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觀音契
渾身發起陣陣惡寒，腦門滾著三十九度半的漿，體感與盆地裡忽冷忽熱的四月天融合在一起，暖風才點燼綠葉，燒得滿樹木棉如焰火朵朵，把沿街的杜鵑烘得更嬌紅，計程車窗的縫隙突來淒風一陣，眼睜睜看整片豔紫色的羊蹄甲被颳落，夾帶著驟然雨勢，斷斷續續地，把落花全搗成碎泥。
不敢再看花花昏昏的亂紅一片，因為我的嘴裡也快開出了昨晚的龍舌蘭、杜松莓，還有滿滇滇至少兩公升的啤酒花。
這場陌生的宿醉，來得猛爆，排除掉酒後著涼的可能，推算空窗期，進行足跡匡列。是網路聊天室認識的直播彩妝底迪？還是酒吧男廁的不期而遇？到府體推的精壯按摩師應該是嫌疑最低的，雖然沒有任何科學根據，但我始終迷信職人會特別注重個人健康衛生，畢竟身強體壯就是他們的資本，當那整副精心養護修剪雜毛的生財傢俬，潤足油光在背後與胸前反覆蹭摩的當下，我靈巧的手指也正進行觸診，摸看看有沒有什麼殘餘的結痂疙瘩。
必須等到隔天早上，CPU終於把昨晚衝腦的精蟲排空，開始正常運轉，身為男同志一定都具備的基礎衛教知識才慢慢跳出螢幕。
首先，觸診絕對是無效的，各種性病潛伏期至少二至三個月，未發病之前，帶原者根本毫無知覺；再者，就算吃了PrEP提前預防藥，只防得了HIV，擋不住淋病梅毒皰疹陰虱；最後，感染機率雖然跟體液交換的量有關，但過度的熱情會造成各種皮膚與腔內各種細細小小的撕裂，這就是所謂的在千萬人的一滴之中我遇見了你，緣分多麼神奇不思議。
燒到渾身無力，四肢疲軟，冷熱交迫，用刪去法把不可能的病症排除，性覺醒後的男同志基本都具備性教育小助教的資質，性知識量略高於國民平均值，但是小助教很常在關鍵時刻變得健忘，或是在激情中自由放飛故意遺忘。點開一個個通訊交友軟體，過濾一夜夜約過的對象，一邊檢驗，卻又懷念著被壓著頭的每個晚上。
我的問題從來都不是發燒，而是發春才導致這場災難。
計程車開到離家最近的新店慈濟醫院，我費盡力氣才從錢包裡撈出車資，門一打開，正要衝進急診室，但是前腳才剛踏出去，不知道是體力已達極限，還是被壁畫裡的大覺者佛光照得妖孽當場腿軟，跌坐在地叫毋敢。所幸那時還沒有武漢肺炎，穿背心的志工師姑，勇猛精進前來搭救，隨手拉來一張空病床，協助護士靠在床邊確認我的基本資料，經驗老到地在我左手綁好辨識環。
所謂菩薩接引，差不多也是如此吧。當人生走到最後一刻，萬念俱寂，終於內外明澈，通身放倒，親見二十五位菩薩，從極樂世界趕來，《平成狸合戰》的隱神刑部乘著祥雲往生西方，而我則躺在慈濟病床上那朵蓮花金船Logo上。
舉起手腕，再次確認辨識環的個人資料，嗯，正確無誤，這樣我媽就算趕不及，也不至於認錯屍。忘記是在哪部男同志電影看過，男主角每次去趴踢的時候都會在腳底板用油性奇異筆寫上身分資訊，有助於後續驗屍方便。無論浪蕩在外多久，終有一天發現，想被接回家裡的念頭其實從未斷絕過，往往在午睡醒來，忽然陷入深沉的憂傷，惦念著父母或兄弟姐妹，惦念著家鄉。
男同志電影有時候不僅是情緒出口，更是衛教寶庫、愛情教練，以及人生導師。曾經同志電影都是不快樂的，主色調灰暗，光源森冷，彷彿一定要淒涼悲愴才符合做了兩千餘年反派角色的結局，雖然每個人心中的那座《斷背山》成為代名詞，但某人和某人搞「斷背山」的語境背後都還是能嚐得到一股酸腐的歧見。二○○六年的電影《酷兒同玩派》號稱是男同志版的《美國派》，讓同志電影多了一點喜劇的可能，正逢我情路蹣跚的二十歲，有些過度悲傷的情緒，都在各種笑鬧與過度清菊的荒謬橋段被沖刷乾淨。
於是我練習坦然走進男同志三溫暖，重新感受作為一個解嚴後出生的男同志應該要有的舒與放，不必單戀一枝花，滿草原奔馳，要像頭發情的獸，三溫暖的辨識環就是項圈與耳標，入場脫個赤條精光，所有衣物連內褲都塞進投幣式鐵櫃，上鎖後，全身上下只有手腕還「穿著」那串六彩繽紛仿電話線的鑰匙圈，套在手上，唯一的著裝，瑪麗蓮•夢露只穿五號香水入睡。衣服定義了自我認同，也向他人投放訊息，穿什麼就成為什麼，一號戴右手零號戴左手，這樣不怕撞號，隨時可以搭訕到對的人，坦誠相見，不要浪費時間。
平均每五分鐘就要看完一位患者的急診室醫生，從來都不浪費時間，很快就來到我的病床邊，簡單聽完我告解般的自敘，也理解我的性向，便安排護士先抽我幾管血，掛上一瓶點滴，匆匆趕去巡下一張病床。臨走前，醫生不忘叮囑，要趕快聯絡家人，準備辦理入院手續。
原來病灶早已肉眼可辨，而我卻當局者迷，醫生的宣告比生理監視儀器單調而規律的逼逼聲更為逼人，我聽得心急，拿起手機，開始反覆想像每種疾病的後果以及嚴重的程度，想像死亡逼近，想像如果真的中鏢了，要如何跟家人跟母親說明這一切……匿名篩檢剛推出的時候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害怕一篩就被「點油做記號」，倘若不小心被家人瞄到就醫紀錄或看到藥袋，追問起來，就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迴圈，吵到最後把彼此的愛都磨滅。病例出櫃是圈內最糟的一種出櫃法，很多案例包括同志電影劇情最後都是因此斷絕親子關係，老死不相往來為結局。
乾脆閉眼不看，不篩就沒病，鴕鳥心態跟炮友們裹在棉被裡，以為這樣就不會被死神敲敲門。父母眼中永遠的乖寶寶，其實每晚都在外頭大冒險啊，一床戰過一床，暗藏殺機的頂尖對決，每一次看似甜蜜的接觸，實則黃泉去來復又返，暗送無常死不知，繼續迷信地摸索對方身上是不是有奇怪的顆粒，用毫無醫學根據的觸診來推斷今晚是否能逃過瘟神與死神的欽點。
或者，再荒謬一點，隔天夢醒，帶著滿腔愧疚與罪惡感去廟裡搏桮，請示神明，問看看華陀或藥師佛或保生大帝，一顆顆奇怪的痘子長在大腿內側俗稱骱邊的地方，這樣是不是中鏢了？
笑桮。
神明笑我庸人自擾。還是笑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神明的旨意擲地有聲，紅漆已經摔到嚴重剝落的兩片木桮，如何問問題才是訣竅。不要問「可不可以再約炮」，要問「約炮是否要審選對象」，自動把「約炮」升級成神明默許，拐到神明的答案，拋開慮病症，去偏殿跟月老求一個新的床伴。艋舺龍山寺的效率最高，紅線當牛仔套繩，隨拜隨出招；而霞海城隍裡的月老，大概有城隍夫人助陣，附帶斬斷爛桃花抓小三的Buff，對於止暈跟掠猴都很有療效。於是信徒如我又自行詮解，想要現約就去艋舺，擺脫醜男渣男就靠大稻埕。艋舺多得是那種刺龍刺鳳的半胛小哥哥，而我就是你們今晚萬夫莫敵的守床大魔王。
起初是跟著異性戀拜月老，後來民間跑出新的說法，原來月老只負責異性戀的姻緣，男同志應該要去拜兔兒神，熱心的網友可能也是信徒，紛紛跑去臺灣僅此一家的兔兒神道壇拍影片貼文章，還徵引清代袁枚的《子不語》，教大家怎麼拜最靈驗。彷彿我先前拜月老求來的床伴，都只是命中注定碰巧剛好。
兔兒神本名胡天保，因為偷看巡按御史屁股而被杖斃，來到陰間，本來是被鬼差大哥嘲笑的對象，怎麼曉得笑著笑著大家就流出了同情的淚水，竟紛紛討保，求地府陰司開恩，最後封他專管人間男男相悅之事。
照這個鬼故事的邏輯來看，男同志若想求姻緣，應該也可以來找鬼差，負責管理廟衙內外安全的鬼差們，就是一群常常把「同性戀很可以啊但是不要愛上我就好」掛在嘴邊，自以為自己很帥的臭異男阿兵哥或警消人員，當男同志被欺負的時候，最先挺身而出的可能也是他們。而且鬼差到處都有得拜，官祀的松山府城隍，歷史悠久的霞海城隍，還有最近自行改制為首都城隍的城中市場省城隍，都有配祀文官武判，或八將二十四司；或像艋舺青山宮、新莊地藏庵這類具有審理陰陽功能，附加判官性質的神祇，手底下的鬼差當然也是兵馬萬萬千。特別是鬼差界的兩大臺柱，八爺范無救跟七爺謝必安，我常常懷疑當初就是他們兩個幫胡天保說項，畢竟七爺八爺生前的故事，無疑就是官方發布的正版CP，不信去問問異性戀男子，誰會在下著豪大雨的河堤球場，痴痴地等待他們的兄弟，等到河水暴漲了還不走，最後捨命淹死橋下？誰又會因為兄弟的先走一步，緊跟在後祭出三尺白綾自縊？
異男們聽到這故事都覺得，謝必安，祢那根本就是殉情！
灰暗的結局。已經走出《孽子》的時代很久了，像龍子阿鳳那麼慘烈的故事愈來愈罕聞，男同志活得愈來愈開心，現在也要爽、也要命，遵守「性交禮儀之生活」，無論是否要真心交往，熊肥狼瘦，一律先試乘再說的風俗，讓大家逐漸養成三個月做一次匿名篩檢，或自行購買快篩試劑的良好習慣，西門紅樓的某個樓梯轉角處，架設篩檢試劑販賣機，經常賣到斷貨，所以當疫情痛擊全球，篩檢試劑跟疫苗嚴重短缺的時候，圈內總是情緒淡然地看著新聞。
搶不到快篩這種事情，男同志很早就體驗過了。這是沒辦法的事。當初沒有篩檢試劑，沒有雞尾酒療法，沒有康普萊，大家只能仰賴不科學的視診與觸診，試圖吞符水逃避性瘟疫，都是因為沒辦法。
冰山消融，侵略戰爭，極端氣候，外來種吃掉瀕絕原生種，野生動物與人類生活空間太近而遭到「移除」……沒辦法，作為兩千年來不斷被撲殺，受火焚之刑的同性戀，終於在二十一世紀勉強倖存下來，很能體會這種深沉的無奈。
疫後餘生的異性戀現在也漸漸適應等待緩衝液讓試劑顯影的過程，懂得與病同行。異性戀朋友訝異我們篩檢的嫻熟手法更勝小門診的醫護，看是要刮口腔、插鼻子、或是刺指尖取血，全都不是問題，畢竟身為優質的男同志，不害怕任何外物來探索身體的深度，甚至應該要樂此不疲。棉花棒從下排牙齦搜到口腔內壁，竭力掃取黏膜的過程，充滿色情暗示，像是在回味每個炮友的舌尖曾走過的路徑。
疫情就是屬於那種沒辦法的事情，人作孽不可活。新聞畫面重複播放一個個突然倒下去的染疫患者，那些經常在G-Star舞臺狂扭屁股的不管是阿杰小J還是傑哥潔西卡，曾經的男神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某天想到要搜尋他們臉書約喝酒吃飯，皇池泡湯嗑海鮮粥，全都成了僅供追憶的「紀念帳號」。統統跑去找鬼差報到，不曉得他們哪位會晉升成地府男神，繼續庇佑後輩晚生們的鬼差或胡天保？《子不語》的故事依循地府的述職系統，水鬼做城隍，善鬼封為福德正神，男同志色鬼就去當同志愛神，鬼有所歸，乃不為厲，亞洲式的驅鬼手段簡單粗暴，好香好花拜祂們，然後向祂們許願，祂們為了滿足世人無窮的慾望，就會陷入無盡的工作地獄。簡直比死還難過。
死亡曾經貼得很近，沒有疫苗與特效藥的日子，男同志的慮病習性更像某種生存機制，每天算著空窗期，隨時準備成為《時時刻刻》的理察•布朗，躺在病床上執拗地拒絕所有人的善意。臺電大樓站附近曾開過一家同志友善咖啡廳，店名就叫「Hours」，距離吧檯最近的地方當然是貼著電影海報，每次點餐的時候都會跟梅姨對上幾眼。男同志很迷戀梅姨或梅姑這種氣質的女子，英氣灑脫帶有女王風範，特別喜愛梅莉•史翠普自己去買花的那段致敬，我的人生我主導。電影劇情雖然環繞著女性主義開展，男同志卻能越過編劇及導演的調度與改動，在電影裡找到安放靈魂的地方，如偵探般發現原著小說家還真的是熱愛吳爾芙作品的男同志。
這就是同志雷達，精準到可以從家族合照看出你那未婚叔或不娶的舅，其實是深櫃。
同志雷達已從都市傳說逐漸變成社會科學研究的論點，同路人自然很容易發現彼此，也很容易群聚在一起，同志運動有賴女性主義啟蒙，而每一年同志遊行路線都廣義地涵蓋了女性、性工作者、性少數、性貧民等各種與性相關的社會議題，「Hours」的旁邊是更早開業的臺灣第一家男同志書店「晶晶書庫」，隔壁巷則是臺灣第一家女同志書店「愛之船」。隔不過一站捷運的距離，「臺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辦公室是圈內的「張老師」，在無數個夜裡接住了許多彩虹羽翼短暫褪失色彩的灰色靈魂。
我從未撥過熱線，我知道自己那些讓人煩心的小情緒深夜竄起，並不值得撥去占住別人救命用的熱線，所以我就是那個大清晨去搏桮煩神明的臭Gay。
從前我都會專程跑去關渡宮找乾媽求教，現在則是以方便為優先考量，如果學校有課就去景美集應廟，以前住艋舺就會去臺北天后宮或青山宮。
很多人都拜關渡二媽當契子，但我在關渡宮拜的乾媽卻是配祀在龍邊的觀世音菩薩。
在醫學不昌的年代，把孩子養到三歲，確定能走能跑，才向祖上匯報，讓他成為正式家族成員，那時候取的名字常常讓整個家族變成動物園，貓狗獅豹狗雞牛，用賤名欺騙陰司鬼差，這樣才能提高生存率。就像在網路遊戲看到ID是什麼「墮天使」、「風行者」的玩家，通常都玩得不怎麼樣，而取「滷肉腳」、「貢丸湯加酸梅湯」、「雞排口味葡萄柚」這種無厘頭的帳號，往往才是該伺服器內傳說等級的狠人玩家。
我一度想把自己的筆名改為「加走」，字型看起來古趣，字音配字義則相當滑稽，頗有在鍵盤上走跳人生的意味。叫「加走」的都是藝界翹楚，沾光蹭一下泉州布袋戲偶頭大師江加走，或是一代傳奇唸歌先陳加走。
但命理老師不准，他們的改名邏輯都喜歡用金木水火土的偏旁，對應命格缺陷，五行缺錢，命中缺德，元素補強術，RPG遊戲讓火屬性的角色學會閃電箭，這樣就可以逆襲水屬性的魔法生物。我原本的「岱瑋」有山有玉，木剋土，跟我的姓氏雙木林相衝，後來就選了個「恕全」，得饒人處且饒人。
如果取名改名都不見效，才會啟用最強絕招，直接謄進神明的戶口簿，作神明的契子，這樣一來，眾瘟神命魔要做怪，或是鬼差判官來拘提，也得先看看神佛面子。
拜觀音做乾媽的主因，我猜想可能是潛藏在心裡的佛教本位主義，雖然知道媽祖是臺灣很重要的信仰文化，但總覺得佛菩薩才是我的真實皈依處。可是當時的我又說不出來為什麼佛教徒可以酖迷於占卜搏桮這種問神明的活動，或許混雜的信仰體系才是臺灣實況，我就這樣自以為是地過了很多年，虛有佛教徒外殼，內心卻渴求仙佛神聖賜福解厄的日子。母親則想得比較單純，她說她又跟媽祖不熟，不好意思把我這個麻煩的小孩託給媽祖照顧，而且家裡的神桌也是供奉觀世音菩薩，所以就順勢讓我拜觀世音菩薩做乾媽。
早上發燒的時候，發現狀況不單純，我在等待計程車接送的這六分鐘之間，已經先向家中的觀世音菩薩搏桮請示了一輪。
是否感染了HIV，沒桮。
是不是宿醉，沒桮。
是不是其他傳染病，也沒桮。
身為搏桮小天王通常都是一桮定輸贏，跪在神桌前我苦思許久，究竟是什麼核心問題沒有問到呢？
想了很久，我回憶起第一次跟不認識的人發生關係後，那種強烈的罪惡感，逼得自己不得不問神明這題：「我這場病，是不是業障現前？」
聖桮。
難道身為同志就是業障嗎？
笑桮。
放下心中憂慮，眾生平等。病是因業緣而升起，但同志不是業力障礙。看著觀音慈祥面容，當年就是被這張臉騙了，犯下大烏龍把祂拜成乾媽。
真正開始學佛後才知道，應該喊祂一聲乾爸，長髮美男子，極樂國的男神大丈夫，宇宙第一偽娘莫名成為我乾媽好多年。也因為知道了這個天大的真相，我竟愈來愈不畏展現出個性裡的陰性氣質，以前很在意被同學罵娘娘腔，現在則是大方伸出手，手背向上，五指上下舞動配合著女明星的嬌嗔，對啊我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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