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冰淇淋車之末日浩劫
好吧,大概有人告訴過你,生老病死沒啥好怕的,至於掛掉這件事,誰管你啊!學校裡可能會有個有志難伸但卻樂天知命的牧師,穿著沾滿油漬的長褲,揮舞著汗溼的雙手,在宗教教育課上告訴你,人死後都會上天堂。不然就是某個熱愛老爵士的社會科老師,嘴裡叼根自捲的菸草,以為學生會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說什麼死就是死了,就是千秋萬世的空無及黑暗,哪有什麼上帝或撒旦,懲賞之說根本就是胡扯,嬉皮那套天人合一、化為星辰的理論就更別提了。
這些人都是因為對死亡的世界一無所知才會大放厥詞。我現在告訴你,我,知道死去的滋味。生命流逝令人痛苦,死亡本身也是。
痛苦不堪。
我知道那種滋味。
從何得知?
這都要從那個屁說起,那個凶兆之屁、厄運之屁。
生物課我坐在菲爾•格羅伊後面。事後再看,那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菲爾是個胖子,從頭胖到腳,胖得名副其實。雖然有時是軟如麵糰,有時是硬若甜瓜的胖,但無論如何就是胖。他嘴上說是內分泌失調,但其實就是食量驚人,而且他吃下肚的東西要人不胖也難。菲爾非派不吃,管它是牛肉腰子派、碎肉馬鈴薯派、乳酪洋蔥派、燻鯨肉派,只要是派,菲爾就吃。他可能會先拿起派在手中賞玩一番,像在欣賞一把口琴或一根上等雪茄,再把食物吞下肚。沒人看過菲爾吃派以外的東西。他最愛把豬肉派放進微波爐加熱,直到裡頭的餡融化成黏呼呼、熱烘烘的黏稠狀。每次他都會先咬一小口外皮,抬起頭,飲盡裡頭的膠狀黏液,那副模樣活像是個南海島民在暢飲椰奶。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綠色蔬菜,或任何有益健康、富含維他命或礦物質或未加工的食物,讓那金光閃閃的油嘴巴吞下肚子過。就算你生物課沒拿優等,也知道人類錯綜精密、蜿蜒曲折的消化系統沒辦法受得了這種虐待。
所以才會有那個屁。
怎麼說呢,我絕對贊成放屁,但也該適可而止,只不過,飲酒作樂也該適可而止。我最多只能喝一杯調酒,但昨晚我和強尼•霍爾偏偏不信邪,花光零用錢在酒吧裡硬是喝了三杯半,當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成熟男人,沒想到化虎不成反類犬。感覺好是好,我甚至一點也不覺得難受,但到頭來—
總之,隔天我帶著微醺,四處跟人吹噓昨晚的勇猛,整個早上都在炫耀宿醉這件事,不論男生女生都聽得津津有味,其中說不定也包括純潔可愛,雪花蓮般細緻,幼鹿般柔弱,不僅是在4J班上或整個十年級,胸圍都是最傲人的梅麗莎•柯頓。我有點心浮氣躁,但正如我剛剛說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耳邊傳來艾闊德先生低沉而單調的聲音,似乎在解釋人體的軟骨組織,還是光和作用,還是達爾文最愛的雀禽,或是某個同樣妙趣橫生的課題。我正在畫由一隊披甲戴冑的精子推動的精密馬車,這時才發現前面出了事。
菲爾緩緩抬起半片大屁股,彷彿是艘詭異的齊柏林飛船。它似乎漸漸延展開來,簡直就是張緩緩漲滿風的大黑帆。這張大黑帆對我來說,就像殷殷期盼兒子西修斯凱旋歸來、揚起白帆的伊久斯,竟見到黑帆順風航行一樣致命(認命吧!我老是鬼話連篇,待會兒就知道了)。
一切都慢了下來。我想大喊:「不要,菲爾,不要!」但脫口而出的竟是一陣哀嚎:「噢—噢—噢—」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這可不是一般胖子會放的屁,不是那種熟悉的短笛鳴聲,也不是那種繞圈狂奔的流浪狗叫得人肝腸寸斷的犬嚎。剛開始是一陣低沉的窸窣,亦即低音提琴發出的隆隆聲,然後大提琴加入,再來是中提琴,氣勢非凡。接著,銅管樂器石破天驚,漸漸增強,打破和諧,一鳴驚人。另外,喋喋不休的定音鼓跟進,像在宣布末日,接著又逐漸隱沒,咆哮怒吼的暴風雨如今只剩輕拍海岸的碎浪,激情散去,浪淘盡。
換成別的時候,我可能會起立鼓掌,大喊:「大師,安可!」手捧著花束,大言不慚地毛遂自薦:「讓我們一起攜手闖蕩五湖四海,一展雄『風』。」但宿醉加上惡臭讓周遭的空氣一片混濁,讓我溼了眼眶。我們先是感覺到一道熱風,才聞到臭味。行家也許能在一片屎味撲鼻的愁雲慘霧中,辨別出甘藍菜、雞蛋甚或蘆筍的味道,但我聞到的卻是只有死亡、腐敗和瘋狂。我失控了。排山倒海、如假包換。
啊呃喔唷噢呦咿噁……
我吐在菲爾•格羅伊的身上。
聖露西亞是所爛學校,這點學生、家長、老師、校園邊河裡的老鼠、屋頂上拉屎的鴿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所學校是為附近的大片國宅而設的。這片國宅就如臭氣沖天的子宮,包圍著聖露西亞。學校集合了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事物:無賴、殺手、智障、混帳、歪雞、自慰棒、同性戀、凶悍的卷尾(譯註:俗稱烏秋)。這還只是女生。另外,由於它是鎮上唯一的天主教學校,於是就有些把宗教教育課和聖徒紀念日,看得比冠冕堂皇的學測成績更加重要的父母,竟然笨到把堪稱正常的孩子送到這裡。我大概就是其中之一:正常得怪異、脾氣好到令人髮指、智商高到腦袋空空。物以類聚,跟我混在一起的朋友也都名列前茅。當然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校的資優班4J若在別的學校,說不定還要動員鎮暴小組帶著催淚瓦斯和橡膠子彈才能擺平。
聖露西亞看來就像間保加利亞的核廢料處理廠。建材若非上了漆的水泥,就是石綿。校舍坐落在溪流旁,像個狼狽的醉漢,呼吸著褐色的泡泡水散發出的臭氣。但再怎麼說,這都是我的學校,就像忠心耿耿跟了你好長一段時間的肉疣,不但讓人放心,也免不了產生了感情。而且,不用說,學校還能讓你光明正大的走出家門。
所以,我就這麼吐在菲爾身上。那就好比一幅帕洛克(譯註:Jackson Pollock 1912-56,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晚期的成熟畫作:黃黑膽汁一如往常綴以點點鮮明的綠及熱烈的黃。從中讓人感受到一股憤怒,也許是對失去的母親的一種渴求。有痛苦,有疲弱,還有胡蘿蔔。
看得出來艾闊德很想賞我一拳。他額頭上的青筋暴露;雙手彷彿獲得了自身的意志般,探尋著我的脖子;鬆弛的嘴唇露出褐色的尖牙。不過,安啦,既然我吐了,就表示身體不適,他可是動我不得。接下來就簡單了:送我到保健室,再讓我回家休養;讓菲爾好好梳洗殺菌一番;然後這件糗事就會登上校園傳奇榜。菲爾明知會留名青史的人是他,若不是還驚魂未定,說不定還會感謝我呢。
就因為這樣我才會走路回家,回想這一天早上發生的事。吐過之後我覺得好多了,心裡還反覆思量要不要吃掉握在手中的巧克力棒。我家離學校有兩公里遠,一路不但悶,還下雨。這裡老是在下雨。街道兩旁的住屋曾經是整齊畫一的國宅,但現在都已被收購並改建得一塌糊塗。本來是一律體面、恰如其分的紅磚屋,如今自甘墮落、花招百出,不但色彩繽紛,還有人把房子改建成石屋,或加上仿都鐸式的橫樑、營造出鄉村泥屋的風格、增建圍牆,甚或臨時的溝渠。
差不多該介紹史酷特進場了。史酷特是我的狗。說他是隻雜種狗只不過暗示他混合了各路奇奇怪怪的血統:一點點傑克羅素,一點點杜賓,一點點貴賓,一點點袋熊。我一直覺得他的家譜中,應該曾經出現過某個愛狗成癡的狗主人,所以他的血液中,應該也有一點點人類的血統。這點很重要。
以前我們白天都讓史酷特在街上亂晃。鎮上的母狗沒有一隻沒讓他聞過、搞過、甩過;公狗沒有一隻被讓他扯下耳朵、襲擊眼睛或咬下睪丸過。狠角色。他應該到我們學校混的。不過,他有時也鐵漢柔情,揮著爪子,搖著尾巴,抖動著鼻子跟你索吻,還熱情地猛舔你的臉頰。
史酷奇從兩、三公里外就能嗅到巧克力的香味,甚至從更遠處,越過泥牆磚壁鉛頂,甚或鎮上的大霧,就聽得到撕開包裝紙時發出的沙沙聲。他朝我飛也似地狂奔而來,越街攀牆,跨過花圃,如獵犬般神速,又如嘴裡含著一隻幼童的腿的牛頭犬般頑強、狼心狗肺(原諒我用了這個糟糕的雙關語)。
所以囉,正當我嘴巴塞滿甜蜜蜜的加工食品時,就看見史酷特朝我飛奔而來。我只想到「才不分他吃」,於是轉了個彎,踏上馬路,沒想到那個恥辱、羞愧、恐懼便迎面而來。我就要被一輛冰淇淋車給輾過、壓扁、撞爛,徹徹底底、結結實實地給幹掉了!來輛金龜車、迷你車、牛奶車,或不倫不類的三輪電動車都好,我的媽呀,就是不要冰淇淋車!
我,我爸媽,我老妹和愛芙蓉天使樂團
坦承死亡的感覺之前,再多談談我……生前的我。可惡!一會兒生前一會兒死後,煩死人了。請各位多多包涵,原諒我可能今昔不分,把過去和現在像魔術胸罩裡的奶子一樣統統塞在一起。
雖然我的人生已經面目全非,但名字還是有的,我叫康來;再虛張聲勢,再煞有介事一點,就是姓歐乃爾,名康來。今年一十六,還是個處男—椎心啊,我知道什麼叫椎心之痛。本人還算挺拔,還算苗條,長相也還可以。嘿,我當然覺得自己英俊瀟灑,不過可別以為我眼睛長在頭頂上。
況且我人也掛了,不過這待會兒再說。
我到底是何許人?
待我說說我爸媽和老妹的事,也許會更清楚。我爸是幹嘛的?
老爸一事無成,人生一敗塗地,悽慘兮兮。別誤會我的意思,他人很好,我挺愛他的,儘管如此他還是個廢人。他當過大學講師,好像還是個哲學家什麼的。媽說爸才華洋溢,大作還曾刊在《當下現象學》、《英國美學期刊》或《詮釋學新發展》這類雜誌上。家裡到處都是他以前的書,書中滿是記號和深奧難解的註釋(不知怎麼的,「狗屁新黑格爾學派胡說八道」這句我一直牢記在心)。
九○年代開始一切漸漸走樣,可能是我的關係。我出生後,爸就有點秀斗,大概是得了產後憂鬱症,而且每況愈下,越來越不知所云,漸漸失去朋友,表現失常,老把事情搞砸。幾年前,他當著兩百名學生露出小蛋蛋上課,就讓學校給革職了;其實也不算革職,應該是因病退休。他現在在家做木工,動不動就老淚縱橫。
老媽跟他天差地別。狐狸精一個;我朋友說的。她一頭金髮,衣著光鮮又火辣,職業是律師,收入豐厚,可能有外遇—有老爸這種丈夫,是我也會。
小時候爸從沒揍過我,這部分是由媽負責,其實家裡大小事都由她管。她下手不重,但有招名為「老娘不管你了」的殺手
冰淇淋車之末日浩劫 好吧,大概有人告訴過你,生老病死沒啥好怕的,至於掛掉這件事,誰管你啊!學校裡可能會有個有志難伸但卻樂天知命的牧師,穿著沾滿油漬的長褲,揮舞著汗溼的雙手,在宗教教育課上告訴你,人死後都會上天堂。不然就是某個熱愛老爵士的社會科老師,嘴裡叼根自捲的菸草,以為學生會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說什麼死就是死了,就是千秋萬世的空無及黑暗,哪有什麼上帝或撒旦,懲賞之說根本就是胡扯,嬉皮那套天人合一、化為星辰的理論就更別提了。 這些人都是因為對死亡的世界一無所知才會大放厥詞。我現在告訴你,我,知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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