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首度入圍、獲得芥川獎
榮獲第123屆文學界新人獎
張維中/導讀
王盛弘、馬欣、孫梓評/真誠推薦
同名改編電影
由《神劍闖江湖》導演 大友啟史執導
綾野剛 x 松田龍平 攜手演出同性間,真摯卻又弔詭的情誼
大友啟史:「平靜的文章中蘊藏着巨大的感情。」
〈影裏〉
──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就要看向他的影子深處──
對戀情、工作都困滯的今野而言,公司內部調動的命令猶如一紙簽證,將他從東京帶到岩手重啟人生。僅管新環境有些難以習慣,好在有個狂野不羈的同事日淺可以放心交談,領他走進美麗深邃的山林中享受釣魚的樂趣,並肩飲酒到天明。只是日淺總是神祕,忽近忽遠,令人捉摸不定。
一場天災後多日,今野回過神才發現日淺下落不明,尋訪了被他倒債的女同事、與他斷絕關係的父親,漸漸拼湊出日淺不爲人知的一面……今野不禁想問,兩人間淡淡的情愫,曾經共享的靜謐時光,那彷彿遲來卻又更加成熟的青春,映在日淺的眼底,又成了什麼?可自己究竟有多少勇氣,認識一個人的「真相」?那未落成的愛、漂蕩不定的孤寂感,又該如何安放?
大崩壞之下,你有多少勇氣,認識一個人的「真相」?
另收錄兩篇短篇小說:
〈廢墟光影〉
岸邊孤伶伶地佇立著一幢荒廢的白色房子,山的影子好似墨水般漸漸在屋後沿伸出來。有時候窗邊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人物,一瞬也不瞬地死盯著我,
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叛徒,責怪我忘了他的死……
〈陶片〉
我體內有座與生俱來、愛同性的火爐。若這座火爐最初的火種是前男友的未婚妻,那麼毫不吝惜地為我添柴的,便是促使我以陶片作畫的她了……
作者簡介:
沼田真佑
Shinsuke Numata
一九七八年出生於北海道小樽市,西南學院大學畢業後,目前住在岩手縣盛岡市。現年三十八歲的他,曾擔任補習班老師,之後一邊打工一邊寫小說。二○一七年以日本東北地震為題材創作的處女作〈影裏〉,不僅拿下文藝雜誌新人獎,更首度入圍便獲榮獲芥川獎肯定。
〈影裏〉為沼田真佑以日本東北地震為題材創作的處女作,靈感源於他與一名難得談得來的朋友,在311大地震中失去音訊,讓他在極度空虛和孤獨的心情下,寫出這起天災之後,整個社會的躁動,以及巨大衝擊下,對個人、家庭綿長的影響。
譯者簡介:
劉姿君
台大農經系畢,輔仁大學翻譯學研究所碩士課程修畢。曾任職於日商及東立出版社,日文翻譯相關經歷超過十五年。現為專職譯者。
章節試閱
河濱小徑上,草叢因時值夏日而繁盛茂密。每踏出一步,尖尖的草尖便會反彈。又圓又密實完整的蜘蛛網掛在個頭高的花草間晶瑩閃亮,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都清晰可見。
走了一會兒,路徑變得開闊了。前方的草叢暗處,可見水楢泛灰的樹皮。
只不過這棵水楢,從河右岸一帶那片雜木林朝土堤斜斜倒下。而麻煩的是,它相當壯碩,不跨過它的樹幹就到不了目的地。
最近,我只要有空就一定會來生出川釣魚。昨天是星期六,不過臨時有公事要談,整個上午都在市區某家醫院客戶的醫務室商討藥品事宜。下午則是在映畫館通上閒晃,在車站前的蕎麥麵店吃吃雞肉南蠻麵,一下就過了。回到家時,天空已浮現無數朵泛紫的積雲,為黃昏做好準備。但當五點的報時聲響起時,我已經站在河邊草叢中,撕著餌盒裡挑出來的大葡萄蟲蛹。
岩手真的是片樹林繁茂的土地——當然,在我搬來之前就有預感了,只是一到夏天我又再度深有所感。從網路上的衛星照片便可鳥瞰那片不止覆蓋了岩手、根本是覆蓋了整個東北地方的深綠,光是看著那圖片也不難想像,總之就是山多河多,再加上森林的密度高,處處充滿了生物的氣息。
在河邊或山谷間的林道邊走邊釣魚,有時確實會感到厭倦。但只要稍微移動視線,就能看到一副詭計多端的頭,在水面上低徊遊走。或是感受到某種氣息而一抬頭,便不偏不倚與蹲在河邊大路上猶如枯樹般直立的電線桿頂端那隻黑鴉鴉的猛禽四目相對。
這天不知為何,日照比平時強得多,上午氣溫就上升了不少。即使是位在北緯三十九度的這片土地,八月就是八月,很熱。但這天的熱很特別。走在我身後半步的朋友日淺動不動就說真是個好地方,沐浴在撫過草木的風裡。
我反手把水壺遞給日淺,只見他仰脖喝得津津有味。閉上睏倦的眼皮,以手背擦嘴,指尖抹掉積在眉毛的汗珠隨手往旁邊甩。或許是昨晚喝的酒還在皮膚底下沒有散盡,頸際像剛磨過的槍身般閃著油光。
隨著河川緩和的蛇行蜿蜒,我們來到土堤全被兩岸杉樹、檜木樹影的青青綠意淹沒的地方。那裡終日不見天日,說起來像是庭院的一個小角落。花草樹木相較於這一路走來看到的少,也顯得更加纖巧。葉緣微微透明,每一片都像回報經年累月遠離紫外線的努力般,通身油綠。心想就要看到河水注入目標釣點的白色水花了吧,但抬眼望去,看到的卻是一副就是要擋人去路的那棵傾倒的樹木。
「水楢吔,今野,水楢。」
日淺叫得活像在上學路上發現死鴿子的孩子。水楢的樹葉有些特徵,所以我也一下就認出來了。可是四周一些更瘦弱、更細長的樹都立得好好的,偏偏就只有這麼大一棵樹倒在那裡,我實在不懂。我常來這條河釣魚,事實上昨天就已來過,只是最近大多是以更上游的地方為起點邊走邊釣。在這個流域釣魚,仔細一想已經是整整十天前的事了。
「中元假期剛結束那時候,有一天雨下得爆大的。」
「是嘛?似乎有下雨的印象就是了。」
我還是不能接受這種說法,應付著這麼回答。日淺忿忿指著根部被沖刷出來的深坑強調那是一種坍方。
「這種隨處可見的小溪小河,其實底下的地盤很脆弱。」
說著日淺跨坐在傾倒的樹幹上,一把拉開從我釣魚背心口袋裡取出的捲尺,往樹幹上繞,隨便就超過九十公分。
「嗯,大樹。」
日淺量到一半便出神地揚起眉毛,淡然的語氣不知在說什麼,念念有辭,然後又突然不作聲了。撫摸看似能輕易剝下的龜裂樹皮,貼著耳朵依序從樹幹上方聽到下方,顯然對這些步驟認真投入,毫不厭煩。我無事可做,便拿手機拍起朋友這副有如樹醫般的模樣。拍完確認照片時,覺得更像檢查打來的獵物是否還有心跳的獵人。
本來日淺這個人,無論哪種事物,就是容易對大規模的崩潰殞落感動不已。前年十月,我從總公司調來現在的公司,還記得是到此的第一個週末,在各課聯合舉行的餐會上,有人提起當時最熱門的話題——美國大型投資銀行破產,日淺也是莫名感傷。再下一次見到日淺是那年年底最忙的時候。我們公司是賣處方藥的,那年冬天又因為流感爆發而業務繁多,當那陣忙亂煩雜總算進入尾聲的一天傍晚,我準備將打好的整疊傳票送去物流棟,就在聯絡通道上見到日淺。說是通道,其實不過是一條擺了自動販賣機、鐵椅,兼作職員休息空間的寬走廊,日淺把椅子拉到窗邊卻不坐,將罐裝咖啡放在椅面上站著,像個畫裡的人般動也不動,只是默默地、多半是注視著寒冬落日的磅礴。在我眼中是這樣。
我們第一次交談到底說了些什麼,不要說談話內容了,連印象我都忘了。但確實從那天起,我們就成了會互相搭話的朋友。事實上,那年過年日淺突然提著「鷲之尾」的一升瓶清酒出現在我位於盛岡市郊外的公寓。於是去年一整年,我們一起去釣魚、摘山菜、開車到夏油那邊去賞楓,真的很常一起出遊。我們都喜歡日本酒,喝冷的,因為酒量也差不多,一下就混得很熟。
在我們如此親密的來往中,日淺那種容易陶醉於巨大事物崩潰的傾向,絲毫不見減弱。對於日常生活中所見所聞的敗滅百態諸相,日淺無不忠實反應,一一感嘆。而他僅針對某類壯大的事物會如此,不知為何總讓我覺得十分乾脆痛快。就拿火災來說好了,對燒掉一、兩棟住家這種程度的,他興趣缺缺,反應冷淡,但若是燒光幾百公頃土地的大規模森林火災,他就態度丕變,反應強烈。滅火的消息一公布,便驅車去看燒毀的遺跡。我不由認定他這個人的神經對萬事萬物是感佩而非同情的那種,覺得很有意思。
就好比此刻,我們終於到了目標釣點,他雖然小心控制釣竿不去勾到頭上高高伸展的杉樹枝,卻心不在焉。要是不說話,就表示日淺還一直沉浸在追憶水楢或其他七葉樹、白柳這些令他深深留戀的傾倒的樹木之中,無心釣魚。而我也會像這天一樣,明明釣魚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但一站在河邊,就少了幾分耐性。我往他背上一拍,說釣夠了吧,我們回去再騎馬騎個過癮,日淺卻望著抹掉鼻子上的油的手指半晌,然後有點急躁地搖搖頭,將釣竿靠在肩上。不愧是釣魚老手,只見他一次就將三顆鮭魚卵掛上鈎,一顆都沒破,再斜斜豎起釣竿,只動了動手腕輕輕往旁邊甩。釣線是尼龍線,靠著線本身的重量便像盪鞦韆般晃過河面,正確地落在幾乎快到對岸的深處。鮭魚卵在清冷的河水裡漂著,紅色略顯白濁,轉眼便消失在水底。
那是一個積雪仍深的二月早上。這裡二月也是特別冷,馬路上整天都結著冰。那天,因為我沒趕上班次不多的公車,便開自己的車上班。開車穿的短靴底很薄,踩油門、煞車是很方便,但完全不適合步行。所以我一下車就打滑。從停車場到員工出入口這段路,為了避免滑倒,我每走一步腳尖都要使勁,比我晚來的兩個同事半路便追上我,也才從年長的那位口中得知日淺突然辭職了。
我是驚訝的。但要想像一直到四十歲、五十歲日淺還在倉庫任職的模樣,對我而言才更困難。物流課除了課長和底下的兩名員工,便沒有半個正職的。不像事務課從高中剛畢業的十八歲到年過六十的老手都有,年齡層廣泛,物流課基本上是不會有出頭天的。我倒也不是認為日淺不會永遠甘於這種低劣的待遇,只是在我眼中,日淺像是生錯了時代。我常暗自幻想,他若活在江戶中期會是什麼樣。我想像他應該會獨自投入一些與眾不同的工作,好比滑著小舟在海上測量海岸線,或馴鳶養鴉,以作為村子裡的通信工具之類的。
我認為他的離職就和冬鳥因季節一到便向北出發一樣,更傾向於支持他,但當我發現失去聯絡方式時,還是不禁洩了氣。之前我們都是在公司裡遇到,當下說好去哪裡釣魚喝酒,現在就不行了。日淺沒有自己的手機,他拿的公司配的PHS兼作私人使用,只接不打。這支手機當然也在他離職的同時歸還公司,所以我再也聯絡不到日淺,就算打了接起來的也不會是他。
我覺得他有點見外。二月過了,到了三月河釣解禁,我因為沒有同行的釣友而悶著不能去。單獨開車走積雪仍深的山路很危險,氣溫也還很低,就這樣一直沒去釣魚轉眼到了四月。四月過了五天,下雪的日子少了很多,空氣也正式變暖了。好幾個月以來被統一成黑白色調的風景,因水仙連翹開花,多了黃色點綴。早上等公車時,會聽到雲雀在高處的叫聲了。想去釣魚想得要命,這單純到可笑的欲望竟然如此讓人心癢難耐,連我自己都瞠目結舌。
我自然而然走向以前在公司裡經常遇見日淺的各個角落。不是單純地耽湎於追憶,而是在那些地方尋找日淺那樣的人物,尋找那個喜歡釣魚、擅長開車又熟悉山路、好相處的同世代單身男子,可以一起乾掉一升日本酒的酒友——簡單來說就是找朋友。
上司見我在公司裡失神亂晃,半開玩笑地罵我是怠職。但都有人在職場裡找到未來的另一半,找個朋友何錯之有?——我其實有點想這樣反問。一天午休,在藥品倉庫進貨處巧遇了兼職員工西山太太,她說「這人又跑來了」時,我倒是真的一陣心旌搖惑。
「你要找『課長』的話,他不在這裡喔,已經離職了。」
趕著下午出貨要用的塑膠瓦楞板堆積如山,所形成的影子遮掩下,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感覺沒有在笑。以前日淺只要手上沒事就常在這裡幫忙驗貨。他疊起已打包好的紙箱速度很快,倉庫裡大多是女性,她們都叫他紙箱課長,很倚重他。
「你一定很想他吧,畢竟你們感情那麼好。」
「不是啦,我只是為了提振精神才來這裡。」
我笑著做了在手臂打針的動作。這個倉庫有間類似火藥庫的小房間,專用來存放嗎啡、可待因這些管制類藥品。
「不過啊,我說真的,你那張臉,看來根本就像有戒斷症狀。」
在旁邊扒便當的配送司機小關先生,拿免洗筷假裝是釣竿做了個拋竿動作。
我雖不至於產生幻覺,然而網兜裡魚鱗閃出的金光、水面上映出的鳥影倒是經常入夢。洗完碗,水都關了,耳中深處還是水聲隱隱,漸漸地變成山中小河潺潺的聲音在腦中作響,也許真的是一種戒斷症狀。
日淺來自與盛岡市相鄰的瀧澤村。據說母親早逝,與父親兩人住在老家。他去上了東京的大學,畢業後返鄉。據他本人說,返鄉後說話就完全不帶東北腔了,可其實說起話來還是常常會露出一些蛛絲馬跡。好比除了開頭之外的「e」的音聽起來很像「i」就是。只不過,要我來說的話,比起口音,日淺和當地人更加不同是自我意識。我雖然沒住過東京,但從小就一直生活在首都近郊,自然而然會染上都心的感覺,所以我知道日淺身上也有那種感覺,就是自身與土地的氣息無法相融。如果說這是一種由於根本上根的稀薄而衍生出的虛張聲勢之感,會太武斷嗎?我調到岩手以來,與當地其他的同事都無法深交,只跟日淺混在一起,直至此時才發現自己的弱點。我必須從頭開始,再次努力熟悉這片土地。
五月,我發現了自己的私房河,從我住的公寓騎腳踏車不到十分鐘的近郊處。有個部落格曾公然聲稱只要是注入北上川的河流,再小的小溪小溝都能釣到山女魚。而那是一條土堤很高、河面不到七公尺的細流,看來是條農業水道,偶爾會有秧苗或菜屑流過。但一往深處下鉤,還的確沒兩下山女魚就上鉤了。大多是十五公分以下的小魚,有時也能釣到二十五公分以上的大魚。我上網查到這條河好像叫生出川,從地圖上看,自源流的湧水池到注入北山川的流程,直線距離不到三公里,非常短。如此一來,水溫應該也很穩定,要是沒有禁釣的規定,肯定一年到頭都能在此享受釣魚樂趣。
從此我有事沒事就往這條河跑。經過市政府,過了鶴飼橋便來到S國中的正門。越過在田地間號誌燈閃爍的平交道,穿過一片老舊農家林立的住宅,不久盡頭便是一間寺廟。接下來便是一道坡度略陡的上坡,中途左手邊有條岔路,遠遠便可看見前方架著一座小橋。沿著河走上一小段,便有個小瀑布般的落差,只有那裡有相當的水深,大魚大多都是在這裡釣到的。
被拉上土堤的碩大魚身笨重地彈來彈去。以身上的黏液使勁地弄髒四周的草地之後,把身體弓成一根香蕉彈似地飛到半空中。色澤像極五圓硬幣的魚鱗披著葉縫間灑下的陽光,在河面上閃出一瞬金光後,以頭著地。
「又是三塊魚,釣都釣不完啊。」
日淺徒手抓起魚往河裡一扔,搞得整個手心黏糊糊的,便在腳邊的水窪裡嘩啦啦地洗起手來。
「真是三塊魚的樂園啊,這條河。」
開釣才半個鐘頭,就已經釣到十一條珠星三塊魚了。日淺並沒有釣後放流的觀念,平常不是直接把魚放進魚簍,就是當場剖開魚肚,用款冬葉之類的包起來。不過這是山女魚和紅點鮭才享有的待遇,其他魚類一取出釣鉤就隨便往河裡扔。和日淺一樣,三塊魚在我心中排名很低,這種魚很像野生鯉魚,實際上也是鯉科,明明那麼貪吃卻沒什麼力氣,釣起來很無趣。別的不說,賣相就不好。明明是魚卻長了一張馬臉,吃起來的味道也不怎麼樣。在專釣山女魚的釣客之中,還有人鄙夷地稱之為釣餌小偷。
「快滾到下游去,去去去。」
都已經回到河裡了,那條珠星三塊魚還磨磨蹭蹭地在岸邊淺灘上拖拖拉拉地露出魚背,無意離開,我開口罵魚。
「剛才那條,應該有四十公分吧。」
「換地方吧,我帶你去我昨天釣到大魚的地方。那裡應該還有大的。」
「不了,我在這裡還挺享受的。」
「童心大起無所不釣了嗎?」
「對,無所不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讓人樂此不疲。」
才說完,日淺便又拋了竿。從第三竿起,就不再用鮭魚卵當餌,而是抓附近在草葉背面、花蕊間伺機而動的甲蟲來代替。
很快便有魚上鉤。只見釣竿大幅彎曲,但線並沒有往上游走。看釣線笨拙生硬地扭動,像是小動物在水裡掙扎亂蹦,就知道不是山女魚,那是典型的三塊魚的動法。
「好大,線會斷!」
撈網、撈網!日淺誇張地大喊大叫,或左或右地控制釣竿。但我在這條河專用的魚線是1.0號的,而且是用直結綁上魚鉤,除非釣到怪物不然是扯不斷的。我心想乾脆讓它斷吧,也放棄拿撈網接,默默注視著河面。
「第十二條!」
在半空中翻騰的魚身發出的光芒有些泛白,讓我一瞬間期待會不會是山女魚,但拔蘿蔔似地從河裡被拉上土堤,在草地上彈跳掙扎的,是如假包換的三塊魚。背上宛如潑了大量黑漆般、威風八面的一條大魚,腹部是刺眼的乳白色,上面有斷斷續續的紅線。五十二公分,創下我的三塊魚新紀錄——日淺誇耀地高舉手臂。
「我都想做魚拓了。」
收起捲尺,日淺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將手肘支在膝上,低下頭。那條三塊魚的血從鰓間直滴到尾鰭,恨恨地喘著氣躺在他的雙腿之間。日淺撩起襯衫衣擺,一把將汗抹乾,身上的酒精味已消。只見他點起菸,享受地緩緩呼煙,滿足的樣子讓人想起多年前釣起黑皮旗魚後享受雪茄的美國釣師,頗具懷舊感,一臉「一打大三塊魚的狂熱不遜於一尾黑皮旗魚的榮耀」,好不得意。
「我很喜歡這裡。以後我自己也要來。」
「我本來是很期待能讓你說『這裡真是山女魚樂園』的。」
「不會啦,我就是渴望單純的釣魚。最近什麼事都又小又憋,一點意思都沒有唄?夭壽大的三塊魚、夭壽大的水楢。這條河很單純,很好。」
聽他這麼說,身為嚮導,我感到滿足可實際卻又面目掃地,心情複雜,默默低頭看著日淺的髮旋和雙腿之間的大三塊魚。與這種感覺相似的無力感並不陌生。我還記得那天我接過日淺遞過來的名片,對著上面印的幾行字和他的臉來回看了一樣久的時間,有些出神。
「我還是不喝酒了,還在上班時間。」
日淺望著本來要拉開拉環的啤酒罐包裝,依依不捨地這麼說。
「我剛好到這附近跑業務,順便過來打聲招呼。」
名片上印的是「株式會社AISIN,禮儀經理日淺典博」。我問說「你找到工作了啊」,他回答其實二月就到職了。聽到明確的日期我也吃了一驚,日淺辭職後不到兩天就到新公司上班了。放在桌上的文宣封面上條列出「本互助會五大優惠」。日淺說,主要的工作是爭取會員,也就是所謂的訪問型買賣。鼓脹的公事包勉強維持不倒,壓著織花涼蓆一角。日淺說,裡面只塞了影印的Zenrin出版社的地圖,沒有看起來那麼重。
「你看看這個。」
他一副難為情的樣子,手伸進公事包的外袋,拿出一張折成八分之一的厚紙。張開到對折後遞給我,我打開一看,「岩手分部五月份MVP日淺典博」這幾個字映入眼簾。這張獎狀是表揚他五月獲得三十七份合約,拿到岩手縣最佳成績。
「岩手第一啊。」我總算找到話說。
「可是一天能拿到幾份啊?」
「拿不到的時候,跑十天也一份都拿不到。」
日淺心情極佳。
「吃閉門羹是家常便飯。一開始是很讓人喪氣,不過習慣了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個月交二千就能辦啊,這會場挺氣派的。」
我的視線再一次落在文宣上。新郎新娘在白牆教堂喜笑顏開,好不幸福,過度調亮的照片因手的影子而黯淡。
「不少人擔心結婚的事,但也不少獨居老人操心著自己的身後事。他們有的又行動不方便,想在生前安排好以減輕不安,卻沒辦法出門找人商量。」
「所以你們這些業務部隊就出現了。」
「當下只要在申請書上簽名蓋章,接著按月繳交費就行了。」
「原來如此,這麼簡單。」
「上次我去箱清水那一帶拜訪,有個尿騷味重得要命的老先生從一間破爛房子裡出來,結果他竟然簽了。而且我要走的時候,他一直對我行禮,說『辛苦了,謝謝你』,之後還寄感謝函到公司給我。我實在沒想到,賣個東西會被人家這麼感謝。」
見到穿西裝打領帶的日淺感覺很新鮮。以前的日淺,夏天常穿綠色馬球衫,冬天則是厚工作服。眼前老氣的酒瓶型領帶加變形蟲圖案大可調侃一番,但上了亮光髮蠟活像沖天雞冠的髮型就讓人笑不出來了。曾誇口說已經超過十年沒上過理髮廳、區區頭髮自己動手打理就行了的日淺,過去那種豪爽、活像自由工作者的感覺,現在連一點影子都不剩。
我送日淺到他住處前的柏油路。六月青色的薄暮中,蛙鳴響亮。平常是下方田地裡的叫聲吵到不行,這一晚卻神奇的不是從田地,而是從路樹傳來的,我猜想那應該是雨蛙。
我看看錶。睽違四個月的相逢,差不多二十分鐘就結束了。不久,他朋友的廂型車出現,我們彼此輕輕舉手道別。
望著遠去的車尾燈,我想起來了。第一次和日淺一起在家裡喝酒那天的事。我叫他留下來過夜,但他就是堅持要找代駕。打了電話,要等一段時間代駕才會到。不知道怎麼聊的,我向日淺提起大學時代因為研究活動的關係,很早便去過中南半島以難民為題取材了,這是我最自豪的一件事。就在此時,代駕打電話通知已抵達,日淺一站起來,「我啊,」我記得日淺是這樣說的,「我最自豪的,就是我沒有任何值得自豪的事。」
門上的信箱夾著一張紙,抽出來一看,是家用高壓清洗機的廣告單。我伸手要去握門把時,發現腳邊有好幾根菸蒂,是Gauloises Legeres的。沒有多少店家在賣這個法國牌子的菸,日淺每次看到都會多囤幾盒。我心想他也沒多忙嘛,當場把廣告單折成三角形做成畚箕,一口氣剷起菸蒂,連單子一起丟進大門一角的住戶專用垃圾筒。
河濱小徑上,草叢因時值夏日而繁盛茂密。每踏出一步,尖尖的草尖便會反彈。又圓又密實完整的蜘蛛網掛在個頭高的花草間晶瑩閃亮,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都清晰可見。
走了一會兒,路徑變得開闊了。前方的草叢暗處,可見水楢泛灰的樹皮。
只不過這棵水楢,從河右岸一帶那片雜木林朝土堤斜斜倒下。而麻煩的是,它相當壯碩,不跨過它的樹幹就到不了目的地。
最近,我只要有空就一定會來生出川釣魚。昨天是星期六,不過臨時有公事要談,整個上午都在市區某家醫院客戶的醫務室商討藥品事宜。下午則是在映畫館通上閒晃,在車站前的蕎麥麵店吃吃雞肉...
推薦序
漂流中尋覓的歸屬
文/張維中
先去閱讀一篇小說,然後再看到寫出那篇小說的作家形象,兩者之間的對照關係,常令我深深感受到「創作」這件事真的好奇妙。像宇宙中一次天時地利的偶然,爆炸出新星系,甚至有了生命。一段神秘的發生,帶來無法解釋又充滿驚喜的結果。
讀完沼田真祐的《影裏》這本書,回頭上網搜尋當年他在芥川賞記者會上的得獎感言影片,坦白說,如果沼田真祐與我在東京街頭錯身,我大概會以為他是剛從秋葉原離開的宅男。很難想像這樣的男生原來就是寫出《影裏》如此一部文字詩意,思緒細膩,故事流動著壓抑的氣氛,站在懸崖邊的情感崩壞到搖搖欲墜,但終究控制著沒有掉下去的作家。
這不禁令我更加好奇,才寫下出道作旋即拿下芥川賞的作家,是什麼樣的背景養成,形塑他勾勒出《影裏》這本書。
《影裏》當中收錄了〈影裏〉、〈廢屋光景〉和〈陶片〉三篇短篇小說。其中同名小說〈影裏〉是沼田真祐發表的第一篇作品,一舉獲得文學界新人賞,同時奪下第一五七回(二〇一七年)芥川賞。三篇小說的篇幅都不長,故事獨立無關聯,但筆觸和節奏有著相通的氣味,貫穿的主題都呼應著三個要素——死亡、性別和歸屬感。
他的小說讀起來,很有吉田修一早期出道作如〈熱帶魚〉那時期的純文學小說氣質。情緒內斂,敘述留白,看似輕描淡寫不多說什麼的筆觸,彷彿什麼事情都點到為止,但觸及的事件,每一樁皆是冰山一角,深海下暗湧著無比沉重的人生課題。
一九七八年次的沼田真祐生於北海道小樽市。從小隨父母工作而四處遷徙,從神奈川縣、千葉縣、埼玉縣再到福岡縣。在福岡完成高中和大學學業以後,又隨父母搬到東北岩手縣的盛岡迄今。每搬家一次,生活與就學環境就隨之更迭,人際關係重新洗牌,想必對於自己和居住的那片土地,也得面臨一再磨合的適應。使我回想到在〈影裏〉故事中,作者筆下的主角今野秋一和日淺典博,在經歷過居住首都圈多年生活來到岩手以後,總有著今野所說的「自身與土地的氣息無法相融」之感慨。然而,在小說中,那份與當地人格格不入的心境,倒也成為兩個男人相濡以沫的契機。
沼田真祐一直到定居岩手之後,才終於將那些過往情緒激發成小說作品。他曾在一場座談會上表示:「東京是個適合遊玩的有趣地方,但住在東京寫小說,對我而言充滿困難。雖然說在哪裡都可以寫小說,但〈影裏〉是只有在岩手才能寫出來的作品。」
環境對一個寫作者的影響很大,不知不覺也反映在小說裡的人物性格上。
《影裏》這三篇故事,很明顯的都看得出故事的進展,全建立在主人翁(第一人稱的我)與環境的互動上。重大的情節轉折,不是主角自己的推演,往往是被動的,來自於在某個特殊的環境中,偶然相識的關鍵友人。從那些闖進生命裡的關鍵人物,他們帶來的故事,讓主人翁的生命有了轉折。主人翁被對方影響,被對方帶領,像是跟著他/她深入一座青蔥蓊鬱的森林,發現未知的境地。縱使故事的結局都沒有詳盡說清,但你知道主人翁在歷經那些事件後,已對自己的存在價值有了翻新。
他們的醒悟皆與「死亡」脫離不了關係。〈陶片〉的主角歷經哥哥在少年時期的身亡;〈廢屋光景〉的主角面對友人的自殺;至於〈影裏〉中的日淺,今野還抱著他生死未卜的可能,然而對他的父親來說,日淺早已活著卻像死亡。那些死去的人,是一波波比311東日本大震災還劇烈的海嘯,在活著的人心中,伴隨著永不停歇的搖晃。
作者顯然也是關注性別議題的。在這本書裡,三篇小說都直接或間接出現男同志、女同志和性轉換的角色。縱使著墨不多,甚至隱晦,但卻是在解讀這部作品時不能忽略的要素。因為他們的性向,活在這個傳統的世俗社會中,才擁有了現在的人生態度,以及看待周遭人事的世界觀。
「沒有歸屬感就會感到不安」在〈陶片〉裡出現了這段話,或許可以總結這三篇小說裡每個人的心境。
在看似平穩的日常生活裡,我們可能都不自覺是《影裏》這本書裡,某個人物的影子。隱藏在外人不得而知的背後,心裡有個不好說的祕密,帶著不安的飄蕩。說穿了就像〈陶片〉裡出現的漂流物,每一件,就是每個人潰散的靈魂,在茫茫大海中漂流著,尋求哪一天,會被誰拾起收藏的歸屬。
然而,一旦有了歸屬,真的就是件好事嗎?又忍不住想到恩姆對香生子說的那段話:「一穩定下來,人就會孤立。光是活著,就有很多不安。」
人生啊,就是不斷充滿著光影對峙,分割不開的矛盾。
漂流中尋覓的歸屬
文/張維中
先去閱讀一篇小說,然後再看到寫出那篇小說的作家形象,兩者之間的對照關係,常令我深深感受到「創作」這件事真的好奇妙。像宇宙中一次天時地利的偶然,爆炸出新星系,甚至有了生命。一段神秘的發生,帶來無法解釋又充滿驚喜的結果。
讀完沼田真祐的《影裏》這本書,回頭上網搜尋當年他在芥川賞記者會上的得獎感言影片,坦白說,如果沼田真祐與我在東京街頭錯身,我大概會以為他是剛從秋葉原離開的宅男。很難想像這樣的男生原來就是寫出《影裏》如此一部文字詩意,思緒細膩,故事流動著壓抑的氣氛,站在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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