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榮之妻：愛與寂寥的喟嘆，太宰治經典作品...

櫻桃
我要向山舉目。──《詩篇》第一百二十篇

我認為父母比孩子更重要。即使學一些老派道學家，一本正經地思索「為了孩子」等等，我還是認為父母的問題重要得多，因為父母比孩子更脆弱。至少在我家是這樣。雖然我沒有自私無恥地打如意算盤，自己老了之後要兒女來照顧伺候，但我這個當父親的，在家總是在看孩子的臉色，討孩子歡心。說到孩子，我家的孩子都還很小，長女七歲，長男四歲，次女才一歲。可是小歸小，各個都快騎到父母頭上了。我們當父母的，簡直跟他們的僕傭沒兩樣。
夏天，全家鬧哄哄地擠在三疊榻榻米大的房間吃飯。一頓飯吃下來，我這個當父親的頻頻拿毛巾拭汗，獨自嘀嘀咕咕地發牢騷：
「雖然《誹風柳多留》有提到，吃飯冒大汗乃為粗鄙之事，可是孩子們吵成這樣，父親再怎麼高雅有氣質也會汗流浹背。」
妻子則施展三頭六臂的本事，一邊給一歲的次女哺乳，又得忙著招呼丈夫、長女和長男吃飯，一會兒又得擦拭或撿拾小孩掉落的飯菜，還得幫小孩擤鼻涕。
「老公，你的鼻子真會冒汗啊，瞧你一直忙著擦鼻子。」
丈夫苦笑應答：
「那妳呢？妳是哪裡冒汗？大腿內側嗎？」
「你這個當爸爸的還真高雅呀。」
「什麼啦，我是在說醫學上的生理現象，沒有高雅低俗可言。」
「我啊……」妻子稍微正色道：「我這雙乳之間……是淚之谷……」
淚之谷。
丈夫靜默了下來，繼續吃飯。
我在家很喜歡講笑話。因為「苦悶煩心」的事太多了，所以表面必須「裝得很快樂」吧。但其實不僅在家，只要與人接觸時，無論內心多麼痛苦，身體多麼難受，我幾乎都是拚了命，努力創造歡樂氛圍。也因此，客人離去後，我總是疲憊至極，想著錢的事、道德的事、自殺的事。不，不僅與人接觸時，即使寫小說時也一樣。悲傷的時候，我反而會努力創作輕鬆歡樂的故事。我自認這是對世上最好的貢獻，但人們沒察覺我的苦心，反倒瞧不起我，說太宰這個作家，最近變得很輕薄，淨寫些膚淺的作品，只會用搞笑來譁眾取寵。
為人服務是壞事嗎？裝模作樣讓人笑不出來，就是好事嗎？
總之，我受不了正經八百、令人掃興、尷尬困窘之事。我在自己家裡，也是不斷地講笑話，帶著如履薄冰的心情講笑話，甚至出乎部分讀者與評論家的意料，我房間的榻榻米是新的，桌面井然有序，夫妻相敬如賓，也能互相體恤，丈夫當然沒有打過妻子，也不曾發生「你給我滾！」「滾就滾！」之類的粗暴口角，父母都同樣疼愛孩子，孩子們也活潑開朗地黏著父母。
然而，這只是表面。妻子解開衣襟便出現淚之谷，丈夫睡覺時盜汗也越來越嚴重。夫妻雙方都明白對方的痛苦，卻也都努力不去碰觸這個部分。丈夫只要說笑話，妻子也跟著笑。
但此時，妻子忽然說出「淚之谷」，丈夫靜默下來，思索要說什麼笑話來化解尷尬，偏偏一時想不出來，只好繼續沉默，結果氣氛變得越來越凝重。縱使丈夫是「笑話高手」，此時也只好正色說：「雇個人來幫忙吧。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丈夫說得膽顫心驚，猶如自言自語，生怕惹得妻子不高興。
家中有三個小孩。家事方面，丈夫完全不做，也徹底無能，連棉被都不會自己收。只會裝瘋賣傻說蠢笑話。關於糧食的配給啦登記啦，一概不懂。簡直就像旅館的住宿客人，頂多訪客來了，招待訪客，要不就拿著便當去工作室，有時整整一星期都不回家。成天嚷著「工作！工作！」一天卻只能寫出兩、三張稿紙。剩下的時間大多在喝酒。喝酒喝過頭，身子益發削瘦單薄，時而臥床不起。而且外頭似乎有不少年輕的紅粉知己。
至於孩子……七歲的長女，今年春天出生的次女，兩人都很容易感冒，但身體還算健康。可是四歲的長男瘦骨如柴，至今還在地上爬，站不起來，講話也只是咿咿啊啊，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講，也聽不太懂別人說的話，因此爬行走路或大小便都無法教他。儘管如此，飯倒是很能吃。然而吃歸吃，還是一樣長得瘦瘦小小，頭髮稀疏，根本沒有長大。
關於這個長男，夫妻倆都避免深入多談，生怕不小心說出白痴或啞巴……只要其中一個迸出口，兩人再點頭承認，實在太悲慘了。妻子常緊抱這個兒子，丈夫則時而發作般，想抱這個兒子跳河自殺。
「砍殺啞兒次男。×月×日中午過後，住在×區×町×號的某某商人（五十三歲），於自宅六疊榻榻米房間，舉起斧頭砍向次男某某（十八歲）的頭部一擊致命，隨後自己以剪刀刺喉企圖自殺，目前已送至附近醫院，生命垂危。這家人最近招了二女婿（二十二歲）入贅，次男不僅是啞巴且腦子有問題，唯恐造成次女夫妻失和，父親愛女心切便決定殺死次男。」
看到這種新聞報導，又讓我喝起悶酒。
啊！希望只是單純的發育遲緩！希望長男突然快速成長，忿忿地嘲笑父母杞人憂天！夫妻倆將這件事放在心裡，沒告訴任何親朋好友，表面上一派輕鬆若無其事，開心地逗長男歡笑。
妻子想必也咬緊牙根努力在過活吧，我也是拚了命在努力。我原本就不是多產的小說家，又是個膽子極小的人，不料竟寫出一些知名度，也只能張惶失措地繼續寫。寫得很痛苦便求救於悶酒。所謂悶酒，是無法主張自己的想法，焦躁懊惱時喝的酒。總是能斷然主張自我想法的人，不會喝悶酒。（這也是女人少有貪杯之徒的原因。）
我和別人爭論，總是必輸無疑，從未贏過。總是被對方強大的確信與驚人的自我肯定，壓得喘不過氣，然後我就沉默不語。但後來我仔細想想，發現了對方的自私任性，也確認並非都是我的錯，但已經一度辯輸人家，這回又不死心地重啟論戰也未免太陰慘。更何況，在我看來，爭論無異於打架，到頭來總是徒留心頭的恨意，縱使氣得發抖也要面帶笑容、沉默不語，然後幾經反覆思考，最後只能去喝悶酒。
坦白說，我東拉西扯絮叨了一大堆，其實這篇小說的主題是夫妻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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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羈絆
維榮之妻
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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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狡黠
火鳥
八十八夜
美少女

輯三　悵惘
父親
母親
家庭的幸福
老海德堡
哥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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