出來，他的第二個女人和他的第三個女人是要負完全責任的。他的第一個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後，再沒能開懷，這讓他實在想不過來。但有一點他可以無愧地說，並不是他沒有播種的能力，他沒有兒子都是因為自己的種播的地方不對。他覺得他的種總是播在了白毫子田裡，那種田怎麼長得出東西來呢！
「老爺，你懷裡揣的什麼東西？」
唉，這就是我的母親第一眼看到我時說的一句話。我是個什麼東西？我是個來救她的東西。不是我，安順福從祠堂裡被趕出來後，第一個要賣的就是她。但她的命好，偏是在這個時候給我開了門。安順福是盤算好了讓第一個看到我的女人做我的母親，還是偶爾的靈機一動，誰也不知。總之，開門的就是我的母親。我將在我的一生中都喊她「姆媽」。
安順福把我從他的懷裡掏出來，欣喜地遞給我的母親。
「菩薩給我送的兒子！」
安順福說出來的話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他的大女人正納著鞋底，二女人在神龕上用撣子撣著灰，這時都抬起頭把眼望過來。當我落在我的母親懷裡後，安順福的大女人把索子飛快地往鞋底子上纏，二女人提了撣子就往後奔。只一眨眼，我便被四個人圍在了天井中央。她們的目光一齊擠到我的襠裡，大女人用手撥弄了一下我襠裡的那個小東西，我的小雞雞回應似地往上一挺。我看見我母親的臉上漲起了羞澀的紅暈。
「這真的是菩薩給我送來的兒子，他喊了我『爹』的！」安順福依舊在激動著。他對她的三個小腳女人說：「你們看，你們看，他手裡攥著一尊菩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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