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追
副總編輯丁名慶
隨機抽樣請教作家朋友們,提到古典詩詞,會想到哪一首,或者哪個句子?得到的答案,既令人意外(竟然是那首),又不那麼意外(果然是那首啊……),或繫於少年記憶,或僅是當下閃過的印象,還是興沖沖地自記憶裡翻找過濾,皆像詩人陳義芝回信時所言,「詩言志,寫和讀都是」;或如某種詩占,是心象、際遇或隱密性格反照。而我覺得最有意思,限於篇幅,不曾多問似也不須問的是:為何──這麼多年,那些字句,仍在心底的某個角落,閃閃發光?
只不過「為了某個目的(多半是考試)」背誦古典詩詞而非薰陶浸潤,大約是台灣戰後數代人求學時代的共同記憶,影響所及,若非形成多年懸念(或許這竟是一直有普及版解說詩詞的出版物問世的原因?),就是反作用的弄壞胃口,對文字的質感、聲響、形象、意義,乃至於與內在感通的聯繫,變得日益漫不經心。(比起詩詞的碎片,多年來老在腦海裡盤桓且不乏愧意的,是其中某些教者熱情傳授的表情與言語,以及他們偶爾不經意閃現的,對於寥寥回應的失落──我總莫名所以地聯想起王安石「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的句子)
但之於「老師們的老師」或白先勇、席慕蓉等「大師們的老師」葉嘉瑩先生來說,詩詞卻是她日常生活不可或分、不假外求的一部分了,她既長於教學,也熱愛創作,亦勤於研讀,更熟巧出神地藉著詩詞來指事紀事、酬贈憶往、抒懷敘景,簡直是她另一種極熟悉的,與世界應對溝通的高等話語系統了;而她以感性出發,結合傳記(對作者的認知)、史觀(文學史)、現代性(傳統中國詩文論加上西方現代理論)的知性研究方法,多年來確實開拓了中國古典詩詞的賞析格局,也留下許多深遠影響。
尤其她是真心誠意地喜歡詩詞,想要坦率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使詩人的心魂生命,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機會」;也把喜歡這些東西並向她求教的學子們,由衷當成老朋友一樣地對待──每句話都像個引路人善意提醒,像孩子持續地充滿好奇與熱情,像盛宴主人的邀請與款待。
她總盼望親近詩的朋友們,在詩的世界裡自在愉悅,受到美和善的照拂,興起各自的人生感發,「得到生生不已的生命」。
本期除了古典詩盛宴外,也有現代詩的新獻禮:推出「詩的復興」別冊,首期由楊照談商禽,以及羅智成新詩作〈黑衣儒家〉率先豋場,分別向經典與人文理想對話;作為隱密呼應,【特別刊載】周芬伶追訪龍瑛宗和他的棒球時代,【映像館】夏珍、石靜文自紀錄片《阿罩霧風雲》衍生念想,皆展開對於時代與人之處境複雜連動關係的究察思索。另外【攝影架】〈光影人生〉本刊攝影主編陳建仲呈現鏡頭下的心境,亦是對現實的深情凝目。兩篇小說:駱以軍〈隔壁的人〉,龔萬輝小說〈變身〉,彼此也彷彿對鏡──現實或者(創作的潛在熱望,或者欲望黑洞之)夢境,何者更不可觸更無可逃離?懸念的盡頭,豈無最純粹的,對人生的深情想望?
跨過十二個艱難的年頭(算算也恰是一個童蒙稚子從小學念畢高中),又是個全新的九月了。一百四十四期舊刊,我們還是常常跳躍地想起其間的某些人與事,幾乎都不足為外人道──但也無一不是創刊號裡自期,「不能忘卻」的(平常的、普通的事物,也是美好的、真愛且信仰的)事物。如此是否可能稍稍體會葉先生對於詩詞的摯愛心境、對學生的疼惜之情(十二年約僅是葉先生詩詞生命的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啊),我不敢妄加比附,但是在安靜的時刻裡細細咀嚼追想(且閃過張國榮那首〈追〉的歌詞),必定也能浮現幾個彷彿在暗夜中「曖曖內含光」,僅僅屬於自己的祕密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