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充滿雋永哲思的閱讀筆記,從不同文類和主題的作品探討,表達出對知識與存在的種種思辯。
回看走過的路,不是石板瀝青,而是一本又一本寶貴的書鋪出來的。——張讓
回首來時路,張讓用每一本非讀不可的好書,發現如山般渺遠壯闊、如海般變化萬千的大千世界。
作者寫大家讀過或未熟識的作家,有小說也有散文,更有藝術家書簡,並涉及科普著作。〈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閱讀手記〉自陳初讀琦君鍾情中帶點男性眼光的輕視,看不起女性筆下平凡家常的小天地,相距幾十年後才自嘆弗如,發現真正好的文字是沒有身段腔調,光華內斂卻寓意深刻。少為人知的裴樂娜琵.費茲傑羅的〈不然怎麼能夠承受〉,詩意又如寓言的小說《藍花》,不管讀了多少次總像第一次,充滿驚詫和神奇,多少作家評家都好奇她怎麼做到的?〈不能忘不能不忘〉藉由悼亡書直面死亡,人要如何攀越過哀痛的山頭,開鑿生路。
有些書評容易硬得難以下嚥,張讓讀書為文卻像為生活開了一扇窗,透進山林鳥獸花草蟲鳴,像她導讀《活生生的山》,文字都讓人身心浸透在山裡,眉批閱讀精華更是字字珠璣,「良辰美景再好,死亡隨侍左右,生命是一條無人生還的旅途」,看來扣人心弦。一篇篇讀寫札記有褒有貶,常常在衝突與硝煙、爭執和論辯間來回跌宕,張讓以深邃的哲理思考,如詩般優美簡練的筆觸傳達,對時間與空間的惶惑,對宇宙和生死的反思。
作者簡介:
張讓
曾獲首屆《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聯合報長篇小說推薦獎、中國時報散文獎,並多次入選各家年度散文或小說選集。著作包括短篇小說集《並不很久以前》、《我的兩個太太》、《不要送我玫瑰花》、《當愛情依然魔幻》,長篇小說《迴旋》,及散文集《當風吹過想像的平原》、《斷水的人》、《時光幾何》、《剎那之眼》、《空間流》、《急凍的瞬間》、《飛馬的翅膀》、《和閱讀跳探戈》、《當世界越老越年輕》、《高速風景》、《兩個孩子兩片天》(與韓秀合著)、《旅人的眼睛》、《一天零一天》、《裝一瓶鼠尾草香》、《我這樣的嫖書客》、《有一種謠傳》、《攔截時間的方法》,以及兒童傳記《邱吉爾》等,並譯有童書《爸爸真棒》,與小說集《初戀異想》、《感情遊戲》、《出走》和非小說《人在廢墟》、《一路兩個人》。現定居美國加州。
章節試閱
不能忘不能不忘——談悼亡書
1
無法迴避,到了某個年紀,每人都必須經歷父母至親死亡。明知是遲早的事情,一旦發生了卻還是措不及防。忽然天地變色,世界走了樣。沒法以理智開導自己,沒法靠他人排解失落。天崩地裂,所有意義流瀉而出。這是哀慟,沈重到不能承受,巨大到遮蔽日月星辰。黑暗的地方,可怖的地方,無光無氧無任何倚靠撐持,你並不死去,只是掉落掉落掉落。到一條荒涼道上,又黑又冷,風吹不絕,除了走下去沒有出口。可以憤恨,可以狂叫,可以否認,可以沈默,或者哭泣,但不能不悲。
除此能做什麼?
有些人於是想:寫下來吧,留個記錄。
遣傷懷,追憶死者,築一道通往過去與未來的橋。因此有了悼文,有了悼亡書。
2
越來越多人寫死亡與悼亡,有心無心總會撞見。詩人唐諾.何寫了《欠缺》哀妻子,小說家喬哀思.卡洛.歐慈在丈夫驟逝後以日記方式寫了《寡婦的故事》。都不是新書,但我並沒讀過。太多了,簡直每隔幾天就有一本悼亡書出現,讀不勝讀。最近才讀了兩本。
我有一些悼亡書,不算很多。上面提到的幾本外,還有楊絳《我們仨》、貝里《輓歌》,以及卡爾文.崔凌《關於艾莉絲》、瓊.蒂狄恩《一年奇想》等。幾年前,我甚至還翻譯了葛兒.卡德薇的《一路兩個人》。此外,好些放在蘋果平板電腦上的這類電子書就不提了。
不太能解釋我為什麼讀這類書,想必和母親死去有關。母親不在將近二十年了,其間不知不覺受到悼亡書吸引,連帶也對探討死亡的書產生興趣。總想某天寫本至哀書悼母親,但這麼多年來只有零散幾篇紀念文字。相較,其他作家似乎「輕而易舉」,很快就將悲痛化成了一本本厚厚薄薄的書,譬如張大春《聆聽父親》、駱以軍《遣悲懷》、朱天心《漫遊者》……,歐慈《寡婦的故事》出爐簡直快得嚇人。我讀悼亡書因此也許是出於好奇,想知道在這種時刻,別人怎麼反應,怎麼走過,以及,怎麼以文字表達。
美國詩人愛德華.赫許在悼兒子的長詩《加百列》裡寫:「我不會原諒你/冷漠的上帝/除非你把兒子還給我。」小說裡見過喪子的母親對天呼嚎:「你把兒子還給我呀!」詩中這樣公然怨恨,我是第一次讀到。
楊絳兩年間先後失去女兒和先生錢鍾書,《我們仨》裡,化為萬里長夢,夢中尋尋覓覓找不到人,轉頭追憶過去,召回快樂往事。最後感歎孤身一人,家失去了意義,「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悲,但沒呼天搶地,而是很收斂,淡淡的,就像她寫經歷任何政治運動風暴一樣。只是那麼淡,天大地大的事也輕淺帶過,讓人感覺不出事情的輕重,好像大事小事都差不多。當然其實不是那樣的,只是這樣過度收斂最後給人不實之感。我第一次讀時這樣想,這次重讀時依然。
3
這些書風格不一,但內容差不多,說的是面對死亡和哀傷的事實和感懷。
應該說,悼亡書的意義首先是自療,其次是紀念。它們不在提供「解藥」或捷徑,而在記錄一段旅程。讀者未必能從中得到什麼應付之道,只能經由作者經驗一窺那條路上景觀。
我自己悼念母親的文字,頭一篇呼天搶地,現在簡直不忍看。後來逐漸節制淡化,鏡頭從「我如何如何感覺」,轉到重現母親生時種種。不像許多高明前輩或同輩,我需要經過緩慢而且自覺的學習過程。因此讀到極好的悼亡書,暗自讚佩不已,覺得也許我比一般人更能領會好在哪裡。
怎樣寫悼亡才真是好?
死亡帶來的傷痛難以處理,無法處理,或者說不是處理不處理的問題。只不過那痛龐大如山,擋住視線,擋住生路。疼痛中人必須爬過山頭,或者開鑿隧道,或者從山腳繞過,到另一邊去。
悼亡沒有一定公式,一定寫法。
蔣勳在談《紅樓夢》的《微塵眾》裡,從寶玉悼晴雯的芙蓉誄提到一般祭文的八股庸俗,讓我想到當年寫母親祭文的難。不知怎麼寫,根本不知基本格式,只想怎麼切實簡明誠摯。祭文是給喪禮人眾的「表演」,而我這裡所說的悼文是私人的,首要關切是心的問題:怎麼安頓那顆破碎而仍強自跳動的心。
一般而言我喜歡含蓄內斂,最好介於說與不說之間。然遇上生死大事,覺得有時必須放,霍出去了,讓痛站出來說話,所謂真情流露。只是要放到什麼程度,這便難講。我現在不敢看自己當初涕泗橫流的文字,覺得太過耽溺(唯獨當時覺得就必須那麼寫),卻又批評楊絳收得太緊,豈非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確實,怎樣才能恰到好處?也許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不是這裡要討論的。也許每個人閱讀悼亡書出於不同理由,也就衍生不同標準。也許有人尋求處理哀傷的法子,也許有人尋求哀傷背後的情感。悼亡本身是個故事,深且長。
4
談令人懼怖的死,悼亡書似乎應該難讀。其實不然,有的出乎意料的「好看」,譬如《我們仨》和《輓歌》,打開頭就引人一路看下去,魅力不輸小說。崔凌是幽默作家,他悼愛妻的《關於艾莉絲》也帶著幽默,淡淡文字微微帶笑喚回往昔,傷感背後是生命的光。詩人伊莉莎白.亞歷山大悼早逝亡夫,書名便是《世間亮光》。
也許悼亡書好看是應該的,儘管背景是猙獰醜惡的死亡,承載文字的是感情,是起死回生的愛。傷感無非是多情的表現,情愈深,痛愈切。
時間所以可以療傷,因為像物質會腐朽,記憶會淡化,不管再怎麼刻骨銘心昊天罔極,哀傷會變成記憶,然後隨時間漸漸磨損,也許永不消失,但必然失去當初的強度,如影隨形,而不統馭一切。
卡德薇在《一路兩個人》裡面說得最沈痛:「真正的地獄是,你會熬得過去的。」「我們天生就是要忘記的。」
只因活下去和緊抓哀傷不放不能並存,因此漸行漸遠,傷痛逐漸減輕。我們仍然記得,仍然哀悼追念,但天空破洞補起來了,裂開的大地重新合攏。我們一步步走下去,懷念死去的親人,但願時間能夠倒轉,世界能夠回復圓滿。仍然痛,但事情就是這樣。
楊絳在《我們仨》裡說:「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人間也沒有永遠。 」簡單自明,我們心中有數。然而在宇宙劇場裡,知道與否往往於事無補。心說:我要,我拒絕接受,我痛,我必須活下去。所有人都要經過這個歷程,悼亡書寫的是這個千古不變的故事。在悼亡書裡,我們一起沈入黑暗,走過死亡的幽谷,不再那麼孤獨。
如果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
1
如果不是搬家,也許不會重看這些書。
那一陣,才搬到南加不久,夏末,每早十點左右,陽光氣溫正好,我帶了三本書到新家邊上的園子裡,邊喝咖啡邊輪流看。《看電影的人》和《在母親家的三天》是小說,《到聖.吉歐方尼的路》是散文。這些書多少年沒碰,這時並排閱讀,發現無巧不巧,都觸及存在的意義和什麼是真實的問題,尤其是最後一本。
《看電影的人》是美國南方作家瓦克爾.波西一鳴驚人之作,獲得1962年國家書獎,寫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人對未來的迷惘。文筆驚人之好,只要隨他的句子順流直下,每一字照亮的地方都充滿了意義,值得反複把玩。沙林傑的文筆也有這等魔力,讓人輕易便沈湎其中——《麥田捕手》迷死人這是一大原因。等浮出文字回到現實,一切陡然生冷空洞許多。
《在母親家的三天》是法國作家弗朗斯瓦.威爾岡的小說,2005年度龔古爾獎得奬作品,寫一個作家文思堵塞,一堆等著交稿的書寫不出來,最後母親生病他去探望,在母親家住了三天才把書寫出來。書名有意思,內容也機智荒誕,小說中嵌了小說,我卻老覺不耐煩,無法進入情況。加上譯筆差,邊看邊修改,樂趣大失(除非當做是一種自我折磨的樂趣)。幸好偶有精采片段讓我一下驚醒,譬如敘述者寫到夢裡一大堆點子,感歎:「唉,我是不能一邊寫作一邊睡覺的。於是,睡著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個天才,而一覺醒來卻發現人生很恐怖。」又有個地方談到死亡,說:「活到最後一刻卻不知道什麼時刻會死,是神靈給我們最美好的禮物。那些神靈,不管是叫什麼,光是出於這點,我們就該信奉他們。」奇特的角度,我從沒想到可以這樣看。
《到聖.吉歐方尼的路》是卡爾維諾的回憶錄。說回憶錄不盡正確,其實照卡爾維諾自己的說法是回憶練習。他本來打算寫一系列許多篇,可是沒過多久就死了。他的遺孀在前言裡簡述這書緣起:「一九八五年春有一天,卡爾維諾跟我說打算再寫十二本書。」緊接糾正自己:「我這說的是什麼話?……說不定十五篇。」她沒點明一九八五年有什麼特別,是從書前作者小傳我才發現他就是那年死的。才六十二歲,不能算早夭,但畢竟還年輕。這本書裡收了他在一九六二到一九七七年間完成,五篇獨立但相關的散文。
卡爾維諾是個講求用字精確的作家,說回憶練習確實抓住了這批文字的神髓——回到過去,試圖重現記憶現場。這裡重點在「試圖」兩字,因為他深知記憶不可信,在〈一場戰役的片段回憶〉裡尤其反複沈思這點,因此不斷出現這樣句子:
「我現在怕的是但凡一個記憶形成馬上就變質了……」
「……無法告訴我們事情真相究竟怎樣,而只能告訴我們以為的樣子……」
「我不知道是在摧毀還是保存過去……」
「所有寫在這裡的只不過透露那天早晨的事我幾乎一點都不記得……」
可惜沒在我寫探討記憶那系列文字時撞見,不然正好放進去。
記不得第一次看這書是多少年前了。印象最深是談他小時看電影那篇,還有是第一篇,寫他與父親的不同,此外幾乎了無痕跡。可是儘管印象模糊,心底一直鍾愛這本書,好似有什麼特殊血緣。偶爾從書架上抽出來,光是看看那秋香色封面義大利山城景致也好,大多時候摸摸翻翻瀏覽一下就放回去,從沒再重讀過。這次搬家東西大亂,所有書架書箱暫時都堆在車庫裡,只有幾個箱子因洗衣機進水管漏水浸溼開封,裡面的書救出來疊在書箱上。有天我把它們稍作整理放到車庫角落一具高窄書架上,中途見到這本(連同前面提到的兩本)特地抽出拿進屋裡,準備再好好重看一次。於是那一陣子,便每天來回看這三本似乎迥異卻隱約相呼應的書,重溫周旋眾書的樂趣。只不過,這次是以一個異鄉異客的身份來讀,加上年歲,心境大不相同了。
在頭一篇〈到聖.吉歐方尼的路〉裡,卡爾維諾描述父親與自己性格上的巨大差異,提到什麼是「真實,可以觸摸的」,因而導引我們去看視這個問題。他父親是熱帶農作物學家,熱愛草木和農藝,對他而言,真實是眼前周遭各式各樣生生不息的植物世界,其他不過是附加的。卡爾維諾恰恰相反,對草木毫無興趣,熱衷的是山下城裡充滿文明新奇的世界。更重要的,吸引他的不是外象,不是山石草木城鎮所有外在於你我可以觸摸指認盤桓的物事,而是一種感覺,一種認識,一種從內在發出然後及於外在的東西。也就是,先經過人類想像投射與意識詮釋吸收而後重建的東西,譬如電影的世界,以及他最終投身的文字世界。因此他的真實是經過概念抽象化過的,從實存物事出發然後上升盤旋到某個清冷的高空,迥異你我所知那種有體有形有大有小有軟硬有冷暖種種特性,讓人可以置身其中又或者置身其外,不需經過感覺思考加工,毋待人類認可證實,古老原始自給自足的物質世界。
2
坐在這裡,新家外的花草樹木間,面對近山遠山和坡底已經熟悉卻依舊陌生的景觀。再一次,不確知身在何處,這一切恍惚不真。心靈鐘擺懸宕在過去未來中間,這難以描述的感覺不斷回來,像音樂裡的主旋律,尋找自己,回歸自己,肯定自己,而後又質疑自己。這樣強烈,將我困在真與不真之間,無法脫離浮塵懸空的狀態,讓自己降落靜止不再懷疑。
《在母親家的三天》裡敘述者有句話說:「有時,我覺得現實是我一邊創作一邊虛構出來的。」那敘述者是個作家,難怪會這樣說。不過他不是第一個。偶爾偶爾,我也有類似感覺,因為創作萃取提煉體驗,比原來更加鮮明逼真。
美國作家詹姆斯.撒特爾的長篇小說《如此》最後一句也類似:「然後有這樣時刻你覺悟到一切都是夢,只有那些經由寫作保存下來的才會變成真的。」
也許這只是敘述者個人一時的想法,也許是作者自身寫作多年後深切的感悟,無論如何,背後涉及外在真實與內在認知的角力,也就是唯心論與唯物論兩派哲學爭論的中心。只因強力的外象並不就證實一切都是真的,心靈可以創造遠比外象更加逼真的幻象,也可以在一念之間便將一切灰飛煙滅化為虛無。說夢幻泡影,說海市蜃樓,我們深知表象的脆弱。
這種出入虛境實境的感覺,在面對故鄉異鄉的差異對比時尤其強烈。無疑第一故鄉是初始原真,是一切的根本和源頭,異鄉只是短暫的替代。然後時間過去,故鄉逐漸滑入背景,異鄉轉而取代,成了新的真實——這才是停靠自我真正生活的所在。
在時間的水平儀上,哪個真哪個不真不斷在游動,直到靜止在一個平衡點上——設使心找到那平衡點。
一天我們又坐在園子裡吸取陽光空氣。
我說:「不管這一切再怎麼好,還是覺得怪,好像在異星球上。」B也有同感。
感覺有如露珠在蠟光葉面滑來滑去,沒法滲透深入。
我們還沒能找到那個平衡點。
3
《到聖.吉歐方尼的路》最後一篇〈來自隱晦〉,相較前面四篇,要抽象許多,這樣開頭:「如果那時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我會說是斜坡……」
我抬頭看看遠方,不禁要回應:是的,斜坡,圓圓的山丘,一座又一座……
這時若有人問我所在地方是什麼樣,我會說藍天、陽光、山丘、紅土、風沙、仙人掌、棕櫚樹、橘子樹、鱷梨園,和蜂鳥、 烏鴉、鷂鷹、鴨子、走鵑、山羊、小野狼。
什麼是名詞?不過是現實世界林林種種的代號。這時發現,堆砌名詞,便足以建構世界,動詞、形容詞幾乎沒有必要。所以美國詩人瑪莉.奧力佛在〈早晨〉一詩裡給了我們一串名詞:「蜂鳥、狐狸、烏鴉、鷂鷹、海豹、蜻蜓、蓮花,以及更多更多。」和我前面列舉的名詞有些重疊,而她寫的是新英格蘭的草木鳥獸。不能否認,我想念新英格蘭。
名詞的世界具體真實,然而,對這具體真實我們知道多少?面對園裡眾多陌生草木,我不知所見是什麼,只見有的開花結果,有的葉子落盡好似枯木。
娥蘇拉.樂瑰恩的少年奇幻小說《地海巫師》裡有一幕,寫主角蓋德在巫師學校的噴泉天井裡:「在那一刻蓋德懂得了那隻鳥的歌、水落入噴泉的語言,以及雲朵的形狀、拂動樹葉的風的來處去處:對他而言,他自己是陽光吐出的一個字。」
這時,如大多時候,頂上豔藍天,白雲來去,微微有風(通常午後加強),鳥雀在樹間飛舞,鷂鷹在高空翱翔,蜥蜴在石上曬太陽。我遊目靜看,充滿好奇欣喜,但從沒達到蓋德那種「懂得了」,感覺「是陽光吐出的一個字」那種境界。沒有忘神,自我意識畢竟太強,將我與外在這一切隔離,容許我觀看,但不允准我融入。怎麼到了這裡?這些仙人掌鱷梨樹與我有什麼關係?這裡是他方,不屬於我。可是九重葛牽牛花夾竹桃扶桑花將我帶回台灣。啊,感覺有點錯亂了!
反正,我不是卡爾維諾的父親。擺脫不了生客的身份,我仍然是個不知怎麼與這裡一切銜接交融無間的外來人。日日強大的陽光,仍沒能照亮處處掩藏的隱晦。
冬季尚未結束,春早已來了。春草春花,這個世界彷彿才剛開始,全新的。
不能忘不能不忘——談悼亡書
1
無法迴避,到了某個年紀,每人都必須經歷父母至親死亡。明知是遲早的事情,一旦發生了卻還是措不及防。忽然天地變色,世界走了樣。沒法以理智開導自己,沒法靠他人排解失落。天崩地裂,所有意義流瀉而出。這是哀慟,沈重到不能承受,巨大到遮蔽日月星辰。黑暗的地方,可怖的地方,無光無氧無任何倚靠撐持,你並不死去,只是掉落掉落掉落。到一條荒涼道上,又黑又冷,風吹不絕,除了走下去沒有出口。可以憤恨,可以狂叫,可以否認,可以沈默,或者哭泣,但不能不悲。
除此能做什麼?
有些人於是想:寫下來...
作者序
只因為喜歡
美好的事值得重複,好書值得重讀。
義大利作家普里莫.列維說過:「過了六十歲開始厭倦追逐新書,寧可回頭讀老書。」似乎到了中年以後,我在追逐新書同時也回頭讀老書。
這本集子收了近幾年談閱讀和寫作的文字,主要是閱讀,尤其是重讀。
越年長越發現,人其實很鈍,大多事麻木不覺,很難有所長進,偏又自以為聰明過人,什麼都知道。等到半生過後,一本書讚歎了無數遍才忽然錯愕:當年究竟讀到了什麼?可惜時日久遠,舊時那個你隔著記憶迷霧看不清,這時節硬要逼壓出年輕時看懂了什麼實在做不到。證據薄弱,然無論如何你相信必定有所體悟,不管是不是幼稚可笑。因為回看走過的路,不是石板瀝青,而是一本又一本寶貴的書鋪出來的。
其實想要寫這樣一本書很久了,甚至要寫哪些作者名單都開好了(後來越添越長)。但懶散加貪心,逃不脫花間蝶東沾一點西沾一點的惡習,總沒法做到。多是零星片段,夾藏在某篇文字當中,也可能自成一篇,收入這本那本散文集裡。
《我這樣的嫖書客》似乎理當是這樣一本書,可惜不是(這書名無疑有誤導之嫌),而是散漫蕪雜如我大多文集。相對,更早的《和閱讀跳探戈》(2003年)便結結實實談看書,不過因為是副刊專欄結集,格式固定,感覺可能比較呆板一點。
這本遲來的書無人逼稿,絕多是自願自發,出於喜歡而寫。長短形式不拘,愛怎麼玩便怎麼玩,寫些偏愛的書和作者。這種文字以前也寫過,像〈又再來到迪巴扎〉、〈從終點開始〉、〈不全是孟若手記〉,已經收入二○一五年的《有一種謠傳》。這裡寫的是另外一些鍾愛的詩人、小說家、哲學家、科學家和畫家。
有人年年重讀《紅樓夢》,有人年年重讀《追憶逝水年華》。
我沒有固定重讀某書的習慣,都是一時興起,忽然想起了哪個心愛作者哪本好書,從書架上找到抽出打開,滋滋讀將起來。這裡重讀的書大多屬於這類,只有一篇例外:寫英國作家裴樂娜琵.費茲傑羅的〈不然怎麼能夠承受〉。因為實在喜歡,許多年來不時在文字裡提到她,但一鱗半爪難以展現全貌,一直想好好寫篇深入介紹,終於動手實行,有了這篇。
〈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整篇基本上是給〈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做注,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寫時興烘烘,疑心自己是不是發狂了。起初篇名就叫〈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注〉,後來嫌長,才從文裡抓了「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出來充數。整理書稿時在網上發現這名已有許多人用過,很想改成〈時間是做什麼用的〉(更貼切,「天堂」兩字宗教味重本來就有點不喜),最後沒改——就給它一個起手無回吧。
不過自相矛盾的,〈如果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在人間副刊發表時原名〈又再成了陌生人〉,整理書稿見已有一篇〈再〉,不久出現〈又再——〉實在刺眼,畢竟改了。
〈旅行回來以後〉,寫了好幾年,刪刪改改怎麼都無法滿意,覺得這樣告白對他人是無用的廢話,對自己則是觸目驚心的老實話,似乎沒有公開的必要。折騰到勉強可以接受,又擺在檔案裡將近半年,才終於在交書稿前寄給了一個副刊主編。
〈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自琦君開始,從當年喜歡但微帶輕視,到現在自嘆不如,做了一百八十度逆轉。不禁自問:這彎是怎麼轉過來的?對每個喜歡的作者都會轉這樣的彎嗎?
許多喜愛的作家我始終如一,尤其是年長以後才接觸的。但像尼采、卡繆都年輕時就相識,到現在仍舊「忠心耿耿」,只是領略的程度不一樣了。從驚豔到理解到吸收,需要時間,也許很多年。而像楊牧,當年鍾愛傾倒乃至模仿學習,如〈在兩端之間奔跑〉中提到的。後來開始覺得他拘在一個簽名腔裡重複(這時突然一顫:自己呢?不敢再往下想),漸漸疏遠了。最終告別另走自己的路,不能不感謝他這道適時美好的橋。近年來偶爾翻他的書,仍為他的文字和感思驚喜,只差潛進去如往昔般細細品味。
附錄的幾篇,覺得需要交待一下。
〈在兩端之間奔跑〉原是我在東海大學二○一三年世紀末文學會議的演講,剖述自己在寫作上的追逐和困境,正應合這書內容所以收進來。但因是演講稿,有點格格不入,本想改寫成散文,篇名一併換新。細想以後勸自己:任它去吧,保留原狀存真。改而放在附錄裡。
〈沒一件事情是單純的〉是孟若獲諾貝爾文學獎以後應報章邀約而寫,〈與K散步〉則是應出版社之邀而寫。兩篇都不甚滿意,在抽出與收入間猶疑了很久,最後出於一點私心理由保留了,但放逐到附錄裡。且看做是寫作記錄,聊作未來參考之用。
整理書稿這樣一肚子念頭,反反又覆覆,以前似乎沒有過。忽而想要改寫過去,轉頭又想丟出窗外,甚至因為給了〈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做注,覺得其他很多篇也最好加注,有太多趣味枝節可以增添(做注這事好像會上癮),簡直沒完沒了。
寫這篇序也是,想得太多,似乎總有更多東西可以補充解說。
罷,還是就此打住。
此外不需多做說明,如果不太失敗,每篇應打開一個世界。這裡只想說:
談心愛的作家心愛的書,是多愉快的事。更何況可以重複,一次又一次。
只因為喜歡
美好的事值得重複,好書值得重讀。
義大利作家普里莫.列維說過:「過了六十歲開始厭倦追逐新書,寧可回頭讀老書。」似乎到了中年以後,我在追逐新書同時也回頭讀老書。
這本集子收了近幾年談閱讀和寫作的文字,主要是閱讀,尤其是重讀。
越年長越發現,人其實很鈍,大多事麻木不覺,很難有所長進,偏又自以為聰明過人,什麼都知道。等到半生過後,一本書讚歎了無數遍才忽然錯愕:當年究竟讀到了什麼?可惜時日久遠,舊時那個你隔著記憶迷霧看不清,這時節硬要逼壓出年輕時看懂了什麼實在做不到。證據薄弱,然無論如何你...
目錄
0,只因為喜歡:自序
1,她有一座山
2,不能忘不能不忘
3,不然怎麼能夠承受
4,餘光
5,好美真美
6,成為塞尚
7,尋找塞尚
8,再
9,如果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
10,一個詩人的威尼斯
11,讀寫手記
12,旅行回來以後
13,何必驚動宇宙
14,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
15,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注
16,蒙田我的好友
附錄:
1,在兩端之間奔跑
2,沒一件事是單純的
3,與K散步
0,只因為喜歡:自序
1,她有一座山
2,不能忘不能不忘
3,不然怎麼能夠承受
4,餘光
5,好美真美
6,成為塞尚
7,尋找塞尚
8,再
9,如果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
10,一個詩人的威尼斯
11,讀寫手記
12,旅行回來以後
13,何必驚動宇宙
14,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
15,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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