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家族,商海浮沉。
亦商亦農,政商一體。
篳路藍縷,百年滄桑。
商緣血緣,家國不忘……
本部小說全篇25萬字,演繹了一個百年旺族——由閩南龍溪縣角美鎮移居臺北板橋林家再回報桑梓的滄桑歷史。
在清朝末年轟隆隆的炮聲中,板橋林家幾代人林平侯、林維源、林爾嘉於商海浮沉中經受了血與火的考驗,於米業、茶業、鹽業、樟腦業、航運業、錢莊業等領域獨佔鰲頭。
林本源家族個人情感糾葛與時代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有商場對手的生死較量,有封建勢力和租界外籍人員的阻撓,有實業救國夢的破滅……小說通過人物命運展現了臺灣從農業社會向商業社會轉變的廣闊社會圖景,帶有淳厚美麗的風土人情。
林氏家族愛國愛鄉情懷薪火相傳,緊跟時代節拍,亦商亦農,政商一體,在險惡的政治環境和商業環境中屢次化險為夷,演繹了一曲新時代的大風歌,其中商緣血緣之糾葛讀之令人熱血沸騰。
作者簡介:
葉子
女,原名郭美藝,1976年生,福建漳州龍海人,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文學院2010-2012年簽約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咖啡人》、長篇小說《安身立命》,散文集《秋風帶涼亦漂亮》。曾獲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福建省首屆蔡友玉文學獎。2007年出席第六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中篇小說《伯樂傳》入選《福建文藝創作60年選中篇小說卷》。
章節試閱
第一章 亂雲飛渡
光緒四年六月初三,颱風舞著它尖利的爪牙從海面登陸到臺北,在大地上淫笑著呼嘯而過。樹枝像麵糰一樣被揉過來又推過去,發出被撕裂的慘叫聲,像折斷翅膀的鳥兒一頭栽倒在地上。有的樹像被雷劈過一樣從中間裂開,有的乾脆連根拔起。街頭的招牌,早已被颳得不見蹤影。雨聲不斷,隨著狂風齊舞,砸向大地氾濫成河。風更大了,雨點砸在後門上的聲響也越來越緊。忽然,「砰」地一聲,後門被吹開了,迎面一陣風蓋到了人臉上,屋頂上瓦片掀動的聲音更加清晰了。臺灣首富板橋林家府裡,下人阿長趕緊去關門,可那門像變成了一堵牆一座山,他使了吃奶的力氣也推不動,劉媽過來幫忙,兩人合力才將後門重新關上了。
林維源憂心忡忡地站在窗前,他聽見雨點砸在窗上,以及連續不斷的呼呼聲,起起落落,彷彿無數的波浪接踵而來,林本源大厝像一艘船,在風雨裡飄搖著。燭火不停地晃動,對面牆上的人影也跟著晃動。外面的世界回蕩著狂暴和洶湧的聲音。僕人們急著將一些器具收進屋內,他們把傘傾倒在面前,頂著風,任憑風拉扯著頭髮和衣服,蝸牛一樣一點一點地往回走,走到屋裡時全身還是都濕透了,那雨傘根本就是道具而已。
一時之間,林維源有些恍惚——窗外的世界有點像奔喪隊伍在暴雨中徐行的幻影。
夫人喃喃道:「老爺,這颱風颳得像瘋子一樣,我們的斯美號怎麼就出海了呢?」她像融化的冰塊那樣癱軟下來。
林維源彷彿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海面上,他那艘新購置的滿載茶葉和樟腦要駛往南洋的「斯美」號海輪,正絕望地掙扎著,突然一陣抽搐,無可避免地往海底沉下去……不!不會這樣的!上天會保佑林本源的產業!林維源在心裡呐喊。
夫人急道:「劉媽,你趕緊給我拿三柱香來,我得求求祖宗保佑我們林家的斯美號!」
這時,阿長失魂落魄地衝了進來:「二爺,不好了,大老爺不行了……」
林維源大驚,衝向大哥的廂房。林維讓奄奄一息,示意夫人將床頭櫃裡的錦盒拿了過來。他顫巍巍地從裡面拿出林本源的大印,放到二弟手裡:「阿源,大哥不行了,從此以後林本源這副重擔就由你來扛……林本源字號是祖父生前一手創辦的,你要繼續把它發揚光大。一定要記住為富當仁、樂善好施、愛國愛鄉的祖訓……還有,五叔的冤屈一定要伸張……記住,心清水濁,山矮人高……」
林維讓藥石無靈躺在病床上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考慮到兒子爾昌、爾康年幼,而二弟維源穩重幹練正當壯年,他當著全府人的面將林本源的大印交到了二弟手裡,林維源緊緊抓住大哥的手,突然,大哥的手無力地鬆開了,他悲痛地叫了聲:「大哥!」似乎想通過這聲呼喊將大哥從死神手裡奪回來。
大堂裡的哭聲潮水一樣奔湧起來。
板橋林家的第三代掌門人林維讓積勞成疾病逝,享年六十一歲。林家上上下下一片縞素。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阿長和阿毛不停地高聲喊報客到,帳房接過商會許副會長的弔唁費一百兩,登記到帳簿上。許副會長瞄了帳簿一眼,看到府台丁大人弔唁費二十兩,縣令陳大人弔唁費五十兩,許副會長想,要是哪天自己身故,府台大人縣令大人也能前來,那真是莫大的榮幸。外邊僕人忙著招待客人,女傭們忙著洗碗,一片嘈雜忙亂。
四十歲的林維源有些呆滯地坐在那把原來屬於父親和大哥的太師椅上,嘴裡喃喃念叨著「心清水濁,山矮人高」。多少年來,他羡慕地看著父親與大哥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威嚴身影,現在真坐在這把椅子上,卻覺得事情千頭萬緒。這幾天他都數不清自己做了多少事,先是宣佈林本源對外停業七天,然後派人到各處報喪,接著派遣專人置辦喪禮所需,報喪、酒席、祭吊、發喪等一大堆事攪得他暈頭轉向。以前覺得自己什麼都會什麼都能,生意經爛熟於胸,為人處事自認不遜大哥,可如今罩在家族上的那雙翅膀不在了,頭頂上驀然空了,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之下,驀然有一種失重的感覺。十五歲的侄子林爾昌和十四歲的侄子林爾康一左一右撲倒在大哥靈柩前痛哭,兩個侄子瘦弱的身軀讓林維源的心一陣陣抽痛:一定要代大哥幫助兩個侄子成家立業。從今以後,輪到自己張開翅膀為林氏家族遮風擋雨了,自己真的有這雙強有力的翅膀嗎?想著想著,維源雙淚橫流,撲通一聲跪在了大哥遺像面前。往事歷歷在目,大哥生性倜儻瀟灑,常結交一幫名人雅士吟詩作詞,大事均放手給管事,只差將自己的印章掛在號門口,誰要蓋章,誰自己蓋去。每逢林維源急匆匆地到弼益館理事時,大哥就在身後叫他:「阿源,你這樣操心做甚?小心白了頭髮。那些雜事交給管事去辦即可,他們自然會將事情辦得順順溜溜,你不如留下來和我們一起賞讀呂世宜先生的《愛吾廬書課》。」林維讓和林維源都系林國華親生,林國華的五弟林國芳無子嗣,祖父林平侯作主將林維源過繼給林國芳,兄弟倆性格很是不同。
林維源一笑:「大哥,你們好好賞讀呂先生的錦鏽文章吧,我還是去看看弼益館要緊。」雖說手下有得力幹將,林維源還是覺得要時時跟進,否則長期下來,將有被架空的危險。
大哥揮揮手:「去吧,去吧,你就是操心的命,把你強留下來,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祖父、父親、大哥創下的基業,要守住何其難也!林家的土地有的是開墾來的,有的是買來的,從土地裡挖出了第一桶金。但佃農關係極難處理,搞不好會惹出一場大風波。臺灣再也不能亂了!林爽文、朱一貴、戴潮春等要不是被逼得無路可走,誰敢走這條殺頭的路?所以做生意一定要留有餘地,留有餘以還朝廷,留有餘以還百姓。目前林家在茶業、米業、鹽業、航運業均熟門熟路,林維源雄心勃勃,想在煤礦業、樟腦業等新領域有所建樹,可要是原有的基業不能紮穩腳跟,向外擴張就失去意義。不斷地擴張又不斷地受擠壓,那是非常危險的。如今霧峰林家在煤礦業、樟腦業早就根深蒂固,要與之競爭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況且國運飄搖,法國鬼子、日本鬼子對臺灣虎視眈眈,要打理的關係如一團亂麻。不行,絕對不能讓臺灣任由外國人宰割!若要不任人凌辱,惟有奮起自強,別無他法!
大哥病重的時候,福建巡撫丁日昌到臺灣巡查,邀請大哥到郡城商議,當時大哥已經病得無法起床,慎重地託付林維源代替前往。丁巡撫談起海防經費的艱難,林維源不假思索地說:「丁大人,末商願獻五十萬兩洋銀以助海防。」林維源希望通過捐助海防引起朝廷的重視,好洗刷阿爹的冤屈。
一八七七年,山西、河南大旱,餓殍遍地,饑民無數。林維源心急如焚,他深知只有百姓安居樂業,眾人齊心協力,才有望重振大清國力,他再次捐獻五十四萬兩銀子,奉賞三品卿銜。
一八七八年,林維源再獻海防軍費六十萬兩,被晉升為內閣中書,追贈三代一品封典,賜建「樂善好施」牌坊於新莊。林家兩位老夫人也不甘落後,大哥的生母鄭夫人為晉豫災區捐銀二十萬兩,朝廷賜予「積善餘慶」匾。
一邊是嗷嗷待哺的天下蒼生,一邊是藥石無靈的兒子,鄭夫人跪倒在觀音佛像前:「救苦救難的觀士音菩薩,信女願捐銀二十萬兩給晉豫災區,求菩薩普渡眾生,看在信女一片誠心之上,保佑兒子的病快點好起來,不要讓我這個白髮人來送黑髮人……」
林維源的生母鐘夫人平時無甚積蓄,變賣了一些首飾,悄悄地捐了二萬兩,賜「尚義可風」匾。一時之間,朝廷給予林府極大殊榮。立聖旨碑的那天,板橋鎮萬人空巷,炸開的鞭炮紙鋪了一層又一層,五十個叉角童男,奔跑跳躍擊起了腰鼓。在這些童子中間,還有五十個眉心點著朱砂痣的童女提著花籃,在叉角童子間翩翩起舞。她們的籃子裡盛滿了鮮豔的花瓣,踩著鼓點揮動玉臂盡情抛灑,天空中頓時下起了花瓣雨。
短短兩年內,林家前前後後為國家捐獻近二百萬兩銀子。眼見白花花的銀子嘩啦啦往外流,林維源在祖宗靈牌前自問:「我是個敗家子嗎?不!不是的!國難當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想我林家祖祖輩輩辦義學、設義渡、修義路,置義倉,我林維源要是於亂世中只顧一己之身,就是林家的不肖子孫!列祖列宗明鑒,維源一顆赤子之心!有國才有家,銀兩捐出去了,林維源會努力振興家族事業!」青煙繚繞中,列祖列宗隱隱露出了一片笑容,林維源鄭重地叩了三個響頭。
如今大哥不幸病逝,救苦救難的觀士音菩薩也回天乏力,鄭夫人已經哭暈了數回。望著眼前一群以淚洗面的大大小小,林維源痛苦地揉了揉太陽穴。
這時,管事呂世宜急匆匆前來稟報:「東家,前來弔唁的人太多,麻衣麻鞋不夠,怎麼辦?」
林維源皺眉道:「我說過,要給大哥厚葬!厚葬!銀子儘管花,把事辦好辦周全便是,至於小細節如何變通,不必一一問我,你自己拿主意就行!」
話音未落,大哥的大舅子登門了,衝林維源嚷道:「慢!這銀子可不能亂花!」
林維源有些惱怒,不知這大舅子何以膽敢說這番話來:銀子是林家的,怎麼花跟他有什麼關係!
大舅子眼睛裡閃爍著一條小蛇,說出了一番驚人的話:「妹夫生前與我合作了一筆樟腦買賣,用「斯美」號運去南洋,如今「斯美」號尚未回來,這筆帳可得先算清楚!」
靈堂裡的氣氛一下子被大舅子的話攪亂了。
「我怎麼從未聽說有這回事?」林維源半信半疑,「你那批樟腦數量多少?成本多少兩銀子?」
「共一千擔樟腦,計一萬兩銀子。」大舅子振振有詞。他聽妹夫說香港那邊樟腦一擔二十兩銀子,當時不禁瞪圓了眼睛!樟腦在臺灣賣給洋商,一擔只能賣到十二兩銀子,因此他使勁鼓動妹妹在妹夫耳邊吹枕邊風,讓「斯美」號載這批樟腦到香港出售。三夫人嬌聲在林維讓耳旁道:「誰讓你是他妹夫呢!」三夫人吐氣如蘭,呵得林維讓脖子癢癢的。林維讓禁不起三夫人糾纏,加上大舅子平時為林家跑前跑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答應了他。
「口說無憑,現在我大哥已經亡故,你何以證明那批樟腦是你的?」一萬兩銀子是筆大數目,林維源本能地起疑。
見林維源不信,大舅子急得跺腳:「千真萬確!我們張家雖比不上你們林家豪闊,可還不至於上門來詐林家的銀子!你們也太瞧不起人了!」
林維源當然不能一口承認這筆大舅子嘴巴裡飛出來的銀子,要是答應了,大哥有幾個小妾,每個人都學樣說「斯美」號上有一批貨物是她們娘家的,到時「斯美」號出洋所得豈不被瓜分得一乾二淨!
正在扯不清之間,忽聽門外來了一個航運部的長隨,待傳進門來,長隨鞠躬道:「聞聽貴府林老爺逝世,小人不勝哀悼。今天航運部撈得海上浮屍一具,如今停放在滬尾港口,圍觀的老百姓說這個遇難者是貴府的船丁。請貴府新老爺前往辯認處理。」
這個消息就像一滴水掉進油鍋裡,大舅子馬上炸鍋了:「老天哪,你不長眼啊,我的樟腦啊!林大東家,你得賠我那一千擔的樟腦啊!」
林維源心裡焦灼,恨不得生了翅膀趕到滬尾港,大舅子拉拉扯扯的,林維源一把將他甩開,抬腳要往外走。偏偏那做法事的和尚趕上來問:「施主,我們跟陳家已有商議,約定下午趕去陳家做法事,如今貴府有事耽擱了,法事做了一半中途停下,這可如何是好?」
林維源又氣又急:「你們能否派人去陳家商議一下,讓他們另請法師做法事?至於陳家損失的銀子,由我們林府支付。」
法師為難地搖搖頭:「不行啊,我們已經答應了人家。況且,時間如此緊迫,要叫陳家上哪找法師去?」
林維讓的夫人周氏一聽,剛止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撲到相公靈前哭訴道:「老爺,你好狠心哪,怎麼就拋下我一個人去了呢……」
林維源快刀斬亂麻:「大哥的法事一定要風風光光做完!堅決不能讓法師走!呂先生,你趕緊多派幾個人手去遍尋法師,無論如何也要確保陳家能順順利利辦好喪事!阿長,給我備轎,到滬尾港,要快!」
轎子剛剛抬出大門,四個官差攔住了林維源:「林老爺,你們家的腦丁在砍伐樟木時不慎被倒下的樟木壓死,現腦丁家屬哭哭啼啼報了官,請你前去作主。」
林維源只恨自己分身乏術,人命大於天,腦丁的死比探聽「斯美」號的情況更為要緊,只好心一橫,對官差道:「好吧,我這就與你們前去。」轉頭吩咐阿長:「你回家告訴二弟維得,叫他代我前往滬尾港探問斯美號情況!
漸次減弱的颱風不時地嗚咽著。
林維源焦急地等待著消息。二弟維得前往航運部辨認屍體時,沒有發現總幫辦阿寶的蹤影。也許阿寶還活著?也許銀票帶在阿寶身上?林維源就這樣一遍遍地用殘存的希望安慰著自己。
颱風過後,天空一角還是有絲絲黑雲。而山的那頭,落日被雲微遮著,地面印著落日的金光,似海市蜃樓的倒影,映在水中。漫天漫地的水堵在門前,林維源十歲的兒子林爾嘉坐在門檻上玩水。他發現了一條小魚,覺得這場颱風真是又新奇又好玩的事兒。遠處巨大的樹枝橫跨在小河上。到汲古書屋上學也是件有趣的事兒,謝先生高高地挽起褲腳抱著他趟過水去。今天功課並不甚緊,先生只是讓他溫習,自己站在汲古書屋門外對著滿目瘡痍歎氣。
林爾嘉一會兒就將功課溫習完了,他搬來一把高高的椅子,站在上面看家裡的藏書,總共有幾千卷,其中不乏宋、元善本。從屋裡往外看可以看到一座造型獨特、別出心裁的雨亭,書屋東側由方形回廊拱圍的是方鑒齋,那是阿爹以前讀書的場所。林爾嘉在心中暗暗發誓今後要刻苦攻讀以成就一番事業超過阿爹。可阿爹將整個林本源家族經營得風風火火,家中經常高朋滿座,阿爹就像一座山,要超越阿爹何其難也!
等林爾嘉下了學,他看見全身濕漉漉上下發出汗鹹味的幫辦阿寶正站在阿爹面前。林維源面色慘白。阿寶帶著哭腔顫聲喊道:「老爺……」
林維源擺擺手,止住了阿寶下面的話。他腦裡那殘存的一絲希望此時像薄冰一樣劈哩啪啦地一點點地開裂、破碎,流成一地的荒涼冰冷。
阿寶屏住氣,不敢再說。好半天林維源發直的眼神慢慢靈活起來,開口問:「船上所有的人除了你以外,都沒有回來嗎?」
阿寶哽咽起來:「是……」
「呂管事,你去幫我準備慰問金,準備登門慰問船上那些遇難的夥計家屬。」林維源吩咐完,又轉過頭來詢問阿寶:「斯美號上所運送的茶葉和樟腦總貨款是多少?」
阿寶連忙答道:「回老爺,共五十萬兩銀子。啟航之前帳冊送給老爺看過的。」
夫人聽了瞪直了眼,好半天說不出話,只覺得一口氣從胸腔裡喘不上來。她被嚇壞了。五十萬兩銀子,沉到海底也該堆成一座小山了!林本源生意鋪得那麼大,虧了這五十萬兩銀子,資金要怎麼周轉?錢莊裡的老闆上門討債怎麼辦?難道要將這花園抵押?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房子,彷彿債主就要上門將房子貼上封條似的。
所有人都面色如土,屏聲靜氣不敢吭聲。僕人們想到了自己的命運。要是老爺破產了,自己將何去何從?
林維源真希望這場颱風只是一個幻象。然而,這不是幻象,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他不得不面對的是:他那艘新購買的「斯美」號海輪,在第五次滿載貨物出海時遭遇颱風沉到了深不可測的海底……
林維源一時之間無法從這個致命的消息當中解脫出來,他喃喃自語道:「出發前還是豔陽天,風和日麗,一派祥瑞氣象,我還到祖祠裡祭拜過的……」
林爾嘉正處於懵懵懂懂的年齡,只聽他用清脆的童聲道:「阿爹!要是我們能提前知道天氣怎樣變幻就好了!這樣我們就能避開颱風天氣,減少損失,阿爹的生意必定越來越紅火,百年興隆!」
林維源苦笑:「爾嘉,你這個主意甚好!只是,我們怎麼揣摩得透老天爺的心思呢?老天爺說翻臉就翻臉,古語說得好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林維源深深歎息。
「阿爹,要提前預知天氣變化,真的不是神話,可以做到的!聽說西洋文化裡就有這門科學。」
林維源第一次聽說能預知天氣變化這等新鮮事兒,詫異道:「你從哪裡道聼塗説的?」
林爾嘉認真答道:「阿爹,不是道聼塗説,我是聽謝館樵老先生說的。」
林維源猛一擊掌:「爾嘉,從明天起你不要再上私塾了,阿爹送你上洋學堂!我早就聽聞劉銘傳大人在大稻埕六館街創設西學堂,聘請洋教習教以外文、算術、測繪、製造之學,並派漢教習於西學餘閒兼課中國經史文學,使內外通貫,培養通曉近代科學、善於對外交涉的人才。怎麼樣,爾嘉,你願不願意?」
林爾嘉歡呼起來,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對林維源道:「阿爹,我一直覺得你過於迷信。你看,咱們後園子裡養著猴子和孔雀,猴子說是與「侯」諧音,孔雀說是「有鳳來儀」,合稱「封侯」,這不是迷信嗎?假如養上猴子和孔雀就可以發財封侯,那人人家裡都養上猴子和孔雀,不就人人可以發財封侯了!」
林維源並不急著打斷林爾嘉的話,靜靜聽著他往下說。
「再如咱居住的厝門前,雕著螃蟹,說是能科甲高中;定靜堂門前的石雕,雕上竹子和梅花鹿,說是得樂;畫上松柏,說是萬古長青;連個門框都要弄成半個福字,說是福海無邊……」
張媽聽小少爺越說越離譜,急得頻頻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趕緊住嘴。
林維源卻微笑著,鼓勵爾嘉繼續說下去。
爾嘉受了鼓舞,一口氣說了下去:「畫上幾隻白鶴,說是田園可以年年豐收;雕個鼎爐,說是可以薪火相傳;連窗櫺都要弄成奇數偶數,說是可以陰陽調和。阿爹,這些孩兒統統不信,孩兒只相信事在人為。」
看著天真爛漫的爾嘉,林維源突然覺得自己老了,思想有些落伍了。他招手讓爾嘉過來倚在自己懷裡,撫摸著他的頭:「孩子,你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咱們宅第裡畫上這些圖案並不是迷信,只是想圖個吉利而已。你現在不明白,等你活到了阿爹這把歲數,你就會明白的。」
林爾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林維源沉痛地望著大海的方向,彷彿看到浪花在礁石上跌得粉身碎骨。
大海,太可恨了!
可是,又有多少次,他乘著大輪船到天津,再轉道北京,去給太后老佛爺請安,迎回「積慶人家」的牌匾;有多少次,自己結識了李鴻章大人和盛宣懷大人,三人開懷暢飲,在海上架起他們的友誼橋樑;板橋林家花園占地一千多畝,一磚一石一木均從福建船運到臺灣……
林維源理不清自己對這滔滔海浪的感情了。
堤內損失堤外補,「斯美」號覆沒海上,所幸今年米業、鹽業生意興旺,府裡節約開支,連林維源生日都沒有請戲班子,只是簡單做了幾個壽桃。林家暫時度過了危機。腦丁事件已經平息,林維源給了腦丁家屬豐厚的賠償。大哥大舅子的事還在那邊擱著,成了一樁懸案。林維源要求他拿出證據來,大舅子一直拿不出證據,雙方僵持不下,最後折衷補償一半了事。
颱風過後,暴雨成災。有十七個災民淹死了,他們的屍體從溝壑中被沖下來,擱淺在平地上。有成人也有孩童,每個肚皮都脹鼓鼓的,還有的腳上掉了一隻鞋,而那個淹死的孩童面色蒼白慘不忍睹,死亡時的驚懼猶寫在臉上。林維源百忙之中前去參加「牽水輾」活動。臺北一直留有牽水輾的祭祀習俗,用以告慰那些在天災人禍中罹難的亡魂。農曆六月八日,鄉民們用細長竹蔑編成一個高約一公尺的圓形竹籠,外表糊上一層薄薄的白色紙張。這個直徑大約三十公分左右的器物,頂端插著四面小三角旗,貼著十二尊牛頭馬面的畫像。村民們獻祭的招魂器物,排列於道路兩旁,綿延長達數公里。
起輾儀式開始了,道士們先施法將亡魂引到水輾下方,兩旁分別放著一個水盆和一雙塑膠鞋,好讓亡魂登岸清洗、穿著。緊接著,道士以龍角吹號引領著亡魂開啟水輾,牽水輾的活動正式開始。善信民眾依序排列走過每一個水輾,用手觸摸器物,牽引起葬身水底的每一個亡魂,讓他們到凡間來享用豐盛的祭品。
牽引亡魂的儀式結束後,隨即進行倒輾,由道士手上抱著卷席繞行一圈,並引火將器物燃燒,整個祭典活動,在熊熊火光中圓滿落幕。
林維源望著深遠幽藍的天空喃喃告慰:所有在颱風中不幸罹難的人,你們安息吧!
第一章 亂雲飛渡光緒四年六月初三,颱風舞著它尖利的爪牙從海面登陸到臺北,在大地上淫笑著呼嘯而過。樹枝像麵糰一樣被揉過來又推過去,發出被撕裂的慘叫聲,像折斷翅膀的鳥兒一頭栽倒在地上。有的樹像被雷劈過一樣從中間裂開,有的乾脆連根拔起。街頭的招牌,早已被颳得不見蹤影。雨聲不斷,隨著狂風齊舞,砸向大地氾濫成河。風更大了,雨點砸在後門上的聲響也越來越緊。忽然,「砰」地一聲,後門被吹開了,迎面一陣風蓋到了人臉上,屋頂上瓦片掀動的聲音更加清晰了。臺灣首富板橋林家府裡,下人阿長趕緊去關門,可那門像變成了一堵牆一...
目錄
序 林蕙瑛(東吳大學心理系兼任副教授、板橋林家第七代傳人)
板橋林家世系表
楔子
第一章 亂雲飛渡
第二章 士為知己者死
第三章 春天裡的殺機
第四章 肝膽相隨
第五章 臺灣之夢
第六章 土地,土地
第七章 鹽務硝煙
第八章 茶海風雲
第九章 鹿死誰手
第十章 一場豪賭
第十一章 女人的戰爭
第十二章 通向朝廷的梯子
第十三章 平地起風雷
第十四章 謠言如風
第十五章 一盤棋
第十六章 綠水流走長相思
第十七章 患病的時局
第十八章 保持我的黃皮膚
第十九章 石火電光
第二十章 贖我臺灣
第二十一章 藤野原子
第二十二章 淤塞的動脈
第二十三章 在火中復活
第二十四章 心靈花園
第二十五章 尾聲:歸去來兮
後記:邂逅板橋林家
序 林蕙瑛(東吳大學心理系兼任副教授、板橋林家第七代傳人)
板橋林家世系表
楔子
第一章 亂雲飛渡
第二章 士為知己者死
第三章 春天裡的殺機
第四章 肝膽相隨
第五章 臺灣之夢
第六章 土地,土地
第七章 鹽務硝煙
第八章 茶海風雲
第九章 鹿死誰手
第十章 一場豪賭
第十一章 女人的戰爭
第十二章 通向朝廷的梯子
第十三章 平地起風雷
第十四章 謠言如風
第十五章 一盤棋
第十六章 綠水流走長相思
第十七章 患病的時局
第十八章 保持我的黃皮膚
第十九章 石火電光
第二十章 贖我臺灣
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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