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神祕島

得獎紀錄：★ 第22屆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榮譽獎得獎作品。
★ 少兒文學名家李偉文、黃秋芳推薦。

（01）一日之晨

　　一早，天還沒亮，外頭天色還很昏暗，黑髮少年霍地從被窩中起身。
憑著記憶和習慣，他半瞇著眼走進廁所內，站在洗手台前刷牙洗臉，動作迅速，毫無浪費，乾淨的水在船上是稀有且珍貴的。
　　走回房間，眼睛已經睜開了，精神回復了。打開燈，他習慣地坐在桌前，翻開手掌大的電子黑板，點按螢幕翻讀著昨天、前天、大前天寫下的日記。
　　雖然在海上的日子相當無聊，但他習慣睡前在電子黑板內寫字，寫些心情的話語、生活中的瑣事也好，甚至是記錄晚上吃了那些「不一樣」的高麗菜。
　　昨晚的高麗菜多了蒜頭，前晚的高麗菜口感偏硬，大前晚的高麗菜葉片剝得略碎。因為嘗試記錄，強迫回想，讓他的每一天都變得不一樣。
　　閱讀完前幾日發生的點點滴滴，他關閉電源。站起身，走到衣櫃前，拿起用衣架懸掛得平整的橘黃色制服，那是象徵『船長』身份的制服。
換上制服，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修剪得平整的短髮，眉宇間沒有多餘的雜毛，乾淨年輕不脫稚氣的臉龐，怎麼也令人想不到這人已經擔任了近六年的船長！
　　看床邊的時鐘顯示凌晨四點二十八分，他從床頭櫃拿起一個耳罩戴上，連接耳罩的弧狀塑膠桿中央有個不易查看到的圓洞，從圓洞中投射出一道藍光，緊接著牆上已經出現一張年輕姣好女生的臉，中長髮滑順地披在肩膀上，戴著一副細黑框的眼鏡。
「早安，船長，歡迎抵達蓋興港。」對方用著客氣有禮的語調說。
「早安，海象號預計於，」沒有等少年船長說完，對方便接著說：
「預計於五點抵達外海，由於今日入港船隻較多，得請您多多見諒，稍事等待。估計海象號於五點五十五分停泊蓋興港，六點二十五分整卸貨完畢。請於五點三十分準時開啟自動導航系統。」不容拒絕的語氣。
「是。」
　　結束通話，他走出床艙，沿著走道往船長室前進。走進船長室，他的助手二副已經在裡頭。二副是個年紀大他整整十二歲的中年男子康德，四十二歲，看起來就像是他的伯父或是叔叔。他禮貌性地喚他「德叔」。
「船長。」德叔尊敬地行招呼。
「目前狀況如何？」他問。
「一切正常。目前航速十五節，我計算過，預計五點抵達蓋興港外海二點五公浬。」
「嗯嗯。」他心想：人為算的和電腦系統計算的是一模一樣。等於電腦系統將這艘貨輪的所有一切都瞭解得一清二楚，優點是，減少浪費不必要的時間，增加效能。「今早藍洋電訊系統已經通知我了，你們兩者估計的時間分毫不差。」
　　這艘長度三百二十公尺，載滿了三萬五千噸貨物的貨輪緩緩地劃破海洋，朝著蓋興港前進，速度遲緩，遠遠地從看去，藍色的船身像一艘巨鯨，笨重，但建造得十分穩固。
　　整艘船上只有十名船員，其餘為他的助手負責甲板貨物起卸的大副、負責航海儀器的二副、負責機艙部門的輪機長，以及他－船長，以及六位水手。人力和他最一開始跑船時，十年前相比，減少了百分之六十。大多數的水手都被現代化的機械給取代了。
　　「哈哈，我就說嘛，計算這個對我來說，小意思！」德叔露出驕傲的神情。「不過真難以想像，要是以後連二副這職位都電腦化了，我還能到哪工作？」
　　「德叔，相信我，電腦永遠贏不了人類的大腦。」他望著漸漸浮現的遠方建築物，一根根碼頭矗立的機械手臂，說明著他們就快抵達了。
　　「嗶嗶嗶」儀表上的紅燈不斷地閃爍，並發出尖銳的聲響。
　　他按下通訊鈕，今晨那位面容姣好的女性，彷彿真人般的站在他的身旁。
　　她雙手放於膝蓋上方，對著他微微鞠躬，「歡迎蒞臨蓋興港，海象號船長。目前即將進行領港程序，請遵照程序執行，將使您安全無虞的完成停泊作業。」
　　「各位，目前即將進行領港程序。」他透過廣播向所有船員複述一次。
　　「右舵十五度。」
　　「右舵十五度。」他再度透過廣播複述。
　　緩緩的，這艘如同巨鯨般的貨輪駛進了狹窄的航道中。
　　「請將速度降低為五節。」
　　愣了一下，他說：「我不認為該這麼做，今日的風速過大，速度應更慢才是。」
　　「請服從指令，將速度降低為五節。」
　　他高分貝的說：「我再重複一次！我強烈建議不認為該這麼做，請考量風速！」
　　對方也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毫不理會他的抗議，逕自地說著：
　　「請服從指令，將速度降低為五節。」
　　「砰」的一聲，船身產生輕微的搖晃，稍微停滯了下，好像撞到了什麼。
他看向德叔，德叔雙手攤開，說：「我什麼也沒做，速度維持在五節。」
　　「你相信我嗎？」他用著一種堅定的語氣問。
「百分之兩百萬相信！」德叔哈哈地豪邁笑了。「太有趣了！人生就是要這樣去冒險啊！」
他下達指令：「速度降低到二節。」
　　「遵命！」德叔語氣亢奮起來。
「請服從指令，將速度降低為五節。」
「請服從指令，將速度降低為五節。」
　　「請服從指令，將速度降低為五節。」
　　像是跳針般的，那名女性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指令。
忽然間，電腦影像暗掉，畫面換成了一個滿臉怒容的年輕女孩，她穿著筆挺的套裝，梳著俐落的馬尾，站在他身旁，高分貝地怒斥：「海象號，請遵從入港程序執行。」她氣得火冒三丈。「我們擁有最精密的高科技，能夠－」
　　他側身，對著她，指著她的鼻子說：「我是在蓋興港長大的水手，沒有人比我瞭解這座港口。我是這艘貨輪的船長，沒有人比我瞭解這一艘船的每一個地方。連『人腦』都不可能，更別說是人腦製造出來的『電腦』。」
　　「石泰峰，你這個自大又自負的傢伙－」
　　按掉通訊鈕，投射出來的人影消失。
　　「呼！耳朵清淨多了！」德叔扒了扒耳朵。
當海象號朝著二號停泊碼頭緩緩靠近，前一艘停泊好的飛燕號與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讓人倒吸一口冷氣，彷彿要撞上了！
　　「很好，現在速度降低為零節。」他專注地注視著手中的港口地形圖，以及暗礁分布圖。
　　貨輪緩緩地停泊住，毫池不差，他的耳邊響起了船員們的歡呼聲。
　　水手們拋下圈狀的繩索，碼頭的工人們將繩索套進了固定樁。
　　「什麼蠢電腦，差點害我們和飛燕號撞船了。」德叔對他豎起大拇指，在他耳邊咬耳朵，「電腦永遠贏不了人類的大腦！」
　　
　　※※※

將貨物全數卸下，船將暫時停泊於蓋興港一天。一天後，海象號即將再度啟程。兩人和家人團聚的時間不到二十四小時。
　　石泰峰和德叔走回家的途中，德叔拎著用紙袋盛裝的禮物，說：「已經三個月沒看見我家阿漢了，希望這次買這支最新型的電子通話器他會喜歡。上回我要離開的時候，這孩子跟我鬧脾氣，說永遠不想再見到我。唉，我又何嘗不想待在他的身邊，當一個好爸爸。」
　　石泰峰拍拍德叔的肩膀，「小時候我也很討厭爸爸，不能諒解爸爸為什麼總是不在家，但長大後才發現爸爸也是身不由己的。我們生長在漁村，有不能違抗的宿命，除了跑船，還能做什麼？」
　　「對了，阿峰，你之前不是跑去考引水人的考試，考得如何？通過了嗎？」下了船後，兩人恢復到叔姪輩的角色，而不是船長和二副的身分了。
　　「考完後我就被船公司派去送這一批貨，我也不曉得考得如何。」
　　「今年有幾個人報考？」
　　「一人。我。」
　　「唉，現在這個世界的人們都已經被電腦操控了，煮飯，只要按下不同圖片的按鈕，想吃披薩、想吃蔥爆牛肉，不管西餐或中式的菜色，只要放入材料，一按就立刻做出來；讀書，有錢人只要購買眼角膜掃描器，將書籍的內容掃進頭腦內，一下子就比我們聰明許多；連引水人這種職業都由虛擬的影像來擔當了。難怪現在沒有人要報考了。」
　　「我報名的時候，考試部的人還嚇了一跳，不曉得有這項考試。」
　　「這項考試的確早就被大家所遺忘了，阿峰，如果不是你提起，我還真沒想到。依我看，那考卷應該也是匆匆出題，隨便敷衍你，他們一定認為沒有人會考過。」
　　「我不覺得他們隨便敷衍我。」石泰峰回想起考試那一天，偌大的教室內，空蕩蕩的，他一個人坐在裡頭，牆上一顆顆監視鏡頭，彷彿背後有著無數雙眼睛盯著他，視他如仇敵。「很難，題目很難。如果沒考上，沒關係，我下次再－」
　　「是石泰峰！他來了！」
　　話還沒說完，一群人蜂擁而上，將他團團包圍。有人拿著麥克風，有人拿著攝影機。
　　距離家只剩下不到三百公尺，他看見媽媽笑瞇瞇地站在家門前迎接他，身旁被左鄰右舍簇擁著，這些鄰居們看起來都是來湊熱鬧的。
他聽見一位女記者拿著麥克風，背對著自己，對著攝影機自顧自地說著：「在記者的身後，就是日前考上引水人的三十歲年輕人石泰峰。距離上一個引水人的錄取，相隔迄今已經三十六年了，這段期間內，沒有人通過考試，而這項考試也已經被眾人淡忘；如今人力也逐漸被電力智慧系統所取代。石泰峰喚醒了眾人對於引水人的記憶，那麼是否象徵著，人力的需求再度崛起呢？」
啊！原來是他考上了……難怪他家這麼熱鬧……石泰峰恍然大悟。
德叔笑得合不攏嘴，「恭喜你！」他再度湊上前咬耳朵，「證明給這些人看，電腦永遠贏不了人類的大腦。」
石泰峰微微點頭。
　　一位女記者趨步上前，問：「你是怎麼考上的？」
　　石泰峰停下腳步，「妳真的想知道？」
　　女記者對著他點點頭、眨眨眼，表示「是的」。
　　「妳想過，為什麼要報導我？」
　　女記者被他一問，有些愣住，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通過這項考試……」
　　「難道大家沒有想過為什麼已經很久沒有人通過這項考試？是考題越來越難？還是，我們的智商越來越低？」
　　這句話一說出口，當場的人們譁然，有人竊竊私語著：「這傢伙講話真狂妄自大！」
　　「那麼，又為什麼我們的智商會越來越低？」他再度拋給大家這個問題。
女記者一頭霧水，不明白他說這些的用意是什麼。但再沒問出考試的準備方法，她回到電視台鐵定被炒魷魚。「能不能請你用簡潔的方式回答，你是怎麼考上的？」
石泰峰吐出一口氣，心想：真是對牛彈琴！
「我記得老一輩的船員們曾說過，引水人是所有船長最終想抵達的位子。雖然薪水不比跑一次遠洋的船來得多，但至少下班後還能回到家，抱抱孩子，享享天倫之樂，心裡有種踏實的感覺。但我不是為了這個理由考引水人的。」
「那你是為了什麼理由？」女記者繼續問。
「我想說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這個故事很長，很像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夢！有時候，我不相信自己真的遇到這些荒謬古怪的事，但它的的確確發生了。這個故事，妳想聽嗎？」
「石泰峰，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什麼故事？什麼夢？你直接講怎麼準備考試的，然後站好、露個微笑，讓攝影大哥拍張好看的照片，讓我們好回去交差。」其他記者開始煩躁了。
　　遠方的天空忽然閃現一個亮點，緊接而來的是無聲的無翼運輸機，純白的長橢圓狀造型，靠的是磁力懸浮推進。
　　有人注意到，運輸機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機艙開啟，走下來一個俏麗的馬尾女孩。石泰峰也察覺到了，他轉頭，是那個年輕女孩，和在船上看見的穿著一模一樣：筆挺的鐵灰色套裝，俐落的馬尾隨著走路而搖擺，穿著高跟鞋搭搭搭的走到他面前。
「我想聽，關於你那個荒謬古怪的經歷。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經歷，能讓一個人變得如此地高傲、不可一世？」女孩模樣很清秀可愛，皮膚很白皙，但毫無嬌弱氣息，反而渾身透露出一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她昂著高挺的鼻尖，用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著石泰峰。
石泰峰與女孩對視，嘴角微微一揚，「事實不是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女孩脖子上掛著名牌，寫著：「藍洋電訊系統研發總監 紀筱君」
紀筱君深吸一口氣後，伸出手，語調平穩，毫無高低起伏，「歡迎你回來。優秀的引水人－年僅三十歲，僅僅具備六年船長經歷的－－石泰峰。」
　　「妳也不惶多讓。歷來最年輕的電訊系統研發總監－－年僅二十四歲，一上任便縮減每艘船隻百分之六十的人力，出手毫不手軟的－－紀筱君。」
他也伸出手，握住女孩的五指，溫溫的，那是一種肌膚的真實觸感。
而不是那種看似真實，但其實虛假無比的投射影像。
他忽然間很感動，他說：「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就像現在，我內心的感覺，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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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偉文（少兒文學名家）：
當代的孩子出生時已是全球化的時代，他們習慣透過網路與行動裝置時時刻刻與全世界相聯繫，吃的穿的用的，也都是來自於全世界的共同品牌，因為身處其中，因而不知道世界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也不明白其實我們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再見，神秘島》背後的企圖是對當代科技烏托邦的反省，但是卻透過一個非常古老的行業與傳統的冒險故事來傳遞，希望孩子們看了小說之後，能夠重新看到人的力量，而科技只是用來協助我們，而不是左右我們全部的思想與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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