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輕井澤的魔鬼
我終於鼓起勇氣來到嚮往已久的輕井澤。
輕井澤這個東京的後花園，一直被塑造成浪漫、有質感的度假勝地。年少時多次去東京，縱使才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都沒特別感興趣，總覺得這麼浪漫的地方需要有大人的心情，並且和特別的那個人一起去才會有意義。
和U先生交往到現在第七年，我們終於一起來了。在這之前交往的幾年，我們每年都會找出時間計畫一個短旅遊。輕井澤不是沒有出現過在我心裡的旅遊名單裡，但總是很快地被我自己覺得時機未到，輕輕地掩下了。
U先生來過。
「輕井澤，親眼看是不是真的很美？」兩年前在手機裡重看坂元裕二的《四重奏》時，我突然抬起頭、一臉誠懇好奇地詢問。U先生也從手機抬起眼看著遠方，彷彿認真地回想著輕井澤的景致，「就那樣啊，滿美的。不過也就是看看風景，滿無聊的。」
「是喔……」我笑笑將眼神回到手機裡那明明應該陌生又彷彿熟悉的輕井澤。其實眼前一片空洞。
剛剛你抬眼的那一瞬間，回想到輕井澤的什麼？你只回想到輕井澤的景色嗎？男人啊！你真的如單細胞，覺得我只是認真在問景色，而忘卻了那件事嗎？還是說既然我提問了，你就也沒有退路，不是迎面衝突，就是當作我記憶被短暫屏蔽，必須故作自然的回答。也許你心裡還想著：「來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然後你看著我表演，我也看著你表演。
U先生說不記得住過輕井澤的細節。當時他是跟公司來員工旅遊。事實上他可能興趣缺缺，根本不想在我們這次八天東京的旅遊中，花三天兩夜轉到輕井澤。感覺他是勉為其難配合我，以一種可去可不去的態度陪我走一趟。所以所有的住宿、行程規劃都是我上網找資料做決定。
其實我的目標很清楚，想找個雪場旁的住宿，而且要飯店不要民宿。記得U先生曾隨口提過，他是在輕井澤住宿飯店附近的滑雪場，第一次學會滑雪的。
我心中有莫名的直覺，應該是靠近滑雪場的王子飯店東館，但其實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和U先生去滑雪場。所以就以靠近Outlet較近的理由，選擇了王子飯店西館住宿。
西王子飯店的大廳素雅寬敞。我從進飯店就一直偷偷看著U先生的表情。
「不知他是否認得這裡？」
U先生拖著行李到角落，並沒有好奇地東張西望，看來有點疲憊等著我辦理入住手續。我讀不出他臉上的訊息。
進房後，西式的房型，兩張單人床，窗外一整片的樹。好美！卻也讓我心頭一驚：記得他說過，他們住輕井澤時看出去就是一幅大自然的畫。
「是同樣一幅景色嗎？就是這裡嗎？」
才剛放下行李，鞋都還來不及換，我站在窗前。地面一片雪白，豎立在雪地上的樹看來就像一個個瘦骨嶙峋又固執的男人。這樣清冷的畫面，是不是會讓對著它的人們內心感到寂寞，所以更加想雙雙對對的彼此取暖？
是我心情的關係嗎？我只覺得對著窗外那些固執彆扭的人形樹，讓我心情愈來愈不舒爽。原本預計要先去逛逛Outlet，但忽然煩躁起來的心情，讓我需要短暫的離開U先生，一個人靜一靜。
馬上想到最好的地點就是溫泉。於是更改了行程，兩人先各自去泡溫泉。
泡在露天風呂中，看著眼前的戶外風景，身體暖暖的。我一次又一次嘴裡輕輕哈著氣，彷彿吐出心裡的晦氣，看著熱氣化為煙消散，心情果然平靜許多。
這裡讓我很安心，不只是因為現在露天風呂只有我一個人，而是我知道這裡是淨地。這個溫泉在前兩年才新蓋好的，是唯一可以確認不會有我懼怕的存在軌跡。雖然胸口已經因為溫泉的熱度而微微發悶、心跳加快，我仍捨不得站起來鬆口氣。
「這裡很安全，是輕井澤裡屬於我的氣息。」我反而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將屁股往前一挪，讓頭也滅入水中。近四十度的溫泉，讓憋氣變得更加困難，我倔強地堅持著，但很快熱度攻擊整張臉，我不能呼吸變得痛苦……愈來愈痛苦……
「啊──」我手一撐將頭衝出水面，張大口急促地吸著水面上冷冽的空氣……
無法紓解苦痛。
還泡在溫泉裡的心臟仍急速地抗議著。
唰！我猛然站了起來。
心臟消失了！接著取而代之的是頭暈目眩。我趕緊將自己移到池邊坐下，強迫自己緩慢而深長地吸氣、呼氣。
幾秒後，雖然小腿還浸泡在溫泉裡，但終於有吸到空氣的感覺。心臟也緩緩地回歸，向我展示著緩慢而規律的心跳。
苦痛過後有一種重生的寧靜感。
須臾進來了一對母女，女兒看起來是小學生，一出來就被冷得哇哇叫。但看到露天的溫泉又很開心，她怕滑倒，動作謹慎笨拙地跑進溫泉。原本只有我獨自心跳和呼吸聲的寧靜溫泉，就這樣吵雜歡樂了起來。我發現自己基於禮貌的本能，也跟著面帶微笑。
母女二人不會知道我剛剛經歷的水中苦痛。搞不好在她們眼中，我是個熱愛大自然，浪漫、放鬆、幸運地在享受獨占溫泉的小姐。
是啊！我突然矯情地想：「這不就像人生，很多苦痛終究會過去。在他人眼中我還不是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可以好好地坐在這裡微笑。」
都會過去的。苦痛就要讓它過去，我也沒必要再強迫自己回憶那種感覺。我認真地感受我現在擁有的呼吸和心跳。空氣清新、心跳正常，彷彿它們早就忘卻不久之前我帶給它們的不適。
這是個注定失眠的夜晚。
坐在房間對著床尾的單人沙發上，拿著書極緩慢地「看著」文字。U先生就寢關了燈後，我還坐在同樣的位子上，換拿手機無目的地滑著。直到聽見U先生沉重的呼吸聲許久，眼睛乾澀、肩頸僵硬、腿麻的我，才緩緩地爬上靠窗邊的單人床。真的就是個單人床，我左側身躺著，並將背往後面床邊挪了挪，看著眼前床上的空位，實在很難想像這樣大小的床如何躺兩個成年人。被壓著的心一揪，抬眼看著另一床映照在月光下U先生仰睡的側臉。
想起那一天，我好像也這樣以同個角度看了他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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