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親愛的小孩──送給女兒小冰塊兒（節錄）
女兒，小冰塊兒，今天，妳已經長大成人。媽媽想寫一本書，關於妳的，想了有一年之久。半年前，我曾對妳說，等妳稍稍安定，等我略有時間，就動筆。
這本書，是我在斷續的火車上，出差候車時，紙上手寫題綱。然後節假日，或晚上，電腦動筆。我原本打算，散文集的時間順序，就從妳出生，那個飄雪的冬天寫起，寫妳歷盡劫波，終於還是留在了我腹內，我們成了未加商量的母女……
可是昨天，一個阿姨，媽媽的上級，她從東北回來，去看望她剛生產的兒媳婦。在辦公室，我們簡短地聊過工作後，又說起家常。她講到兒媳在醫院，兒媳的爸爸媽媽，也就是她的親家，從超市買回了整角的豬肉、豬蹄，還有各類生鮮水果──水池、案臺都擺不下了。她說她當時就淚水洶湧，因為她想起了她的爸爸，她爸爸小時候對她的疼愛……
阿姨接下來的敘述，媽媽聽得走神兒──她爸爸每到夏天，都會往家裡買一地的西瓜，一籃子一籃子的水果，鮮桃、葡萄……。沒等阿姨敘述完，媽媽也開始流淚了，因為媽媽想到了妳──這個世界是多麼不講理啊，有的人有父親，還有那麼浩瀚的愛。而我們，妳，這份愛是缺失的，讓妳在孤單中長大。我們惶恐、貧窘，戰戰兢兢又張皇失措。妳小的時候，我們連整把兒的香蕉都沒買過……
蒙上蒼恩，妳總算健康長大了，還成了一個孝順的孩子。人在異國，上學打工，當妳打工的第一個月，掙了一千多歐，竟用近一千元，給媽媽買了那麼好的大衣。媽媽，就再一次難過淚流而不安了。
我忍不住想，就從現在寫起吧，想到哪，寫到哪兒。時間上沒有順序，也沒什麼必須。這本書，就是送給妳的，送給天下，像妳這樣的孩子。
人間缺憾，上蒼有恩。
世俗蒙塵，上主榮寵。
一、上帝的禮物
比起妳，媽媽還算幸運，我有父親。雖然我的父親一生都很威嚴，抿著嘴角，板著臉，但他終究是撐起門戶、讓孩子們在夜晚安心的父親。十幾年前，和北京的一個女友在電話裡聊天，關於男人。她的丈夫是個外交官，長年在各個國家駐守。她說雖然他不在家，家裡所有的家務，包括撫養孩子，都是她一個人，但是，心理是不一樣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她打比方說：即使男人是個當兵的，遠在天邊，可家裡有了事，女人拿起電話，還是有求救的人、可以支撐的人。丈夫雖遠，可那份心理支撐，是不一樣的。
現在回想，這個女友是一個多麼善良、體恤的人。
記得有一次，家裡衛生間的水管壞了，打電話讓小廣告上的人來修，他們修時關著門，然後出來要錢，要錢後走掉。當媽媽打開門，滿地的汙濁，他們並沒修好，還弄髒了墩布。那時媽媽年輕，竟幼稚地再打電話，電話裡質問人家，為什麼這樣，同時，利用自己的一點文化，刻薄地指責他們。那民工當時就在電話裡大罵起來，還揚言，一會兒來算帳。
那時已是晚上，吃過晚飯後的時間。寫作業的妳，一定是聽到了媽媽的電話，一有動靜，就看媽媽的臉，色厲內荏的媽媽，並沒什麼真正的強悍，我們交換眼神，什麼也不說。沒一會兒，真有人來敲門了──不是敲，是砸，踢兩腳，砸一下。
老式的鐵皮門下面有縫隙，我們都能看到外面人的腳，和腿，我們不敢吭聲，那時也沒有報警電話，我們就是斂著氣，息著聲，像家裡沒有人一樣。那人很暴怒，踢兩腳，三腳，四腳，再狠踹，踹完，也終是沒走。
裡外都靜默著，他也許能看見屋裡的燈光。又是兩腳。
再站一會兒，沒意思，走了。
我們都吁了一口氣。可是，不大一會兒，又有人敲門，問：「誰？」不吭聲。這一次敲，沒有踹，也沒有踢，以為是認識的。奓著膽子再問：「誰？」外面還是不吭。媽媽想向前走，妳的眼神制止了媽媽。我們都不動，互相看著。等了一會兒，那個腳步聲又下樓了……
在此後的歲月裡，敲門聲，莫名的敲門，成了我們共同的噩夢──還有延伸、演繹。比如妳有一次告訴媽媽，妳夢到外面有人敲門，不但敲，還強行拉開。外面的拉，裡面咱們在使勁拽。我們拽不過，險些被拉開──妳說妳心都嚇疼了。孩子，這樣的夢，媽媽也做過很多次，同樣是嚇疼，同樣是嚇醒……
曾經的日子，確實太難太難了。妳才六歲，就能去菜市場買饅頭。有一次，媽媽切菜切出了蟲子，那種軟蟲，嚇掉了刀。妳知道媽媽是多麼害怕這些東西，小小的妳，衝進來，告訴我沒事，妳來解決蟲子的問題。我也奇怪，媽媽生出的妳，有些地方，並不像媽媽──妳不怕貓，不怕狗，有時咱們下樓乘涼，倘若咱娘倆當晚關係愉快，鄰居的狗來了，妳就主動幫我攆，隔著媽媽讓媽媽在裡側回家。如果妳生了我的氣，比如，我沒捨得錢給妳買冰糕、汽水，一晚上，妳都走得若無其事，任憑貓狗躥來躥去……。那麼一個小豆子般的妳，就知道跟我鬥智鬥勇了。這些媽媽如今想來，都是溫暖，回憶，還充滿了慚愧和感激。
妳讀書、工作，再留學、打工。這兩年來，妳真正地成為大人了，遠隔，使妳的心離媽媽更近。妳給媽媽買小蜜蜂一般可愛的小卡子，藍瑩瑩的眼藥水，滴眼後睜開，竟然有藍瓦瓦、明眸皓齒的效果。知道媽媽愛打球，一家家店鋪挑來比去的運動裝。不是媽媽崇洋，同樣的運動裝，人家歐洲人做的，透氣的後背、護腰的軟簾、方便的各個小側兜，還不說人家的選材、品質，價錢又比國內便宜……。小時候咱們家買不起巧克力，如今，妳給媽媽買最好的。小時候妳沒有零食，零花錢也不多，現在，妳給媽媽買回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還有，過年、過生日，妳總是給媽媽發紅包、訂蛋糕……。孩子，妳比媽媽還像媽媽，和妳比，媽媽都不配做母親。因為愛文學，要寫作，我給妳的愛，真是太少太少……
化妝品，此前媽媽也是一直不碰的，過敏，搽什麼都不比不搽好。春天，回來前夕，妳給媽媽選臉霜、口紅、眉筆，為了讓我對比顏色，妳在人家櫃檯前，讓服務員把妳的兩隻眉毛化得一紅一黑，粗粗的，像蠟筆小新。視頻裡，問媽媽哪樣好，要哪樣？那一刻，媽媽看著妳小花貓一樣的小臉，真的忍不住地熱淚。我的孩子，為了媽媽，妳真是做得太多，什麼都肯做，什麼都不嫌，都不懼。這讓媽媽情何以堪。
這兩年，可能媽媽老了，突然對宗教，有了需要。陸續地讀了一些書。相信這世間是有神有上帝的。不然，人世間那麼多神奇、巧遇，又如何解釋？讓善良得好報，讓美好恆久遠，給弱者以信心，讓無望有希望……。妳是上蒼那隻神奇的大手賜給媽媽最重要的禮物，可是當年太年輕還不懂，還愚頑地抱怨。其實放遠了看，拉開一點時間，這世界又是多麼均衡、多麼公平的世界啊。媽媽沒有給妳深廣的父愛，可是上帝卻賦予了妳那麼多美好的品質、強健的身體、堅強的內心、有毅力的學習自律能力。多少孩子打電腦、玩遊戲，渾噩度日，而妳，一直勤勉努力、上進自尊，還有一顆善良乾淨的心……。這些，不是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嗎？所以，老天待咱們不薄，妳健康平安地長大，又有了幸福的婚姻，這既是對妳的補償，也是對媽媽的恩典和賜福。
我感謝祂們。
二、媽媽想當中國的門羅
開會的時候，手中有一支筆，能在紙上寫寫畫畫，就舒服。喧鬧了一天，回到家，回到一個人的世界，看一本喜歡的書，就覺得極其自在。現在，媽媽又多了一樣享受：技癢了，在宣紙上來一通，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又可以什麼都想，了無罣礙，一身輕鬆，宣紙上潑墨的消遣快樂。倘若生活再奢侈一點，美好一點，哪裡突然冒出個乒乓球技術比我好的人，肯陪我打上一小時、兩小時，一百板、兩百板，那一天的樂趣，就覺得人生真的不要絕望，真的挺有活頭兒。
妳堂姐說，媽媽天生就應該生在深宅大院，生在大地主家，生在一切無憂無慮的家庭，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然後每天沉醉、醉心於藝術。
我說那得下輩子。
家裡的親戚都知道媽媽的缺點，也知道我的趣味點──怵頭人際關係，把一切開會、人多、鬧哄哄都視為洪水，躲著。也害怕你來我往，不怎麼逛商場，倘不是必須，一切應酬都儘量避開。家人年節的聚會，一大家人吃飯可能要吃幾個小時，甚至一天，媽媽這時候的表現就很不近人情。怕浪費時間，怕空耗生命。我的世界誰也別來打攪，是最照顧我。媽媽像智障一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過一個人的、逼仄又遼闊的精神生活。
可是，可是，是妳想怎樣就能怎麼樣的嗎？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樁躲得過？哪一件繞得開？妳小時候，媽媽再不喜下廚，一日三餐，也總得完成；再不愛勞作，妳的衣服、家裡的衛生，也得搞吧；還要上班，還要掙錢，還要給妳準備中學、大學的費用。就是咱家的遷居、裝修、房漏，這些麻煩，也都要媽媽去頂，去扛，去耗費精力，包括寶貴的時間。為什麼至今也不能完成計畫實現理想？皆因時間，時間啊，專心致志的時間實在是太少太少！
記得第一個長篇，寫作於妳小學的四年級。二十萬字，計畫每天兩千，那時還是手寫。每天兩千，一個月六萬，大概需要三個多月時間。題綱寫完了很久，內容遲遲沒有動筆，我跟一個姐姐說，時間不夠，精力不夠，每天都像要累斷氣了一樣。她建議把妳送到一個奶奶家，住宿，一週一接，這樣時間就從容點。然後，她真的幫忙聯繫了一個曾經的老鄰居，老太太愉快地接受了這件事，媽媽付掉三分之二的工資。第一個月，一想到妳還在別人家，媽媽就不允許自己鬆懈，不允許自己有一點點的惰性，即使很疲憊，上班回來是處於暈眩的狀態，也坐到電腦前，咬著牙把任務寫完。
這樣，第一個月不但完成了計畫，還有一點點超額。接下來，那天是個星期五，妳想家了，還生病了，媽媽把妳接回來，每次生病，媽媽給妳治療的辦法，就是傳承於妳的姥姥：儘量少給孩子吃藥，只要好好地看著她，照顧她，一兩個晚上，她睡好了，病就沒了。
妳就是這樣一次次化險為夷。每年的秋天，冷熱交替，妳會有一點感冒。我並不慌張，測了溫度，再用熱水洗乾淨妳的小花臉，穿上舒適的衣服，躺下來，蓋好被。我如常地去熬技高一籌的小米粥，新熬的小米粥很香，乾稀合適，還煮上兩個雞蛋。對付胃腸感冒，這個辦法最奏效了。哄著妳吃下去，冒點汗，也喝上一杯糖水。這個可笑的土辦法，當然也是承襲家傳。每次都是這樣，就這麼簡單，喝上小米粥，睡一覺，妳的病就好了。這一次，當我給妳收拾停當，準備讓妳躺下，妳卻抬起小臉定定地看著我，問：「媽媽，妳什麼時候能寫完啊？我不想去那個奶奶家了。」
真是萬箭穿心，媽媽那個疼啊，心裡那個難受啊。看著妳的小臉、眼神，我真真體味了什麼叫肝腸寸斷。媽媽說：「好，不去就不去，媽媽先不寫了。」
怕被再送出去，妳的表現，比從前更乖。妳儘量地不打擾媽媽，儘量地自己寫作業。當我給妳洗澡時，妳知道媽媽累，後背疼，還趕緊用兩隻小拳頭，在我的後背上搗……。我也問過自己：妳為什麼要這樣生活？非寫不可嗎？還是有誰請妳寫？不寫能死？
為什麼要這樣生活？不知道。不這樣生活還能怎樣生活？也不知道。沒有人請我寫，是我自己願意寫。它跟職業無關，甚至跟飯碗都沒什麼關係，也看不出未來有什麼關係。每天讀書、寫作，這是我自己的需要。不寫，能不能死，我不知道。但是寫著，好好地寫出一篇自己想寫的東西，完成的那一刻，我才能覺得是在活著，活得有點意思。在這個問題上，媽媽有點自私。
姥姥活著時，媽媽就說過自己的理想，那時說得很囁嚅，因為我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現在，那份理想依然遙遠，但它像不滅的星光一樣，照亮吸引著我。關於寫作，妳長大後，給媽媽提過羅琳，讓媽媽別灰心。為了理想，媽媽一生很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妳，一個是姥姥。妳跟著媽媽的日子裡基本沒享過什麼福。姥姥，媽媽的媽媽，辛苦把媽媽養育大，她早逝，也沒得到媽媽的什麼濟、愛。在我一個人時，安靜的夜裡，聽包娜娜的那首歌，「歲月朦朧的星辰，阻擋不了我行程……，為了理想我寧願忍受寂寞，飲盡那份孤獨。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越過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里路呀，從少年到白頭……」，這首歌兒像是專門為我寫的。
身邊也有朋友勸，為什麼要苦行僧般地生活？好好享受，悠哉度日，地球不也轉著呢嗎？說得有道理，度一日少兩晌，混吃等死，什麼都如常，沒有人苛責。況且大多數，也都是這樣過著的。可是，可是，媽媽有理想啊，媽媽的理想還沒有實現吶，地上、牆上有一堆的書等著看，電腦裡一部長篇待寫，還有那麼多的未知，等著求索，弄通。學習，探尋，這是生命成長中多有意思的事兒。
成長伴著痛苦、夢想和驕傲同行，不枉一生。
當然，我也要在時間中擠時間，夢想中回到現實、塵埃，儘量讓生活從容，好好地把妳養大。長出多一條臂膀，安排好妳生活的同時，還是追尋夢想。
那妳要幹什麼呢？
好好地寫作，像那個七十多歲，還在夢想路上的老太太，門羅。
門羅是誰？中國人嗎？
呵，不說了，說出來被人恥笑。
瀏覽器，並以Chrome開啟我的電子書櫃後，點選『線上閱讀』，即可閱讀您已購買的電子書。建議使用 Chrome、Microsoft Edge有較佳的線上瀏覽效果。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