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煙硝與流離中誕生的文學
眷村是一種存在的不存在,是一種不曾消失的消失
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百萬隨軍移民被安置在眷村中,這些聚落遍布全台,形成封閉又自我完整的生活方式。眷村文學自1970年代萌芽,1980年代興盛,1990年代逐漸消聲匿跡。雖然式微,但眷村文學已在臺灣文學史上留下深刻的影響。
臺灣當代文學發展,與烽火息息相關,台海戰雲密布的背景及動盪的局勢,交織成一個苦難而壓抑的年代,生活其中的人們形成筆與槍的隊伍,這支隊伍中,從詩歌、散文到小說,誕生了許多耀眼的寫手。詩人的隊伍裡,有被譽為「詩壇鐵三角」的洛夫、張默、瘂弦;傑出的小說與散文大家,從司馬中原、朱西甯、管管,到袁瓊瓊、蘇偉貞、朱天心、張啟疆等,書寫眷村生活的各個面向;又有學者與文化人,如陳芳明、封德屏,一生致力推動文學,時時關注社會的變遷。
《眷村》雜誌採訪了這些與眷村有關的文學家,將他們的生命故事與歷程集結成書,紀錄下那個風雲變幻的時代與獨樹一格的文學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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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雜誌
隸屬全國眷村文化保存聯盟(眷盟),眷盟於民國103年10月由全台各地的眷村文化保存工作者共同組成,109年4月正式向內政部登記核准為社團法人,並發行《眷村雜誌》。《眷村雜誌》為半年刊,迄111年已發行六期。
眷盟期望在全台眷村拆除殆盡之時,仍能凝聚眷村人的情感,重新喚起眷村人對眷村的記憶,以及它背後的血淚史,尤其是希望年輕的世代,對臺灣這段珍貴的歷史,能有更深刻的了解。眷盟誠摯邀請各地關心眷村文化發展的朋友加入我們的陣容,以各種方式協助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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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夢瑞
新聞人。愛音樂、電影、文學。曾任職《中國時報》、《民生報》記者多年,獲「吳舜文新聞獎」。報導作品〈何處是兒家〉、〈小丑〉曾被改編為電影及電視劇。擅長說故事,對上海、香港、臺灣的國語老歌,下過深厚功夫蒐集及鑽研,長期在電台主持《老歌曲•舊時情》節目。著有《金嗓金曲不了情》、《吃點子的人》、《我把English獻給你》、《林旺與馬蘭的故事》(皆為聯經出版)。
章節試閱
鄉愁與流浪的行板─洛夫、張默、瘂弦
臺灣的文學史與戰爭緊密相連。對在硝煙烽火之中出生入死的軍人來說,戰爭不只是歷史的過程,更是記憶、夢、軀體彼此穿織的巨幅圖景。一九四九年以降,特殊的歷史背景與政局,是極其苦楚又難以壓抑的年代;戰爭的陰影未遠離,隔海交鋒的國共雙方,除了炮火兵戎外,更是一場意志的抗衡。時刻枕戈待旦的中華民國國軍,彼時連袂成立筆與槍的隊伍;以墨色燃起硝煙,點燃他們心底的詩之熱火。
洛夫──一個令人激動的名字
在臺灣現代詩壇,洛夫是一個令人激動的名字。他在詩創作的成績有目共睹,尤其是開發意象語言的新觀點,令人心驚;但是他卓然不群的行事風格,也令人側目。回顧洛夫的詩路,始於民國三十五年高中時期,當時他就讀故鄉湖南成章中學時,曾以〈秋日的庭院〉短文,發表於衡陽《力報》副刊,得稿酬銀圓伍角,這對他日後走上寫作之路鼓勵頗大。民國三十八年七月大陸情勢逆轉,他帶著簡單衣物,行囊中有馮至(曾被魯迅讚譽為「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艾青(中國現代詩的代表詩人之一)二人的詩集各一冊,隨軍來到臺灣。民國四十一年十二月發表來台第一首詩作〈火焰之歌〉於《寶島文藝》。隨即開展了他在臺灣現代詩壇叱吒風雲的新頁。
〈石室之死亡〉
民國四十七年八月金門發生激烈的「八二三炮戰」,中外轟動,當時詩人洛夫剛從軍官外語學校畢業,立刻被派往金門戰地擔任新聞聯絡官,負責接待來自世界各國的採訪記者。此時金門戰地是世界關注的焦點,各國大媒體的戰地記者絡繹不絕於途。洛夫和其他兩位新聞聯絡官就專責接待各國的記者。
最初,洛夫在一間石塊堆砌的房子裡辦公,夜間則到附近另一個地下碉堡中睡覺,之後才搬進一個貫穿太武山,長約兩百公尺的隧道中住。隧道裡經常不發電,晚餐後大家除了在闐黑中聊天之外,便是睡覺。開始他很不習慣這種戰地生活,經常失眠,在黑夜中瞪著眼胡思亂想,各種意象紛至沓來。
有一次半夜,他剛闔上眼,槍炮聲大起,從西半天響到東半天,突然一聲震耳欲聾轟炸聲,炮彈直接落在他的頭頂坑道上方,頓時天搖地動,每個人都嚇得魂不附體。他身邊一個上尉,嚇得躲到桌子底下,洛夫也被震得東倒西歪,整個人處於極度混沌、迷惑及焦慮不安中,但再大的恐懼也無法將筆從詩人的手中奪開;他搶在死亡到來前,直接面對死亡的威脅,捕捉、寫下這次的經驗,後來成為他的代表詩作〈石室之死亡〉。當時他體驗死亡的臨場感是十分強烈而深刻的。
但是,軍事機密不能明言,個人的生命備受威脅下,更不能用寫實的手法講故事。作為一個軍人、詩人,洛夫能建構一個自以為獨立於現實政治外的文學詩世界。〈石室之死亡〉是洛夫詩歌創作中第一座重要的里程碑,也可以說是中國新詩史上一項空前的實驗,因為這是第一首以超現實主義手法來捕捉戰爭與死亡陰影,描述現代人的存在困境,表現愛與性等主題的詩。
祇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
任一條黑色支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
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
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後面移動
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
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
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節錄自洛夫〈石室之死亡〉
〈石室之死亡〉發表於民國四十八年《創世紀》第十二期,各方有著兩極的反應。而大多折衷論者,往往給予毀譽參半的評價,在臺灣現代詩史上,〈石室之死亡〉被公認為最「艱澀難懂」的詩作。該詩自發表以來,一直受到文壇長時期的爭議,據保守估計,歷年來的評論文章已逾三十萬字。洛夫也因此成為臺灣詩壇上最引起爭議的詩人。
陳芳明閱讀洛夫
政大臺灣文學研究所專任教授陳芳明,當年是站在「毀」的一邊。
陳芳明表示,他閱讀洛夫的最早經驗,是從對抗開始,「那種對抗的過程,極其不快。」陳芳明大學畢業時,〈石室之死亡〉正式問世,他回憶當時的情景,「從第一行開始,我就覺得完全無法進去,好像被擋在門外,窺探不出有任何切入的可能。」在讀詩經驗裡,這可能是他最苦惱、最挫折的時候。
「早年的讀詩經驗其實相當有限,卻常常無端生出愛恨分明的感情。」陳芳明接著說,「對於那時熟悉朱自清、徐志摩的文學青年,洛夫的詩行確實是非常艱澀難懂。」回首半世紀以前,臺灣詩壇正要跨入盛世,許多重要詩作大約已都齊備。余光中的〈天狼星〉、瘂弦的〈深淵〉、鄭愁予的〈夢土上〉、白萩的〈雁〉、楊牧的〈給時間〉,都是在大學生涯裡次第接觸到。陳芳明覺得自己是屬於幸運的世代,初入詩的花園之際,就與盛放的季節不期而遇。
也因為過分偏愛抒情詩,因此對於洛夫傾向現代主義較濃的作品,悖離中國溫柔敦厚的詩教,不免有些抗拒,「愛與不愛,非常主觀,也非常偏頗。總覺得自己必須站在余光中的這邊,而對洛夫帶著一種莫名的敵意。」
民國六十一年,洛夫參與《中國現代文學大系》的編輯,詩的部分由他負責。他在序言中宣稱,未來三十年的新詩發展,絕對不可能超越他們那個世代。就是這段話,觸怒了當時所有的新世代詩人。之後,陳芳明連續發表兩篇文章,對他的詩學與詩論表達許多不敬的語言。這也許可以視之為決裂的一個起點,或確切地說,對洛夫的偏見便從此穩固下來。之後,陳芳明出國,洛夫與他之間的距離,從此海闊天空。
陳芳明說,「如果說,這是我個人的洛夫閱讀史,在美國漂泊之際,便始終一直凝滯在那裡。對抗或誤解,如果找不到出口,恐怕還會持續下去。」
神奇的心醉時光乍然浮現
民國七十四年夏天,陳芳明帶著疲憊的軀體,決心從政治運動浪潮中抽身而退,他重新拾起年少時期涉獵的文學書籍;跟他四處流浪的詩集,終於回到手中細心捧讀;他把久未翻閱的〈石室之死亡〉取出重讀,神奇的心醉時光乍然浮現,他竟然可以沿著詩行順流而下,每讀一行,就逐步鬆綁自我囚禁的靈魂。一個時代流離失所與無盡生死的經驗,都已濃縮擠壓在〈石室之死亡〉那尺幅有限的詩集裡。曾經把他關在門外的這本詩集,驟然啟開,允許他在詩行間翻山越嶺,遠涉重洋,「那種頓悟與喜悅,好像預告我的讀詩風華再度回來了。」
陳芳明曾自問:「為什麼使我苦惱許久的詩集,在我進入四十歲之際,忽然打開門鎖?」他不否認,當時年紀輕,人生歷練猶在累積,閱讀也相當生澀,生命的質感完全不夠厚實,不足以窺見詩人深層的真實經驗。直到他被列為當時政府的「黑名單」限制返國,在長達十八年飄流異鄉之後,才徹底覺悟,「流浪」與「放逐」是何等的痛徹心腑,「只有以自己的刺骨之痛,去體會詩中死亡的凌遲,才有可能逼近詩人的靈魂」,「迢遙的旅路,折騰了我的精神與肉體,卻也鍛鍊了我對人生道路的徹悟。」每一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未曾到達特定的境界,就不可能到達深層的藝術核心,陳芳明說,洛夫的詩,確實曾經抵達他未曾看見的邊境;他從那裡帶回來的信息,終於提煉成詩行。
回台之後,陳芳明察覺洛夫的生產力未嘗稍減,且跨出封閉的心靈,走向人間煙火,從生活中尋找詩的題材,語言也逐漸生活化,讀起來顯得更加鮮活、親切,每首詩都未曾失手:像〈金龍禪寺〉、〈子夜讀信〉、〈因為風的緣故〉、〈隨雨聲入山而不見山〉、〈獨飲十五行〉、〈邊界望鄉〉、〈巨石之變〉、〈背向大海〉……,幾乎首首都讓他咀嚼許久,好幾首還被選入兩岸高中與大學國文課本。進入人生下半場的洛夫,反而比他中年時期還更怒放。陳芳明慶幸自己的閱讀,完全沒有錯過洛夫精彩的風景。但最令他動容的,莫過於他的三千行長詩〈漂木〉。
〈漂木〉生命的無常和宿命的無奈
民國八十五年,洛夫移居加拿大溫哥華,展開一個在生活上近乎半隱、在創作上寄望更上層樓的新人生境遇。杜甫詩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但見宇宙間渺遠蒼茫,無邊無際,其中只有一隻沙鷗在獨自飛翔,這個鏡頭何其自由瀟灑而又何其寂寞淒涼。洛夫初臨異國正是這種心情,他自稱為「二度流放」(第一度流放是一九四九年獨自赴臺灣)。
民國八十九年,洛夫開始下筆寫三千多行的長詩〈漂木〉,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創作。詩人本來只想記下自身漂泊流浪的經驗,卻漸漸寫出了海外華人的心理,甚至把生命的感悟也寫進去了。洛夫用「漂木」象徵漂流、放逐、離鄉背井的心境,整首詩從個人、民族意識,到形而下的時代、親人、家鄉變化及文明的摧殘,凝聚成磅礡撼動人心的文字,詩人把全詩歸納為一句簡單的命題︰「生命的無常和宿命的無奈。」
作品在兩岸引起很大的迴響,成為華語詩壇一部史詩名作,被譽為「集古今中外之大成的精品」。資深評論家馬森則將其與屈原之作相照映,讚嘆道︰「屈原有〈離騷〉,洛夫有〈漂木〉,屈原致父祖,洛夫致母親,屈原問天,洛夫問神,屈原寫遠遊,洛夫寫遠遊的〈鮭〉,屈原招魂,洛夫向廢墟致敬……以一詩企圖囊括屈原半生之作,何其壯哉﹗」
洛夫早年有一個寫詩的座右銘︰「以有限暗示無限,以小我暗示大我」。詩人透露,〈漂木〉相當程度地表達了他這個詩學理念。譬如鮭魚本身是個有限的生命,但是,鮭魚有一個生命的周期,生就是為了死,死就是為了生,詩人把「鮭魚」這種生命的循環當作人的生命的象徵,一如他所言,「以有限暗示無限」。
陳芳明認為,「洛夫選擇自我放逐,顯然有他個人生命的考量。」到達北國加拿大溫哥華,也正是鮭魚的故鄉。鮭魚,是一種返鄉意志非常強烈的生物,縱浪在浩瀚的海洋,最後總是可以找到正確的方位,回到出生地。洛夫反其道而行,少年時第一次離鄉,中年後又第二次離鄉,那種彎曲的軌跡,似乎也刻畫著他極私密的心路歷程,「看見逆流而上的鮭魚,他反而以漂木自況。在離鄉與歸鄉之間的拉扯,正好形成詩中的藝術張力。」漂木的意象,既是詩人的寫照,也是這個大時代的縮影,「詩行裡傾洩出來的蒼老與勁道,每一記都準確地擊在讀者的胸口上。」
《創世紀》文壇奇蹟
《創世紀》詩社由洛夫、張默和瘂弦於民國四十三年發起,詩社成立後出版《創世紀詩刊》。洛夫、張默、瘂弦三人號稱「創世紀鐵三角」。
白先勇說,「《創世紀》是九命貓,永遠死不掉。」多年來,數不清的文學刊物倒下去了,只有這支「沒有薪餉的部隊」,像高山一樣穩固地聳立著,屹立不搖。這份刊物由一群熱愛新詩的朋友創辦、維護,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出錢、出力、出詩,六十多年如一日,從未間斷,且越辦越火紅,可以說是文壇的一絕,一個奇蹟。
瘂弦說,「《創世紀》能夠延續不絕,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張默。」
渾身帶電的人物張默
瘂弦稱張默是個奇人,是道地的「詩壇行動派」;《創世紀》同仁給他取個外號叫「詩壇的火車頭」,他可以說是為《創世紀》而生的。
張默沒學過美術,但他的版面設計卻有專業美工的水準,而且可以在一個晚上趕出一期詩刊的版樣;張默沒有學過會計,可是他對發行、帳目,都處理得有條有理;雜誌社的瑣碎事情非常多,張默卻編、校、發行全都包了,「渾身帶電的人物」,則是瘂弦對張默戲讚的神來之筆。
瘂弦並透露,「每一次當我們灰心喪志、準備結束《創世紀》,洗手不幹的時候,都是張默力主堅持下去。」《創世紀》的三位成員:洛夫脾氣剛直,容易動怒;瘂弦個性溫吞,常會洩氣;只有張默任勞任怨,最有決心,什麼事情都捲起袖子就做。
張默是一個十分謙和又熱情的人,吃飯讓別人坐上座,照相盡量站在旁邊不居中,開會讓人當主席,散會後收拾碗筷、掃地抹桌子都是他的事。他對朋友掏心掏肺,朋友的婚事、喪事,他辦得最好。「結婚找張默做主持人是最好的人選。」有些朋友笑說:「我真希望死在張默前面。」張默留著好辦事,張默如果走了,朋友們的喪事都沒法辦了。
後來,洛夫和瘂弦移居海外,張默還在臺灣鎮守,毫無倦意。他的記憶特好,很多活動細節記得清清楚楚,《創世紀》的大事記都是他編的,為新詩奉獻了一生,無怨無悔。
他為永恆服役
瘂弦在《為永恆服役——張默的詩與人》一文中說道:「我覺得應該先做好『人』,才能做『詩人』,因為詩是人格的呈現,是人類良心的代言人,也是人類靈魂最崇高的象徵。」一些理性的藝術家,不但創造獨特的藝術,也犧牲奉獻、善盡社會責任;或是從事教育工作、培養新人。瘂弦寫道,五四以來,第一位典型人物是胡適,近四十年有俞大綱……,「我的朋友張默,自然不是胡適或俞大綱,我也不想拿歷史人物來為好友建立文學服務的理論;但是,每次我想到,就禁不住產生上述的聯想。」瘂弦讚揚張默,除了詩的創作外,還有他為詩壇所做的工作;創作與工作就像車的兩輪、鳥的雙翼,是張默文學世界的兩大範疇。
洛夫也表示,「張默是屬於行動派的。」洛夫看張默,「他的詩是他全生命的輻射,表現於詩的語言上,則如層層波濤,湧動不息。」作為一個詩運的推動者,張默更是傾其一生,忘我的投入,同時他似乎有著他一動,整個詩壇也跟著動的魔力。」(洛夫《無調的歌者──張默其人其詩》)
鄉愁與流浪的行板─洛夫、張默、瘂弦
臺灣的文學史與戰爭緊密相連。對在硝煙烽火之中出生入死的軍人來說,戰爭不只是歷史的過程,更是記憶、夢、軀體彼此穿織的巨幅圖景。一九四九年以降,特殊的歷史背景與政局,是極其苦楚又難以壓抑的年代;戰爭的陰影未遠離,隔海交鋒的國共雙方,除了炮火兵戎外,更是一場意志的抗衡。時刻枕戈待旦的中華民國國軍,彼時連袂成立筆與槍的隊伍;以墨色燃起硝煙,點燃他們心底的詩之熱火。
洛夫──一個令人激動的名字
在臺灣現代詩壇,洛夫是一個令人激動的名字。他在詩創作的成績有目共睹,尤其...
作者序
在世界版圖上的眷村文學
謝小韞(全國眷村文化保存聯盟理事長、眷村雜誌發行人兼總編輯)
「眷村文學」在臺灣當代文學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此種在槍桿下誕生的文學類型,在世界文壇上,亦屬罕見。
臺灣當代的文學發展史,實與戰爭的硝煙,息息相關,密不可分。一九四九年以來,臺海戰雲密布的背景及動盪的局勢,交織成一個苦難和壓抑的特殊年代,隔海交鋒的國共雙方,除了兵戎對峙之外,更是一場意志的抗衡。彼時,枕戈待旦的國軍,建構起筆與槍的隊伍,不少有志之士,用紙與筆點燃了他們心底熊熊的文學烈火。
這支槍與筆的隊伍裡,從詩歌、散文到小說,誕生了許多耀眼的寫手。詩人的隊伍中,被譽為「詩壇鐵三角」的洛夫、張默、瘂弦,所創辦的《創世紀》詩刊,最教人刮目相看,影響臺灣詩壇的走向逾一甲子。此外,傑出的小說與散文大家,從司馬中原、朱西甯、管管,到袁瓊瓊、蘇偉貞、朱天心、張啟疆等,書寫眷村生活的各個面向,為眷村文學陸續立下了功不可沒的豐碑。《眷村》雜誌採訪了這些眷村文學作家,寫出其現身說法的生命故事,由「聯合文學出版社」集結成書,為這個風雲變幻的時代,記錄了文學家的心路歷程。
就先從軍中詩人洛夫、張默、瘂弦、管管說起。
在臺灣現代詩壇,洛夫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他的創作成就,有口皆碑。少年時在家鄉即已發表詩作,民國三十八年間,大陸情勢逆轉,他隨軍來台,民國四十一年十二月,發表抵台後的第一篇詩作〈火焰之歌〉,從此開展了他在臺灣現代詩壇叱吒風雲的一生。
民國四十七年八月,金門發生震驚中外的砲戰。彼時,洛夫剛從軍官外語學校畢業,被派往戰地擔任新聞聯絡官,親歷四面八方石室隨時可能坍塌的恐懼,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寫出了目睹金門慘烈砲戰的詩作〈石室之死亡〉。
〈石室之死亡〉發表於民國四十八年《創世紀》第十二期,披露以來,備受矚目,評論文章紛至沓來,據估計總字數已逾三十萬字。臺灣文學研究者陳芳明教授表示,該詩問世後,最初他完全無法領略,好像被擋在門外,直到他被當時政府列入限制返國的黑名單,在長達十八年飄流異鄉之後,才徹底感受「流浪」與「放逐」是何等痛徹心扉,而「只有以自己的刺骨之痛,去體會詩中死亡的凌遲,才有可能逼近詩人的靈魂。」
民國四十三年創立的《創世紀》詩刊,是由一群熱愛新詩的朋友勉力創辦與經營,在未獲任何外援的情況下,像一座峻偉的高山,始終屹立不搖,一甲子以來,從未間斷出刊,為臺灣詩文發展史,烙下了最鮮明的圖騰。談論這一文壇奇蹟,瘂弦感慨的說:「《創世紀》能夠延續不絕,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張默。」
張默的詩如其人,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在現今日漸冷漠、疏離的臺灣社會,有溫熱人生的作用,這是詩人蕭蕭推崇張默所下的定評。張默對詩深情,對人、對物深情,對「鄉」更見深情。
他的後期作品,多以思鄉、懷母為其題材。民國三十八年三月,張默自南京經上海乘中興輪來台,民國七十六年六月,離鄉近四十年的詩人,接獲大陸親人的信件及母親肖像,鄉愁潰決不可攔阻,形成一股巨大的創作原動力,隨即產生大量懷鄉憶母的作品。
瘂弦本名王慶麟,在大陸山河變色之際,隨校南移,母親在送別時,把油餅放進十七歲的瘂弦背包裡,他嫌麻煩,還對母親發脾氣,連頭都沒有回,沒想到此一場景竟成為母子的永別。離家四十二年後,民國七十九年九月,他回到南陽故鄉,跪在母親墓前,從離家的那天說起,說到怎麼從軍、讀幹校、當編輯、辦《創世紀》、娶妻生子,講了兩三個小時,邊講邊哭……。
民國一一一年三月,瘂弦發表《瘂弦回憶錄》。記錄他從河南童年、避內戰隨學校流亡、從軍來台,一路寫到臺灣半世紀的文壇風雲。講起寫回憶錄的初衷,他說:「不是我重要,是我認識的人重要;不是我偉大,是我所經歷的時代偉大。」他感嘆道:「到了我這個年齡,覺得世界上最大的悲劇,其實是沒有完成自己。」而太早封筆,是瘂弦最大的遺憾!
管管原名管運龍,民國三十八年,只唸完初中的管管,憑藉著高頭大馬的外型,被國軍一眼相中,拉他去當大頭兵。他永遠記得生離死別的那一幕,母親踉蹌著小腳,跑了二十多里來到軍營,塞給他一個小手帕,裡面緊緊包著一塊「袁大頭」。四十年後,他回到山東老家,親人對他說,每逢大年三十全家吃餃子,他娘總不忘把大門敞開,一邊敲著碗,一邊叫著管管的小名。
「故鄉是俺心中的墳,裡面住著父親母親,天天過著寒食清明,冷雨紛紛。」
管管的詩,刻畫著他心中永遠的痛。
再談小說與散文大家司馬中原、朱西甯。
司馬中原的原名,叫吳延玫,後以司馬中原為筆名,意指自己要以司馬遷寫《史記》的精神,為後代說一些真話。
司馬中原畢生沒進過幾天學校,連小學畢業證書也沒領過,讀書寫稿,全靠奮力自學。民國三十八年隨軍來台,二十歲結婚,違反當時的軍隊規定,被記大過處分。孩子接二連三出生,生活極為困苦,而成名之作《荒原》與《狂風沙》,正是在這種艱困的生活環境下完成。
從民國五十四年司馬第一本長篇小說《荒原》問世以來,至民國七十四年的二十年間,先後完成的作品多達三十餘部。那年頭,電腦尚未發明,寫作必須爬格子,可說「字字記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為了養家活口,司馬前後一共出版一百一十三本書,其中字數超過百萬者,竟有十三部之多,而《狂風沙》曾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的第二十四名,當時共賣了三十六版,幾十萬冊。
祖籍山東臨朐的朱西甯,中日戰爭爆發時,他僅十二歲,就流亡於蘇北和皖東一帶,後加入國府軍隊,並隨軍來台,於五○年代登上文壇。起初,他居無定所,內心也並不打算落地生根,因為令他魂牽夢縈的,始終是大陸的家園。
民國四十九年間,朱西甯舉家搬遷到台北後,寫出許多膾炙人口的小說,如《狼》、《鐵漿》、《畫夢記》、《旱魃》、《破曉時分》,其中暢銷之作《狼》,引起文壇廣泛的注意和討論。書評者認為,作者對小說人物的深度描摹,不但流露出他對儒家理想人格,以及對基督救贖精神的渴望,無形中,也撫慰了他對自身離散命運的焦慮。
民國一○七年,北京《新京報》通知,朱西甯的《旱魃》名列大陸年度十大好書,是不分項目的唯一一本華文文學創作。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說:「我慶幸現在才看到《旱魃》,否則我將失去寫作《紅高梁》的勇氣。」他同時也對朱家姐妹直言:「咱們的小說寫得都不如朱西甯先生啊。」
眷村第二代的寫手,先從袁瓊瓊、蘇偉貞開始說起。
自一九七○年代初,才華橫溢的眷村第二代,開始書寫眷村文學,其中的佼佼者如朱天文、朱天心、袁瓊瓊、蘇偉貞、張大春、張啟疆等,現已成文壇的主力。他們寫作的起點雖是上一代的悲歡離合,其實多半是自己的成長故事,以及人生的體驗。
袁瓊瓊的《今生緣》,創作於民國七十七年。其後,出現了張大春《四喜憂國》、蘇偉貞《離開同方》、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張啟彊《消失的□□》等一系列眷村小說作品。袁瓊瓊的《今生緣》,以寫實的筆法,生動地描寫了眷村內悲歡離合的日常、眷村父執輩養家活口的艱辛、眷村子弟的青春年華和成長經歷等諸多面向,對此後眷村文學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從這個角度來說,《今生緣》在眷村小說史上的開創意義,不能等閒視之。
蘇偉貞從民國七十三年的《有緣千里》為起點,到七十九年《離開同方》、八十三年《沉默之島》、九十五年的《時光隊伍》等四本著作,可說是用文字交織成個人的生命記憶與眷村族群的歷史光譜。這些作品描寫一九四九年由中國來台的戰後新移民及其子嗣的故事,感人肺腑,被譽為蘇的「眷村四部曲」。
曾獲得文學大獎的《離開同方》,其人物與其他眷村小說不同,多半是正值青春、壯年期,彼等既無輝煌的過去,對未來亦相當茫然,鄰里是非遂成為他們生活的重心。小說家陳義芝說,《離開同方》是為臺灣眷村生活立碑,總結了蘇偉貞對離亂世代、四十年來社會生活之觀察與關注,其結構、戲劇性張力、現實輻射面,在在展現卓越的布局,在格局上,可說已從組曲臻至史詩巨構。
談眷村第二代寫手,一定要提的人是朱天心。
在臺灣,朱家是文學世家,朱家三個女兒中,朱天心於民國六十六年十七歲時寫出的青春生命之書《擊壤歌》,一舉成名。朱天文、朱天心是典型的外省第二代,童年的家是從一個眷村,轉移到另一個眷村。朱天文小說《小畢的故事》,講一個少年的成長曲折,拍攝成電影,奪得民國七十二年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陳坤厚)、最佳編劇(侯孝賢、朱天文)等多項大獎。《小畢的故事》無疑是眷村文學的代表作之一,而朱天心則交出《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出版後佳評如潮,成為眷村文學的典範。
朱天心敏銳地察覺到,時至九○年代,臺灣社會對「眷村」這個字眼,每每被有心人貼上種種粗暴的政治意象,這與她瞭解的情形全然不同。眷村人「無權無勢,生活如此艱辛,哪裡來的既得利益?」她為眷村人打抱不平,興起「與其讓別人誤解外省人,歪曲眷村這一塊,還出言不遜,惡意指控,不如我自己先行自剖眷村視域,誠實面對眷村人的苦楚,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還其真實。」於是揮動如椽之筆,書寫出眷村子弟們一路走來的悲歡歲月。
雖然同在眷村長大,但眷村故事的說法卻各異其趣。
崛起於八○年代,榮膺各大文學獎的張啟疆,在當時盛行的「都市文學」創作中,佔有一席之地,且在「棒球小說」這一門,成為千里獨行的先驅者。不過,在棒球小說這個領域,最先讓張啟疆大放異彩、技驚四座者,實不得不歸功於齊邦媛教授的品題,她將《消失的球》定位成「眷村文學捨棄『鄉愁』,另闢蹊徑的作品。」
張啟疆說,眷村本來就不存在於臺灣的土地,現在消失了那又如何?當然等到我們都不談眷村、都不想眷村、我們都不寫眷村了,它也就自然消失了。張啟疆一直相信,他寫的眷村故事,尤其是他親身的故事,讓後來有很多沒有待過眷村的人,看完之後會心生嚮往之,甚至說:「原來你的童年這麼刺激熱鬧,比史蒂芬金的小說還更刺激。」
除了寫手的介紹外,有關眷村文學的研究,公認陳芳明教授是領航者。
家住高雄左營大路上,從小學一直到高中都是住在左營的陳芳明,對眷村人及眷村生活百態,有著特殊的情感與際遇。
陳芳明在臺灣戒嚴時期,含冤莫白的被政府列入黑名單。他在海外研究左派、左翼臺灣,了解「左」不是指共產黨,是指少數的意思,就開始寫第一本小說《謝雪紅》。他認為,臺灣的族群豐富,有漳州人、泉州人、客家人及原住民,之後還有一九四九年從大陸來台灣的外省人,以及目前的新移民,故用「外省人」這種籠統的稱呼,顯然有誤,若寫臺灣文學史,就必須為歷史上的那些人發聲。他先從眷村文學開始,從人權角度出發。
陳芳明認為族群問題,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出版後,朱家姐妹寫完這些故事,就是最後一個世代了。進入到二十一世紀,臺灣越來越開放,族群越來越平等,眷村文學之後,新住民的新移民文學也必然會慢慢出現。不管你的族群跟性別如何,只要生活在這個島上,等到實現了公民社會,大家都是平等的。
臺灣文學界的「小母親」,《文訊》雜誌社長封德屏,也是關心眷村文學發展的代表性人物。
家住屏東空軍「果貿新村」的封德屏,高中畢業前的童年、青少年生涯,都環繞著眷村,即使後來到台北讀大學,寒暑假都會回老家團聚。封德屏親身體驗到,一位能幹的眷村媽媽,如何在艱難的歲月中照顧家庭,養兒育女。在她掌舵的《文訊》雜誌,她也如「小母親」一般,數十年來持續關心第一代軍中作家,《文訊》也成為這群弱勢寫手的「家」!
她認為臺灣的歷史原本就充滿族群的增生、消長及分裂。眷村人是一九四九年後隨國民政府來台者,臺灣的軍中文學、眷村文學在全世界也絕無僅有。當然,在眷村逐漸消失、改建,以往眷村生活被書寫成一種文學類型的情形,就可能自然消失於無形,再也不存在了。
眷村這一代人經歷的離亂,瘂弦曾經憮然說道:「我們經歷的悲劇超越了人類負荷的極限,是悲慘中的悲慘」;蘇偉貞在〈眷村的盡頭〉一文說:「這些人在原本應該安身立命的地方流浪與衝突,漫無目的的遊蕩,失去座標,成為地球永遠的漂浮者,切斷在生命光譜的兩極,恐怖到像無止盡的懲罰,時時刻刻問道:鄉關何處?」張啟疆在〈君自他鄉來〉說:「若干年後,你們將如何向世人訴說『我們的村子』?」
齊邦媛曾經以「世界版圖」的概念討論眷村文學。她說:「臺灣本來是一個移民的世界,安平、鹿港、淡水、艋舺,當年都是族群聚居,互相保護、掩埋彼岸往事的眷村。由此延伸全世界的中國城,何嘗不是眷村?世界版圖上的地名國名,建立之初與臺灣的眷村又有何異?」旨哉斯言!
「一九四九年,像一個魔咒,是許多外省人不堪回首的集體印記」,我們的上一代曾被時代的巨輪無情輾壓,戰爭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上一代的眼淚早已流盡,夾在離散的第一代和沒有戰爭記憶的下一代之間,我們只能嘗試從文學的角度,拼湊一個比較完整的大時代面貌,讓年輕的下一代思考:一九四九年以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未來,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在世界版圖上的眷村文學
謝小韞(全國眷村文化保存聯盟理事長、眷村雜誌發行人兼總編輯)
「眷村文學」在臺灣當代文學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此種在槍桿下誕生的文學類型,在世界文壇上,亦屬罕見。
臺灣當代的文學發展史,實與戰爭的硝煙,息息相關,密不可分。一九四九年以來,臺海戰雲密布的背景及動盪的局勢,交織成一個苦難和壓抑的特殊年代,隔海交鋒的國共雙方,除了兵戎對峙之外,更是一場意志的抗衡。彼時,枕戈待旦的國軍,建構起筆與槍的隊伍,不少有志之士,用紙與筆點燃了他們心底熊熊的文學烈火。
這支槍與筆的...
目錄
【序】在世界版圖上的眷村文學/謝小韞
【序】臺灣眷村文論之我見/鍾耀寧
鄉愁與流浪的行板──洛夫、張默、瘂弦
巨著《荒原》、《狂風沙》因被追憶而不朽──司馬中原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尊崇的「文學先驅」──朱西甯
率性爽朗詩風奇特,世上不可少的詩人──管管
活在自己的滄桑天空──袁瓊瓊
入世而孤獨的老靈魂──朱天心
「眷村四部曲」:相聚、離開、沉默、流浪──蘇偉貞
來自婦聯新村的「眷」眷村作家──張啟疆
黑名單出身的族群平等學者──陳芳明
疼惜弱勢作家的屏東女兒──封德屏
【序】在世界版圖上的眷村文學/謝小韞
【序】臺灣眷村文論之我見/鍾耀寧
鄉愁與流浪的行板──洛夫、張默、瘂弦
巨著《荒原》、《狂風沙》因被追憶而不朽──司馬中原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尊崇的「文學先驅」──朱西甯
率性爽朗詩風奇特,世上不可少的詩人──管管
活在自己的滄桑天空──袁瓊瓊
入世而孤獨的老靈魂──朱天心
「眷村四部曲」:相聚、離開、沉默、流浪──蘇偉貞
來自婦聯新村的「眷」眷村作家──張啟疆
黑名單出身的族群平等學者──陳芳明
疼惜弱勢作家的屏東女兒──封德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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