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銀河鐵道之夜
孤單的小男孩
教室外，蟬聲鬧翻了枝頭。
教室裡，黑板上掛著一張大大的星座圖，老師正指著它講述著有關星星的種種。對於沒興趣或是聽不懂的學生來說，講課聲自然轟轟嚷嚷的和進蟬鳴中。可是喬邦尼很專心，他一向如此，只不過，瞌睡蟲不肯放過他，一下拉他的眼皮，一下迷昏他的腦袋。
「不行，不行，我要好好聽課。」喬邦尼跟瞌睡蟲奮戰著。
他的父親出海去捕魚，很久沒有消息了，姐姐到鄰近的都市工作，偶爾才回來一次，家裡只剩他和生病的媽媽，為了賺點錢貼補家用，喬邦尼早上送報紙，放學後到印刷廠去撿字*(見章末注)，回到家還得做家事、照顧媽媽。每天匆匆忙忙的，沒有足夠的時間睡覺，所以成了瞌睡蟲最愛糾纏的對象。
「撐一下，好好聽課，撐一下！」認真的喬邦尼不肯放過學習的機會。
「各位同學，這一道白色的、亮亮的東西，有誰知道叫做什麼？」老師指著星座圖上像是河流的條狀物問大家。
卡姆很快的舉了手。他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似乎什麼科目、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四、五個同學也跟著舉手。
「那……那好像叫做什麼……什麼河的？」喬邦尼一邊想著，一邊怯懦的提提手，因為無法確切的想起來，又把手縮回去。
老師看到喬邦尼的動作，心想：這個學生很認真，卻沒有什麼信心，得訓練一下才行，於是點了他的名，「喬邦尼，你知道答案吧？」
在沒有準備的狀況下被老師點名，喬邦尼的腦子像被泥漿糊住似的，完全不能運作，一臉慌張，直想閃躲。坐在喬邦尼前座的莎拉故意轉過頭來，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瞅著喬邦尼。喬邦尼更加緊張了。
「是銀河吧！」老師解圍的說。
可是喬邦尼連點頭也不會了。
「這條像河流一樣的東西，就叫做銀河。用望遠鏡觀看，可以看到什麼呢？」
老師看著喬邦尼。他還是沒法兒回答。
「唔？卡姆，你知道答案嗎？」老師轉頭問道。
卡姆站起來，看看喬邦尼，再看看老師，然後低下頭。
「咦？你不知道嗎？」老師露出不相信的表情，頓了一會兒才說：「如果用性能良好的望遠鏡觀察銀河，可以看到許多小星星。」
喬邦尼羞紅了臉。他想：我知道呀！我知道那是銀河，裡頭有很多的小星星。前不久，我去卡姆家，和卡姆在他爸爸的書房裡讀了一本雜誌，上面就介紹了銀河。那張布滿白色光點的照片，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可是，剛才突然被叫起來，我一時想不起答案……
喬邦尼看了一下卡姆，又想：卡姆一定知道的，他為什麼不回答呢？是不是擔心會讓我更窘？想到這裡，喬邦尼的淚水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卡姆一直對喬邦尼很友善。別人取笑喬邦尼，他不會跟著起鬨；別人不肯跟喬邦尼做朋友，卡姆卻偶爾會請他到家裡玩。班上所有的人都喜歡卡姆，他是所有同學的朋友。
「好了，你們都坐下吧！」老師溫和的說。
「我們可以把銀河看做是一條牛奶河，白白的，是不是很像打翻牛奶桶，牛奶流出來一樣呢？如果銀河是一條牛奶河，星星就是浮在當中的油脂球。那麼，牛奶又是什麼呢？那是一種能在真空狀態下傳遞光的東西。而太陽，還有我們所居住的地球，都飄浮在上頭。」老師解釋著。
「好，現在我們來看這個模型。」
老師指著一個大型的雙面凸透鏡，當中的砂粒一閃一閃的。
「銀河就是這個模樣，裡頭一個一個的光粒和太陽一樣，都是會自己發光的星體。如果站在模型前面，從鏡片比較薄的地方看，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粒，那些光粒其實就是星星，如果從鏡片比較厚的地方看，就可以清楚的看到一顆一顆的星星……」
「噹噹噹噹……」響亮的鐘聲侵入老師的講課聲中，老師頓了頓，說：「嗯！今天的物理課就上到這裡。今天有銀河祭，晚上大家好好的看一看星星吧！」
老師說話時，教室裡充滿聲音：合書本聲、開關鉛筆盒聲、桌椅碰撞聲……直到班長大喊：「起立。」大家才站起來，隨著口號，向老師敬禮，然後喧鬧的走出教室。物理課是今天的最後一堂課，喬邦尼向校門走去，準備趕到印刷廠。
教室外的櫻花樹下，幾個人圍住卡姆，正嘰嘰喳喳討論著晚上放王瓜燈的事。王瓜是一種果實，在銀河祭典中，人們會將王瓜挖空，在裡頭點燈，放燈隨水流去。
「卡姆身邊總是有那麼多人。」喬邦尼看到櫻花樹下的人群，黯然的想著，並且低頭急急向校門跑去。
黑夜尚未將它的墨色在天地間延展開來，家家戶戶為了祭典懸掛了紫杉葉，以及綴滿燈泡的檜木枝；那些星星點點的燈光在夕照下顯得毫無神采。喬邦尼走到印刷廠。印刷廠的入口處有一個櫃檯，後面坐著一個胖胖的、像是老闆一樣的人。
喬邦尼向他敬了一個禮，一句「晚安」在口中嚼了許久，吐出來時已經碎碎散散，不成樣子了。
胖子向喬邦尼輕輕點一個頭。喬邦尼脫下鞋子，走到玄關盡頭，打開一扇門，亮晃晃的燈光與轟轟的聲響，一下子迎面衝過來。
門內有許多頭綁布條或是戴著燈帽的人正在工作。喬邦尼走到一張高桌前，桌後的人看到他，跟轟隆聲比賽似的大喊著：「就撿這些。」他交給喬邦尼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
喬邦尼從高桌下方搬出一個小箱子，在角落開始撿字。那些鉛字很小，得費力的找出需要的字，再用鑷子夾起來排好。
「喂！你爸爸有沒有帶海馬回來呀？」一名穿藍色圍裙的人走過喬邦尼身邊，丟了一個嘲弄的笑給他，其他人跟著不懷好意的笑成一團。
喬邦尼的父親上一次出海，曾答應給兒子帶回一隻海馬，每次人們問喬邦尼：「你的爸爸呢？」他就會回答：「去補魚了，他說回來時要送我一隻海馬。」沒想到，他的爸爸一直沒有回來，而這個允諾反而成為別人取笑他的材料。
提到爸爸，喬邦尼總是很難過，心被揪住似的，眼淚會不自禁的流下來。他垂著頭，幾滴熱熱的淚水滴落在冰冷、堅硬的鉛字上，就像落在人們冰冷堅硬的心上，不只不能暖化他們，反而很快凝固了。
鐘敲六下，喬邦尼的工作結束了。他把撿好的鉛字核對一遍，交給坐在高桌後面的那個人。
「唔，好，可以了。」那個人淡淡的說。
喬邦尼向那人行個禮，跑到玄關的桌子那邊，胖子按照慣例，交給他工錢。這時喬邦尼的臉上才浮起一個淺淺的笑容，背上書包，跑向麵包店，買了一條麵包和一盒方糖。
夜色已經均勻的塗滿每一個角落，那些裝飾的彩燈因而精神了起來，路燈也顯得更燦爛。喬邦尼抬頭看看天空。哇！上頭有數不清的星星在他的眼中蕩漾著閃閃的笑。
「快回家吧！」喬邦尼對自己說。
他的家是間平房，隱沒在荒僻的巷子裡。門前放著一個大大的箱子，箱裡種了甘藍菜和蘆筍；兩扇小窗戶上頭搭著遮雨棚。
回到家，屋裡和外頭的熱鬧大大不同，一抹昏黃的微光打敗仗似的，幾乎被黑暗吞噬了。
喬邦尼一邊脫鞋，一邊喊：「媽媽，我回來了，妳有沒有好一點？」他的聲音為這空寂的屋子注進一點生氣。
「啊！你回來了。」一陣虛弱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
「妳覺得怎樣？」喬邦尼走上玄關。他的媽媽就睡在入口處那個房間，身上蓋著一條泛著灰黃的白色薄被。
「啊！好多了，好多了！」喬邦尼的媽媽安慰兒子，也安慰自己似的說著。
「我今天買了方糖，摻在熱牛奶裡，很好喝喔！」
「嗯！牛奶還沒送來，不曉得怎麼回事。你乾脆自己去拿吧！拿回來摻了方糖喝一喝。」
「我不喝！牛奶和方糖都是給媽媽的。」
「我不想喝。」
「不想喝也要喝，這樣身體才會好起來。」
媽媽苦笑一下說：「你姐姐今天回來，帶了一袋番茄。」
「她只回來一下子就走了嗎？」
「是啊！她是請假回來的，匆匆忙忙又趕回去，說工廠要上夜班。」
「啊！我倒很想吃番茄！我去洗番茄。」喬邦尼提著番茄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捧出一盤切好的番茄，他的嘴裡也塞了番茄。
「媽媽，你也吃一點吧！吃了番茄，廚房桌上還有我煮好的飯。」
母子倆一起吃飯時，喬邦尼問：「媽媽，妳想爸爸什麼時候會回來？」
「唔？應該很快吧！」
喬邦尼因為媽媽的回答而高興起來。「我也這麼覺得。」
「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呢？」媽媽問著，心思好像飄到窗外了。
「因為……因為……」喬邦尼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支吾了一下說：「報紙上說今年北方的魚很多，爸爸補滿一船的魚就會回來了。」
媽媽笑了。
「妳也這麼認為，是不是？」喬邦尼急於得到認同。
媽媽點點頭說：「他很快就會回來，並且帶海馬給你。」
說到海馬，喬邦尼的臉色暗了下來。「大家都拿這件事取笑我。」
「笑你？」
「嗯！他們不相信爸爸會帶海馬給我，說我吹牛，有人還說爸爸不會回來了……」
「有些人就是喜歡嘲笑別人，不要理會就沒事了。」媽媽安慰喬邦尼。其實她的心裡也很慌。丈夫出海許久都沒有消息，難怪大家會當他已經出事，只是她還不願意放棄希望罷。
「好多人喜歡嘲笑我，可是卡姆不會。別人說我的壞話時，他不但不說，還會很不好意思的看著我。」
「他是個好孩子，況且你的爸爸和他的爸爸從小就認識，你們也從小就一起玩。」
「對啊！爸爸在家的時候，常帶我去他家，我最喜歡卡姆那一組火車模型，是用酒精做動力，有七段鐵軌，我跟卡姆一起組合，做成一個圓軌道，火車就在上面走，還可以裝電線和信號燈喔！火車一通過，信號燈就亮起綠燈，好棒喔！」喬邦尼說著，臉色都發亮了。
「不過，我很久沒去他家玩了。早上送報紙去，他家都好安靜，很像沒人的樣子。」喬邦尼的聲音不再那麼開朗。
「是不是太早了，他們還在睡覺呢？」媽媽說。
「可能吧！」喬邦尼朝媽媽笑一笑。「可是，他家那隻叫沙爾的狗都會跟我打招呼！還會跟我走出巷口，直到我跟牠說再見，才轉身走回去。對了，今天大家要去放王瓜燈，卡姆一定會帶沙爾去。」
「啊！放王瓜燈嗎？」媽媽的聲音有一點恍惚。「銀河祭……」
「對啊！今天有銀河祭，我去拿牛奶，順便去河邊看一下，可以嗎？」喬邦尼問。
「好啊！不過不要到河裡玩唷！」
「我知道，我就在岸上看一下，大概一個小時就回來了。」
「嗯！小心點。對了，你不吃飯嗎？」
「回來再吃。」喬邦尼一邊關窗，一邊說：「今天有一點風，我把它關上。」
關好窗，喬邦尼走向門口，沒入外頭因燈火輝煌而騰騰跳躍的夜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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