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診間，年輕女子翹腳坐在診療椅上，左手撐著臉頰，右手高舉著手機自拍。
她身穿粉紅色的斜肩背心，露出細瘦的手臂，小腹卻微微隆起，腿上的黃色迷你裙搭配黑色網襪，躺在診療椅上的鞋根足足有十公分高。段仕鴻可以想像踩到腳趾會有多痛。
「等一下，我快好了。」她按了上傳鍵，然後抬起頭，說：「我牙齒痛。」
段仕鴻打量著她，年輕的臉龐卻塗抹著濃妝，燻黑的眼底上撒了薄薄一層亮粉，兩支耳朵上掛滿銀色的卯釘狀耳環。看來是個個性非常強烈的病人，他不禁多了幾分謹慎。
「哪個位置痛？」他戴上手套，坐到滑輪椅上，快速掃描過病人基本資料：周鈺扉，現年二十一歲，上次看診日期是三年前。
「這裡。」她指著右邊下方的臉頰。
「痛幾天了？」段仕鴻說。
「不知道，很久了。」
段仕鴻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痛很久了，代表有大把時間可以來看診，卻偏偏選擇在診所關門前衝進來。
「那我們先檢查口內。」他降下診療椅，才剛拿起口鏡，病人身體就抖了一下。
「等……等等，你要看了嗎？」
「對啊。」他另一隻手拿起探針，病人的手立刻抓了上來。
段仕鴻反應極快，手往後縮，躲掉了這突如其來的攻擊。現在他帶著防備的眼神打量她，又一個具有「攻擊性」的病人。
病人的手僵在空中，指著探針的尖端，說：「那……那是什麼？」
如果是小朋友，他可能會耐心的解釋這是「小牙籤」，不會痛不要擔心。但眼前是個成年人了，所以他只是說句「探針」，就繼續手上的動作。
病人的頭歪向左側，說：「這……這個會戳到我嗎？」
「小姐，你有要看診嗎？如果你要看的話，就要配合我，手不要上來，頭不要動。」段仕鴻說：「不然我就要請你起來了。」
病人想說些什麼，最後吞了一口口水，張開嘴巴。
段仕鴻快速巡一圈，口腔狀況勉強算可以。連成一片的牙結石顯示她的確許久沒看牙齒，右下角的智齒長歪了，形成水平阻升齒，和第二大臼齒中間蛀了一個大洞，塞滿了食物殘渣。周圍牙齦高高腫起，輕輕一碰就滲出血來。
「你的智齒和第二大臼齒蛀了一個大洞，很有可能都已經蛀到神經，還有很嚴重的牙齦發炎。」段仕鴻說：「智齒要拔掉，大臼齒可能要做根管治療。」
「要拔智齒？不，不不不―」病人用力搖頭，然後說了那句最常被拒絕的問句：「能不能補起來就好？」
「不行。」段仕鴻語氣堅定，將器械放在鐵盤上，升起診療椅，說：「我們先去拍一張X光片，看看蛀牙的狀況。」
病人低下頭，囁囁嚅嚅說了些什麼。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段仕鴻將耳朵貼近一些。
病人提高音量，說：「我說，懷孕能拍X光片嗎？」
「噢……你懷孕了。」段仕鴻和站在一旁的小潔對看了一眼，小潔拉下口罩，用誇張的嘴型表示：「還沒結婚。」
段仕鴻回過頭，說：「幾個月了呢？」
「我不知道，大概……兩……嗯，三或四個月吧？」
「你不知道嗎？」段仕鴻說，心裡亮起了紅燈。懷孕了那麼久卻沒去產檢，其中必定有隱情。性生活混亂、地下情、被強暴等等字眼浮現眼前，他努力想分析出哪一種最有可能。
病人撥了一下瀏海，說：「有差嗎？」
「懷孕的話，就不建議你做太侵入性的治療，我會先開止痛藥給你。」他將椅子滑向後方，開始書寫病歷註記：「易怒，個性強烈，極怕看牙。懷孕中，卻不確定懷孕多久……」
他的筆尖驟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三年前的註記：「今日治療：拔除右下水平智齒。病人從打完麻藥就睡著了，醒來後稱讚醫師技術很好。」
右下智齒，已經在三年前被拔除了？那剛剛看到的牙齒是怎麼回事？
他猛然轉過頭來，望著診療上的病人，從這個角度能看到她正在瀏覽自己充滿自拍的個人頁面。彷彿感受到他的目光，病人放下手機，歪頭看著他，說：「怎麼了嗎？」
「我必須確定一下。」段仕鴻說。
難道是他搞錯了？他上次報錯了拔牙牙位？他點開以前的根尖X光片，有兩張右下智齒術前術後的黑白影像，第一張可以看見右下智齒橫躺在畫面裡，牙冠頂著右下第二大臼齒；第二張則看見……智齒已經被完整拔除了，骨頭裡留下一個大洞。
是的，他拔過這顆牙齒，千真萬確。
那麼，眼前這個人，怎麼又有同一顆智齒要拔？
「怎……怎麼了嗎？」病人將瀏海撥到耳前，遮住半邊臉頰，另一隻手緊緊握著手機。
段仕鴻不答，打開了每個病人初診時都會拍攝的環口放射影像，這裡記錄了全口牙齒的狀況。
這一打開，答案瞬間一目了然。
環口放射影像顯示好幾顆牙齒補過大型填補物，兩顆上顎正中門牙被假牙牙冠包覆，而智齒也只剩下右下角那顆而已。
相較於眼前病人，補過的牙齒完全對不起來，門牙沒有做過假牙，而口內甚至還能看見四顆智齒。
眼前這個女孩，和三年前的病人，用著同一張健保卡，牙齒卻顯示是完全不同的人。
段仕鴻深吸一口氣，緩緩的說：「這是你的健保卡嗎？」
「講什麼廢話！」病人霍然站起，將包包的背帶甩到肩上，說：「什麼爛醫生，不想看就不想看，在那邊問些什麼鬼？浪費時間。」
「你叫周鈺扉嗎？這是你的健保卡嗎？」段仕鴻跟著站起身來，「還是你曾經借別人健保卡？」
「老娘不看了啦！」她衝出診間，路上還撞到段仕鴻的肩膀，然後在櫃檯大聲嚷嚷：「健保卡還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房依靜睜大眼睛，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右手夾著健保卡，說：「我還沒取卡……」
「還來啦！」病人手一揮，搶過她手上的卡片。
段仕鴻迅速來到櫃檯，雙手叉腰，說：「這件事不是說不看就沒事了。」
「不然要怎樣？」病人說。
段仕鴻說：「如果這不是你的健保卡，你這是詐用健保。如果這是你的健保卡―」
「這就是我的健保卡！」病人幾乎用吼的。
「那我們就要查出多年前盜用健保的是誰，然後向上匯報。」段仕鴻說。
「神經病！」病人轉身就走。經過段仕鴻身邊，他一度想伸手攔下，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眼睜睜望著她走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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