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鴉片戰敗門洞開 投筆從戎效關岳
―清道光二十三年（西元1843年）九月，臺灣彰化縣城。
「殺啊！殺啊！」
一名眉清目秀十五來歲的白面書生少年，穿著褐色的輕便服裝，坐在一顆大石頭上，手中揮舞樹枝大聲喊著。
斜陽半落，讓彰化縣城光影交錯，城內的大樹下傳來一陣孩童的嘻鬧聲。
「阿兄啦－－」另一名滿臉稚氣、同樣穿著褐色衣裝的男孩，只是一臉疑惑回頭望著。
「關二爺啦－－」少年手持樹枝指著男孩大聲斥著。「我岳大帥叫你衝鋒就衝鋒，難道還等著敵人殺過來嗎？快去把曹賊和金狗全都趕盡殺絕吧！」
「是！大帥！」這名男孩儘管年僅十歲，卻長得人高馬大，身高比少年還高了一些，如果沒有特別注意，可能還以為是少年的哥哥。不過再仔細一看，還是可以發現男孩稚嫩的臉龐，與高大的身軀頗不相稱。
「關某來啦！」男孩手舉已然有些壞掉的歪頭掃把，充當偃月刀迅速衝向前去。
男孩前方站著五、六名年紀相仿的男孩，不過個頭都小上許多，各個手持粗枝、木棍，充當各式各樣的武器，共同守護著後面石頭上所放的一包布袋。
男孩衝鋒陷陣，兵臨城下突然掃把一揮，勁力過於猛烈，還掃出了一陣強風。前頭的其他男孩見狀後，只好先四散閃避。
「側翼！就是現在，側翼可攻！」少年依舊端坐在石頭上揮動樹枝高聲喊著。
男孩手舉掃把凌空一躍，再一個俐落橫掃，一下就讓追兵望而卻步，輕輕鬆鬆就已攻破敵圍。
「拿到啦！金狗城破，收復燕雲十六州啦！」
男孩將掃把倒拄在地，另一手高舉剛搶獲的戰利品，興高彩烈大叫著。
「不公平啦！林文明，你那麼高大，誰打得過你！」
敵方陣營的一名男孩相當不悅地說著。
「哼，金狗、曹賊，還不乖乖受縛啦－－」少年將樹枝舉在胸前，就像一把利劍，緩緩走向敵方陣營。「我岳大帥立志精忠報國，快快還我山河！」
「文察哥哥，不公平啦，每次都這樣，誰敢跟林文明打啦！」另一名敵方陣營的男孩哭喪著臉說著。
原來這名長相斯文、手持樹枝的「岳大帥」少年，就是阿罩霧林家第五代長子林文察，而身材高大、揮舞掃把的「關二爺」男孩，則是小他五歲的弟弟林文明。
由於林文察自幼即愛與朋友們玩起戰爭遊戲，儘管已經拜入彰化縣城孝廉楊廷鰲門下受學，雖也善於詩文，卻還是更愛關羽及岳飛的忠義報國故事，更是鑽研各種兵書及勤練武術。
儘管因為年紀已較其他男孩大上許多，本不該與這些小男孩一同嬉戲，但拗不過弟弟林文明一再請求，只好陪著這群男孩再次回味年幼時的戰爭遊戲。雖說三國時代的關羽和宋朝的岳飛根本不可能同時出現，但出於個人的喜愛，林文察還是讓這兩名英雄同時在戰爭遊戲中現身。
「金狗，還想狡辯！」林文察揮舞樹枝指向敵營男孩。「敗軍之將還有何言？我岳大帥以寡擊眾，只派了關二爺就收復故土，靠的是陣法戰術，還有我倆兄弟同心，並非猛將一人就能破城，你們是服輸還不服輸，不然本大帥再把你們七擒七縱，諒你們還敢不服！」
「不服、不服，我就是不服，文察哥哥，林文明那麼高大不能玩啦！」敵營男孩猛搖頭說著。
「對啊，不公平，嗚啦－－」另一名男孩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嗚，我不玩了啦－－」
「我也不玩啦！」另一名男孩見狀後將粗枝丟在地上後轉身就走。
「哼！」
所有敵營男孩一個接著一個，將充當兵器的樹枝、木棍丟在地上後紛紛走人。
見到玩伴全都離去後，林文明反倒再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是沮喪地說著：「阿兄，為什麼會這樣？」
林文察見到弟弟林文明，明明就身材高大，卻因為洩了氣，看起來矮了一截，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隨手丟棄原本握在手上的樹枝，拿起林文明懷中的布袋，並從裡頭拿出了一顆饅頭分給林文明說著：「打了勝仗，怎麼還這麼沮喪，現在是分賞戰果的慶功時刻！」
林文明接過饅頭後一口咬下，這下總算露出笑容說著：「每次只要有阿兄在，就覺得可以安心衝入敵營，沒有後顧之憂啦－－」
林文察微微一笑，或許弟弟林文明本人都還沒有察覺，但看著這個年僅十歲的小男孩，卻有著異於常人的魁梧身型，或許有一天真的能夠成為一代猛將。
兄弟倆繼續坐在原本充當敵營的大石頭上吃起戰利品，過了一段時間，林文明突然滿臉愁容問著：「阿兄，我真的不是很懂，關公有個好主子劉皇叔，還是他的義兄，處處都會為關公著想，知恩圖報、奮勇殺敵本來就是應該的。但岳大帥的主子親信奸人秦檜，想來這主子那麼愚昧，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岳大帥幹嘛還要這樣赴湯蹈火，最後卻落得被奸人陷害的下場！」
「唉啦－－」林文察放下已拿到嘴邊的饅頭，只是搖頭說著。「這阿兄也想過，但為國盡忠，本就是臣子該有的節義。哪有不想保家衛國的主子，可恨那高宗卻只是誤信讒言，不然岳大帥早就收復河山啦－－」
「是、是嗎？」林文明儘管聽到兄長林文察這樣解釋，但看到林文察的語氣也不是十分堅定，不覺有些懷疑林文察是否真心這麼認為。
「不用懷疑啦－－」林文察這下總算眼神堅定說著。「一代名將無論主子是否賢明，都一定是忠義之士，才能留名千古，大丈夫當如是！」
「咦啦－－」林文明一臉疑惑地低聲叫著。
「還不相信阿兄說的嗎？」
「不是啦－－」林文明指著一旁麵攤座位上的一名壯年男子，並壓低聲音在林文察耳邊說著。「阿兄，那個人幹嘛一直盯著我們看？剛剛還在笑，我記得好像從我們遊戲開始時，就一直待在那邊看呢啦－－」
林文察無奈地搖搖頭，再看向林文明說著：「他要吃麵吃那麼久，關我們何事，而且啦－－」
不過林文察還沒說完，就被一名在大街上慌慌張張奔跑的男子所打斷。
這名男子被夕陽照得滿臉紅光，邊跑邊大聲喊著：「完了、完了，大清打敗仗了！洋人打敗我們，竟然還簽了不平條約求和！」
「什麼！」林文察從大石頭上突然跳起，手中的饅頭還因此掉落地上。
「這位阿叔啦－－」林文察一下就跑到男子面前激動說著。「怎麼可能？我們之前在雞籠和大安不是把洋鬼子打得落花流水，讓他們落荒而逃，還斬殺無數洋鬼子，他們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對手啊！姚道台和鎮總兵那時還有請王提督鎮守澎湖，不是還因為打了大勝仗而被朝廷嘉許，我們怎麼可能被打敗呢？」
林文察口中所指的，便是起於道光二十年的清英鴉片戰爭，臺灣戰場在道光二十一年的雞籠之役及隔年的大安之役，均獲得了勝利，甚至後者的戰役中，更俘獲百餘名英人，並押解至臺南臺灣府城。負責臺灣軍政的臺灣兵備道姚瑩及臺灣鎮總兵達洪阿，也因此獲得道光帝的嘉許，姚瑩成為「太子太保」，達洪阿成為「二品頂戴」。後來由於寧波戰敗，英軍進逼南京，道光帝便下詔怒斬百餘名臺灣英人戰俘。
「小、小兄弟，這你就有所不知―」男子上氣不接下氣說著。「我、我可是剛從福建回來，這些都是我親耳聽到的消息。聽說那主戰場可是戰事不順，洋人早把我們打得悽慘，只能與他們求和。現下姚瑩跟達洪阿因先前斬殺英人，怕洋人生氣，早已被押解上京，更已下罪入獄等候審訊，這朝廷還真不可信。說來也可氣人，小兄弟剛剛說到的那王提督，當年也被大大擺了一道，還不是因為這次被洋人侵犯，這才重新起用，還可真是啦－－」
男子本來愈說愈激動，但想想接下來的內容不適合在大街上說出，也就突然嘎然而止閉口不言，看了林文察兄弟倆一眼後，男子覺得多說無益，一口悶氣已有所發洩，沒多久又繼續向前頭跑去，繼續嚷著「完了、完了，大清國被打敗了」。
林文察聽著男子不斷嚷叫的重複內容，實在不明白男子的用意，又看著逐漸遠離的身影，不覺心情相當沉重。如果真如男子所言，大清被英國打敗，固然相當震憾，但後頭為了求和，而犧牲掉臺灣兵備道及鎮總兵，就更令人難以接受。這件事對於才剛與弟弟林文明談過的盡忠報國，好似直接打了林文察一個響亮的巴掌。
先前林文察及男子都有提到的王提督，便是當時最著名的臺籍將領王得祿。王得祿為臺灣諸羅縣人，因協助平定林爽文之亂有功，深受嘉慶帝賞賜，並勘平許多沿海亂事，官至浙江提督，成為臺籍將領官階最高者。不料在道光帝繼位後，王得祿光彩不再，先被降職警告，後又因舊疾復發，導致右眼失明，只好告老休養退隱，道光帝也並未留任。一直到清英鴉片戰爭爆發後，朝廷因無水師良將，道光帝這才想起已高齡七十二歲的王得祿，命令其進駐澎湖，協助臺灣兵備道姚瑩共防英軍攻擊，不過因為年事已高，隔年因為風寒引發舊疾，病逝於澎湖。
浙江提督王得祿向來也是林文察所景仰的對象，更因為同樣出身臺灣，更讓林文察覺得成為關羽、岳飛這樣忠勇報國的英雄人物，似乎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阿兄，你怎麼了啦－－」林文明見到林文察坐回大石頭後，只是沉默不語，又看到兄長的饅頭先前已經掉在地上，便將自己手中剩下的饅頭剝了一半，塞到林文察手中。「別相信剛才那人的瘋言瘋語，大清那麼強大，怎麼可能輸給洋鬼子！」
林文察只是看了林文明一眼，又將饅頭還給林文明，並開口說著：「我不餓，你多吃點吧！」
本來林文明還想推托，不過大街上又出現另一名顯眼的人物走了過來。
「鐵口直斷、鐵口直斷，不準不算錢！」
一名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的老者，手中拿著「鐵口直斷」的掛條，一拐一拐走著。
「快走快走啦－－」林文察這時總算回復炯炯有神的雙眼，並刻意壓低聲音對林文明說著。「彰化城騙錢的怪人又出現了啦－－」
就在林文察拉著林文明想要離去時，這位算命仙打扮的老者，突然停下腳步大叫一聲：「兩位小兄弟，先別急著走人！」
「沒錢、沒錢！」林文察回瞪一眼，便拉著林文明繼續遠離，不過這位算命仙竟然追了上來。
算命仙繼續喊著：「小兄弟，我看你相貌堂堂，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將來必成大器啦－－」
林文察當然知道算命仙指的是自己，但這種憑著外貌的胡亂猜測，根本就是任誰都說得出口。
「兩位小兄弟，別急著走啊啦－－」算命仙這下總算拉到林文察的衣角說著。「你、我今日相逢即是有緣，你日後一定大有成就，會是一代名將！」啦
－－一代名將，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林文察。
原以為算命仙依據林文察的清秀外貌，一定會說是什麼科舉中榜之類的阿諛話語，想不到一開口竟是林文察最嚮往的軍馬生涯。
算命仙見到林文察兩兄弟這下總算停下腳步，繼續開口說著：「小兄弟，這不算錢的，我只是看到你名將面相，才忍不住洩漏天機的。」
「我？不是吧？」林文察儘管聽了內心相當澎湃，卻還是刻意隱藏雀躍的心情說著。「我阿弟才比較像大將吧！」
算命仙輕瞇雙眼來回打量著林文察兩兄弟，又掐指一算，不覺緊皺雙眉，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你弟弟也是良將之材，惟成就不及於你，但會是你最得力的助手！」
林文察兩兄弟聽了不覺滿心歡喜，尤其林文明更因長期受到兄長林文察的影響，自是很早就接觸關羽、岳飛的說書故事。不過有別於林文察所嚮往的盡忠報國，林文明認為主子不管是正是邪，只要是對臣子夠好，都值得效忠，每每聽到被認為是大奸臣的曹操麾下，夏侯惇及夏侯淵兩族兄弟的武勇軼事，更是嚮往不已，總是滿心期待有朝一日也能跟兄長成為這樣的猛將兄弟。然而看到兄長後來在父親的安排下學文習詩，也就再也沒有這種念頭，只能一再拗著兄長一同玩起戰爭遊戲。但剛剛聽到算命仙這樣的話語，倒也讓林文明欣喜異常。
「你想幹什麼！」一名壯年男子突然出現在算命仙身後大聲喊著。
「沒、沒有啦－－」算命仙見到這名壯年男子來勢洶洶，不覺連忙揮手說著。「看到這兩位小兄弟，必是將來良將，我才忍不住洩了天機！」
林文察兄弟倆再仔細一看，發現這名壯年男子就是先前一直待在麵攤盯著自己發笑的怪異男子。
壯年男子一把拉住算命仙繼續說著：「光天化日下，還想騙錢，竟又找小孩下手，你羞還不羞啊！」
男子說完更亮出了官方軍事文件，雖然看不清楚上頭的文字，不過從算命仙難堪的表情看來，顯然就是一名身著常服的高階軍官。
「唉啦－－」算命仙嘆了口氣。「我就只是道出事實，不信就算了、不信就算了！」
算命仙顯得相當不悅，甩開這名壯年官兵的手，轉身準備離去，不過臨去前，又對林文察兄弟倆一臉正經說著：「兩位小兄弟，你們將來成就非凡，哥哥你允文允武，是要走平步青雲的文官，還是殺戮戰場的大將，端看你的抉擇，弟弟你則只能走上武官之路。但哥哥你切記不要進入『松林』，而弟弟你切記要遠離『公堂』，否則你們倆必有劫難啊！」
「公堂？沒事誰會想去公堂啊？」林文明只是一臉疑惑，低聲呢喃著。
算命仙微微頷首，接著對林文明開口說著：「因為一個進『松林』會有血光之災，一個則是『壽至公堂』啦－－」
「『壽至公堂』？這是什麼意思？」林文明追問著。
算命仙儘管聽到林文明的質疑，卻只是輕閉雙眼不再言語，再次睜開眼睛，突然對林文明露出苦笑：「小兄弟，我只能說那麼多了，這我就不能再洩漏更多天機了啦－－」
由於算命仙背對斜陽，全身散發耀眼的紅光，讓林文察兄弟倆一時之間根本無法直視身影，真有那麼一瞬間讓人以為就是仙人下凡。
壯年軍官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不過算命仙早已轉身離去，並背對眾人縱聲大笑著：「哈哈哈，不信也罷、不信也罷，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見到算命仙的身影逐漸遠離，林文察兩兄弟都覺得相當惋惜，不過這名壯年軍官也是出於好意，怕兩兄弟被騙徒纏上，這才出手相救，還刻意亮出官方文件嚇唬算命仙，兩兄弟即便有所不滿，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壯年軍官認為已替兩兄弟解圍，只是對兩兄弟露出一抹奇特的微笑，便心滿意足轉身離去。得知這名壯年男子是軍官後，不知為何，兩兄弟都覺得這名軍官快步離去的身影相當威風。
「阿兄啦－－」林文明低聲說著。「我們要不要回去阿罩霧了，明日阿兄還要啦－－」
「文明，阿兄已下定決心啦－－」林文察一臉嚴肅地說著。
「阿兄，什麼事―」林文明再次望向林文察問著。
林文察看了林文明一眼，又凝視遠方即將西沉的斜陽，接著只是揮手示意要林文明跟著走。由於兄長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林文明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兄弟倆漫步在灑滿夕陽餘暉的彰化縣城街道上，又走了好一會兒，林文察這才突然喃喃自語著：「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大丈夫欲立功於千里之外，能文不能武，怎可稱一世之雄？」
林文明雖然沒有完全聽懂兄長這段文謅謅的呢喃話語，但只要看到兄長的背影，便覺得十分安心，還是緊跟上兄長林文察的穩健步伐，踏上了前頭盡是一片耀眼紅光的漫長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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