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市場

　　前些時候還欽佩老婦是個銀髮的手工藝品家，對於她自食其力和求生創意覺得了不起。同住兩個禮拜後，某些生活相處上的問題漸漸浮現。
　　四處散布在客廳和地毯上、裝有各種物件和用具的塑膠袋，剛開始美華也沒有說老婦什麼，時間一久開始感到礙眼，根本是屋裡凌亂的亂源。
　　而或許是因為長期一個人住慣了，忘記同個空間裡頭還有其他人，有些工具使用完就隨意地扔在地上，結果後來走過的美華，不注意就踩到了鑷子、剪刀、項鍊或手鍊的扣頭等等。
　　老婦的不經心，讓地毯變成一片令人無所防備的地雷區，美華不時因為踩到東西而受傷。幾次向老婦抗議，老婦總是說著抱歉，但轉身不久卻又忘記了。
　　還有，長期獨居的老婦，幾乎不會使用現代電器。只要美華不在，老婦連打開電視機都沒辦法。美華教了老婦，老婦還是學不會。
　　幾次之後，美華越來越感到不滿，當初那種對老婦的嫌棄又回來了。
　　老婦發現美華最近不跟自己講故事了，她問美華，後來呢？她母親跟程悅後來還有什麼故事嗎？
　　美華意態闌珊反問老婦，為什麼對那兩個人的故事這麼感興趣？
　　老婦停下正在串珠的動作，伸出微顫的手輕緩地摸著地毯。
　　「過幾年，我應該也會一個人死在哪個地方吧。」老婦低頭說，「到那時候，大概沒有人能記得我了……」
　　是啊……當某個人被世界遺忘，她的生命就真正結束了。
　　怔怔看著老婦按在地毯上的粗糙手背，美華突然問：
　　「之前妳說過，家人都沒了……他們怎麼了？」

　　老婦覺得，自己的福氣和好運，全都被分到了前半生。
　　老婦姓鄭，從小個性內向，年輕時在一所國中對面的文具店打工，在那裡認識了當時在國中教數學的男老師，對方姓李，比老婦大五歲。
　　兩人雖說是自由戀愛，但過程一直是平淡的，沒什麼爭吵或衝突，就是自然而然走在一起，理所當然地互相配合、互相遷就，覺得時候差不多就辦了結婚。兩人結婚後生了一個兒子，兒子也是從小乖巧孝順，沒惹過麻煩令他們頭痛。老婦對美華強調，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樣的平淡，才是最幸福的。
　　老婦五十五歲那年，當時從學校退休下來的先生，有次和一群朋友爬山時，因為心肌梗塞過世。不到一年時間，有天老婦去超市買東西時，抽中了機票。這輩子從沒中過什麼獎的老婦非常開心，不過她只有一個人，有年紀、語言又不通，經過旅行社許可後，老婦得獎資格轉給了兒子，兒子又補了一筆錢，帶著老婆和剛滿五歲的幼子，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坐飛機，嚷著要去迪士尼樂園玩，出國前還說要幫老婦帶些紀念品和保健品回來送她。
　　不過老婦的兒子一家人最後並沒有去到迪士尼樂園，沒能跟穿著玩偶裝的米老鼠和唐老鴨拍照，沒能有機會讚歎夜空裡絢爛多變的煙火秀──那架飛往美國的飛機失事，一家三口和飛機上其他人全數罹難。
　　事後，剩下的老婦得到一大筆保險理賠金，卻是用家人的命換來的，那些突如其來的噩耗和富有幾乎在短時間接連發生，讓老婦憂鬱了。
　　那段期間，老婦無法出門，整天待在家裡，她連從床上爬起來都吃力。她真希望來場地震或大火帶走自己，讓她與死去的家人團聚。她整天覺得累，彷彿身子有千萬斤重量，重得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有時候她嚎啕大哭，有時半夜她突然從床上驚醒，憤怒咆哮，引起鄰居抗議。
　　親友們都去探望過老婦，老婦厭煩那些說教似的老生常談，後來乾脆故意避不見面，拒絕所有人的關心和聯繫。
　　那股深深的疲憊一直倦在老婦體內，直到有一天，家裡的電話響起。那時候，家裡的電話已經很久沒人打來了，但老婦還是沒力氣去接，就那樣放著。然而那通電話卻鍥而不捨，幾乎是沒完沒了，彷彿固執地非要等人接起才願意放棄似的。
　　最後是老婦怕吵，決定不管電話那頭對自己說什麼，她回一聲打錯了就要掛上，然後從此剪斷電話線。
　　老婦這麼想，然後千辛萬苦地移動自己那副好久沒動的身軀，好不容易將話筒拿到耳邊，對方卻先喊了：
　　「媽──」
　　聽見那聲帶著鼻音的男子的聲音，老婦那本來虛弱沒有力氣的手頓時緊抓住話筒：
　　「阿文？」
　　「媽，我是阿文……救我、救我……」
　　聽見電話裡的「阿文」哭了，老婦緊張起來。
　　「阿文，你還好嗎？小倩跟阿寶呢？你們一家三口都沒事吧？」
　　老婦對著話筒嘩啦啦地急說一通。
　　電話裡的「阿文」哭著說：
　　「我們三個都被抓了！」
　　「誰抓走你們？」
　　「我之前幫學長作保，結果學長公司倒了，人跑路了，黑道就把我們一家三口抓起來，逼我還錢……」
　　「你欠他們多少錢？」
　　「一百萬。」
　　那時痛失親人的老婦早已憂鬱成瘋子，天天妄想著如果兒子、媳婦和孫子沒搭上那班飛機，或許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但老婦告訴美華，其實當時她心裡是清楚的，知道電話裡的「阿文」不是真的阿文。她只是想把那些因為家人出事而得來的錢通通扔出去，一毛也不要。她情願扔給一個謊，扔給一個不會實現的想像。
　　於是事情就這樣開始了。
　　老婦開始將得到的賠償金，一筆一筆匯去給對方。長期覺得疲累而動彈不得的身體，為了匯錢給「阿文」，居然能出門了。
　　「阿文」三天兩頭就打電話給老婦，說要還利息，還完利息還本金。債還清了，「阿文」又告訴老婦，為了躲避黑道，他們一家三口要找個地方重新開始，要租房子、生活費，還要做生意的本錢。
　　老婦才不在意，她每天都在期待「阿文」打電話給自己。因為除了要錢，「阿文」還會告訴老婦小倩跟阿寶的近況，雖然「阿文」老是記錯阿寶的年紀、叫錯小倩的名字，不過沒關係，在「阿文」說給老婦聽的故事裡，他們一家三口在某個地方過得平安健康，並且重新展開新的人生。
　　當所有的賠償金匯完了，在最後那通電話，「阿文」說自己沒事了，會好好生活，以後會常常打電話回來，或許還會有機會帶小倩跟阿寶回家看老婦，要老婦好好保重身體。
　　但從此老婦再也沒接過「阿文」的電話。
　　幾年後，老婦為了生活，將唯一的房子賣掉，在外頭租了小套房，再過許多年，老婦年紀越來越大，租的房間也越來越小。以前平常閒暇沒事就喜歡打毛線做編織，於是她開始將自己做的東西擺到市場賣，儘管偶爾才賣出一樣。
　　聽完老婦的故事，美華沉默了許久，當天居然還失眠睡不著。
　　美華明白了。原來她跟老婦是同類人：她們都是無處可去，也沒有家人的人。

　　前些時候還欽佩老婦是個銀髮的手工藝品家，對於她自食其力和求生創意覺得了不起。同住兩個禮拜後，某些生活相處上的問題漸漸浮現。
　　四處散布在客廳和地毯上、裝有各種物件和用具的塑膠袋，剛開始美華也沒有說老婦什麼，時間一久開始感到礙眼，根本是屋裡凌亂的亂源。
　　而或許是因為長期一個人住慣了，忘記同個空間裡頭還有其他人，有些工具使用完就隨意地扔在地上，結果後來走過的美華，不注意就踩到了鑷子、剪刀、項鍊或手鍊的扣頭等等。
　　老婦的不經心，讓地毯變成一片令人無所防備的地雷區，美華不時因為踩到東西而受...

推薦序

文／敷米漿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也經常往來果菜批發市場。國小在果菜市場旁，國、高中上學的路上都必定經過。那是一個彷彿充滿了果菜腐臭味道的坑洞，有著大大的巨口，不快點經過就可能被吞吃入腹。
　　好多年以後，我在這本書上看見了我所不知道的、那巨口之中以及衍伸其外的某一段人生，或者兩段三段。對於這三個故事，閱讀之中好像有第一個故事主角，美華吸入第一口菸的那種暈眩感。本來以為的巨口，事實上恰如一個不斷旋轉的隧道，將我納入其中，越來越深入不可自拔。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這不是小說，而是一種紀實，一種紀錄片模式，內中的一切場景一切人物都是真實存在的，我想凌雲杉在這個部分展現超強大的渲染力。我認為那不僅僅存在於文字，更存在於這個人，這個靈魂。
　　我可以輕易想像這個女孩在市場門口發愣的樣子，看著水果攤的水果，自行結構眼前的所有可能性，而這種與自己寂寞相處的能耐，最適合在這文字的世界裡頭發芽。頭上長出了幾根草。腋下也冒出了幾朵花。這作品有一種芳香。
　　說來奇怪，本來對市場擁有的味覺，竟然隨著這個作品改變了。這是個很有野心的作品，雖然芬芳，卻很清晰地感受到對於家庭的沉重感。美華是如何看待自己選擇追求所愛而離家的母親呢？或許因為這樣，後來的割裂早已經確定了路線。如同市場的那棵大榕樹，或許從來沒有預料到一場颱風會讓它結束在市場屹立不搖的那麼多年。
　　時間會帶來一種莫可抵禦、難以言述的滄桑。而這種滄桑感，在這個作品當中恰如其分地被揮灑在應該出現的地方，對我來說那是串接著兩個故事的水餃，或者無所不在的市場。那些我們總是一晃而過毫不在意的場景，那些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細節，終有一天會像信義區那片水田一樣，再見，也從此不見了。要勾勒出這些帶著時代感的文字前行，確實讓我回憶起諸多七○、八○年代的文學作品，同樣地深邃，就有著屬於這個世代的筆鋒。你知道嗎？我讀著讀著，感覺自己的腳或者在那地毯上也冷。耳邊也傳來市場吆喝聲，或者蟬鳴。我很想親自去到市場找找這些線索，或者有一日可以親口吃下那水餃。
　　上網搜尋一下永春市場離自己熟悉的地點有多少距離，身為桃園人的我，對美華媽媽的服飾店座落的南門市場，那短短的一條街，會不會真的曾經有那麼一間所在可以讓人探險。有多久自己不曾那麼悸動地想按圖索驥？我都不明白了。於是我很慶幸自己閱讀、自己沉浸。我想，這麼奇幻的一段旅程（但這故事根本一點都不奇幻），你們一定會很感興趣。那麼，我親愛的朋友。
　　準備好，深呼吸。這本書有點沉甸甸，但也充滿了奇趣。這段旅程像走進隧道，我伸出我的手邀請你們與我一同，一跨進去就無法自拔的故事。

＊敷米漿，作家，以網路小說起家，共連載過五部小說，出版十二本書，獲得暢銷成績。二○一九年以《洗車人家》入圍台北文學獎年金類。




推薦語

「在這些尋常人物的幽微故事裡驀然望見，原來我們都在黃昏市場裡。」──施立（台灣知名填詞人，身兼音樂、劇場、電視及電影跨界創作人）

「以孤獨烘托喧囂，以不愛描寫愛。《黃昏市場》將人性反差刻劃入骨，如《海邊的曼徹斯特》般，令人迴盪不已。」──王莉雯（專職影劇編劇，曾三度入圍金鐘獎最佳迷你劇集劇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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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敷米漿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也經常往來果菜批發市場。國小在果菜市場旁，國、高中上學的路上都必定經過。那是一個彷彿充滿了果菜腐臭味道的坑洞，有著大大的巨口，不快點經過就可能被吞吃入腹。
　　好多年以後，我在這本書上看見了我所不知道的、那巨口之中以及衍伸其外的某一段人生，或者兩段三段。對於這三個故事，閱讀之中好像有第一個故事主角，美華吸入第一口菸的那種暈眩感。本來以為的巨口，事實上恰如一個不斷旋轉的隧道，將我納入其中，越來越深入不可自拔。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這不是小說，而是一種紀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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