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學生提綱挈領的指導
自由的閱讀
本書專重略讀指導,專供各中學國文教師參考之用。書中舉了六部書作例子,包含經籍、名著節本、詩歌、專集、小說各類,適合國中生、高中生閱讀。對於課內文章,「精讀」著重纖屑不遺、發揮淨盡的工夫;對於課外讀物,「略讀」著重提綱挈領、持之以恆的應用,二者皆為中學國文課教學最重要的指導方法。
作者簡介:
朱自清〈1898-1948〉
本名朱自華,1898年出生於江蘇東海,因家貧,四年的大學,三年即完成。讀北京大學時,是新潮社的創社成員,參與五四運動,1920年北京大學畢業,其中任教中學多所,1925年入清華大學教書,1931年在倫敦修讀英國文學和語言學。1948年胃病復發終以胃穿孔去世。
朱自清以散文聞名,朱自清的散文不僅以描寫見長,並且還在描寫中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他的寫景散文在現代文學的散文創作中佔有重要地位,他運用白話文描寫景緻最具魅力。
章節試閱
孟子
閱讀 孟子 ,可取兩種本子。一種是宋代朱熹的 孟子集注 。一種是清代焦循的 孟子正義 。兩種都有商務印書館的國學基本叢書本( 孟子集注 與 大學章句 、 中庸章句 、 論語集注 合稱 四書章句集注 ;中華書局也有;又,這四種是宋代以來至今通行的讀本,各地都有木刻本),後一種又有世界書局的諸子集成本,定價不高,而且容易買到。 四書章句集注 是朱熹一生心力所萃,其發揮處表示宋學的精神 宋學,指宋代的道學,也就是現代所謂哲學。朱熹是宋代的大哲學家,他注這四部儒書,實即發揮二程(程顥、程頤)與他自己對於儒家思想的認識,所以表示宋學的精神。他的訓詁考證雖不免有粗 闕略之處,還待後來好些專家給他正補;但就一般說,簡單扼要,篇幅不多,便於省覽。 孟子正義 是依據後漢趙岐 孟子章句 的注,逐一給它作詳密的疏,所採清代顧炎武以下六十餘家之說:「於趙氏之說或有所疑,不惜駁破以相規正;至諸家或申趙義,或與趙殊,或專翼孟,或雜他經,兼存備錄,以待參考。」(見 孟子篇敘 篇末疏中)。這是集大成的工作,一般批評都說它當得「精博」兩字。但篇幅繁多,訓詁考證又偏於專門,初學者未必能夠消化。現在不妨把 孟子集注 作為大家案頭閱讀的本子,而從圖書室中檢出一部 孟子正義 來,供偶爾的參考;能力較強,素養較深的同學,自可兼看正義。
參考書不擬多舉,只提以下四種。一是歷史課內所用的本國史課本。要讀 孟子 ,不可不明瞭孟子所處的時代;關於這一點,無論何種本國史課本,多少總有述及。二是馮友蘭的 中國哲學史 (商務印書館本)。這部書的第六章講孟子思想極簡要。閱讀古代所謂諸子,必然牽涉思想問題,這就關係到哲學。哲學不一定微妙難知;就簡單方面說,只是哲學家所抱的一種見解,「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已。所以,國文課內的閱讀,也可取關於哲學的書籍來作參考。三是錢穆的 論語要略 (商務印書館本)。這是一本研究 論語 也就是研究孔子的書;孟子自負繼承孔子,他的思想與孔子關係最密切,理解 論語 當然可以幫助理解 孟子 。但所以提出這本書,尤其重要的,在它的方法。 論語 只是散亂的記述孔子的言行,這本書卻從其中採輯相關的材料,分題研究;因為材料是本身的,排比在一起,其結論也就顯然可知,沒有穿鑿附會的弊病。這種研究方法,對於 孟子 也極為合適。四是裴學海的 古書虛字集釋 (商務印書館本)。 孟子 一書,雖與後代的文言相差不遠,但還有若干虛字,是後代文言所不常用的。這種虛字的訓釋, 孟子正義 收集得很齊備;恐怕一般同學無力看 正義 ,所以提出這一本書。其體例與字典相似;對於每一個虛字,從實例中歸納出若干訓釋來,在每一個訓釋之下,就列舉古書中的那些例句。只是各字的排列次第,與尋常字典不同;它不依各字的形體,按部首排列,而依各字的聲音,按音母編次。起初使用它,不免感覺不便;但音母實在並不難辨,少加注意,漸即熟悉,若是記得注音符號注音的人,一經指點便明白了。
以上所舉,除第一種外,通常認為大學適用的;拿來給高中同學參考,似乎是躐等。但所謂某種書適宜於某種程度的讀者,原是大概的說法;高中二三年的同學,距離大學的階段已經不遠,若能多努力,多用心,便是大學用書,又何嘗不可參考?況且這三種書都是現代人編撰的,條理明白,文字流暢,比較參考從前人編撰的書,閱覽上可以省力不少,理解上也有親切之感。這是提出它們來的又一層理由。
指導大概
孟子 一書,記載孟子一家的思想言論,與 荀子 、 莊子 等書同類,應當歸入「子」部。 漢書藝文志 、 隋書經籍志 、 舊唐書經籍志 都把它列在儒家,正是認孟子為諸子之中的一家。但是到了宋代, 孟子 一書卻被選拔出身,升到了「經」部。清代何紹基 東洲草堂 詩集中有〈寄題丁儉卿新獲嘉祐二體石經冊〉七言古詩一首,題目下記道:「丁儉卿舍人凡新得宋嘉祐二體石經三百七十餘紙,為易、書、詩、春秋、禮記、周易、孟子七經。玉海等書述汴石經,不言有孟子。表章亞聖,自此刻始。是足補史志之闕。」以前的石經不收 孟子 ,這嘉祐石經卻收了,可見把 孟子 歸入經部是從宋仁宗時候開始的。而南宋陳振孫作 直齋書錄解題 ,把 孟子 列入經類,是目錄家對孟子移易觀點的開頭。「經」字原指六藝(詩、書、樂、易、禮、春秋)而言(這樣用得最早的,當推 禮記 中的〈經解〉)。六藝都是孔子以前的舊籍,孔子教人,這些就是他的教科書。他教的時候,也許加點兒選擇,又或隨時引申,算是他的講義。後來人所說孔子刪正六經,情形大概如此。孔子以後的儒家效法孔子,繼續用六藝教人,而他家卻只講自己的思想學說,不講舊籍,因此,六藝就似乎是儒家所專有。到漢武帝時候,罷黜百家,專尊儒術,立詩、書、禮、易、春秋於學官(或說樂經其時已亡失,或說樂本沒有專書),定名為五經;於是「經」字開始含有特別高貴的意味。唐代以三禮(儀禮、禮記、周禮)三傳(左傳、公羊傳、穀梁傳)含詩、書、易為九經。唐文宗開成年間,在國子學刻石,又把 孝經 、 論語 、 爾雅 加進去,為十二經。到了宋代,如前面所說, 孟子 又被加進去,便成十三經。現在用平心的看法,經部書實在就是儒家的書;孟子雖是諸子之中的一家,但如陳振孫所說:「自韓文公稱『孔子傳之軻,軻死不得其傳』,天下學者咸曰孔孟,孟子之書,固非荀楊以降所可同日語也。」那麼被列入「經」都確是應該的。
孟子 又是 四書 之中的一部。朱熹取 禮記 中的〈大學〉、〈中庸〉兩篇,以配 論語 、 孟子 ,為作章句集注,定名為四書。他在 大學章句 的開頭記道:「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 論 、 孟 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他的〈中庸章句序〉說:「〈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聖,開來學,其功反有賢於堯舜者。然當是時,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而復得夫子之孫子思,則去聖遠而異端起矣。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於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互演繹,作為此書,以詔後之學者。」可見他編輯四書,宗旨在供給研究道學的人一套有系統的教科書。他的意思,先讀〈大學〉,懂了為學次第,才可以盡論、孟的精微;對於論、孟既能融會貫通,再讀〈中庸〉,才可以窮道學的旨趣(現在四書次第,〈中庸〉在〈大學〉之後,乃以篇幅多少排列,並非朱熹的原意)。這套教科書,元仁宗延祐年間開始據以取士,明代清代因仍不改,凡讀書的人必須誦習,勢力最為廣遍。因此,四書幾乎成為知識分子的常識課本,無論習行方面、思想方面、言語方面,都不免與它發生關係。現在讀 孟子 ,這一層也是應該知道的。
孟子 一書,漢人都以為孟子自作。司馬遷 史記 〈孟子荀卿列傳〉裡說:「孟軻……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 詩 、 書 ,述仲尼之意,作 孟子 七篇。」趙岐 孟子題辭 裡說:「孟子閔悼堯舜湯文周孔之業將遂湮微,……於是則慕仲尼,周流憂世,遂以儒道遊於諸侯,思濟斯民。由不肯枉尺直尋,時君咸謂之迂闊於事,終莫能聽納其說。……於是退而論集所與高弟弟子公孫丑、萬章之徒難疑答問,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書七篇。」這都說孟子如現在的教師一樣,自編講義,自訂學生所作的筆記,集合起來,成為一部學術講錄。到唐代韓愈,始以為其書出於弟子之手。韓愈〈答張籍書〉裡說:「孟軻之書,非軻自著;軻既 ,其徒萬章、公孫丑相與記軻所言焉耳。」這是說 孟子 一書只是學生的筆記集,孟子自己並沒有動筆。後人給後一說找證據,提出兩點。一點是: 孟子 書中,對於孟子所見諸侯大都稱謚,而諸侯之中,有可斷言死在孟子之後的(如魯平公),孟子決不能豫知他死後的謚;可證其書並非孟子自作。又一點是: 孟子 書中,對於孟子弟子大都稱「子」,這是尊稱,非師對弟子所宜用;可證其書並非孟子自作。對於前一點,有人解釋說,書是孟子自己所作,但後來又經弟子編定;當編定的時候,於當時諸侯,就其可知的,一律加謚,以便識別。對於後一點,有人解釋說,「子」是男子的通稱,不一定是尊稱,師對弟子也常用;在 孟子 書中,就有「子誡齊人也」、「我明語子」的話,都是孟子稱他的弟子可以為證。前一解釋是可能的,後一解釋是確鑿的;但只能證明那兩個證據不很堅強,並不能就此證明 孟子 書確係自作。大概自作的確據是找不到的;清代閻若璩 孟子生卒年月考 裡說:「論語成於門人之手,故記聖人容貌甚悉,七篇成於己手,故但記言語或出處耳。」也只是想像之辭 不記容貌,豈便是自作的確據?現在只能信從較古且較可靠的材料,如朱熹一樣,認為「史記近是」(見 孟子集注 卷首的〈孟子序說〉)。但有一點可以斷言的,就是:無論是孟子自作或弟子所記,其編撰工作總之出於一人之手,不像大多數的子書那樣,是一派中前後許多學者的著作的結集。這從文字方面看,便可以知道。朱熹說:「 論語 多門弟子所集,故言語時有長短不類處; 孟子 疑自著之書,故首尾文字一體。無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若是門弟子集,則其人亦甚高。」( 朱子語類 )。首尾文字一體,讀過 孟子 的人都有這種感覺;若不是出於一人之手,怎能一體呢?朱熹答人疑問,又說:「熟讀七篇,觀其筆勢,如鎔鑄而成,非綴緝所就也。」(宋代王應麟 困學紀聞 引)。非綴緝所就,也說明出於一手的意思。還有一層,私人著作的古書,據現在所知,最早是 論語 。 論語 是記言體,極為簡約。及到 孟子 、 莊子 等書,便由簡約的記言進而為鋪排的記言,更有設寓的記言;這是戰國諸子文體的初步。此後乃有不用記言體而據題抒論的,如 荀子 書中的一部分;這是戰國諸文體演進的第二步(以上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 引傅斯年說)。這也是文字觀點上的話;要把 孟子 與其他子書比較,應先有這樣的概念。
現在的 孟子 凡有七篇,是趙岐作 孟子章句 以後的本子。以前所傳的 孟子 卻有十一篇。趙岐 孟子題辭 裡說:「又有外書四篇 〈性善〉、〈辯文〉、〈說孝經〉、〈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與內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後世依放而託也。」後來傳孟子的都依據趙本,外書四篇於是亡失。但他書中稱引 孟子 的話,為七篇中所沒有的,現在還可以見到。清代顧炎武 日知錄 裡說:「 史記 、 法言 、 鹽鐵論 等所引 孟子 ,今 孟子 書無其文,豈俱所謂外篇者邪?」大概是不錯的。至於七篇編排的次序,趙岐以為具有意義的。他在 孟子篇敘 裡說:「孟子以為聖王之盛,惟有堯舜,堯舜之道,仁義為上;故以梁惠王問利國,對以仁義為首篇也。仁義根心,然後可以大行其政;故次之以公孫丑問管晏之政,答以曾西之所羞也。政莫美於反古之道,滕文公樂反古;故次以文公為世子,始有從善思禮之心也。奉禮之謂明,明莫甚於離婁;故次之以離婁之明也。明者當明其行,行莫大於孝;故次以萬章問舜往於田號泣也。孝道之本,在於情性;故次以告子論情性也。情性在內,而主於心;故次以盡心也。盡己之心與天道通,道之極者也;是以終於盡心也。」這樣從散亂之中看出個條理來的辦法,大概模仿 易經 的〈序卦〉」,說得通時,未嘗不新奇可喜。但這完全依據主觀,只是讀者的一種看法,絕非作者當時編排的原意。現在不用主觀的眼光,那麼, 孟子 每篇中的各章以及七篇的次序,只能說是大概以類相從,從政治經濟的實跡方面進到心性存養的抽象方面。〈梁惠王〉篇、〈滕文公〉篇中,大都是與當時諸侯及人事的談話;〈萬章〉篇中,大都談堯舜禹湯以及孔子的故事;〈離婁〉篇、〈盡心〉篇,彙集許多短章:所以說它大概以類相從。在前面的幾篇中,談政治經濟的話居多,一貫的宗旨在闡明「王政」;到第六篇〈告子〉,卻有許多章發揮對於「性」的見解,第七篇〈盡心〉開頭一章便說盡心知性;所以說它大概以政治經濟的實跡方面進到心性存養的抽象方面。而第七篇〈盡心〉的末了一章,說從堯舜到孔子,每「五百有餘歲」而有「知」道的聖人出世:以下接說孟子自己所處的時地:「去聖人之世,若孔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結末說:「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歎息沒有人繼孔子而起,隱然以繼承孔子之業為己任。這一章表明自家宗旨,與他書的「自敘」性質相近;編在末了,卻不能說它沒有意義。總之, 孟子 書的編排,並沒有嚴密的邏輯的次序,所以不必按著次序一章章的讀;為充分了解起見,還是顛亂了次序,把相關各章(如論「王政」的各章、闡明「民為貴」的各章)作一次讀,來得有益。
一
孟子的出處, 史記 〈孟子荀卿列傳〉記載得很簡略,生卒也不詳。後來經許多人考證,其說互有異同。大概他先事齊宣王,後見梁惠王、梁襄王,又事齊宣王;年壽很高,在八十歲以上,卒於距今二千二百三十年前後。他那時代是所謂戰國之世。我國古代,從春秋到漢初,是社會組織的大改變時期。在春秋以前,社會上顯分兩個階級,一是貴族,一是庶人。貴族之中又有層層階級,都握有政治權與經濟權,而且世代相襲;庶人只是貴族的奴僕,平時替貴族服種種勞役,戰時便替貴族打仗拚命。這在當時人的意念中,認為當然之事,故而大家相安過去。可是到了春秋之世,貴族階級開始崩壞了。其時諸侯上僭於天子,卿大夫上僭於諸侯,陪臣也上僭於卿大夫;貴族階級不能各自守其階級的制限,本身就大亂起來。同時庶人崛起而為大地主、大商人,他們有了經濟上的勢力,也便有政治上的勢力,足以威脅貴族。這是個全新的局面,以前不曾有過。有心人遇到了,自然要精思深慮,求得一個有條理的理論,以為自己及他人應付這新局面的標準。所謂諸子書,就是這樣來的;諸子都是處在新局面中的有心人。社會組織的大改變,到漢代而漸漸停止,對於由自然趨勢產生出來的新制度,大家又能相安;於是諸子也就沒有了。以上說明我國古代特別有「諸子爭鳴」這個現象的原因。再說處在新局面中的有心人,孔子是最早的一個;他卻是擁護舊制度的。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 裡說:「在一社會之舊制度日即崩壞之過程中,自然有傾向於守舊之人,目睹『世風不古,人心日下』,遂起而為舊制度之擁護者,孔子即此等人也。不過在舊制度未搖動之時,只其為舊之一點,便足以起人尊敬之心;若其既已動搖,則擁護之者,欲得時君世主及一般人之信從,則必說出其所以擁護之之理由,與舊制度以理論上的根據。此種工作孔子已發其端,後來儒家者流繼之。」「為舊制度之擁護者」、「與舊制度以理論上的根據」,這兩語說明瞭孔子的精神,也就是儒家的精神;現在讀 孟子 書,應當特別記住。孟子距離孔子一百多年,其時思想界情形,與孔子時候有所不同。在孔子時候,還沒有其他有勢力的學派,與孔子對抗;及到孟子時候,思想派別已極複雜。他惟恐「孔子之道不著」(〈滕文公下〉「外人皆稱夫子好辯」章),所以對於他派的學說,盡力攻擊;除他自己明說的「距楊墨」(同在前章)以外,又駁斥「為神農之言者許行」(〈滕文公上〉「許行」章),崇拜公孫衍、張儀的景春(〈滕文公下〉「公孫衍張儀」章)、譏諷他的淳于 (〈離婁上〉「男女授受不親」章、〈告子下〉「先名實者為人也」章)、主張薄稅自誇有水利經驗的白圭(〈告子下〉「吾欲二十而取」章、「丹之治水也愈於禹」章)等人的主張或議論;對於法家、名家、陰陽家、兵家等,也都有反對的論調(「省刑罰」 〈梁惠王上〉「晉國天下莫強焉」章 抵拒法家言;「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歟?」 〈告子上〉「生之謂性」章 抵拒名家言;「天時不如地利」 〈公孫丑下〉「天時不如地利」章 抵拒陰陽家言;抵拒兵家言的篇章尤其多,這裡不列舉了。) 孟子 書幾乎是一部辯論集,這是孟子所處的時代使然。而他辯論的一貫精神,只是擁護舊制度,「與舊制度以理論上的根據」。
孟子以為舊時的政治經濟制度都是要得的,他把它稱為「仁政」或「王政」或「王道」;而當世的各國紛爭,民生困苦,全由於諸侯不能行那種「仁政」,一般「游事諸侯」發言立說的人不懂得那種「仁政」。在事實上,舊時的政治經濟制度只是自然趨勢的產物,不一定含有什麼道理;可是,他要把它作為當世的標準,自當說出道理來。這種道理是他想像出來的,推論出來的,不盡是舊制度的本真;用現在的說法,是他個人的「心得」,而不是「客觀的敘說」;他講堯舜禪讓(〈萬章上〉「堯以天下與有諸」章),井田制度(〈滕文公上〉「滕文公問為國」章),以及解釋故事,稱引詩書,無不如此。「仁政」為什麼要得?因為王者「以德行仁」(〈公孫丑上〉「以力假仁者霸」章),一切施為都為民眾著想,顧到民眾的全部利益。民眾為什麼這樣怠慢不得?因為「民為貴」(〈盡心下〉「民為貴」章)。他用這些道理來解釋舊制度,這些道理其實是他的新理論。在孔子並不看輕霸者,對於齊桓公與管仲,曾經深表讚美( 論語 〈憲問〉篇);孟子卻不惜說得歪曲一點,「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梁惠王上〉「齊桓晉文之事」章),政治分為「王」「霸」兩種,貴王而賤霸。在孔子主張正名,只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論語 〈顏淵〉篇),處什麼地位的人各盡他應盡的本分;孟子卻更進一步,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湯放桀」章),不盡君的本分的人簡直不是君,不妨誅滅他。從他「民為貴」與「仁政」為民的觀點,自不得不達到這樣的結論。孔子自稱「述而不作」( 論語 〈述而〉篇),孟子師法孔子也是述而不作;其實他們並非不作,並非沒有自己的新見解;只是以述為作,在稱說古制,傳述舊聞的當兒,就將自己的新見解參和其中而表達出來。孔子把春秋的「書法」歸納為「正名」兩字;孟子把舊時的政治經濟制度描寫成為民的「仁政」。從他們依據舊材料之點來說,那是「述」;從他們將舊材料理論化之點來說,便是「作」了。儒家給予後代的影響,在其「述」的方面小,在其「作」的方面大;換句話說,古制與舊聞的本身,對後代並沒多大影響,其影響後代極大的,乃是儒家對古制與舊聞所加的理論。自從孟子把政治分為「王」「霸」兩種,直到如今,談政治的人的心目中常常存著這種區別:無論國體是什麼,政體是什麼,總覺得「王道」是值得仰慕的,「霸道」是不足齒數的。可見孟子理論影響後代的大了。
「仁政」為什麼必須施行?又為什麼能夠施行?這是孟子所必須說明的。他主張「仁政」,目的原在遏止當世的紛亂,解除民生的困苦;用現在的說法,他抱著一腔救世的熱誠。若不說明這兩點,怎能得到人家的信從?若不能得到人家的信從,又怎能達到他的目的?他說明這兩點,把根據完全放在人的心理方面。他說: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公孫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社會紛亂,民生困苦,是「不忍人之心」所難堪的;所以「仁政」必須施行。這種心是人人皆有的,只要根據了這種心,發揮出來便是「不忍人之政」,便是「仁政」;所以「仁政」能夠施行 非但能夠施行,而且容易得很,一定辦到,「可運之掌上」。他因齊宣王不忍見一條牛「觳觫而就死地」(〈梁惠王上〉「齊桓晉文之事」章),便斷定他可以「保民而王」,意思就是如此。這可以說,他要說明他的政治見解才有他的心理見解;也可以說,他根據他的心理見解才有他的政治見解。總之,他的政治見解與心理見解是一貫的。在心理見解方面,他發揮得更為深廣。因「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自然見得人性都善。從性善之說推行開來,便構成了他關於修養方面以及崇高人格的一套理論。
孟子說: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公孫丑上〉「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怵惕惻隱之心」就是現在所謂同情心,並無所為,而自然流露。以下接著說: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對於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沒有如對於惻隱之心那樣舉出例證;但他的意思,必以為這三種心也是並無所為,而自然流露,看「由是觀之」一語便可推知。他說過「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離婁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章)。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便是那「幾希」的部分。所以說沒有這四種心就不是人。以下接著說: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猶其有四體也。」
這「端」字可以比做萌芽,植物有萌芽,乃是自然機能,只需營養得宜,不加摧殘,自會發榮滋長;人的「四端」正與相同,像四體一樣,「我固有之也」(〈告子上〉「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章)只須「擴而充之」,不為「自賊」,自會完成具有仁義禮智四德的崇高的人格。人人皆有「四端」,是 孟子 性善之說的根據。但事實上確有不善的人,這由於他們不能擴而充之,不把「四端」積極發展的緣故。所以他說:
「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蓗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同在前章)
「才」就是現在所謂本質,指人人有善性而言;一般人不能發展他們的本質,「舍則失之」,便流於惡;善與惡之間,才有倍蓗乃至計算不清的距離,因此,光是有這「四端」,而任其自然,是不行的;人要合於所以為人的道理,而不致同於禽獸,必須「盡其才」,擴充這「四端」。這是孟子對於修養的根本觀點。修養到了極致,當然是崇高的人格;可是,依他的說法,「聖人與我同類者」(〈告子上〉「富歲子弟多賴」章);「堯舜與人同耳」(〈離婁下〉「王使人瞷天子」章),聖人真有崇高的人格,堯舜是他心目中的標準聖人,卻說得這麼平常,毫不希奇,見得聖人也不過擴充到了家,無論什麼人原都可以擴充到家的。
以上所說,大部分根據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 ,為篇幅所限,只能扼要提出;諸同學要知道得詳細,可以參看原書。但讀 孟子 一書,有了上述的一些概念也就夠了。孟子的政治見解與心理見解是一貫的,無非從人性本善的觀點出發。記住了這一層,讀他的二百幾十章便能左右逢源,而不至於迷離恍惝,不明白他何所為而云然。不過,剛著手讀過三遍,只能知道孟子思想的大概而已,決不能說已經讀通了 孟子 ;往後每多讀一回,必將多一分瞭解,多一層領會,其瞭解與領會的增多且將永無止境。這不但讀 孟子 書如此,讀古典或具有永久價值的文學作品,大都如此。因為這些東西不比數學的定理或化學的方程式,除非不懂,要懂就完全懂;這些東西是要用生活經驗去對付的,生活經驗愈豐富,愈能夠咀嚼其中的意味。一個人的生活經驗沒有止境,所以一部古典或文學作品,可以終身閱讀而隨時有心得。 孟子 書是宋代以來勢力很廣遍的一部古典,幾乎成為知識分子的常識課本,諸同學現在讀它只是個開端,將來自當隨時讀它。抱著拘泥的態度讀它當然流為迂腐(如相信今世必須有仁者出來王天下才行),但抱著融通的態度讀它卻是真實的受用(如相信人必須合於所以為人的道理)。
孟子 七篇,據今本共三萬五千二百二十六字,諸同學要以兩個月的課外略讀時間完全仔細讀過,事實上恐怕辦不到。那只好取尤其重要的來讀,如與當時諸侯人士論仁政的,以及發揮性善之說的若干章。讀的時候,須認定兩個目標:一是知道孟子思想的大概;一是藉此養成閱讀雖古而並不艱深的文言的能力。知道某人的思想,當然不就是信從某人的思想;但知道得既已真切,把自己的生活經驗來印證,又覺此時此地仍還適合的時候,便不妨信從。古典之中, 孟子 的文學較易通曉,議論的發展,語調的呼應,都與現在人相近;超曠飄逸的文字如 莊子 ,簡奧費解的文字如 墨經 ,儘可以讓具有哲學興趣的文學者與考據者去研究,一般人不一定要閱讀;而如 孟子 那樣的文字,卻是受教育的人所必須通曉的。若還不能通曉,就可以說不懂文言,吃虧自不必說。 以上是對於兩個目標的說明。
前面說過把相關的各章作一次讀的話。所謂相關的各章,就是各章同屬於某一個題目的意思。題目由讀者的觀點而定;對於 孟子 的二百幾十章,可取的觀點無數,所以題目也無數,各章的組合方式也無數。現在只能舉一個例子來說。孟子對於修養,根本見解在擴充「四端」,其擴充的條目怎樣呢?這便是一個觀點,一個題目。假如擇定了這個題目,至少得把以下各章排比起來讀。〈公孫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說明人皆有「四端」,〈告子上〉「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章也說明人皆有「四端」;前章以「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作結,僅說及能否擴充的後果;後章卻有「弗思耳矣」與「求則得之,舍則失」的話,見得那些不能擴充的人,其病在於「弗思」。能思便能擴充,〈告子上〉「公都子問曰」章即說明此意。那章裡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人有與禽獸同具的「耳目之官」,又特別有禽獸所不具的能思的「心之官」;「心之官」當其職而能思,「耳目之官」就不為外物所蔽,善端自能盡量擴充了。因此,講求擴充,從消極方面說,必須寡欲,必須求放心。前一層意思見〈盡心下〉「養心莫善於寡欲」章,後一層意思見〈告子上〉「仁人心也」章。從積極方面說,必須慎於擇術,存心為仁;這可看〈公孫丑上〉「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章。必須把「有所不忍」、「有所不為」的心推廣開來,遍及於「所忍」、「所為」;這可看〈盡心下〉「人皆有所不忍」章。必須在倫常之間實踐,使善端自然擴充,各方面都無欠缺;這可看〈離婁上〉「仁之實事親是也」章。必須在實踐上辨別人的「所欲」、「所惡」到底是什麼,抱持著「舍生而取義」的精神;這可看〈告子上〉「魚我所欲也」章。而〈萬章下〉「一鄉之善士」章所說的「尚友」古人,〈公孫丑上〉「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章所說的「與人為善」。也是講求擴充的人應有的事兒。在擴充的過程中,要在「自得」,才可以「取之左右逢其源」;這可看〈離婁下〉「君子深造之以道」章。又要在繼續不間斷,才可以積久而成熟,這可看〈盡心下〉「孟子謂高子曰」章。擴充而不得所欲,譬如我愛人而人不愛我,我敬人而人不敬我,那不必怨人,只當向自己方面加功,「反求諸己」;〈公孫丑上〉「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章,〈離婁上〉「愛人不親反其仁」章,〈離婁下〉「君子所以異於人者」章,都說到這層意思。「反身而誠」,如〈離婁上〉「居下位而不獲於上」章所說,「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到得這個地步,便如〈滕文公下〉「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章與〈盡心上〉「孟子謂宋句踐曰」章所說,無論「達」或「窮」,「得志」或「不得志」,總之無往而不善;又如〈盡心上〉「萬物皆備於我矣」章所說,人生的「樂莫大焉」。 與前面所舉的題目有關的,除了這裡所指出的各章,當然還有;這裡只是個簡約的組合罷了。這樣把若干章貫串起來讀,比較單讀一章易於了悟,且也富有趣味。貫穿起來必須有一條線索,那線索便是讀者的理解力,理解若不透切,貫穿起來就將流於穿鑿,那非但不能增進了悟,反而把自己攪糊塗了。因此,讀的時候該分兩個步驟:每章仔細體會,理解它的要旨,是前一個步驟;然後把相關各章貫穿起來,看出它們彼此照應、互相發明之點,是後一個步驟。古典原不妨閱讀一輩子;現在閱讀 孟子 ,取兩個步驟,實在不是徒勞無益之舉。
二
前面說過, 孟子 書是鋪排的記言體,其中更有設寓的記言。所謂鋪排,就是說得暢達詳盡;惟恐對方不感動,不瞭解,不相信,故用暢達詳盡來取勝。這在較長的各章都可以看出。其所用方法,一種是逐層疏解。如〈梁惠王上〉「孟子見梁惠王」章中「萬乘之國弒其君者」、「不奪不饜」若干語,只是上文「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的意思,不過說得更明白一點。又如〈告子下〉「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章開首提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三個判斷,以下便逐一說明,說明完畢而文字也完畢。又如〈滕文公上〉「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章說「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便接上「當堯之時……」一段,這不過是「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的實例,為上文「勞心者治人」的解釋;以下說了陳相倍他的師,便接上「昔者孔子沒有……」一段,這不過說倍師是要不得的,藉以襯托出陳相的荒唐。
第二種方法是不憚反覆 說了正面,再說反面;說了反面,又回到正面。如〈梁惠王下〉「莊暴見孟子」章曰論樂,「今王鼓樂於此……」,「今王田獵於此……」。先從「不與民同樂」的方面說;接著反過來,「今王鼓樂於此……」,「今王田獵於此……」,又從「與民同樂」的方面說。又如〈公孫丑上〉「仁則榮」章先提出「仁則榮,不仁則辱」的原則,以下「今惡辱而居不仁」與原則不相應,是反面;「如惡之,莫如……」才與原則相應,是正面;可是「今國家閒暇……」,又說到反面去了。
第三種方法是多用排語。如〈梁惠王上〉「齊桓晉文之事」章的「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煖不足於體與?抑為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聞於耳與?便嬖足使令於前與?」列舉種種嗜欲。又如〈梁惠王下〉「所謂故國者」章從「左右皆曰賢」到「然後殺之」,語作三排,其意無非說任賢誅罪,一切得從民意。又如〈公孫丑上〉「人皆有不忍人心」章從「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從「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到「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書中說及仁義禮智的地方,往往作排語,不可盡舉。
第四種方法是插入譬喻 用具體的事例來顯明抽象的理論。如〈梁惠王上〉「齊桓晉文之事」章的「緣木而求魚」,〈梁惠王下〉「為巨室」章的「教玉人彫琢玉」,〈公孫丑上〉「仁則榮」章的「惡溼而居下」,〈滕文公上〉「滕定公薨」章的「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都是單純的譬喻。又如〈梁惠王上〉「寡人之於國也」章以戰喻為政,同篇「齊桓晉文之事」章以力舉百鈞,明察秋毫喻仁心足以王天下,〈公孫丑下〉「孟子平陸」章以受人之牛羊喻牧民,〈滕文公下〉「戴盈之曰」章以攘雞喻關市之征,都用譬喻來啟發對方,使對方自然領悟,不得不首肯作者所持的理論。
第五種方法是償言申明。如〈梁惠王上〉「王曰叟」章的答語,開頭說「何必曰利」,結尾又說「何必曰利」。〈滕文公下〉「外人皆稱夫子好辯」章的答語,開頭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結尾又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應用以上五種方法,文字自然見得暢達詳盡,與日常談話差不多了。現在,一個善於談話的人的言辭,或一個善於演說的人的講辭,聽者覺得暢達詳盡;如果留意一下,便知道多少與這裡所說的五種方法有關。至於所謂設寓,與上面所舉譬喻例子兩類之中的後一類相近;但並不明白表示說的是譬喻,彷彿那故事真有事似的;這便是寓言。〈公孫丑上〉「夫子加齊之卿相」章的「宋人偃苗」,〈離婁下〉「齊人有一妻一妾」章的「齊人乞墦」,都是例子。說了宋人偃苗的故事,以下便說「助長」無益而有害;說了齊人乞播的故事,以下便說求富貴利達而不以其道的可羞。這樣把設寓的意思點明,是寓言的原始的形式。
孟子 文字傾向於鋪排,而其書是記言體,可見孟子當時的說話本來就那麼鋪排。這是時代的影響。那時候遊說之風大盛,遊士立談可以取卿相,全靠辯論的技術,暢達詳盡,說得人動聽。孟子雖自視甚高,不屑將自己排在遊士的隊伍裡;可是他要「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滕文公下〉「外人皆稱夫子好辯」章),就不得不與遊士一樣,利用辯論的技術;一利用,自然走入鋪排一路了。他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可見他自己也承認,他的說辭與遊士的辯是相仿的;不過遊士的辯為的富貴利達,他的辯為的「不得已」,是二者的分別。大概辯論不會十分渾厚,多少要露點兒鋒芒。朱熹 孟子集注 卷首的孟子序說裡,記著程子的話說:「孟子有些英氣;纔有英氣、便有圭角;英氣甚害事。如顏子便渾厚不同。」這是在修養的造詣上所下的批評。現在不比較二人修養的造詣,單說 孟子 的文字,其英氣是極易感覺到的。英氣何從而來:就在於孟子好辯,具有遊士的舌鋒。
就學習語文的觀點說,暢達詳盡的具有英氣的文字,與簡約渾厚的文字,雖不能說二者有優劣之判,入手卻有難易之不同,讀了見效,也有遲速的分別。這就是說,前一類文字,閱讀比較容易;要增進語文方面的素養,也以閱讀前一類文字比較方便。現在讀 孟子 ,如果不是敷衍塞責的讀,而是認認真真的讀,其效果至少可以使思路開展,言辭順適,沒有枯窘、梗阻的毛病。尤其因為 孟子 文字與現在人說話相近,如果翻譯為白話,大都與口頭的白話差得不遠,所以易於得到上述的效果。最好能夠熟讀,不去強記,而自然背誦得出。通體熟讀也許不容易辦到,選定其中較長的若干章,把它熟讀,卻是必要的。
孟子 文字雖說與現在人說話相近,卻也有些字句是後來文言中所不常用的。如「願比死者一洒之」(〈梁惠王上〉「晉國天下莫強焉」章)的「比」字,作「為」字、「代」字解;「君為來見也」(〈梁惠王下〉「魯平公將出」章)的「為」字,作「將」字解;「夫子加齊之卿相」(〈公孫丑上〉「夫子加齊之卿相」章)的「加」字,作「居」字解;這些都不可滑過,致文義含糊;若仔細看注釋,體會語意,自也不致含糊。又如「則苗浡然興之矣」(〈梁惠王上〉「孟子見梁襄王」章)的「之」字,不作代名詞用而與助詞「焉」字相當;「吾不惴焉」(〈公孫丑上〉「夫子加齊之卿相」章)的「焉」字,不作表決定的助詞用而與表反詰的助詞「乎」字相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滕文公上〉「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章)的「舍」字,作「止」作「不肯」解都很牽強,而作「任何」作「什麼」解,同於現在的「啥」字(見 責善 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李行之〈孟子書中之方俗語〉),便非常順適;這些也須仔細揣摩,才能得其神情。又如「苗則槁矣」(〈公孫丑上〉「夫子加齊之卿相」章),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苗可枯了」或「苗卻枯了」;「木若以美然」(〈公孫丑下〉「孟子為卿於齊」章),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棺木彷彿太好了一點似的」;「人之有道也」(〈滕文公上〉「其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章)同於「人之為道也」,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人的情形是這樣的」;這樣用貼切的今語來理解,便見得較生的句式都是生動有致的了。
楊樹達 高等國文法 的總論裡說:「從孔子到孟子的二百年中間,文法的變遷已就很明顯了。孔子稱他弟子為『爾』、『汝』,孟子便稱『子』了。孔子時代用『斯』,孟子時代便不用了。〈陽貨〉稱孔子用『爾』,子夏曾子相稱亦用『爾』、『汝』,孟子要人『充無受兩汝之實』(〈盡心下〉「人皆有所不忍」章),可見那時的『爾』、『汝』已變成輕賤的稱呼了。」這是讀孟子書注意到文法方面的例子。又如稱名, 論語 中無論他稱自稱,往往於單名之下加個助詞「也」字,以表提示,「回也」、「賜也」、「由也」、「雍也」,不一而足; 孟子 中卻極為少見,僅有「求也為季氏宰」(〈離婁上〉「求也為季氏宰」章)、「軻也請無問其詳」(〈告子下〉「宋牼將之楚」章)等幾處。在對話裡,自稱名字的有「克告於君」(〈梁惠王〉「魯平公將出」章)、「丑見王之敬子也」(〈公孫丑下〉「孟子將朝王」章)、「比非距心之所得為也」(同篇「孟子之平陸」章)、「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同篇「充虞路問曰」章)、「丹之治水也愈於禹」(〈告子下〉「丹之治水也愈於禹」章)等例子;可是稱呼對手,便用代名詞「子」字而不直呼其名。這可以看出語氣與稱謂的變遷。又如「然」字、「如」字,同樣可以作形容詞副詞的語尾,但論語以用「如」字為多,孟子以用「然」字為多。 論語 中這種用法的「如」字,最多見於〈鄉黨〉篇,他如「翕如也,……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八佾〉篇),「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述而〉篇),「誾誾如也,……行行如也,……侃侃如也」(〈先進〉篇)都是。用「然」字的,只有「斐然成章」(〈公冶長〉篇),「顏淵喟然歎曰」(〈子罕〉篇)、「硜硜然小人哉」(〈子路〉篇)等少數幾處。 孟子 中這種用法的「然」字,如「填然鼓之」(〈梁惠王上〉「寡人之於國也」章),「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同篇「孟子見梁襄王」章),「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梁惠王下〉「莊暴見孟子曰」章),「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公孫丑下〉「孟子謂蚳 曰」章),「予然後浩然有歸志」、「悻悻然見於其面」(同篇「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章),「使民盻盻然終歲勤動」(〈滕文公上〉「滕文公問為國」章),「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同篇「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章),「夷子憮然為閒曰」(同篇「墨者夷之」章),「如其自視欿然」(〈盡心上〉「附之以韓魏之家」章)都是。用「如」字的,只有「則皇皇如也」(〈滕文公下〉「周霄問曰」章),「驩虞如也,…… 如也」(〈盡心上〉「霸者之民」章)等少數幾處。兩書這兩個字,規律實相一致,就是:在語中用「然」,在語末用「如」,又加上個助詞「也」字。但從多用少用上,也就可以看出孟子時代的語言習慣與孔子時代不盡相同了。以上不過略發其凡。諸同學如能自定觀點,將 孟子 書作文法方面的研究,是很有意思的事兒;而且可研究處不會嫌少的。
顧炎武 日知錄 (卷十九)裡說: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公孫丑下〉「孟子致為臣而歸」章)此不須重見而意已明。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離婁下〉「齊人有一妻一妾」章)
有饋生魚於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萬章上〉「詩雲娶妻如之何」章)此必須重疊而情事乃盡。此孟子文章之妙。
這是讀 孟子 書注意到文字技巧方面的例子。
又如「殺人以挺與刃,有以異乎?……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梁惠王上〉「寡人願安承教」章),「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梁惠王下〉「王之臣」章),都是遠遠引起,漸入題旨,對方感媿而無所逃遁。又如「伊尹以割烹要湯」章(〈萬章上〉)描寫伊尹對於出處的心理,「伯夷目不視惡色」章(〈萬章下〉)描寫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四人各不相同的品格,都有抓住要點、傳神阿堵的好處。諸同學如能按此類推,也將會有不少的心得。
史記菁華錄
讀 史記菁華錄 ,不可不知道 史記 的大概。 史記 的作者司馬遷的傳敘,有 史記 的末篇〈自序〉。那篇歷敘他的家世,傳述他父親的學術見解和著述志願,又記載他自己的遊覽各地和繼承先志,然後說到 史記 的編例和內容。 漢書 裡的〈司馬遷傳〉,就直鈔那篇的原文,不過加入了「遷報任安」的一封書信罷了。現在為便利讀者起見,作司馬遷傳略如下:
司馬遷,字子長,生於龍門(龍門是山名,在今山西省河津縣西北,陝西省韓城縣東北,分跨黃河兩岸,形如門闕)。他的生年有兩說:一說是漢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一四五年),一說是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相差十年;據近人考證,前一說為是。他的父親談,於各派學術無所不窺,當武帝建元元封之間,為太史令。談死於元封初年(元封元年當公元前一一○年),遷即繼職為太史令。因此, 史記 中稱父親,稱自己,都作「太史公」(〈天官書〉裡有「太史公推古天變」一說,〈封禪書〉裡有「有司與太史公祠官寬舒議」、「太史公祠官寬舒等曰」兩語,其中的「太史公」,和〈自序〉前篇用了六次的「太史公」,都是稱父親;各篇後面「贊」的開頭「太史公曰」的「太史公」,都是稱自己。官是太史令,為什麼稱「太史公」呢?關於此點,解釋很多。有的說;「太史公」是官名,其位極尊;駁者卻說, 漢書 〈百官公卿表〉中並沒有這個官。有的說,稱「令」為「公」,同於邑令稱「公」;駁者卻說,這是僭稱,用來稱呼別人猶可,那裡有用來自稱的?有的說,遷尊其父,故稱為「公」;駁者卻說,明明自稱的地方也作「公」,為什麼對自己也要「尊」?有的說,尊父為「公」,是遷的原文,尊遷為「公」,是後人所改;駁者卻說,後人這一改似乎有點愚。有的說,這個「公」字並沒有特別表示尊重的意思,只如古代著書,自稱為「子」或「君子」而已;此說用來解釋稱父和自稱,都比較圓通,但得其真際與否,還是不可知)。遷在青年時期出去遊覽;〈自序〉裡說: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 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黃河、長江流域的大部分,他都到過。回來之後,作「郎中」的官。元封元年,「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便又遊覽了西南地方。及繼任了太史令,於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開始他的著作。〈自序〉裡說:
「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於是論次其文。」
可見他從事著作為的是繼承先志。「論次其文」是就舊聞舊文加以整理編排的意思;他既受了父親的薰陶,又讀遍了皇室的藏書,觀察了各地的山川風俗,接觸了在朝在野的許多人物,自然能夠取精用宏、肆應不窮。天漢二年(公元前九九年),李陵與匈奴戰,矢盡力竭,便投降了匈奴。消息傳來,一班朝臣都說陵罪很重;武帝問到遷,遷獨替李陵辨白。他說:
「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驅保妻子之臣,隨而媒 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見 漢書 〈李陵傳〉,〈報任安書〉中也提到這一層,大致相同)
這是說李陵人品既好,將才又出眾,戰敗是不得已,投降是有所待。武帝以為遷誣罔,意在誹謗貳帥將軍李廣利(那一次打匈奴,李廣利將三萬騎,為主力軍,但沒有與單于大軍相遇,因此少有功勞),並替李陵說好話;便治他的罪,處以最殘酷的腐刑(割去生殖器)。這不但殘傷了他的身體,同時也打擊了他的精神;〈報任安書〉中說:
「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 慨之士乎!」
從這些話,可知他的羞憤和傷心達到了何等程度。受刑之後不久,他又作「中書令」的官。對於著作事業,還是繼續努力;〈報任安書〉中有:
「所以隱忍茍活,幽糞士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 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的話,說明了他在痛苦之中,希望立言傳世,垂名於久遠的心理。接著就說:
「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寫這封書信的時候,既說了「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的話,又有了「百三十篇」的總數,他的初稿大概已經完成了。這封書信,據近人考證,作於征和二年(公元前九一年);其時遷從武帝幸甘泉。甘泉在今陝西省淳化縣西北,距長安西北二百里,所以書中說「會東從上來」;次年正月武帝要幸雍,遷也將從行,所以書中說「僕又薄從上上雍」(「薄」是「近」和「迫」的意思,也就是「立刻要」)。如此說來,他的著作,從開始著手到初稿完成,共占了十幾年的時間;一部開創的大著作,十幾年的工夫自然是要的。他的死年不可知,大概在武帝末年或昭帝初年(武帝末年當公元前八七年);年齡在六十歲左右。
指導大概
司馬遷所著的書,他自己並不稱為「史記」。原來「史記」這個名詞,在古代是記事之史的通稱。這在司馬遷書裡,就有許多證據。如〈周本紀〉裡說:「周太史伯陽讀史記曰:『周亡矣!』」這「史記」指周室所藏的記事之史;〈孔子世家〉裡說孔子「因史記,作春秋」,〈十二諸侯年表序〉裡說孔子「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這「史記」指孔子所見的記事之史:〈自序〉裡說:「諸侯相兼,史記放絕」,〈六國年表序〉裡說:「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這「史記」指各國所有的記事之史;〈天官書〉裡說:「余觀史記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無出而不反逆行。」這「史記」指漢代的記事之史,從「百年之中」一語可以推知;〈自序〉裡說:「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這「史記」兼指漢代、秦代秦國(秦記獨存,見〈六國年表序〉),及殘餘的各國的記事之史,這些都是他著書的參考資料。司馬遷沒有把「史記」這個通稱作為自己的書的專名,也沒有給自己的書取一個統攝全部的別的專名;他在〈自序〉裡,只說「著十二本紀,……作十表,……作八書,……作三十世家,……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而已。班固撰 漢書 ,其〈藝文志〉承沿著劉歆的〈七略〉,稱司馬遷書為「太史公百三十篇」,沒有「書」字。他的父親班彪論史家著述,將太史公書與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並舉(見 後漢書 〈班彪傳〉)。這可見在班氏父子當時,還沒有把司馬遷書稱為「史記」;但范曄 後漢書 〈班彪傳〉的 述語中,卻有「司馬遷著史記」的話。據此推測,「史記」成為司馬遷書的專名,該是起於班范之間,從後漢到晉宋的時代。
一
史記 一百三十篇,就體例而言,分為五類,就是:「本紀」、「表」、「書」、「世家」、「列傳」。「本紀」記載帝王的事蹟,從五帝(黃帝、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到漢武帝,有年的分年,沒有年的分代。「表」編排各代的大事,年代已經不可考的作「世表」,年代可考的作「年表」,變化太劇烈的時候作「月表」;並表列漢興以來侯王的封立和將相的任免。「書」敘述文化的各部門,如禮節、歷法、祭祀、水利、財政等,都分類歷敘,使讀者對於這些方面得到系統的知識。「世家」按國按家並按著年代世系,記載若干有重要事蹟的封建侯王。體例和「本紀」相同,不過「本紀」記的是統治天下的人,「世家」記的是統治一個區域的人。有這一點分別而已。「列傳」記載自古到漢或好或壞的重要人物,以及邊疆內外的各國狀態。這五類所包容,範圍很廣大,組織很完密;在漢朝當時,實在是一部空前的「中國通史」。自從有了 史記 ,我國史書的規模就確定了,以後史家作史大多模仿它。現在所謂「二十四史」,除了 史記 以外的二十三史,體例都與 史記 相同(不過「世家」類,以後的史中沒有了。「書」一類自從 漢書 改稱了「志」,便一直沿用下去,都稱「志」而不稱「書」。「表」和「志」並非各史都有,其沒有這兩類的,便只有「紀」和「傳」了)。這種體例稱為「紀傳體」,與另外兩個重要史體「編年體」和「紀事本末體」相對待。
五類之中,「本紀」和「世家」兩類都有幾篇足以引起人疑問的,這裡簡略的說一說。先說「本紀」方面。秦自莊襄王以上,論地位還是諸侯,應該入「世家」;遷卻作了〈秦本紀〉,這是一點。項羽並沒有得天下,成帝業;遷卻作了〈項羽本紀〉,這是二點。惠帝作了七年的天子,遷不給他作「本紀」,卻作了〈呂太后本紀〉,這是三點。以上三點疑問,看了〈自序〉的話,都可以得到解答。〈自序〉裡說:「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科條之」是科分條例,舉其大綱的意思;換句話說,十二本紀是全書的綱領。既要「錄秦漢」,自不得不詳及秦的先代。〈秦本紀〉裡說:「秦之先伯翳,帝顓瑣之苗裔。」〈秦始皇本紀〉贊裡說:「秦之先伯翳,嘗有勳於唐虞之際。」都是說秦的由來久遠。〈秦始皇本紀〉贊裡又說:「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自序〉裡說:「昭襄業帝,作業本紀第五。」都是說秦的帝業的由來。況且諸侯史記大多散失,獨有秦記保存著;要舉綱領,自宜將秦列入「本紀」了。項羽自為西楚霸王,「霸」是「伯」的借字 「伯長」的意思,「霸王」便是諸侯之長。他實際上為諸侯之長,所以〈項羽本紀〉贊裡說:「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那自宜將他列入「本紀」了。惠帝當元年的時候,因為呂太后「斷戚夫人(高祖的寵姬)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便派人對太后說:「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遷既記載了這個話,下文又說:「孝惠以此日飲為淫樂,不聽政。」在元年,惠帝便不聽政了;惠帝即位以後,實際上綱紀天下的是呂太后。那自宜將她列入「本紀」了。再說「世家」方面。孔子並非侯王,應與老、莊、孟、荀同等,入「列傳」;遷卻作了〈孔子世家〉,這是一點。陳涉起自群盜,自立為陳王,六月而死,以後就沒有子孫傳下去了,這與封建侯王的情形不同,也應入「列傳」;遷卻作了〈陳涉世家〉,這是二點。〈外戚世家〉記載后妃,后妃與封建侯王更不相類,為什麼要為她們作「世家」?這是三點。以上三點疑問,也可以從〈自序〉得到解答。〈自序〉裡說:「二十八宿環八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這說明了「世家」所敘人物,都是對統治者盡了「輔拂(同『弼』字)股肱」的責任的。孔子不仕於周室,在周固非「輔拂股肱之臣」;但在漢朝人觀念中,孔子垂教乃是「為漢制作」,他的功勞,實在當代功臣之上;〈自序〉裡說:「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紀於後世。」便表示這個意思。那自宜將他列入「世家」了。漢室的興起,由於天下豪傑群起反秦,而反秦的頭一個,便是陳涉。〈高祖本紀〉裡說:「陳勝等起蘄,至陳而王,號為『張楚』,諸郡縣皆多殺其長吏,以應陳涉。」高祖便是嚮應陳涉的一個。〈陳涉世家〉裡說:「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自序〉裡說:「天下之亂,自涉發難。」可見陳涉對於漢室雖沒有直接的功勞,間接的關係卻非常重大,如果陳涉不發難,也許就沒有漢室。那自宜將他列入「世家」了。至於后妃列入「世家」,因為她們對於統治者輔弼之功獨大;換句話說,她們影響統治者最為深切。〈外戚世家〉開頭說「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娥,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便說明這層意思。
五類之中,「列傳」分量最多;體例並不一致,又可以分為三類,就是:「分傳」、「合傳」、「雜傳」。「分傳」是一篇敘一個人,如「孟嘗君」、「信陵君」、「李斯」、「蒙恬」等傳都是。「合傳」是一篇敘兩個人或兩個人以上,或因事蹟關聯,不可分割,便敘在一起,如〈廉頗藺相如傳〉是;或則時代雖隔,而精神相通,也便敘在一起,如〈屈原賈誼傳〉是。「雜傳」是把許多人,其學業或技藝或治術或行為相類的,按照先後敘在一篇裡,計有〈刺客〉、〈循史〉、〈儒林〉、〈酷吏〉、〈游俠〉、〈佞幸〉、〈滑稽〉、〈日者〉、〈龜策〉、〈貨殖〉十篇,合了〈扁鵲倉公傳〉(該是「醫者列傳」,但遷並沒有標明),共十一篇。
二
史記 中「本紀」、「世家」、「列傳」三類,都是敘述人物和他們的事蹟的,那些篇章並不是獨立的單位。一個人物的性行,一件事情的原委,往往散見在若干篇中,讀者要參看了若干篇才可以得其全貌;這由於作者認一百三十篇是整部的書。他期望讀者讀的時候,不僅抽讀一篇兩篇,而能整部的讀。其所以運用這樣作法,有幾層理由可以說的。
第一,一部 史記 包括若干人物的事蹟,這若干人物的事蹟,必然有若干共同的項目;若把每個人物的事蹟,都敘述在關於其人的篇章裡,必然有若干重複或雷同,就整部書看起來,便是浪費了許多可省的篇幅。所以作者把這些共同的事蹟,敘述在關於主角的篇章裡,同時連帶敘及與此有關的其他人物;而在關於其他人物的篇章裡,便節省筆墨,單說一句「見某篇」了事,有時連這一句也省去了。這叫做「互見」,其主要目的在於避免重複。例如管仲、晏嬰兩人的重要事蹟,都敘在〈齊世家〉裡;於是在〈管晏列傳〉裡,對於管仲,便只敘他與鮑叔的交情和他的政治主張兩點;對於晏嬰,便只敘他事齊三世,與越石父交和薦其御者為大夫三點。大概還以為管晏的重要事蹟,都與齊國關係極大,而管晏與齊國比較,自然齊國居於主位,所以敘在〈齊世家〉裡。〈齊世家〉裡既然敘了為避免重複起見,〈管晏列傳〉裡就不再敘了。若不明白這個「互見」的體例,單就「管晏列傳」求知管晏,那是不會得其全貌的。
第二,「互見」的體例不只在避免重複,又常用來寄託作者對於歷史人物的褒貶。作者認為某人物該褒,便在關於其人的篇章裡,專敘其人的長處。作者認為某人物該貶,便在關於其人的篇章裡,專敘其人的短處。遇到該褒的人確有短處,無可諱言,該貶的人確有長處,不容不說的時候,便也用「互見」的辦法,都給放到另外的篇章裡去。例如〈信陵君傳〉,前面既說「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末後又說「秦聞公子死,使蒙騖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隱隱表示信陵君的生死,影響到魏國的存亡。這由於遷對信陵君太傾倒了,任著感情寫下去,以至「褒」得過了分寸。所以〈魏世家〉贊裡又說:「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余以為不然」。讀者若單看〈信陵君傳〉而不注意〈魏世家〉贊裡的話,對於遷的史識,就不免要發生誤會。又如〈信陵君傳〉寫信陵君的個性,先提明「公子為人仁而下士」,以下所敘許多故事,便集中在這一點;所以就文章論,這是一篇完整之作。但「仁而下士」只是信陵君個性的好的一方面;還有不甚高明的方面,卻在另外的篇章裡。〈范雎傳〉裡敘秦昭王要為范雎報仇,向趙國索取從魏國逃到平原君家裡的魏齊;魏齊往見趙相虞卿,虞卿便解了相印,與魏齊同到大梁,欲見信陵君;信陵君猶豫不肯見,魏齊怒而自剄。虞卿可以丟了高官,陪著朋友亡命;信陵君與魏齊同宗,偏偏顧忌著秦國,拒而不見,無怪要引起侯嬴的譏刺了。同傳裡又敘秦昭王把平原君騙到秦國,軟禁起來,向他要魏齊的頭;平原君只說:「貴而為友者為賤也,富而為交者為貧也。夫魏齊者,勝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平原君看重交情,表示得這麼勇決,以與信陵君的顧忌猶豫相對比,更可見出信陵君的「仁」並非毫無問題。讀者若單記著〈信陵君傳〉裡的「仁而下士」,對於信陵君的個性,就只知識了一半。
第三,「互見」的體例,又常用來掩護作者,以免觸犯忌諱。事實上是這樣,而在作者所處的地位,卻不容不說那樣,否則便觸犯忌諱;於是也用「互見」的辦法,使讀者參互求之,自得其真相。例如遷對於高祖、項羽兩人,他的同情似乎完全在項羽方面,但他是漢朝的臣子,不容不稱讚高祖,因此他寫兩人就運用「互見」的體例。大概從正面寫時,高祖是一個長者,而項羽是一個暴君;從側面寫時,便恰正相反。〈高祖本紀〉開頭說高祖「仁而愛人」,這是正面。在其他篇章裡,便常有相反的記載。〈張丞相傳〉裡記載周昌對高祖說「陛下即桀、紂之主也」;〈佞幸列傳〉裡直說「高祖至暴抗也」;此外見於〈張耳陳餘列傳〉、〈魏豹彭越列傳〉、〈淮陰侯列傳〉、〈酈生傳〉裡的,不一而足。從這許多記載,讀者可以見到高祖怎樣的暴而無禮,恰正是「仁而愛人」的反面。〈蕭相國世家〉裡記載蕭何請把上林中空地,讓人民進來耕種,高祖大怒,教廷尉論蕭何的罪,其後對蕭何說:「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繫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桀紂主」的話,高祖自己也說出來了,可見高祖連假裝「仁而愛人」的心思也並不存的。〈高祖本紀〉裡說:「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僄悍滑賊。』」這是正面。在其他篇章裡,便也常有相反的記載。〈陳丞相世家〉裡記載陳平對高祖說:「項羽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淮陰侯列傳〉裡記載韓信對高祖說:「項羽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便在〈高祖本紀〉裡,也還留著王陵的「項羽仁而愛人」一句話。陳平、韓信都是棄楚歸漢的人,王陵的母親在楚死於非命,他們三個人對於項羽,當然不會有過分的好評;把他們的話合起來看,項羽「恭敬愛人」該是真的,恰正是「剽悍滑賊」的反面。讀者若不把各篇參看,對於高祖、項羽兩人,就得不到真切的認識。
「互見」的體例具有避免重複、寄託褒貶、掩飾忌諱三種作用。 史記 是這樣,以後仿模 史記 的許多史書也是這樣。因凡屬「紀傳體」的史書,必須統看全部,才會得到人物及其事蹟的真相;倘若僅僅抽讀一篇兩篇,那所得的只是個朦朧而不切實的印象而已。所以,在欲知一點史實的人,「紀傳體」的史書並非必讀。現在有好些研究歷史的人,給大學生作了「中國通史」;給中學生讀的「中國通史」似乎還沒有,但編輯得完善一點的歷史教本,也足夠使中學生知道史實了。「紀傳本」的史書,就其性質而言,還只是一種材料;把它參互比觀、仔細鉤稽,是史學專家和大學史學系學生的工作,僅僅欲知一點史實的人是不能而且也不必去做的。還有「紀傳本」以人物為經,自不得不以紀事蹟為緯,即使不嫌重複,想不用「互見」的體例,事實上也辦不到。而在欲知史實的人,卻是事蹟重於人物。一件事蹟往往延續到若干年,另外一種「編年體」為要編年,把整件事蹟分隔開來,看起來也不方便。所以宋朝袁樞在「紀傳體」和「編年體」之外,創立「紀事本末體」而作 通鑑紀事本末 。他把一件大事作題目,凡司馬光 資治通鑑 中關於這件大事的記載,都鈔來放在一起;這樣,一件事蹟便有頭有尾,它的前因後果都容易看明白了。在舊式的史書中,「紀事本末體」比較適宜於一般欲知史實的人,這是應該知道的。
三
現在的 史記 並不是司馬遷當時的原樣,已經經過了許多人的增補和竄改。 漢書 〈司馬遷傳〉載了 史記 〈自序〉之文,接著說:「遷之自敘云爾,而十篇缺,有錄無書」。這是說整篇的缺失,而古代簡策,保存不易,零星的殘逸,也是可以想見的事。修補 史記 的,以漢褚少孫為最早;又有馮商和孟柳,「俱待詔,頗序列傳」(見 漢書 〈藝文志〉顏師古注);東漢時有楊終,「受詔刪太史公書為十餘萬言」(見 後漢書 〈楊終傳〉);唐劉知幾 史通 外篇〈古今正史〉中說「史記」之後,「豫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恂等相次撰續,迄於哀平,猶名『史記』」。這些增補刪削的本子,與原書混和起來是很容易的,著手混和的人也不一定為著存心作偽。現在的 史記 ,惟褚少孫的補作低一格刊刻,或更標明「褚先生曰」,可以一望而知;此外的增補和竄改便不能辨別了。舊注中頗有辨偽的考證;歷代就單篇零句加以考證的,多不勝舉;清崔適作 史記探源 八卷,舉出偽竄之處特別多,雖未必完全可靠,但一般批評都認為當得「精博」兩字。
關於 史記 的注釋,宋裴駟的 史記集解 ,唐司馬貞的 史記索隱 ,唐張守節的 史記正義 ,合稱「三注」,現在都附刊在「史記」裡。 史記集解 的序文中說:「考較此書(指 史記 ),文句不同,有多有少,莫辯其實。而世之惑者,定彼從此,是非相貿,真偽舛雜。故中散大夫東莞徐廣,研核眾本,為作 音義 ,具列異同,兼述訓解;粗有所發明,而殊恨省略。聊以愚管,增演徐氏,采經傳百家并先儒之說,豫是有益,悉皆抄內,刪其游辭,取其要實;或義在可疑,則數家兼列,……號曰 集解 :未詳則闕,弗敢臆說。」 史記索隱 的序文中說:「貞諛聞陋識,頗事鑽研,而家傳是書(指 史記 ),不敢失墜。初欲改更舛錯,裨補 遺,義有未通,兼重註述。然以此書殘缺雖多,實為古史,忽加穿鑿,難允物情。今止探求異聞,採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釋文演註,又為述贊。凡三十卷,號曰 史記索隱 。」 史記正義 的序文中說:「守節涉學三十餘年,六籍九流,地里蒼雅,銳心觀採,評 史 漢 ,詮眾訓釋而作正義。郡國城邑,委曲申明,古典幽微,竊探其美,索理允愜,次舊書之旨,音解兼注,引致旁通。凡成三十卷,名曰 史記正義 。」看了以上所引,約略可以知道「三注」的大概。若作 史記 的研究,單看「三注」是不夠;因為關於 史記 任何方面的考據,從唐以後還有很多,就是現在也常有人發表新見,必須搜羅在一起,互相比觀,才談得到研究。若並不作研究而僅僅是閱讀,那不必全看「三注」;也可以全不看,只要有一部較好的辭書,如商務印書館 辭源 或中華書局 辭海 ,就可以解決大部分疑難了。
四
史記 的大概既已說明,才可以談到 史記菁華錄 。
現在中學裡自有歷史課程,或用教本,或由教師編撰講義,學生據以研修,便知道了從古到今的史實。 史記 不是僅僅欲知一點史實的人所宜,前面已經說過;若把它認為古史教本,給中學生研修,那在能力和時間上都超過了限度,無論如何是不應該的(事實上也沒有一個中學把 史記 作為歷史教本的)。但同樣一部書,往往可以從不同的觀點去看它。譬如 莊子 ,就內容的觀點說,是一部哲學書,但就寫作技術的觀點說,卻是一部文學書;又如 水經注 ,就內容的觀點說,是一部地理書,但就寫作技術的觀點說,卻是一部文學書。內容和寫作技術當然不能劃然分開 要了解內容必須明白它怎樣表達,要理會寫作技術必須明白它說些什麼;但偏重一方面,在一方面多用些工夫,那是可以的。從哲學的觀點讀 莊子 ,必須弄清楚莊子思想的整個系統,以及它與當時別派思想的異同,它給與後來思想界的影響事項;從地理的觀點讀 水經注 ,必須弄清楚古今的變遷,廣稽圖籍,知道什麼水道還是與古來一樣,什麼水道卻不同了,又須辨別原著的是非,詳加考證,知道某處記載確鑿可靠,某處記載卻是作者的 失。但從文學的觀點讀這兩部書,這些方面便不必過於精求,只須注重在詞句的運用、篇章的安排,以及人情事態的描寫等項就是了。 史記 也同上面所舉兩部書一樣,就內容的觀點說,是一部歷史書;就寫作技術的觀點說,是一部文學書。認 史記 為歷史而讀它,固非中學生所能勝任;但認 史記 為文學而讀它,對於中學生卻未嘗不相宜。 史記 的多數篇章,敘人敘事都是「文學的」,值得恆久的玩味。 二十四史 中的各史,不一定全是文學,但 史記 無疑的是文學的名著。中學生讀 史記 ,目的並不在也能寫出像 史記 一般的古文,而在藉此訓練欣賞文學的能力和寫作記敘文的技術;換句話說,藉此養成眼力和手法,以便運用到閱讀和寫作方面去,得到切實的受用。
中學生讀文學名著,雖不宜貪多務博,廣事涉獵;也不能抱定一書,不再他求。因此,對於每一部書,不能通讀全部,只能節取其一部分;全部的分量往往太多了,非中學生的時力所能應付;所節取的一部分,當然是全書的精粹。教育部頒布的「中學國文課程標準」,在「實施方法概要」項的「教材標準」目下,初中的略讀部分列著「有詮釋之名著節本」一條,高中的略讀部分列著「選讀整部或選本之名著」一語,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提出的 史記菁華錄 ,就是一種「名著節本」或「選本之名著」。
五
史記菁華錄 是錢唐姚祖恩編的。他在卷首有一篇題辭,末書「康熙辛丑七夕後三日,苧田氏題」;卷尾又有一篇跋,末書「辛丑長至後三日閱訖題此」;據此可知他這部書的編成在清康熙六十年辛丑(公元一七二一年)。「苧田氏」是他的別號;幸而題辭後面有吳振棫的短跋:「此本為吾鄉姚公祖恩摘錄,比攜之入黔,中丞善化賀公見而善之,命校勘刊行,以惠學者。道光癸卯五月,錢唐吳振棫識。」才使我們知道編者的姓名和籍貫。但除此以外,我們對於姚祖恩便別無所知。「善化賀公」是賀長齡,曾做貴州巡撫。吳振棫曾做貴州布政使,此書原版就在任內刊刻,所以卷首書名旁邊署著「藩憲吳開雕」五字。「癸卯」是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三年),據此可知此書行世快滿一百年。原版而外,各地刻本不少;最近在成都買到一部,是民國三年成都文明閣刻的。自從西洋印刷術流傳進來之後,又有些鉛印石印的本子。你一定要在某家書舖子裡買到一部,往往不能如願;但如果隨時留心的話,卻很容易遇見此書,當然不限定那一種本子。
姚祖恩自題兩篇,就所記時日看,跋作在前。此跋說明他的編撰體例,現在全錄於後:
史記 一書,學者斷不可不讀,而亦至不易讀者也。蓋其文洸洋瑋麗,無奇不備,匯先秦以上百家六藝之菁英,羅漢興以來創制顯庸之大略,莫不選言就班,青黃纂組,如遊禁 ,如歷鈞天,如夢前生,如泛重溟;以故譾材諛學無有能閱之終數卷者。前 雖有評林,要亦丹黃粗及,全豹不呈。不揣荒陋,特採錄而詳閱之,務使開卷犁然,皆可成誦,間加論斷,必出心裁。密字蠅頭,經涉寒暑,幸可成編,固足為雪案之快觀也。若所刪節者,刊本具存,豈妨繙讀。世有三倉四庫爛熟胸中之士,吾又安能限之哉?
這裡說他所採選的,都可以認為完整的篇章;如要看刪去的部分,自有整部的 史記 在那裡。採選之外,他又自出心裁,加以評註。題辭一篇,說明他編撰此書的用意,現在摘錄如下:
余少好龍門 史記 ,循環咀諷,炙輠而味益深長。顧其夥頤奧衍,既不能束之巾笥;又往 評林,迄無定本。嘗欲抽挹菁華,批導窾卻,使其天工人巧,刻削呈露;俾士之欲漱芳潤而傾瀝液者,瀾翻胸次,而龍門之精神眉宇,亦且鬱勃翔舞於尺寸之際,良為快事矣。……古人比事屬辭,事奇則文亦奇,事或紛糅,則文不能無冗蔓;故有精華結聚之處,即不能無隨事敷衍之處。掇其菁華而略其敷衍,而後知古人之作文甚苦,而我之讀之者乃甚甘也。今夫龍門之文得於善遊,夫人而能言之矣;則當其浮長淮,沂大江,極覽夫驚沙逆瀾,長風怒號,崩擊而橫飛者,吾於其書而掇取之;望雲夢之泱漭, 九嶷之芊 ,蒼梧之野,巫山之陽,朝雲夕煙,靡曼綽約,吾於其書而掇取之;臨廣武之墟,歷鴻門之 ,訪潛龍之巷陌,思霸主之雄圖,鷹揚豹變, 慨悲懷,吾於其文而掇取之;奉使巴岷,弔蠶叢魚鳧之疆,捫石棧天梯之險,縈紆晦窅,巉峭幽深,吾於其文而掇取之;適魯登夫子之堂,撫琴書,親杖履,雍容魚雅,穆如清風,吾於其文而掇取之。若夫後勝未來,前奇已過,於其中間,歷荒隄而經破驛,頑山鈍水,非其興會之所屬,斯逸而勿登焉。讀其文而可以知其遊之道如彼,則文之道誠不得不如此也。……凡 史記 舊文幾五十萬言,今掇其五之一;評註皆斷以鄙意,視他本為最評,約亦數萬言。龍門善遊,此亦如米海嶽七十二芙蓉,研山几案間臥遊之逸品也。因目之曰 史記菁華錄 云。
這裡說摘出一些部分,足以表現 史記 文字的「天工人巧」的,供學者研摩;又把遊覽比喻讀書。遊覽可以挑選那最勝之處,「頑山鈍水」,便捨棄不顧;讀書可以挑選那精粹之處,隨事敷衍的筆墨,便也捨棄不顧:這是文章家的看法,把 史記 認為文學書,與史學家的看法全然不同。其中「事奇則文亦奇」的「奇」字,與跋中「無奇不備」的「奇」字,在評註中也常常用到,並不是「奇怪」或「新奇」的意思。大概「事奇」的「奇」字指其事可供描寫而言,「文奇」的「奇」字指其文描寫得出而言。但站在史家的立場,不能專取那些可供描寫的材料;一事的過場脈絡,也不得不敘;趣味枯燥可是關係重要的事蹟,也不得不記。這些材料,在文章家看來,便是不奇的事;寫成文字,只是尋常的記敘文,便是不奇的文了。
六
此書選錄「本紀」三篇、「表序」三篇、「書」三篇、「世家」九篇、「列傳」三十三篇,共五十一篇。各篇之中,並不都加刪節,全錄的有十六篇(〈高祖功臣年表序〉、〈秦楚之際月表序〉、〈六國表序〉、〈蕭相國世家〉、〈伯夷列傳〉、〈司馬穰苴列傳〉、〈孟子荀卿列傳〉、〈信陵君列傳〉、〈季布欒布列傳〉、〈張釋之馮唐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李將軍列傳〉、〈汲鄭列傳〉、〈酷吏列傳〉、〈游俠列傳〉、〈滑稽列傳〉)。於「合傳」中全錄一人之傳的也有五篇(於〈老莊申韓列傳〉全錄「老子傳」,於〈屈原賈生列傳〉全錄「屈原傳」,於〈韓王信廬綰列傳〉全錄「盧綰傳」,於〈酈生陸賈列傳〉全錄「陸賈傳」而「酈生傳」有刪節,於〈扁鵲倉公列傳〉全錄「扁鵲傳」而「倉公傳」有刪節)。這些全錄的,該是編者所認為完整的篇章,文學的佳作。從此又可推知,凡加以刪節的,他必認為其中有「隨事敷衍之處」,非作者「興會之所屬」。如「本紀」一類,原是全書的綱領,從史學的觀點看,是極關重要的;但作者寫來,不能不平鋪直敘,有如記賬。所以十二「本紀」中,他只選了三篇,而且都加以刪節。於〈秦始皇本紀〉,只取了「譏帝號」、「制郡縣」、「廢詩書」三節;這三節主要部分是議論,闊大而簡勁,其事對於後來又有極大關係,故而採選。於〈項羽本紀〉,刪去的部分就沒有〈秦始皇本紀〉那麼多,約占全篇的三分之一,都是敘述當時一般的戰爭情勢的。原來〈項羽本紀〉注重在描寫項羽這個人物,在十二「本紀」中,是並不拘守體例的一篇;從文章家看來,描寫項羽的部分都是好文章,敘述當時一般的戰爭情勢的部分,雖是史學家所不容忽略,然而非作者「興會之所屬」了。於〈高祖本紀〉,只取了開頭敘高祖微時的一節,和高祖還沛,酒酣作〈大風歌〉的一節;這兩節都是描寫高祖這個人物,採選的用意與〈項羽本紀〉相同。 其他各篇刪節,大致都是如此。
編者用從前人評點的辦法,把 史記 文字逐語圈斷;認為頗關緊要或文章佳勝的處所,便在旁邊加上連點或連圈。因為刊刻的不精審,就是原版也有很多地方把圈斷的圈兒刻錯了,其他翻刻排印的本子,也不能完全校正無誤,其加上連圈的部分,把一段文字一直圈下去,圈斷之處便無從辨別。因此,閱讀此書的時候,先得自下一番工夫,詳審文字的意義而加上句讀,不能全靠圈斷的圈兒。閱讀古書,第一步原在明句讀;句讀弄清楚了,對於書中的意義才確切咬定,沒有含糊。像此書似的單用一種圈兒作符號,語意未完的地方是圈兒,語意完足的地方也是圈兒,本來不很妥當。讀者自己下一番工夫,在語意未完的地方用「讀號」(「,」),在語意完足的地方才用「句號」(「。」),這是很有意思的一種練習,使你對於文中每一個字都不能滑過。至於文字旁邊的連點和連圈,也可以不必重視;因為加上這種符號由於編者的主觀,讀者若能讀得透澈,別有會心,也自有他的主觀;而這兩種主觀,從讀者方面說,以後者為要,前者只有拿來比照的用處罷了。
古人作文不分段,現在重印古書,往往給它分段。如果分得很精審的話,在讀者自是極大便利。此書除了刪去一段,下段另行開頭以外,仍照原樣不分段。因此,讀者在斷句之後,還得下一番分段的工夫。這番工夫也不是白用的,從這上邊,你可以練習解析文章的手段。分段的時候,可以參攷此書的註,因為註中有時提到關於段落的話。如〈項羽本紀〉,此書節錄「初宋義所遇齋使者高陵君顯在楚軍」至「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為一段;但在其中「當陽君蒲將軍皆屬項羽」一句下註道:「以上一大段,總寫羽為上將軍之案。」便可知此處是一段之末,以下「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可另作一段。又如同篇節錄敘「鴻門之會」的文字為一段;但在其中「乃令張良留謝」一語下註道:「張良留謝,自作一段讀。」便可知此處是一段之始,該與上一語「於是遂去」劃開。在註中沒有提到的地方,就得自出心裁,把每一段都分得極精審。
七
編者所加評註,篇中篇末都有。在篇中的,有的在文句之下,有的寫在書頁的上方,如所謂「眉批」。大致評註少數語句的,寫在文句之下,評註較長的一節的,寫在書頁的上方;但這個區別並不嚴格,只能說是編者下筆時隨便書寫的結果。在篇未的,是對於本篇的評論;所選五十一篇的後面,並不是每篇都有,只有二十四篇有。我們既選讀此書,對於這些評註,應當明白它的體例,辨別它的善否,選擇它的善者而利用它。以下便就這方面說。
通常所謂「註」,是解釋字義句義,凡讀者不易了悟之處,都把它申說明白;或考證故事成語,凡讀者見得生 之處,都把它點清楚。這類的註,此書並不多,所以閱讀的時候,案頭應當備一部較好的辭書。但此書屬於這類的註,大體都明白扼要,可以閱看。如〈秦始皇本紀〉,「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下註道:「秦初三公之職如此。」讀者便知丞相、御史大夫、廷尉是秦的「三公」,漢時「三公」是因襲秦制。又如〈項羽本紀〉,於「公將見武信君乎」下註道:「即項梁」;於「項王令壯士出挑戰」下註道:「獨騎相持,不用兵卒者,謂之挑戰」;於贊語「何興之暴也」上方註道:「暴字只是驟字義,言苟非神明之後,何德而致此驟興也。」讀者對於「武信君」、「挑戰」和「暴」字,或將迷惑,看了註語,便明白了。又如〈秦始皇本紀〉,於「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下註道:「人各以其所私學者為善也,長句曲而勁」;〈高祖本紀〉,於「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下註道:「始則索餞數倍常價,以其不瑣瑣較量也。」讀者於此等語句或將不明其義,看了「人各以其所私學為善」,便明白什麼是「人善其所私學」,看了「索錢數倍常價」,便明白什麼是「讎數倍」。不過也偶爾有解釋錯的。如〈項羽本紀〉,於「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主也。』」下註道:「回面向王翳也」;把「回面向」解釋「面」字,把「之」認為稱代王翳,都是顯然的錯誤。這個「面」字向來認為用的反訓,是「背向」的意思;又有人說是「偭」的錯字。「偭」有「向」義,也有「背」義,〈離騷〉「偭規矩而改錯」的「偭」字,便是「背」義。用代名詞「之」字,所代的人或事物必然先見,沒有先見了「之」字,然後提出它所代的人或事物的;現在說「回面向王翳」,便是「之」字先見,王翳後出了。這個「之」字分明是稱代上一句「項王身亦被十餘創……」的「項王」;「面之」便是「背向項王」。
除了前一類的註以外,多數的評註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關於文章的,一類是關於事蹟的。現在先說前一類。前一類中又可以分為幾類。一類是說明文章的段落,前面已經提及,這裡不再說了。又一類是說明文章的層次脈絡。如〈秦始皇本紀〉,於「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鍾金,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宮廷中」下註道:「一銷兵」;於「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下註道:「二同律」;於「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嚮戶,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下註道:「三輿地」;於「徒天下豪富於咸陽十二萬戶,諸廟及章臺上林,皆在渭南」下註道:「四建京」。看了這四註,對於這節文字便有了統括的觀念。又如〈項羽本紀〉,於「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下註道:「成敗大關目,提出大有筆力」;於張良、陳平說漢王語中的「楚兵罷食盡」下又註道:「再言之」;於「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下又註道:「三言之」;其上方又註道:「『兵罷食盡』之語凡三提之,正與項王『天亡我』之言呼應;史公力為項王占地步,其不肯以成敗論英雄如此,皆所謂『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者也。」這提醒了讀者,由此可知屢敘兵罷食盡並不是無謂的贅筆。又如同篇,於「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的上方註道:「項王語本一片,中間別描呂馬童數筆,此來敘法。」看了此註,便知項王「吾聞漢購我頭千金……」的語與「若非吾故人乎」的話原是逕接的。知道逕接,項王當時的心情聲態更覺如在目前。又可以進而推求,為什麼要把呂馬童向王翳說的話插在中間?推求的結果,便知道移到後面去就安排不好,惟有插在中間,才表現出當時的生動的場面。這一類註都有用處,都該細看。
又一類是說明文章的作用。如〈項羽本紀〉,於「諸項氏枝屬,漢王皆不誅,乃封項伯為射陽侯」下註道:「合敘中見輕重法」;讀者便知特提項伯,其作用在顯示他是有恩於漢王的人,下文桃侯、平皋侯、玄武侯三人都無甚關係,所以只以「皆項氏,賜姓劉氏」了之。又如〈高祖本紀〉,於「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呂公者,好相人」下註道:「史公每用夾註法,最奇妙」,於下文「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下又註道:「接上『迎之門』句。」讀者便知「呂公者,好相人」的作用是插注,「引入坐」的作用是回接。又如「阿渠書」,於「隨山淩川,任土作貢,通丸道,陂九澤,度九山,然河菑衍溢,害中國也尤甚」下註道:「忽宕一筆,是史公文至此方從洪水獨抽出河來,以下皆言治河」;讀者便知「然河菑衍溢,害中國也尤甚」的作用從廣泛的洪水轉到單獨的河害。這一類註也有用處,由此可以養成仔細閱讀的習慣。
又一類是闡說文章的旨趣。如〈項羽本紀〉,於「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的上方註道:「提出項燕王翦,以著秦項世仇,提出世為楚將,以著霸楚緣起。」又如同篇,於「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的上方註道:「下皆子長極意摹神之筆,非他傳可比。」又如〈高祖本紀〉,於所選第一段的上方註道:「漢室定鼎,誅伐大事,皆詳於諸功臣世家列傳中,及〈高祖本紀〉,則多載其細微時事及他神異符驗,所以其文繁而不殺,盡而不滯;歎後世撰實錄者不敢復用此格,而因以竟可無傳之文也。」又如〈六國表序〉,於「獨有秦記」至「比與耳食無異,悲夫」的上方註道:「此段是正敘採秦記以著〈六國年表〉本意;然表記卑陋,為世儒聚道,下段故特舉『耳食』之弊,以見秦記之不可盡廢也;文義始終照應,一絲不走。」以上四例,從第一例,可知敘述項燕為王翦所戮和項氏世世為楚將,並非閒筆墨;從第二例,可以喚起閱讀時的注意,於項王戰敗自剄一大段,細辦其「極意摹神」之處;從第三例,可知〈高祖本紀〉內容的大概,以及其何以略於「誅伐大事」;從第四例,可知〈六國表序〉以「太史公讀秦記」開頭,以下以各國與秦並論,而側重於秦,皆所以說明「因秦記」作表的旨趣。這一類註都於讀者有幫助。
又一類是指出描寫的妙筆。如〈項羽本紀〉,於「項伯……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下註道:「十餘字耳,敘得情事俱盡,性情態色俱現,千古奇筆」;於「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下又註道:「從容得妙」;於「(沛公)曰:『鯫生說我曰』」下又註道:「急中罵語,皆極傳神」,於「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下又註道:「偏從容」;於「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下又註道:「又倔強,又急遽,傳神之筆」,於「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下又註道:「到底從容,音節琅琅可聽,只如此妙」;於這段文字的上方又註道:「以一筆夾寫兩人,一則窘迫絕人,一則從容自如,性情鬚眉,躍躍紙上史公獨絕之文,左國中無有此文字」。沛公與張良計議是史實,但這些註語並不論史實而論文章;從文章看,沛公的窘迫和張良的從容都表現了出來,而註語把表現了出來之處給點醒了。又如〈高祖本紀〉,於「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餔之」下註道:「看他連敘兩個相人,無一筆犯複,古人不可及在此。」一個相人是呂公相高祖,一個相人是老父相呂后,孝惠和魯元。於「相魯元亦皆貴」下又註道:「相人凡換四樣筆,乃至一字不相襲,與城北徐公語又大不同。」所謂四樣筆,一是呂公相高祖,明說「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二是老父相呂后,讚稱「夫人天下貴人」;三是老父相孝惠,說明「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四是老父相魯元,不復記其言語,只敘道:「相魯元亦皆貴。」這也是論文章,記敘同樣的事實,而文章能變化,確然值得玩味。後一註中所稱「城北徐公語」,指 戰國策 〈齊策〉「鄒忌修八尺有餘」一篇中的問答語而言。鄒忌問其妻:「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妻答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又問其妾:「吾孰與徐公美?」妾答道:「徐公何能及君也!」又問其客:「吾與徐公孰美?」客答道:「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每次問答語都不相同,向來認為文章能變化的好例。但與〈高祖本紀〉寫相人的這一節對比,便覺得 戰國策 問答語的變化僅在字句之間了。又如〈項羽本紀〉,「項王范增……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一節,於「巴蜀亦關中地也」下註道:「『乃陰謀曰』、『乃曰』,一陰一陽,連綴而下,真繪水繪聲手。」經這一點明,便知道兩語一表私下的計議,一表公開的宣布,雖是簡單的敘述,也具有描寫的作用。又如〈陳涉世家〉,於「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下道:「畫出情景。」經這一點明,便覺「指目陳勝」四字寫出一個繁複而生動的場面,讀者各自可以想像得之。又如〈信陵君列傳〉,於「當是時,魏將相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下註道:「方寫市中公子侯生,忽從家內插一筆,從騎插一筆,市人插一筆,神妙之筆,當面飛來,又憑空抹倒。」經這一點明,便覺這幾語看似突兀,而實則極入情理,以見所有的人都驚怪於公子的謙恭和侯生的驕蹇,於是「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兩語接上去,才格外的有力 因為看似突兀,所以說「當面飛來」,因為下文仍歸到市中公子侯生,所以說「又憑空抹倒」。這一類註都足以啟發讀者,語句雖簡短。有時又不免抽象一點,但讀者據此推想開來,往往可以體會到描寫的佳處。
八
以上所舉幾類的註,都是關於文章的。現在再說關於事蹟的。這又可以分為幾類。一類是批評事蹟,與文章全無關係;但其語精警,於讀者知人論世頗有幫助。如〈項羽本紀〉,於「樊噲帶劍擁盾入項王軍門」一節的上方批道:「樊噲諫還軍霸上,及定天下後排闥問疾數語,俱有大臣作用。此段忠誠勇決,亦豈等閒可同。論世者宜分別觀之。」編者恐讀者但認樊噲為麤豪武夫,所以批注這一條,喚起讀者的注意。沛公攻進了咸陽,豔羨秦宮的富有,意欲就此住下來;樊噲勸他還軍霸上,他不聽;張良說樊噲的話是忠言,他才聽了:事見〈留侯世家〉(此書〈留侯世家〉沒有選錄這一節)。高祖在禁中臥病,不讓群臣進見;樊噲排闥直入,一班大臣也就跟了進去,卻見高祖枕著一個宦者躺在那裡;噲等於是流涕進諫,有「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的話:事見〈樊噲滕灌列傳〉(此書沒有選錄下〈樊噲滕灌列傳〉)。讀者若細味本篇樊噲對項王說一番話,再兼看那兩篇,對於樊噲這個人物,印象自當不同。又如〈廉頗藺相如列傳〉,於相如送璧先歸,庭對秦王一節的上方批道:「人臣謀國,祇是致身二字看得明白,即智勇皆從此生,而天下無難處之事矣。藺相如『完璧歸趙』一語,當奉使時,已自分璧完而身碎,璧歸趙而身不與之俱歸矣。此時隻身庭見,若有絲毫冀倖之情,即一字說不出。看其侃侃數言,有倫有脊,故知其明于致身之義者也。」這裡提出「致身」二字,解釋相如智勇的由來,很有見地。又如〈淮陰侯列傳〉,於諸將問韓信致勝之術,韓信答以「置之死地」一節的上方批道:「岳忠武論兵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況于書乎。漢王嘗以十萬之兵,夾雎水陣,為楚所蹙,雎水為之不流;此與『置之死地』者何異,而敗衄至此。使泥韓信之言,其不至顛蹶輿尸,載胥及沫者幾何矣。此總難為死守訓詁者言也。」這一段以韓信背水陣與漢王夾雎水陣並論,兩回戰役情形相似,而一勝一敗,可見致勝的因素絕不止一個;韓信據兵法說由於「置之死地」這不過許多因素中的一個而已;因此歸結到韓信的話不可泥,自是頗為通達的議論。又如〈李將軍列傳〉,於文帝說李廣「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的上方批道:「文帝『惜乎子不遇時』之言,非謂高帝時尚武而今偃武修文也。文帝時匈奴無歲不擾,豈得不倚重名將?帝意正以廣才氣跅弛,大有黥彭樊灌之風;當肇造區宇之時,大者王,小者侯,取之如探策矣。今天下已定,雖勒兵陷陣,要必束之于簿書文法之中;鰓鰓紀律,良非廣之所堪也,故歎惜之。此實文帝有鑒別人才處;獷之一生數奇,早為所決矣。」這一段發明文帝語意和李廣所以一生數奇,都很精闢。
又一類也是批評事蹟,也與文章全無關係,且所評只是編者一時的興會,說不上知人論世。這一類評註不讀者無甚益處,竟可不看;即使順便看了,也無須加以仔細研求。如〈項羽本紀〉,於項羽拔劍斬會稽守頭下批道:「如此起局,自然只成群雄事業。」這似乎說項羽不能取天下,成帝業,乃由於他起局的不正,未免把歷史大事看得太簡單太機械了。於項王以馬賜烏江亭長下批道:「以馬與長者,好處分。」於項王對呂馬童說「若非吾故人乎」下又批道:「尋一自剄好題目。」於項王「乃自剄而死」下又批道:「以身與故人,又好處分。」這些都是在小節目上說巧話,頗像從前人批評小說的格調,對於讀者實在沒有什麼啟發。又如〈絳侯周勃世家〉,於文帝勞軍細柳,「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下批道:「作臨陣之態,豈非著意妝點,見才于人主乎?」於「天子先驅至,不得入」下又批道:「若先驅得入,則不能令天子親見軍容矣,其理可知。」於「都尉曰:『將軍令曰』」下又批道:「極意作態。」於「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下又批道:「此亦天子之詔也,天子未至則不受,至則受之,為其整肅之已見也,倨甚。」於「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下又批道:「乃至以約束吏者約束天子,倨甚。」於「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下又批道:「倨甚。」於這一節文字的上方又批道:「細柳勞軍,千古美談。全謂亞夫之巧於自著其能,以邀主眷耳;行軍之要,固不在此也。何者?當時遣三將軍出屯備胡,既非臨陣之時,則執兵介胄,傳呼闢門,一何過倨。況軍屯首重偵探,豈有天子勞軍已歷兩塞,而亞夫尚末知之理?乃至先驅既至,猶閉壁門,都尉申辭,令天子亦遵軍令,不亦甚乎!然其持重之體迥異他軍,則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亞夫之謀亦工矣。顧非文帝之賢,安能相賞於形 之外哉?」這些評語以為亞夫有意做作,好像他預知文帝能夠賞識他那一套似的,未免是存心挑剔。從前有一部分翻案的史論就屬於這一類,都無關於史實的認識。
又一類是批評事蹟,卻與文章的了解或欣賞有關。這一類大致可看,看了之後,於事蹟,於文章,都可有進一步的體會。如〈項羽本紀〉,於「籍曰:『彼可取而代也』」下批道:「蠻得妙,與高祖語互看,兩人大局已定于此。」〈高祖本紀〉,於「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下批道:「與項羽語參看。」「兩人大局已定于此」的話雖浮游無根,但把兩語參看,確可見劉、項微時,正具一般的雄心;而兩語一表麤豪,一表闊大,也可從比較中見出。又如〈項羽本紀〉,於項王困於垓下,自為詩歌下批道:「英雄氣短,兒女情深,千古有心人莫不下涕。」〈留侯世家〉,於高祖欲立戚夫人子為太子,因張良計阻,不得如願,「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下批道:「項羽垓下事情,高祖此時卻類之,英雄兒女之情,何必以成敗異也,讀之淒絕。」兩事很相類,若取這兩節文章對看,體會其文情,更吟味兩人所為詩歌的感慨意緒,自比單看一節有趣得多。又如〈魏其武安侯列傳〉,於篇首的上方批道:「敘魏其事,須看其段段與武安針鋒相對,豫為占地步處。」又道:「田蚡藉太后之勢以得侯,魏其詘太后之私以去位,此一異也;田蚡貴幸,鎮撫多賓客之謀,魏其賜環,投身赴國家之難,此二異也:田蚡居承相之位,不肯詘於其兄,魏其受大將之權,必先進乎其友,此三異也;田蚡之狗馬玩好, 徵郡國而未厭其心,魏其之賜金千斤,盡陳廊廡而不私于己,此四異也;魏其以強諫謝病,賓客語之莫來,田蚡以怙勢見疏,人主麾之不去,此五異也;凡此之類,皆史公著意推轂魏其,以深致痛惜之情;而田蚡之不值一錢,亦俱於反照處見之矣。」這些評語把兩人事蹟扼要提示,同時指出作者的文心,使讀者看下去,頭緒很清楚,並能領會於敘述中見褒貶的筆法。但這一類中也有不足取的。如〈留侯世家〉,於「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父老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轂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父老與太公書者」下批道:「好結穴,諸傳所無。」他人並沒有老人授書事,他人傳中當然不會有此結筆;這不過是補敘餘事,回應前文而已,定要說是「諸傳所無」的「好結穴」,未免求之過深。又如〈張儀列傳〉,於蘇秦使舍人陰奉張儀,讓他得見秦惠王,既已達到目的,舍人辭去;張儀留他,舍人說:「臣非知君,知君乃蘇君;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以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下批道:「此數語恐當日未必明明說出,若說出一毫無味矣。史公未檢之筆也,不可不曉。」因其明說無味,便認為「未檢之筆」,這純把作史看成作小說了。並且,不敘舍人說「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下文張儀「吾又新用,安能謀趙乎」的話又怎能著拍?所以這個評語乃是不中節的吹求。
此書所選 史記 文字,其中二十四篇的篇末,有編者的評論,都就全篇而言。體例也不一律,或僅論事論人,或在論事論人之外兼論文章理法,或僅發表對於本篇的感想,現在各舉一例。〈商君列傳〉篇末評道:
商君變法一事,乃三代以下一大關鍵。由斯以後,先王之流風餘韻遂蕩然一無可考。其罪固不可勝誅,然設身處地,以一羇旅之臣,岸然排父兄百官之議,任眾怨,兼眾勞,以卒成其破荒特 之功,非絕世之異才,不能為也。故吾以為古今言變法者數人:衛鞅,才子也;介甫,學究也;趙武靈王,雄主也;魏孝文帝,明辟也,其所見不同,而有定力則一。惟學究之害最深,以其執古方以殺人,而不知通其理也。
這一說商鞅廢古,罪不可勝誅,王介甫行新法,是執古方以殺人,都是從前讀書人的傳統見解,無甚意思。但說商鞅變法是三代以下一大關鍵,卻有識見。秦變法之後,立了許多新制度,後來傳給漢,於是秦漢的局面與三代大不相同;豈不是一大關鍵?〈秦楚之際月表序〉篇末評道:
題曰「秦楚之際」,試問二世既亡,漢國未建,此時號令所出,非項羽而誰?又當山東 起,六國復立,武信初興,沛公未兆,此時號令所出,非陳勝而誰?故不可言「秦」,不可言「楚」,謂之「際」者,凡以陳、項兩雄也。表為兩雄而作,卻以記本朝 業之由,故首以三家並起,而言下軒輊自明。次引古反擊一段,然後收歸本朝,作贊嘆不盡之語以結之。布局之工,未易測也。
這一段前半據史實發明立題的旨趣,後半就文章闡說全局的布置,都很精當,於讀者頗有幫助。又如〈信陵君列傳〉篇末評道:
不知文者當謂無奇功偉烈,便不足垂之青簡,照耀千秋。豈知文章予奪,都不關實事。此傳以存趙起,抑秦終;然竊符救趙,本未交兵,即逐秦至關,亦祇數言帶敘,其餘摹情寫景,按之無一端實事。乃千載讀之,無不神情飛舞,推為絕世偉人。文章有神,夫豈細故哉!
這一段點明〈信陵君列傳〉所以使人讚賞不已,不在信陵君的事功,而在文草描寫的精妙,確是見到之言。
關於此書的評註,前面已經談得很多。讀者若能依據前面所分類目,逐一比附;取其精要的,特別加以體會,略其膚泛的,不再多費思索,便是善於利用此書了。當然,在編者的評註以外,讀者自己若能有深入的心得,那是尤其可貴的。
唐詩三百首
有些人在生病的時候或煩惱的時候,拿過一本詩來翻讀,偶爾也朗吟幾首,便會覺得心上平靜些,輕鬆些。這是一種消遣,但跟玩骨牌或紙牌等等不同,那些大概只是碰碰運氣。跟讀筆記一類書也不同,那些書可以給人新的知識和趣味,但不直接調平情感。讀小說在這些時候大概只注意在故事上,直接調平情感的效用也不如詩。詩是抒情的,直接訴諸情感;又是節奏的,同時直接訴諸感覺;又是最經濟的,語短而意長。具備這些條件,讀了心上容易平靜輕鬆,也是當然。自來說,詩可以陶冶性情,這句話不錯。
但是詩絕不祇是一種消遣,正如筆記一類書和小說等不是的一樣。詩調平情感,也就是節制情感。詩裡的喜怒哀樂跟實生活裡的喜怒哀樂不同,這是經過「再團再煉再調和」的。詩人正在喜怒哀樂的時候,絕想不到作詩。必得等到他的情感平靜了,他才會吟味那平靜了的情感想到作詩,於是乎運思造句,作成他的詩,這才可以供欣賞。要不然,大笑狂號只教人心緊,有什麼可欣賞的呢?讀詩所欣賞的便是詩裡所表現的那些平靜了的情感,假如是好詩,說的即使怎樣可氣可哀,我們還是不厭百回讀的。在實生活裡便不然,可氣可哀的事我們大概不願重提。這似乎是有私、無私或有我無我的分別。詩裡無我,實生活裡有我。別的文學類型也都有這種情形,不過詩裡更容易見出。讀詩的人直接吟味那無我的情感,欣賞它的發而中節,自己也得到平靜,而且也會漸漸知道節制自己的情感。一方面因為詩裡的情感是無我的,欣賞起來得設身處地,替人著想。這也可以影響到性情上去。節制自己和替人著想這兩種影響都可以說是人在模倣詩。詩可以陶冶性情,便是這個意思。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也只該是這個意思。
部定初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裡有「養成欣賞文藝之興趣」一項,略讀教材裡有「有註釋之詩歌選本」一項。高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裡又有「培養學生欣賞中國文學名著之能力」一項,關於略讀教材也有「選讀整部或選本之名著」的話。欣賞文藝,欣賞中國文學名著,都不能忽略讀詩。讀詩家專集不如讀詩歌選本。讀選本雖只能「嘗鼎一臠」,卻能將各家各派鳥瞰一番;這在中學生是最適宜的,也最需要的。有特殊的選本,有一般的選本。按著特殊的作派選的是前者,按著一般的品味選的是後者。中學生不用說該讀後者。 唐詩三百首 正是一般的選本。這部詩選很著名,流行最廣,從前是家絃戶誦的書,現在也還是相當普遍的書。但這部選本並不成為古典,它跟 古文觀止 一樣,只是當年的童蒙書,等於現在的小學用書。不過在現在的教育制度下,這部書給高中學生讀才合適。無論它從前的地位如何,現在它卻是高中學生最合式的一部詩歌選本。唐代是詩的時代,許多大詩家都在這時代出現,各種詩體也都在這時代發展。這部書選在清代中葉,入選的差不多都是經過一千多年淘汰的名作,差不多都是歷代公認的好詩。雖然以明白易解為主,並限定詩篇的數目,規模不免狹窄些,卻因此成為道地的一般的選本。高中學生讀這部書,靠著註釋的幫忙,可以吟味欣賞,收到陶冶性情的益處。
指導大概
本書是清乾隆間一位別號「蘅塘退士」的人編選的。卷頭有「題辭」,末尾記著「時乾隆癸未年春日,蘅塘退士題」。乾隆癸未是公元一七六三年,到現在快一百八十年了。有一種刻本「題」字下押了一方印章,是「孫洙」兩字,也許是選者的姓名。孫洙的事 ,因為眼前書少,還不能考出、印證。這件事只好暫時存疑。題辭說明編選的旨趣,很簡短,鈔在這裡:
世俗兒童就學,即授 千家詩 ,取其易於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辯。且止五七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製。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 千家詩 不遠勝耶?諺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
這裡可見本書是斷代的選本,所選的只是「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就是唐詩中的名作。而又只「擇其尤要者」,所以只有三百餘首,實數是三百一十首。所謂「尤要者」大概著眼在陶治性情上。至於以明白易解的為主,是「家塾課本」的當然,無須特別提及。本書是分體編的,所以說「每體得數十首」。引諺語一方面說明為什麼只選三百餘首,但編者顯然同時在模倣「三百篇」。 詩經 三百零五篇,連那有目無詩的六篇算上,共三百一十一篇;本書三百一十首,絕不是偶然巧合。編者是怕人笑他僭妄,所以不將這番意思說出。引諺語另一方面教人熟讀,學會吟詩。我們現在也勸高中學生熟讀,熟讀才真是吟味,才能欣賞到精緻處。但現在卻無須再學作舊體詩了。
本書流傳既廣,版本極多。原書有註釋和評點,該是出於編者之手。註釋只註事,頗簡當,但不釋義。讀詩首先得了解詩句的文義;不能了解文義,欣賞根本說不上。書中各詩雖然比較明白易懂,又有一些註,但在初學還不免困難。書中的評,在詩的行旁,多半指點作法,說明作意,偶然也品評工拙。點只有句圈和連圈,沒有讀點和密點 密點和連圈都表示好句和關鍵句,並用的時候,圈的比點的更重要或更好。評點大約起於南宋,向來認為有傷雅道,因為妨 讀者欣賞的自由,而且免不了成見或偏見。但是謹慎的評點對於初學也未嘗沒有用處。這種評點可以幫助初學了解詩中各句的意旨,並培養他們欣賞的能力。本書的評點似乎就有這樣效用。
但是最需要的還是詳細的註釋。道光間,浙江省建德縣(?)人章燮鑒於這個需要,便給本書作註,成 唐詩三百首註疏 一書。他的自跋作於道光甲午,就是公元一八三四年,離蘅塘退士題辭的那年是六十九年。這註本也是「為家塾子弟起見」,很詳細。有詩人小傳,有事註,有義疏,並明作法,引評語。其中李白詩用王琦 李太白集註 ,杜甫詩用仇兆鰲 杜詩詳註 。原書的評也留著,但連圈沒有 原刻本並句圈也沒有。書中還增補了一些詩,卻沒有增選詩家。以註書的體例而論,這部書可以說是駁雜不純,而且不免繁瑣疏漏傅會等毛病。書中有「子墨客卿」(名翰,姓不詳)的校正語十來條,都確切可信。但在初學,卻是一部有益的書。這部書我只見過兩種刻本。一種是原刻本。另一種是坊刻本,四川常見。這種刻本有句圈,書眉增錄各家評語,並附道光丁酉(公元一八三七)印行的江蘇金壇于慶元的 續選唐詩三百首 。讀唐詩三百首用這個本子最好。此外還有商務印書館鉛印本 唐詩三百首 ,根據蘅塘退士的原本而未印評語。又,世界書局石印 新體廣註唐詩三百首讀本 ,每詩後有「註釋」和「作法」兩項。「註釋」註事比原書詳細些;兼釋字義,卻間有誤處。「作法」兼說明作意,還得要領。卷首有「學詩淺說」,大致簡明可看。書中只絕句有連圈,別體只有句圈。絕句連圈處也跟原書不同,似乎是鈔印時隨手加上,不足憑信。
一
本書編配各體詩,計五言古詩三十三首,樂府七首,七言古詩二十八首,樂府十四首,五言律詩八十首,七言律詩五十首,樂府一首,五言絕句二十九首、樂府八首,七言絕句五十一首,樂府九首,共三百一十首。五言古詩和樂府,七言古詩和樂府,兩項總數差不多。五言律詩的數目超出七言律詩和樂府很多;七言絕句和樂府卻又超出五言絕句和樂府很多。這不是編者的偏好,是反映著唐代各體詩發展的情形。五言律詩和七言絕句作的多,可選的也就多。這一層下文還要討論。五、七、古、律、絕的分別都在形式,樂府是題材和作風不同。樂府也等下文再論,先說五七古律絕的形式。這些又大別為兩類:古體詩和近體詩。五七言古詩屬於前者,五七言律絕屬於後者。所謂形式,包括字數和聲調(即節奏),律詩再加對偶一項。五言古詩全篇五言句,七言古詩或全篇七言句,或在七言句當中夾著一些長短句。如李白〈廬山謠〉開端道:
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岳尋山不辭遠,一年好入名山遊。
又如他的〈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開端道: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這些都是七言古詩。五七古全篇沒有一定的句數。古近體詩都得用韻,通常兩句一韻,押在雙句末字;有時也可以一句一韻,開端時便多如此。上面引的第一例裡,「丘」、「樓」、「遊」是韻,兩句間見;第二例裡,「留」和「憂」是逐句韻,「憂」和「樓」是隔句韻。古體詩的聲調比較近乎語言之自然,七言更其如此,只以讀來順口聽來順耳為標準。但順口順耳跟著訓練的不同而有等差,並不是一致的。
近體詩的聲調卻有一定的規律。五七言絕句還可以用古體詩的聲調,律詩老得跟著規律走。規律的基礎在字調的平仄;字調就是平上去入四聲,上去入都是仄聲。五七言律詩基本的平仄式之一如次:
五律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七律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二
即使不懂平仄的人也能看出律詩是兩組重複、均齊的節奏所構成,每組裡又自有對稱、重複、變化的地方。節奏本是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律詩的平仄式也不外這個理。即使不懂平仄的人只默誦或朗吟這兩個平仄式,也會覺得順口順耳;但這種順口順耳是音樂性的,跟古體詩不同,正和語言跟音樂不同一樣。律詩既有平仄式,就只能有八句,五律是四十字,七律是五十六字(排律不限句數,但本書裡沒有)。絕句的平仄式照律詩減半(七絕照七律的前四句),就是只有一組的節奏。這裡所舉的平仄式只是最基本的,其中有種種繁複的變化。懂得平仄的自然漸漸便會明白。不懂平仄的,只要多讀、熟讀、多朗吟,也能欣賞那些聲調變化的好處。恰像聽戲多的人不懂板眼也能分別唱的好壞,不過不大精確就是了。四聲中國人人語言中有,但要辨別某字是某聲,卻得受過訓練才成。從前的訓練是對對子跟讀四聲表,都在幼小的時候。現在高中學生不能辨別四聲也就是不懂平仄的,大概有十之八九。他們若願意懂,不妨試讀四聲表。這只消從 康熙字典 卷首附載的〈等韻切音指南〉裡選些容易讀的四聲如「巴把霸捌」、「庚梗更格」之類,得閒就練習,也許不難一旦豁然貫通(中華書局出版的 學詩入門 裡有一個四聲表,似乎還容易讀出,也可用)。律詩還有一項規律,就是中四句得兩兩對偶,這層也在下文論。
初學人讀詩,往往給典故難住。他們一回兩回不懂,便望而生畏,因畏生懶;這會斷了他們到詩去的路。所以需要註釋。但典故多半只是歷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用典故跟用比喻往往是一個理,並無深奧可畏之處。不過比喻多取材於眼前的事物,容易了解些罷了。廣義的比喻連典故在內,是詩的主要的生命素;詩的含蓄、詩的多義、詩的暗示力,主要的建築在廣義的比喻上。那些取材於經驗和常識的比喻(一般所謂比喻只指這些),可以稱為事物的比喻,跟歷史的比喻、神仙的比喻鼎足而三。這些比喻(廣義,後同)都有三個成分:一、喻依,二、喻體,三、意旨。喻依是作比喻的材料,喻體是被比喻的材料,意旨是比喻的用意所在。先從事物的比喻說起。如「天邊樹若薺」(五古,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薺是喻依;天邊樹是喻體;登山望遠樹,只如薺菜一般,只見樹的小和山的高,是意旨。意旨卻沒有說出。又,「今朝為此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五古,韋應物〈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世事是喻體,沿洄不得住的波上舟是喻依,惜別難留是意旨 也沒有明白說出。又,「吳姬壓酒勸客嘗」(七古,李白〈金陵酒肆留別〉),當墟是喻體,壓酒是喻依。壓酒的「壓」和所謂「壓裝」的「壓」用法一樣,壓酒是使酒的分量加重,更值得「盡觴」(原詩,「欲行不行各盡觴」)。吳姬當墟,助客酒興是意旨。這裡只說出喻依。又,「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蝌。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較鼉。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紐壯,古鼎躍水龍騰梭。」(七古,韓愈〈石鼓歌〉)「快劍」以下五句都是描寫石鼓的字體的。這又分兩層。第一,專描寫殘缺的字。缺畫是喻體,「快劍」句是喻依,缺畫依然勁挺有生氣是意旨。第二,描寫字體的一般。字體便是喻體,「鸞翔」以下四句是五個喻依「古鼎躍水」跟「龍騰梭」各是一個喻依)。意旨依次是雋逸、典麗、堅壯、挺拔(末兩個喻依只一個意旨),都指字體而言,卻都未說出。又,「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上難」(原作「水下灘」,依段玉裁說改 七古,白居易〈琵琶行〉)。這幾句都描寫琵琶的聲音。大絃嘈嘈跟小絃切切各是喻體,急雨跟語各是喻依,意旨一個是高而急,一個是低而急。「嘈嘈」句又是喻體,「大珠」句是喻依,圓潤是意旨。「間關」二句各是一個喻依,喻體是琵琶的聲音;前者的意旨是明滑,後者是幽澀。頭兩層的意旨未說出,這一層喻體跟意旨都未說出。事物的比喻雖然取材於經驗和常識,卻得新鮮,才能增強情感的力量;這需要創造的工夫。新鮮還得入情入理,才能讓讀者消化;這需要雅正的品味。
三
有時全詩是一套事物的比喻,或者一套事物的比喻滲透在全詩裡。前者如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七絕):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唐代士子應試,先將所作的詩文呈給在朝的知名人看。若得他贊許宣揚,登科便不難。宋人詩話裡說:「慶餘遇水部郎中張籍,因索慶餘新舊篇什,寄之懷袖而推贊之,遂登科。」這首詩大概就是呈獻詩文時作的。全詩是新嫁娘的話,她在拜舅姑以前問夫婿,畫眉深淺合適否?這是喻依。喻體是近試獻詩文給人,朱慶餘是在應試以前問張籍,所作詩文合適否?新嫁娘問畫眉深淺,為的請夫婿指點,好讓舅姑看得入眼。朱慶餘問詩文合式與否,為的請張籍指點,好讓考官看得入眼。這是全詩的主旨。又,駱賓王〈在獄詠蟬〉(五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是聞蟬聲而感身世。蟬的頭是黑的,是喻體,玄鬢影是喻依,意旨是少年時不堪回首。「露重」一聯是蟬,是喻依,喻體是自己,身微言輕是意旨。詩有長序,序尾道:「庶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餘聲之寂寞」,正指出這層意旨。「高潔」是蟬,也是人、是自己;這個詞是雙關的,多義的。又,杜甫〈古柏行〉(七古)詠夔州武侯廟和成都武侯祠的古柏,作意從「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二語見出。篇末道: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 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
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大廈傾和梁棟雖已成為典故,但原是事物的比喻。兩者都是喻依。前者的喻體是國家亂;大廈傾會壓死人,國家亂人民受難,這是意旨。後者的喻體是大臣,梁棟支柱大廈,大臣支持國家,這是意旨。古柏是棟梁材,雖然「不露文章世已驚」,也樂意供世用,但是太重了,太大了,誰能送去供用呢?無從供用,漸漸心空了,螞蟻爬進去了;但是「香葉終經宿鸞鳳」,它的身分還是高的。這是喻依。喻體是懷才不遇的志士幽人。志士幽人本有用世之心,但是才太大了,無人真知灼見,推薦入朝;於是貧賤衰老,為世人所揶揄,但是他們的身分還是高的。這是才大難為用,是意旨。
四
典故只是故事的意思。這所謂故事包羅的卻很廣大。經史子集等等可以說都是的;不過詩文裡引用,總以常見的和易知的為主。典故有一部分原是事物的比喻,有一部分是事跡,另一部分是成辭。上文說典故是歷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是專從詩文的一般讀者著眼,他們覺得詩文裡引用史事和神話或神仙故事的地方最困難。這兩類比喻都應該包括著那三部分。如前節所引〈古柏行〉裡的「大廈如傾要梁棟」、「大廈之傾,非一木所支」(見 文中子 )、「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梁之器」是袁粲嘆美王儉的話,見 晉書 。大廈和梁棟都是歷史的比喻,同時可還是事物的比喻。又「乾坤日夜浮」(五律,杜甫〈登岳陽樓〉)是用 水經注 。 水經注 道:「洞庭湖廣五百里,日月若出沒其中。」乾坤是喻體,日夜浮是喻依。天地中間好像只有此湖;湖蓋地,人蓋湖,天地好像只是日夜飄浮在湖裡。洞庭湖的廣大是意旨。又「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五絕,劉長卿〈彈琴〉),用魏文侯聽古樂就要睡覺的話(見 禮記 )。兩句是喻依,世人不好古是喻體,自己不合時宜是意旨。這三例不必知道出處便能明白;但知道出處,句便多義,詩味更厚些。
引用事跡和成辭不然,得知道出處,才能了解正確。如「聖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五古,王維〈送綦母潛落第還鄉〉)謝安曾隱居會稽東山。東山客是喻依,喻體是綦母潛,意旨是大才隱處。〈采薇〉是伯夷叔齊的故事,他們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采薇是喻依,隱居是喻體,自甘淡泊是意旨。又,「客心洗流水」(五律,李白〈聽蜀僧濬彈琴〉),流水用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俞伯牙彈琴,志在流水。鍾子期就聽出了,道:「洋洋乎,若江河!」詩句是倒裝,原是說流水洗客心。流水是喻依,喻體是蜀僧濬的琴曲,意旨是曲調高妙。洗流水又是雙關的,多義的。洗是喻依,淨是喻體,高妙的琴曲滌淨客心的俗慮是意旨。洗流水又是喻依,喻體是客心;聽琴而客心清淨,像流水洗過一般,是意旨。又,錢起〈送僧歸日本〉(五律)道:「……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惟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一燈影用 維摩經 。經裡道:「有法門,名無盡燈。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夫一菩薩開導千百眾生,令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譯言『無上正等正覺心』),其於道意亦不滅盡。是名無盡燈。」這兒一燈是喻依,喻體是覺者;一燈燃千百燈,一覺者造成千百覺者,道意不滅是意旨。但在詩句裡,一燈影卻指舟中禪燈的光影,是喻依;喻體是那日本僧;意旨是他回國傳法,輾轉無盡(「惟憐」是「最愛」的意思)。又,「後來鞍馬何逡巡,當先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烈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古,樂府,杜甫〈麗人行〉)全詩詠三月三日長安水邊遊樂的情形,以楊國忠兄妹為主。詩中上文說到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這幾句說到楊國忠 他那時是丞相。「楊花」二語正是暮春水邊的景物。但是全詩裡只在這兒插入兩句景語,奇特的安排暗示別有用意。北魏胡太后私通楊華作〈楊白花歌〉,有「楊花飄蕩入南家」、「願銜楊花入 裡」等語。白蘋,舊說是楊花入水所化。楊國忠也和虢國夫人私通。「楊花」句一方面是個喻依,喻體便是這件事實。楊國忠兄妹相通,都是楊家人,所以用楊花覆白蘋為喻,暗示譏刺的意旨。三青鳥是西王母傳書帶信的侍者。當時總該有些侍婢是給那兄妹二人居間。「青鳥」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體便是這些居間的侍婢,意旨還是譏刺楊國忠不知恥。青鳥是神仙的比喻。這兩句隱約其辭,雖志在譏刺,而言之者無罪。又杜甫〈登樓〉(七律):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具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五
舊註說本詩是代宗廣德二年在成都作。元年冬,吐蕃陷京師,郭子儀收復京師,請代宗反正。所以有「北極」二句。本篇組織用賦體,以四方為骨幹。錦江在東,玉壘山在西,「北極」二句是北眺所思。當時後主附祀先主廟中,先主廟在成都城南。「可憐」二句正是南瞻所感(羅庸先生說見 國文月刊 九期)。可憐後主還有祠廟,受祭享,他信任宦官,終於亡國,孤負了諸葛亮出山一番。 三國志 裡說「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梁父吟〉的原辭不傳(流傳的「梁父吟」絕不是諸葛亮的「梁父吟」),大概慨嘆小人當道。這二語一方面又是喻依,喻體是代宗和郭子儀;代宗也信任宦官,杜甫希望他「親賢臣,遠小人」(諸葛亮〈出師表〉中語),這是意旨。「日暮」句又是喻依,喻體是杜甫自己;想用世是意旨。又,「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五古,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煮白石用鮑靚事。 晉書 :「靚學兼內外,明天文河洛書。嘗入海,遇風,饑甚,取白石煮食之。」煮白石是喻依,喻體是那山中道士,他的清苦生涯是意旨。這也是神仙的比喻。又,「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七律,李白〈登金陵鳳凰台〉),兩句一貫,思君的意思似甚明白。但樂府〈古楊柳行〉道:「讒邪害公正,浮雲冷白日。」古句也道:「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本詩顯然在引用成辭。陸賈 新語 說:「邪官之蔽賢,猶浮雲之鄣日月。」本詩的「浮雲能蔽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體大概是楊國忠等遮塞賢路。意旨是邪臣蔽君誤國;所以有「長安句」歷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引用故事,得增減變化,才能新鮮入目。宋人所謂「以舊為新」,便是這意思。所引各例可見。
典故滲透全詩的,如孟浩然〈臨洞庭上張丞相〉(五律):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張丞相是張九齡,那時在荊州。前四語描寫洞庭湖,三四是名句。後四語蟬聯而下,還是就湖說,只「端居」句露出本意,這一語便是 論語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的意思。「欲濟」句一方面說想渡湖上荊州去,卻沒有船,一方面是一喻依。偽 古文尚書 〈說命〉殷高宗命傅說道,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本詩用這喻依,喻體卻是欲用世而無引進的人,意旨是希望張丞相援手。「坐觀」二語是一喻依。 漢書 用古人言:「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本詩裡網變為釣。這一聯的喻體是羨人出仕而得行道。自己無釣具,只好羨人家釣的魚,自己不得仕,只好羨人家行道。意旨同上。
全詩用典故最多的。本書中推杜甫〈寄韓諫議〉一首(七古):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
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韓諫議的名字事跡無考。從詩裡看,他是楚人,住在岳陽。肅宗平定安史之亂,收復東西京,他大約也是參與機密的一人。後來去官歸隱,修道學仙。這首詩是愛惜他,思念他。第一節說思念他,是秋日,自己是在病中。美人這喻依見 楚辭 ,但在這兒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的才能出眾。「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見揚雄 法言 。這兒一方面描寫秋天的實景,一方面是喻依;喻體還是韓諫議,意旨是他已逃出世網。第二節說京師貴官聲勢 赫而韓諫議不在朝。本節差不多全是神仙的比喻,各有來歷。「玉京」句一喻依,喻體是集於君側的朝廷貴官,意旨是他們承君命掌大權。「或騎」二語一套喻依(「煙霧落」就是落在 霧中),喻體同上句,意旨是他們的騎從儀衛之盛。影是芙蓉旌旗的影。「影動」句一喻依,喻體是聲勢 赫,從京師傳遍天下;意旨是在瀟湘的韓諫議也必聞知這種聲勢。星宮之君就是玉京群帝,醉瓊漿的喻體是宴飲,意旨是徵逐酒食。羽人是飛仙,羽人稀少就是稀少的羽人,全句一喻依,喻體是一些遠引的臣僚不在這繁華場中,意旨是韓諫議沒有分享到這種聲勢。第三節說韓諫議曾參預定亂收京大計,如今卻不問國事,修道學仙。全節是神仙的比喻夾著歷史的比喻。昨者是從前的意思。如今的赤松子,昨者「恐是漢代韓張良」。韓張良的跟赤松子的喻體都是韓諫議,前者的意旨是他有謀略,後者的意旨是他修道學仙。別的喻依可以準此類推下去。第四節說他閒居不出很可惜,祝他老壽,希望朝廷再起用他來匡君濟世。太史公司馬談因病留滯周南,不得參與漢武帝的封禪大典,引為生平恨事。詩中「周南留滯」是喻依,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閒居鄉里。南極老人就是壽星,是喻依,喻體同,意旨便是「應壽昌」。以上只闡明大端,細節從略。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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