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日晴
明天，立春了呢！杜瘸子站在院子裏一棵枇杷樹下，瞇了眼看太陽。在黑王寨，立春前後應該是有那麼一點小忙的，只有不當家不做主的男人才會閒在那兒看太陽。
杜瘸子看太陽只是一個幌子，他是偷眼看喬竹兒呢。喬竹兒才過了四十，卻已經昏花了眼。總能看見一些並不存在的東西，或者是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這讓人很害怕！在黑王寨這地方，青天白日的，你冷不防說，看見什麼東西跟在人家身後，等人家回了頭卻啥也沒有，不是誠心嚇人麼？
杜瘸子不怕。
打閨女杜曉娟死後杜瘸子就覺得天底下沒啥比孩子沒了更可怕。
但眼下，他怕了喬竹兒，喬竹兒動不動就往門口一站，說，娟兒你回來了，坐下，別累了我娃！
杜瘸子明明知道娟兒不能回來，卻還是忍不住往門口瞅一眼！沒準娟兒就回來了呢，年年立春前後，杜曉娟都從外面回來了，喬竹兒是打娟兒出事起落下的這毛病。
春打六九頭呢，喬竹兒就在六九頭裏啥也不幹，很閒很閒的樣兒。
要說臘月裏，是女人們最忙活的時候，可喬竹兒卻一副找不到活的樣兒，搬個小板凳坐門口，時不時還手搭涼棚使勁往遠處望一下。見了拎了皮箱的女孩路過，喬竹兒就忍不住叫一聲，娟，是娟麼？
當然不是娟！
杜瘸子就可憐了，忙過年倒是小事，他得忙著照看喬竹兒。有一次，喬竹兒跟著寨裏的娥兒一口一個娟兒喊，嚇得娥兒皮箱都沒敢要，撒起腳丫子就跑。娥兒娘後來找到杜瘸子，言不輕語不重地埋怨了幾句，杜瘸子是踩百家門的手藝人呢！聽話聽音，聽鑼聽聲，望著娥兒娘陪了好一頓小心！
這會，天上明明有太陽掛著，杜瘸子心裏卻冷得不行。娟兒沒了，年已經沒了往日的熱鬧，要是喬竹兒再老這麼神經兮兮下去，日子就生不如死了。
杜瘸子就看一會天，嘆氣，再看一眼喬竹兒，還嘆氣！喬竹兒聽見了，說，娟兒就要回來了，你嘆個啥氣？
杜瘸子趕緊順了她的話說，是要回來了，是要回來了！我嘆氣是咱們沒把年貨辦好呢，娟兒回來沒個香香的年過。
香香的年是娟兒的口頭禪，每年娟兒從外面回來，一見喬竹兒就要撲到娘懷裏撒嬌，說，娟兒回來了，回來過香香的年囉！
對了，香香的年！喬竹兒屁股從板凳上彈了起來，七不炒，八不鬧，咱們得趕在今天把年糕打出來，把瓜子炒出來，明兒娟兒回來不就有香嘴的零食了？
說幹就幹，杜瘸子急忙瘸了腿給喬竹兒打下手，杜瘸子知道，喬竹兒手裏一旦有了活路，腦袋裏就不會七想八想的。
炊煙冒起來，年味也飄出來，杜瘸子瞅空在院子裏看一棵枇杷樹。花苞都漲滿了，以往這枇杷樹都在立春這天會開花的！
立春一日晴，四季雨水勻！這樹是杜曉娟栽的呢，五歲那年栽的，十五年了，今年這花只怕不會開了，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雪呢！
想到雪，杜瘸子再抬頭看天，太陽還掛在天上，只是像個蛋黃一樣，沒點溫度。寒氣開始一點點侵蝕這個蛋黃，那黃已不是金黃，變淡黃了，像曉娟臨終前的那張臉，黃得叫人揪心。
曉娟是在廠裏打工化學物品中毒死的！
杜瘸子不願再想曉娟，喬竹兒可以想，可以傻坐著說傻話做傻事，他不能！
他是一家之主呢！怎麼著日子還得往前趟不是，他們還有杜三有呢！杜三有在城裏上高中，雖說身子弱點，但成績不弱啊！曉娟說等她掙了多多的錢就給三有天天買牛奶喝的，外國人體質為啥那麼好，不都是牛奶營養好養出來的？
打年糕，炒瓜子這些活看起來不累，但纏人！喬竹兒和杜瘸子忙完這一切，天就黑定了。
人困了就睡，這是黑王寨雷打不動的習慣。
杜瘸子那一夜卻睡得提心吊膽的，明兒，立春呢，曉娟年年立春都要給枇杷樹下一次肥的！
天黑時，果然落了雪，雪剛把窗戶映白，喬竹兒就起床了，往一個挎包裏塞年糕，塞瓜子，杜瘸子說你幹啥呢？
接曉娟啊，你昨天不是說讓曉娟回來過個香香年嗎，我們一起去接她！
杜瘸子知道不順著喬竹兒是不行的，就穿衣起床，尋思下了寨子最好沒車去縣城，那樣就可以把喬竹兒哄回來。
出了門，喬竹兒卻不走下寨子的路，目光直直地往北坡崖走，杜曉娟就埋在北坡崖呢。
到了，喬竹兒一古腦兒往外掏東西，瓜子，年糕，點心鋪了一地，鋪完了喬竹兒只說了一句話，娟你回來，娘陪你過個香香的年！然後一言不發往回走，杜瘸子心裏惴惴地，有點估不透喬竹兒了。
他寧願喬竹兒哭一場鬧一場，甚至像當初曉娟出事時抓他撓他一場也行，但喬竹兒沒有。
兩人一言不發回了屋，進了院子，喬竹兒直通通走到枇杷樹下，衝杜瘸子說，你幫我挖個坑，我幫娟兒施一次肥。
杜瘸子沒動，喬竹兒忽然火了，說，娟兒沒了，這樹我們就當娟兒看護你還不願意啊？
杜瘸子眼圈一紅，說，竹兒你好了？
喬竹兒眼圈不紅，抬頭看天，說雪停了呢。
杜瘸子說，我知道！
喬竹兒又說，雪停太陽就要出了是不？
嗯！杜瘸子點頭說，今兒立春，你知道？
喬竹兒眼裏落上一團光，她瞇了一下說，怎不知道，立春一日晴，四季雨水勻呢！你看枇杷樹都曉得要開花的，在今天！
杜瘸子眼淚就嘩一聲決了堤，他知道，他的喬竹兒好了，在立春這一天好了，是啊，枇杷樹都曉得要開花的，人，為什麼不能好好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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