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篇閒話
但凡一個人生下來，人們便總會有些臆想。即便是普通孩子，也要從生辰八字中尋找未來前程的某些徵兆。倘若是大人物，其出生則往往附會著某種傳說。考證這些傳說是一些人學識淵博的標誌。但這些考證往往只是以訛傳訛、蠱惑人心而已。風水和命相算得上是兩類最古老的學問了，時至今日，你若去某個飯館，或走在某條街上，仍會碰到這類主動搭訕的術士，無外乎稱你生有異相，哄你高興了施捨些錢財。朋友圈中，有人遇行運不暢時，便去請風水先生，結果也只是討些心理慰藉，於局面的扭轉是從未見有實效的。
我們公司關閉前，行政總監就從臺灣請了風水先生去勘查我在上海的辦公室。那位大師看了半天，結論是我的辦公室必須搬到另一間去。做大事而迷信術士為我當時所不齒。結果辦公室未搬，五萬美金打了水漂，公司到了年底依然不能收場。
我從未相信風水及命相與一個人的命運有什麼必然聯繫。但幾年前，父親病故，我依然聽了家人的建議，找懂風水的人去尋了一塊好墓地。我知道心理的慰藉，有時會重於我們所知的有限的事實。人既然如此脆弱，就需要些莫名的安慰以減輕活著的痛苦或添些渺茫的希望。以我現在的平淡心性，當然知道人不過出生了又死去了，再偉大的人物也要遵循這個樸素的法則。但是早年間，自以為是的我還是相信自己是有些異相的。我常對鏡凝視，相信自己異於常人，於是可笑的事情便在我四十多年的生命中反覆出現，以至於我要寫這些文字，告訴大家一些庸常的道理，其中首要的一條，就是要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對我來說本是個吉日。下午四點，我代表董事會與詹姆斯先生簽約，聘請他為新東方衛視的副總裁，負責新東方衛視在納斯達克（NASDAQ）上市前的公共關係。詹姆斯先生曾經擔任過老布希的新聞官，是紐約傳媒界的紅人，也是傑出的中國問題專家，在政商兩界長袖善舞，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因為詹姆斯的加盟，新東方衛視的上市必將提前，上市後的股票也將會有一個好價格。
簽完約，我們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飯店為詹姆斯餞行，他第二天就要回美國去了，回到他的家鄉去幫一個中國人賣股票。九月的北京是迷人的，天空清澈而爽朗，這個小型宴會與其說是為詹姆斯餞行，不如說是為我自己慶賀。新東方將成為我們的第五家上市公司，它承載了我太多的人文情結與英雄夢想。我們邊喝酒邊閒聊，氣氛輕鬆，心情愉快。突然詹姆斯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異常驚懼的表情，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電視裡一幢摩天大樓攔腰被撞，滾滾濃煙正肆意蔓延。
「詹姆斯，不必緊張，不過是好萊塢的一部新片而已。」
「不，戰爭，一定會發生災難性的戰爭！」
詹姆斯話音未落，主持人便清晰地說道：美國時間上午10:28，紐約世貿大廈北樓倒塌。緊接著我便接二連三地接到電話，不到一分鐘我便知道了，就在我們把盞閒談之時，世貿大廈的南樓被撞，十八分鐘後，世貿大廈的北樓被撞，緊接著便是五角大樓被撞。空氣在剎那間凝固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聞名世界的雙子星就這樣從地球上消失了。
「911」已經成為一個令人疼痛的日子，但它絕不僅僅是幾幢大樓的倒塌，它更是一個標誌，從此人類文明便出現了另一種常態：恐怖與反恐怖。但誰會想到呢？這個發生在曼哈頓的從天而降的災難，會與我這個從南方偏遠山區走出來的中國商人發生如此密切的關係，最後竟導致了我的毀滅。一個月之後，英國蓮花基金便發來了一份文件，稱此前與新東方簽署的投資合同將不得不終止。接著所羅門美邦也發來了類似的信函，新東方的上市計畫將令人遺憾地予以取消。四個月之後，意氣風發的新東方便像一棵光禿的樹，在凜冽的寒風中發出了致命的脆響……。又過了一年，我們的幾家信託公司發生了接二連三的擠兌，公司的股票也開始持續暴跌，一年後公司便開始清盤了，我也因非法吸儲罪身陷囹圄。
毋庸諱言，有近兩年的時間，我都是在一個接一個的噩夢中掙扎著過來的。「911」僅僅是一連串倒塌事件的最初咒語，但它的確讓我覺得我們的事業，甚至於整個生命都只是一個玩笑。我年逾八旬的母親曾經開導我：「兒呀，想一想那些和你一起長大的人，他們恐怕到現在連長沙都沒有去過呢，你走得太遠了，也該歇歇了。」
是的，太遠了，可我為什麼要走這麼遠，且一走就是幾十年？我曾聽過和田一夫先生的一次演講，主題大約就是失敗。那個時候我們的公司正如日中天，和田一夫先生的八佰伴卻倒閉了。他在演講中引用了松下幸之助的一句話：「做生意就是遵守常識──天晴時出門，下雨時待在家裡。」事隔多年，再想起這句話，才知其意味深長，非歷經苦難不能體會……
好了，令人唏噓的開場白結束了，我也該介紹一下自己了。
我叫王家瑜，一九六四年生於湖南一個叫梅崗的山村。梅崗，這名字頗有些詩意，但我自出生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曾多次問過母親梅崗的風情與景物，似乎並沒有任何特色可以讓我在這裡講述的。在一首名叫〈乾枝梅〉的短詩中，我曾幻想過梅崗的梅樹──
乾枝梅，從天堂的棚架上生長的乾枝梅
潔白到死的梅子
你微露著夢想，直到死亡……
但母親告訴我，梅崗並沒有梅樹。我索然於我出生的村子並沒有任何的浪漫與風情，也問過母親我出生那天是否出現過諸如一片紅雲的異象，母親淡淡地回答：「沒有。」那麼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山村，生辰八字中又沒有任何異象的我，為什麼會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裡相信自己異於常人呢？我的英雄主義情結緣何而來？這樣的情結原本只屬於一個盛開著桃花、美女、詩歌卻局勢動盪的年代──風吹動著簫聲和書頁，雲大片大片地流動，仁人志士在烏篷船上討論共同綱領……
生於一九六○年代，成為後來學人所謂的「第三代人」，從小就被賦予了「要解放全人類」的使命：「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令人遺憾地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英雄情結得以形成的根本原因。這原因導致了我們的浪漫主義與英雄主義的不純粹、不徹底、不完美，也使我在夢想與現實、城市與鄉村、文化人與生意人、愛情與肉欲、真實與偽善的灰色地帶成了一種雜碎。我是一個不成功的文人，更是一個不成功的商人；我生於山村，卻流淌著不可救藥的讀書人的血；我是一個南方士子，柔弱、敏感，在月光下流淚，卻要到西北的荒漠中去討生活；我喜歡素樸、忠誠的品德，簡單的人事，卻一生都與私念、惡欲、欺詐為伴；我崇尚愛情的光芒，卻迷戀肉體那近乎於糜爛的享受；我渴望成為烈士，卻一直活到今天……。小時候，我經常幻想自己率兵突圍，衝下山去，包圍寧遠縣城；我打開牢門，救出同志──其中一位一定是我歃血為盟的兄弟，另一位則一定是我婀娜多姿、臉色蒼白而又一往情深的女子。我長期喜歡柔弱、病態的女人，可以反觀自己的強悍。我需要崇拜、順從甚於需要平等的愛情，這使我的婚姻從根本上就不可能幸福。我的確有過一位盟兄，我們曾經歃血為盟。他雖然沒有機會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下背叛我，卻在一次捶胸頓足之後帶走了我的一百萬，從此就再也沒有了蹤影。很長一段時間，我成了宿命論者──家族及時代的宿命。我長期被黃繼光、董存瑞……，或者更遠些，被譚嗣同、蔡鍔、黃興，也被我的先人王笑浪、我的右派父親和叔叔們的夢囈所左右。那些夢囈讓我做著英雄的白日夢，行走於紛亂的俗世間。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一個中國人並沒有自己獨立的命運，其出生與終結皆不由自己做主。我十四歲的女兒曾批評我「總愛做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她認為順其自然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比如我一九八一年參加高考，成績下來了，要填志願，父親要我填中山大學，我就填了。雖然我從小就與父親對立，這件事卻聽了他的。因為除了清華、北大，我不知道還有一些什麼大學。填完志願，一家人去飯館慶賀，沒想到會因一件小事與父親爭執起來；他抄起一隻碗向我砸過來，我怒火中燒，衝出了飯館。我的第一個決定就是不報中山大學了，因為這位狂暴的父親就是中山大學畢業的。可不報中山大學又報什麼學校呢？正巧飯館外面貼了一張地質學院的招生簡章，我就報了地質學院，結果就被錄取了。我此前從不知道有這麼一所學校，對於地質專業更是一無所知。我就因為這麼一個偶然原因上了這所幾乎讓我精神分裂的大學，還差一點不能畢業。我毅然決然地成了一個壞學生，神經兮兮地認識了後來的妻子，有了現在的女兒，寫了近十年的詩。如果填志願那天不去那家飯館，如果吃飯的時候不與父親起那場衝突，我就會進另一所學校，學另一個專業，認識另一個女人，生另外一個孩子，過著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重大事情被偶然事件決定的例子還很多。我後來常跟人講，凡大事都不由自己做主。比如一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是生在農村還是城市，是高還是矮，美還是醜，聰明還是蠢……，這些重要的事情都不由自己做主。包括此時走出門會不會被車撞死，是被一輛賓士車還是被一輛三輪車撞死，也由不得自己。但人們卻經常揚言──「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豈不可笑？雖然人們明白這些道理，卻還是忍不住去探究某些規律，像那些有學問的人一樣自欺。因為不自欺，活著就更沒有意義。我寫這些文字也是為了自欺，或者堂而皇之，為了讓自己活得更有意義。
我女兒批評我愛做不能控制的事情，是指我天性喜歡冒險。我願意做超越自己及挑戰極限的事。愛因斯坦說：「對著天上的星星瞄準總比對著樹上的鳥瞄準要打得高。」這句話影響了我很多年。但我女兒卻說：「對著天上的星星瞄準，最後一定連一隻鳥都打不著。」有一次一位記者問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我回答說：「對人及社會有所影響。」這個觀點一直不被我女兒所接受。我知道自己的觀點是功利主義的，也是凌駕於普通人之上的，英雄末路會是這種觀點的必然結果。所以我女兒常說：「你這一生都會很孤獨。」她信奉快樂原則，還說快樂不僅是一種心情，更是一種能力；如果快樂的能力提高了，人類就會更美好。所以在這裡，或者說在苦難的人生過了一半時，我也想探究一下快樂原則。我嘗夠了辛酸苦辣，也想嘗一嘗甜的滋味。說到底，我雖然相信宿命，卻還想有滋有味兒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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