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動物園

貓性動物

我的愛人自我體內分裂
如貓萬花筒般的眼
共用一具肉身，不同名字
縮起聲音，不斷互道:「晚安，晚安」

黑夜是巨大的圓
我繞著弧形
裡面的你

時間是
我們獵捕著的雌鳥
唯一會飛的詞


獨立命題

是的，我們確實如此
我們屬於這時代的例外

我們厭倦被歸納、統合
我們並不符你想像
最不安於地球的我們、卻又像初代移民
我們同時擁有最渴求的肉身
也隱隱有個最畏光的知覺
我們組了一個夜間樂團，卻依然安靜

愛上妳，遠比愛上寫給你的情詩
更為艱難嚴苛
我一邊等妳
一邊離群索居同時
我們善於孤獨卻又捨不得人群

我們不適合大眾話題
你無法把我與任何事做聯想
我們反骨
我們不屑被洞悉、揣測
我們是與文明對座的
另一個極端

我們總是如此
就連街角的米克斯貓
都比我們更像我們
的層層精神切片獨於
任一個憂傷世紀


象說：受困於裝幀的獸

倘若降下夜的大布
你所記得的文明，全蓋在掌心
稜線宛如帽沿，內部是虛空
或者，一隻受困的象
(我相信你會選擇後者，
因為你也正尋找走失的象。)

詩與憂慮都是陸生
藏進象皮
眾人張開雙眼如槍管
視線觸碰牠的巨腿、象牙
與生鏽的膚質
象的膝蓋──最初的壁畫
收錄剛剛產下，首次睜眼的字

光是夜的反面?
譬如虛空，是可以掀開的嗎?
詩的作者轉著宇宙的紙牌
關於:命運的機密，「唸讀」是
一場冊封的儀式

隱身的象
才剛被創造，便開始老去
園內的鐵鳥停在牠的背上
管理員餵食人造纖維與紙頁
揮舞巨大的鼻，逐日膨脹
日夜重複著馬戲──孤獨

巨象與遊者
隔著拒馬、鐵欄（書頁與封面）
我們都是被作者寫進
同一首意象的獸
裡面是人間
外面是動物園


對應之物

終日我們在各式各樣的巷口中找尋
自己的原貌與來歷
此時給予一個恰當的話題
才有足夠的時間支撐時間

當時街上正熱切的討論傾斜
關於失調、違和
種種道德的難題，這個時代
百廢待舉，所有的言語逐漸生產
供應一個前提為了
犯錯的可能

親密接觸無損傷痕的時代
眾人梳理著色彩與室溫
像在荒廢的原野裡
辦理巡迴座談會
准許誤讀
但負責任的解釋諧音

這座城市仍在佯睡
被醒來的人分寫
下一個擔憂的議題抵達前
我們的時代
便還未離開


夏至

你也知道
這嘉年華式的夏天
是限量的
如同每個玻璃罐
拿出一顆糖
放一粒透明
我們覬覦的
是存有，或是空
直到翻開夏天的牌面
露出光的底座


鯨語

深怕被誤認成一座島
你的寂寞如一頭鬚鯨
發出52赫茲的求援動態
枯等到睏意，和潛水的
浮游生物給你按讚和一些拍拍

拍拍，睡吧鯨魚，即使你還沒對誰說晚安
張縮著未形狀的手指，觸摸黑暗
打字，當作發音的部位
但這個時代是如此，訊號充足的地方
才算存在（那你是否
在場？在這張開巨大的眼睛）

轉貼詩版絮語與心理測驗
借取聲音，丈量自己的體積
游進過深的海域，獨唱低頻聲部
是找尋礁嶼，或是另一處
公寓中寂寞的鯨魚？

拍拍，睡吧鯨魚，晚安不過是
睡眠的沿岸，其中一座燈塔
當你路過整條街不眠的人潮
拿著螢光火焰倒數
才想起今天是跨年
你腹部是深淵
背面滿是折射海面的星星
等待其中一顆轉向你

12月為隔年下錨，相乘於時間的虛線
得知黑暗是多大的房間
回音證明你的內耳裡
居住著龐大的自己
早晨，冬陽裡飛出水鳥
你終於浮出海面

貓性動物

我的愛人自我體內分裂
如貓萬花筒般的眼
共用一具肉身，不同名字
縮起聲音，不斷互道:「晚安，晚安」

黑夜是巨大的圓
我繞著弧形
裡面的你

時間是
我們獵捕著的雌鳥
唯一會飛的詞


獨立命題

是的，我們確實如此
我們屬於這時代的例外

我們厭倦被歸納、統合
我們並不符你想像
最不安於地球的我們、卻又像初代移民
我們同時擁有最渴求的肉身
也隱隱有個最畏光的知覺
我們組了一個夜間樂團，卻依然安靜

愛上妳，遠比愛上寫給你的情詩
更為艱難嚴苛
我一邊等妳
一邊離群索居同時
我們善於孤獨...

跨域與逾越發現人性紛繁
須文蔚（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你從大學時就嘗試製作影像詩，兩位朗讀者站在閃爍的投影螢幕前，任水筆仔、都市、街道或隧道的風景相片疊映身上，用卡農般的樣式，男子低沈地先吟頌，女子以高音讀同一個段落，間隔進入，營造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的聲響。晃動的畫面，生澀的演出，藏不住創新的熱情，那是你跨領域創作的成績。
成長在數位時代的青年作家，照理說應當樂於從事多媒體創作，大量嘗試挪用異質符號，然而各式各樣的文學跨藝術互文實驗，從以畫入詩、錄影詩學、後現代詩或數位詩，似乎多是中生代詩人勇於嘗試，反倒是在七年級作家群中，鳳毛麟角。所以當你有些羞怯又驕傲地放映作品時，我看見你身上一股獨特的衝勁與想像力。
常人可能以為影像詩只是熱鬧、視聽、拼湊的前衛實驗，但我知道，在跨藝術或跨媒體互文的創作上，詩人要回到影像與文字最原初的狀態，體會不同媒介的各種可能性，以視覺展現文字沒說出的情意，反之，文字又要能述說畫面無法演繹的感受。所以跨領域創作者，必然有過人的敏銳，能出入語言與光影的符號系統，更必然不滿於文字符號系統的侷限，逾越出平面鉛字的束縛，不斷變形，不斷變異，不斷開創新的詩語言。
我們總會隔週，找一個晚上，分享約定的讀物，討論新近的創作。記得一個學期你提了個很特殊的要求，希望和我討論社會科學方法論，回到知識最原初的哲學層面，從邏輯實證論開始，接連閱讀結構主義、批判理論、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等等，這是你的另一次跨域，而也因此你創作的題材也更寬廣，博物館、觀念藝術、實驗電影、北歐迷幻電音或海洋，都能轉化為詩篇。你能書寫人間紛繁，也把詩集命名為《人間動物園》，其實也展現的一種多義性：或可詮釋為人間是一個動物園；日文中「人間」的意義就是人，或可詮釋為人自身就是一座動物園。那麼你的新詩集正展現出兩重風景，以詩來呈現人世各色變幻無常的景象，又能以詩來窺探人性內在的愛恨情仇。
在你的動物園中，象族最先登場，詩人就是巨象，不斷拋出意象，遊客始終和詩人隔著柵欄，未必能理解箇中真義，你透過寫詩集出版、博物館、同志遊行與都市景觀，環繞在記錄當代文明下，人們的不安與抗拒。誠如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說過：「對於一個詩人來說，他的倫理態度乃至他的氣質， 都是由他的美學所確定、所定型的。這一點可以說明，詩人為什麼總是發現自己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你深深理解選擇詩創作時，就已經決定釐清現實和文明之間的距離，有時甚至以詩暴露出動物園中「裡面是人間／外面是動物園」的殘酷真相。最能展現你洞悉時局的莫過於〈博物館筆記〉一詩，傳統的觀點中，博物館是維繫記憶與歷史的空間，但文化研究學者則別具隻眼，點出博物館難以迴避政治文化的衝擊，各方勢力在有限的空間中，爭奪再現特定詮釋權與知識觀，所以你以迷離的筆法說：「當代尚未被妥善安置／下個時代便在門外徘徊／沒有名字的逝者喚醒博物學家／這是一個費解的下午」，而究竟博物館能夠真正展現時光與傷痕嗎？看來要讀者親身造訪後，方得體會。
你在宜蘭成長，到花蓮讀碩士班，長年面對太平洋的你，蟻族道出你的鄉愁與少年情思，水族和貓族則是纏綿與細膩的情詩。情詩多是私密的謎語，展現出你的語言才華，如〈小樂章〉中，親密的接觸如同一首靈魂樂，更有著美好的節拍：「以一種言語開啟，肢體／甜美清晨加蜂蜜／我們為了癱瘓而抵此達彼」，輕巧地說出愛人美妙的結合。而愛總帶著誤解與距離，〈鯨語〉一詩，你幻化為鯨魚，只能發出52赫茲的訊號，沒有其他的生靈能收到，公寓錯落在藻礁間，你泅泳在如深海般黑暗的空房間：「回音證明你的內耳裡／居住著龐大的自己」，正點出了詩人的寂寥感，真是精彩。
在最後的「管理員寂寞的柵欄」中，你收錄了〈訊號微弱〉與〈為你寫齣輕歌劇〉兩首詩，一首以觀念藝術的裝置，在大學圖書館的電梯中展出，讀者在封閉空間中，會發現沒有手機訊號總是讓人焦慮，你諷刺地說：「基地臺散播歡樂散播愛散播穩定的WIFI網路是商業主義的延伸也是百無聊賴的延伸其實我的LINE都是我的貓在回的」，點出了當代人重視連結，渴望資訊，但未必重視真實。
你展現才華的同時，也呈現出你正面對一個充滿寂寞、遺忘、記憶、愛欲與不安的時代，你透過大量的閱讀，看電影與聽前衛音樂，要尋找一種更純淨與更豐美的聲音，甚至你期待以詩論詩，逼近你對文明的想像，展現人性的紛繁。可是你總是把真正的抗議與不滿，藏在略帶顫抖意象中，期待你會更勇敢，走出精美的人間動物園，像是在長夜中的火把，狂風怎麼也吹不熄，照亮曠野中的每一雙瞳孔。

跨域與逾越發現人性紛繁
須文蔚（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你從大學時就嘗試製作影像詩，兩位朗讀者站在閃爍的投影螢幕前，任水筆仔、都市、街道或隧道的風景相片疊映身上，用卡農般的樣式，男子低沈地先吟頌，女子以高音讀同一個段落，間隔進入，營造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的聲響。晃動的畫面，生澀的演出，藏不住創新的熱情，那是你跨領域創作的成績。
成長在數位時代的青年作家，照理說應當樂於從事多媒體創作，大量嘗試挪用異質符號，然而各式各樣的文學跨藝術互文實驗，從以畫入詩、錄影詩學、後現代詩或數位詩，似乎多是中生...

推薦序：跨域與逾越發現人性紛繁——須文蔚
輯一、百葉窗：管理員寂寞的柵欄
書店
妖言
書房的小精靈
訊號微弱
所謂成熟國家的貼心便利貼
為你寫齣輕歌劇

輯二、象族
象說：受困於裝幀的獸
一本未拆封的詩集
獨立命題
日記
對應之物
昨夜跟M讀夏宇
我的詩是忍恕
夏至
少婦
我的愛人正與人擁吻
節日
博物館筆記

輯三、貓族
貓性動物
貝阿提絲，我中途過的那隻橘貓
那些故事
眠夢旅行
歷史課
愛的變形記
小樂章
中山國小
聖誕節
卷耳
茱蒂安
房門
蝶服記
其實
為遲來的離別收拾行李
游牧遷移
失物

輯四、蟻族
族蟻
大部分的古蹟都會走向一種命運
夜間公路
SigurRós
家書
旅時
蛋糕草坪
升旗
草地同學會
牧
居家清單
虛構一場秋天

輯五、水族
燈魚
獅子魚
水鬼
水族
抹香鯨
鯨語

跋:為肖像帶上假面

推薦序：跨域與逾越發現人性紛繁——須文蔚
輯一、百葉窗：管理員寂寞的柵欄
書店
妖言
書房的小精靈
訊號微弱
所謂成熟國家的貼心便利貼
為你寫齣輕歌劇

輯二、象族
象說：受困於裝幀的獸
一本未拆封的詩集
獨立命題
日記
對應之物
昨夜跟M讀夏宇
我的詩是忍恕
夏至
少婦
我的愛人正與人擁吻
節日
博物館筆記

輯三、貓族
貓性動物
貝阿提絲，我中途過的那隻橘貓
那些故事
眠夢旅行
歷史課
愛的變形記
小樂章
中山國小
聖誕節
卷耳
茱蒂安
房門
蝶服記
其實
為遲來的離別收拾行李
游牧遷移
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