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慢慢睡著了,醒來時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是幾點幾分。天空一片漆黑,世界一片寂靜。但第一次睡午覺,還是令我心曠神怡。我準是快要變成大人了,我心想。我發覺屋子裡有一股怪味,但睡意的浪潮堅不可摧,把我拉了過去,逐漸飄回溫暖和神奇的沉睡中。
過了幾個小時,我起床時差點喘不過氣,彷彿有千軍萬馬衝進我的鼻孔,往下奔入咽喉。我跳下床,打開窗戶。無意識地把家裡每個房間的門窗全都打開。她忘了關上廚房的瓦斯。
等她第二天早上醒來,非但想不通我為什麼這麼不高興,還不停地問:「這是什麼味道,你是不是忘了關廚房的瓦斯,蘇魯瑪?」
我砰的一聲甩上房門,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隔著房門,聽她說話的語氣,還以為真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忘了關瓦斯,差點害死我們。
「你幹嘛生我的氣?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沒事?」
我正要張嘴說些什麼,卻用手捂著嘴巴。
「我怎麼知道你沒死呢?」
我塞住耳朵,閉上眼睛。
「好了,」快中午的時候,她跑來說,「至少出來吃點東西。午飯時間就快到了,而你連早餐都沒吃呢。」她走開的時候,我聽見她自言自語,「真是個古怪的孩子。」隔了一陣子,她又回來問,「萬一你父親這時候回來,他會怎麼說我們倆?」
到了中午,她從門縫底下悄悄塞進一張紙條。上頭這麼寫著: 因此,我希望我心愛的兒子肯來見我一面,我會派手下的大臣替他打點上路。我唯一僅有的願望,就是在臨死前看看你。萬一你拒絕我的請求,我只怕熬不過這個打擊。願真主賜你平安!
真是肉麻當有趣。我認得出這幾句話。根本不是她自己寫的,而是出自舍赫亞爾國王的一封信,當時他憂鬱成疾,以為自己命在旦夕,於是寄了這麼一封信給他的弟弟沙赫薩曼國王。她只不過是把「弟弟」改成了「兒子」。我把字條對摺了兩次,從門縫底下推回去。過了幾秒鐘,就聽見她拾起字條。
到了下午,像有刀子一把把扎進我的胃裡,而且我急著撒尿。我一出臥房就直接鑽進浴室,鎖上門。聽不見她在外頭的動靜。我到廚房去倒了一大杯牛奶,抓了一條麵包,逕自回房間去,把房門虛掩著。現在是四點多,午睡時間已過。她到哪兒去了?
我出了家門,看有沒有什麼男生在街上。發現他們全都圍繞著艾德南。卡里穆和我打架當天,艾德南是唯一不在場的人。要是他在的話,我的表現也許就不一樣了。我敢打賭奧薩瑪、馬謖德和阿里正把他們對事發經過的說法告訴他。
卡里穆倚著一輛車。他們一看到我立刻噤聲。阿里和我打招呼,馬謖德瞪他一眼。我想他們全都說好不要搭理我。「我們到學校去看看。」馬謖德對他們說。不過今天不用上學,現在是暑假期間。令我詫異的是他們全都跟他一塊兒走。
我看著他們走開。奧薩瑪把手搭在卡里穆肩上,邊走邊對他說話。艾德南走在他們旁邊,也在聽奧薩瑪說些什麼。到了街尾,他們一轉彎不見了,我這才跟上前去,兩手插進短褲口袋,慢吞吞地往前走,順勢踢起一顆卵石。我也跟著轉了彎,他們又出現了。遠遠看去,他們的身影貼得更緊。
他們一到校門口就止步。我還來不及趕上去,卡里穆高喊一聲:「最後一個跑回桑樹街的是女生。」接著一票人衝向我。等到雙方只有咫尺之遙,我本來想讓路,但又懷疑他們是故意嚇唬我,於是杵在原地。我閉上眼睛,站定了,盡量縮著身體,聽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感覺到他們飛快擦過我身邊刮起的一陣風。跟著聽見卡里穆又喊了一句:「最後一個跑回桑樹街的是女生。」我知道他指的是我。
體弱多病的艾德南仍然留在校門口。他和卡里穆年紀一樣大,可是跑不了多遠。他不能吃任何甜食,皮膚只要一有傷口就可能失血致死。他每天都得打兩針,而且是他自己動手。有一次我們說動他示範一下。「你們要是敢笑出來,我就每個人賞一巴掌。」他先警告一番,才帶我們進他的臥室。以前我們誰也沒去過他家。和他的病有關的書擺滿他一整個書架。書桌上攤開一本大字典,中間對摺處夾著一支削尖的黃色鉛筆。毫無疑問,這是我畢生見過最大的一本書。他的床頭櫃上有一堆咖啡色的小藥瓶。每個瓶子的標籤上都有他手寫的全名,艾德南•梅爾海。他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床也鋪得一絲不苟,我甚至懷疑睡起來會舒服嗎。他的書桌抽屜裡有一整盒的注射器,另外一盒裝的是包著塑膠封套的黃色小海綿。「這些是拿來消毒皮膚的。」他解釋給我們聽。
「為什麼?」阿里問。
「什麼叫做為什麼?」艾德南兇巴巴地反問他。「當然是為了避免細菌入侵。」
我們大夥兒擠在他身邊。他拉下長褲,用海綿揉揉皮膚,沒有多做介紹,就把一根長針深深扎進屁股裡。我們個個都說不出話。他把針拔出來,用黃色的小海綿按著。他的屁股上佈滿了咖啡色的瘀痕。以後我們再也不想看他打針了。
我忌妒艾德南。由於身染惡疾,無意間給了他一種特殊的優勢,讓他獲得一樣我們任何人都沒有的東西:一個包括書籍和注射器的私人世界。他的房間就像一棟小房子,擺著他專屬的物品。雖然他屁股上的瘀痕讓我由衷感謝治百病的真主賜給我健康的身體,但又祈求能生一場病,藉此賦予我艾德南所擁有的優勢,他因此比我們任何一個人更顯成熟獨立,使得每個人都得暗暗爭取他的認可,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唯有他擁有自己的生活和疾病的相關文獻,似乎不需要任何人。所以要是他前一天在場的話,我大概也不會做出背叛卡里穆的事。艾德南就有那樣的本事。由於比一般人更貼近死亡,使他顯得少年老成,也擁有更高的道德權威。和我的女英雄莎赫札德一樣,他也是在刀口下過日子。因此這項挑戰——「最後一個跑回桑樹街的是女生」——對他並不算數。
艾德南搭著我的肩膀。我繼續凝望空蕩蕩的操場,墨綠色的國旗重得垂在高聳的旗杆上。我記得以前每天早上都會在微弱的冬陽下排成一行行平行的隊伍,書包結實地壓在背上,向著國旗引吭高唱國歌,和揚聲器大力放送、不時傳來沙沙聲的音樂一較高下,灰色的錐形擴音器高掛在操場的每個角落,就算踩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也不可能搆得著。有時候,我在早晨的升旗典禮上傲然挺立,緊握拳頭,縮起背上的肌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拚命大聲唱著國歌,典禮結束後還得努力忍住喉嚨留下的疼痛。有時我半睡半醒地站在操場,做出唱國歌的嘴形,盡量藉由刺耳的音樂掩飾我的連連呵欠。
艾德南扯扯我的袖子,一塊兒走回我們住的那條街。他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看到那幾個男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聚在我們那條街的街口。每次都跑贏的奧薩瑪,靠在寫著「桑樹」兩個字的石塊邊。阿里站在哥哥身旁,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他每次都跑最後一名,看樣子已經被每個人敲了腦袋,叫他一句「小女生」。他們一個個望著我們住的那條街,艾德南和我都看不見他們到底在看什麼。等我們走到他們那裡,我敲了一下阿里的腦袋,說他是「小女生」。我無權這麼做,比賽根本沒我的份。但我還是不肯罷休,又在他頭上扁了一記,連罵他三次「小女生」。他動手要打我,但我輕易舉臂格開了他的拳頭。艾德南把我拉到一旁,用肩膀輕輕把我往外推。等其他人聽不到我們說話時,他說:「你爸爸在家嗎?」艾德南很少問我什麼,我不由得感到受寵若驚。
「他出門做生意去了。」我說。
他望著前方,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可真走運。」然後繼續往前走,步伐比平常輕快許多。
順著艾德南的方向望過去,我發現了帶走拉希德教授的那輛白車。這一次車子停在我家門口。「就是那輛車……」我聽見身後有個男生說。不知道卡里穆現在在想些什麼。我以為他會衝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臂說:「現在我們可是一體的了,兄弟。」艾德南低頭不語,打白車旁邊經過,推開他家花園的柵欄門,任由身後的門自己關上。車上只冒出一個人的頭。我回頭一看,除了卡里穆,其他男生全都溜了。他站在原地看著我。我好想跑到他身邊,卻轉身走向那輛白車。
我盡量想著莎赫札德,想著她的勇氣,可是不管我多麼努力,腦子裡老是浮現媽媽的話:「你應該另外再找個人當典範。莎赫札德寧願當奴隸也要苟延殘喘地活下去。」我想起了辛巴,但他是做賊的,我向來對他沒什麼好感。我想起那些一齊鼓掌的奴隸,但他們還有彼此,只有一個人鼓掌是不夠的;再說,他們不也是為了苟且偷生而當奴隸嗎?車子就停在前面幾步。車上的男人從照後鏡發現我。我走到車窗邊,看到他的臉,我登時呆住了。我記得他。他就是那個站在起居室門口擋住去路,低頭看著我——挨著一盤吃食坐在地板上,一面搖頭、一面伸手到胸口搖了好幾下,彷彿是說,「不是我,我發誓,不是我。」——聲音像是老太婆的人,是他掌摑拉希德教授,也是他從殉道者廣場跟蹤媽媽和我。他臉上佈滿了小坑洞,活像鑿子鑿出的小疤痕。他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白的部分顯得混沌。唇色很暗,簡直像剛塗過藍色染料。搞不好是吃了桑椹或吸了血。緊密的捲髮像個鋼盔戴在頭上。他對我笑。
「蘇萊曼。」這三個字說得慢吞吞,彷彿我的名字正在他嘴裡嚼口香糖,「我們終於見面了。」
我不由自主地凝視他的雙眼,他的目光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讓我不自覺地被吸過去。我想起了舔噬天堂之橋兩側的永恆地獄之火,聽在不信者的耳中是如此熟悉,讓他們轉身迎上前去,就像一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便會不自覺地轉過頭去,因為正如馬斯塔法教長所言,「只要無所畏懼,便不會心懷恐懼。」「你是誰?」我問。
他把手掌貼在胸口說:「我叫夏里夫。是你父親的朋友。」我知道他在撒謊。「你不記得我了?」
「你搜過我們家。」
「對,我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要請教他。」他面向前方,自顧自地笑了笑。簡直像是有些難為情。「我想當時是匆忙了點。」
「這麼說你不會把他像拉希德教授那樣帶走?」
「什麼教授?」
我指指卡里穆的家。「我看到你了。」
「哦。」他說,似乎剛剛才想起這回事,跟著哈哈一笑,「不,不,不。你父親不一樣。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其實就像兩兄弟。說真的,還是他派我來找你的。我常聽他說起你,蘇魯瑪。」
明知他是鬼話連篇,但他怎麼知道我的小名?我想起當日他是怎麼把媽媽的藥瓶往她肚子上一推。他知道我們的祕密,我心想,他明明知道,而且沒有張揚出去。「拉希德教授是叛國者嗎?」我問他。
「是的。」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而爸爸,他是不是……」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正在想辦法替他辯護,但就是苦無證據。」「證據」這兩個字,讓人一聽就退避三舍。
「你就是來搜查證據的嗎?」
「一點也沒錯。」
他不像媽媽和穆沙,他對我有問必答。沒有把我當小孩子。
「爸爸在哪裡?」
「我沒辦法告訴你。」他說著把手伸進口袋,「他要我拿這個給你。」他遞給我一顆爸爸的火辣英國薄荷糖。我上前一步。然後就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有一大支黑壓壓的東西,我發現是一把槍。連忙倒退幾步。
「過來,來。」夏里夫用他單薄、嘶啞的嗓音冷靜地說。我也照辦了。走到他面前。他把手槍的槍柄朝外遞給我說:「來,摸摸看。」我把手伸過去時,他說,「男子漢天不怕地不怕。你是個男子漢,不是嗎?」手槍的金屬摸起來冰冰的,像一條死魚。他把槍擱在隔壁的座椅上說,「來,把糖拿去,是爸爸給你的。」這時我的頭等於已經伸進車裡,舊襪子和香菸的味道薰得我頭暈。我一直把濃重的臭味當作男子漢的標記,現在身邊就是這種味道,我多少有些興奮。或許男人就要有一身濃烈的體味,我想。他身上那件狩獵外套的V字形開口,稍稍暴露他的胸膛。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還有一層油亮的汗水。任何人看到我們這樣交談,都會以為我們是朋友。我接過薄荷糖。卡里穆已經不見人影。他看到我和抓走他父親的人變得這麼親密,不知道是否帶著滿腹的厭惡走開。
「你知道,你母親喝的那個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夏里夫說,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中彷彿有無盡遺憾。「她可能會因此而坐牢。」
從我臉上的表情,他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想求他千萬別說出去。
「我會替她保守祕密。」
我感激涕零,差點想親吻他的手。
「不過你呢,蘇萊曼,得幫幫我才行。」
「什麼事都行,你說就是了。」
他望著前方,嘴角含笑。「我需要一份爸爸的朋友的名單,名字越多越好,好給他做擔保。」
我在記憶中飛快地搜索。「我不能替他擔保嗎?」
他哈哈大笑。「不能。」
「為什麼?」
一時之間,他好像不太高興,後來又笑嘻嘻的。「我們需要的是大人,成年人。」他說,然後收起笑容,「拜託,蘇魯瑪,你再怎麼樣也能說出一個名字吧。」
我點點頭,就像人們忙著在記憶裡搜索枯腸,但又想擺出一副自信滿滿的神情,表示話已經到了嘴邊,他們馬上就想起來了。在那一刻,如果哪個名字剛好倒楣被我想到,很可能會脫口而出,洩露出來。我想到床墊底下那本書。「我什麼名字也想不起來。」我說。
「什麼意思,你想不起來?盡量想想看。」他被惹毛了。噴出熱呼呼的口氣,還有鐵鏽的味道。
我直打哆嗦。沒想到自己差點就被嚇哭了。「我有一本書。」我聽見自己這麼說,「我留下來,沒讓他們燒了。」
接著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媽媽。看到她蒼白的容顏出現在我們家房子裡的幽暗處,人站在走廊裡。我跑到她那兒去。才剛進屋,她就砰的一聲關上大門。屈膝跪在地上,緊緊抓著我的手臂。「你剛才跟那個人在一起幹什麼?我都看到了,別想騙我。」她的手勁更重了。我沒見過她嚇成這個樣子。「他跟你說了什麼?這是頭一次嗎?」我推開她,一溜煙跑了。在推開她的一瞬間,我聽見她倒吸一口氣,眼前登時出現了一顆小小的紅氣球,在大海的深藍裡越飄越遠。進了房間以後,我數度回想起這幅畫面,每次都讓我心痛。但願她會來找我。我想說聲抱歉。想讓她看看那個男人給了我什麼,是爸爸到國外出差時買的英國火辣薄荷糖;這糖準是他的,因為國內根本沒賣。
12
我發現她坐在桌邊抽菸。我在她對面坐下。只希望她說幾句話,即使再說一遍「我看見了,別想騙我」也好,可是她只當沒看見我。我隔著玻璃門,凝望外面的花園,細長的影子照在地上。我想我們可以爬上屋頂,眺望今天大海的變化。不然也可以替她在花園擺好畫桌,她喜歡在園子裡畫畫橘子、李子、一片扭曲的樹葉。我一直沒耐心當她的模特兒,但現在我願意試試看。
「他有槍。他還讓我摸。」她抬眼望著我。「不知道拉希德教授做了什麼?妳覺得他是個叛國者嗎?妳覺得馬謖德的媽說的對不對?我知道她經常說人家閒話,但我仔細想過,覺得確有其事:無火不起煙?此話不假,對吧?沒有火哪來的煙?沒火也會出現蒸氣,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嗎?」她什麼也沒說,就這麼看著我,然後很快忐忑地抽了口菸。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煙從她的鼻孔噴出來。「他說他是爸爸的朋友。甚至叫我蘇魯瑪,還給了我這個。」我把爸爸的英國火辣薄荷糖擺在桌上。媽媽的臉色慢慢變了。一般人在眼淚迸出來之前,會自然別過頭去,不讓這個世界看見。「他說爸爸很快就會回家了。千萬別難過。」
夏里夫可沒說爸爸很快就會回家,也沒說「別難過。」是我把自己的話塞進他的嘴裡,就像穆沙大聲朗讀新聞報導,總會自己加料。
她喃喃說了什麼。不過直到她再次淚流滿面,才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愚蠢的法拉吉。」
我想說,「爸爸才不愚蠢,」或是「別罵爸爸愚蠢。」但她走出了廚房。我聽見她臥室的房門砰的一關,還聽到門上的鑰匙轉動。接著起居室的電話響了。她打開門鎖,趕忙衝過去接電話。
「喂?喂?你是哪位?」她急忙說,接下來兩眼定定地看著牆上一塊地方,我猜是電話另一頭的人正在說話。「是,納瑟爾的爸,我是蘇萊曼的媽。」她轉過身。「蘇萊曼的爸不在這兒。」她看著我,噘起嘴,緩緩搖頭。「恕我冒犯……」她說這兒就被打斷了。「恕我……恕我冒犯,納瑟爾的爸,這件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納瑟爾已經不小了,可以自己做決定。你應該好好跟他談談。」她又看著我,揚起眉毛,搖搖頭。「可是我剛剛已經告訴你了,蘇萊曼的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人在哪裡。聽我說,我相信納瑟爾不會有事的。」她說,然後引述古蘭經的經文:「『我們只遇到真主所注定的勝敗。』」接著是納瑟爾的爸爸說話。「嗯,納瑟爾的爸,既然你有這種感覺,就應該告訴令郎。沒有人強迫他替我先生工作。」掛電話時,她的手還按在話筒上,接著就撥電話給穆沙。「你聽得到回音嗎?那好,我也沒聽到。聽我說,納瑟爾的父親剛剛來過電話。他很擔心,想知道他兒子牽涉得有多深。說要是他兒子有個三長兩短,他會要求蘇萊曼的爸個人負起這個責任。」她往我這裡看了一眼,轉過頭去偷偷地低聲密談。「線上有回音。是,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打電話給納瑟爾,把他父親的話轉告給他聽,跟他說我很不高興:他爸爸威脅我們,要我們為他兒子的死活負責……」
我頓時想起穆沙從大學休學之後,雅辛法官曾對爸爸這麼說:「你毀了我兒子。」
「好,再見。」媽媽說完掛上電話。進她的房間去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了,她走出房門,這回沒有跑著去接電話,而是邁著自信的步伐,帶著唯有堅信自己清白、正確的人才具有的權威感。她差點接起電話,但又臨時改變主意。她掐指一彈,然後生怕打電話來的人聽到我們說話似的,悄聲對我說:「你來接。」
我拿起話筒,同時抬頭望著她。「喂?」我說。
「蘇魯瑪。」是納瑟爾。電話裡有回音;線路有問題。「我是納瑟爾。」
「我知道。」我說。
「你好嗎,年輕人?你母親最近好嗎?能不能讓我跟她說句話?」
我把話筒遞過去。媽媽用手按著送話器,蹙眉低聲問道:「誰打來的?」
「納瑟爾。」我說完就要走開。
「聽我說。」她把聲音壓得很低。「線上有沒有回音?」
「有。」
她咬咬下唇,輕輕放下話筒。我沒有問她為什麼這麼做,或是她幹嘛還杵在電話旁邊。過了幾秒鐘,電話又響了。
她又彈了一下指頭說:「跟他說我不在家,馬上掛斷,別閒聊。」說完就回房去了。
我拿起話筒說:「她不在家。」
「你剛才為什麼掛我電話?」納瑟爾說。聽他的語氣似乎很受傷,他的聲音略帶顫抖,透過線上的回音變得有些奇怪。他頓了半晌,感覺像是綿延無盡,然後才說:「等她回家以後,告訴她我來過電話,好嗎?還有……順便跟她說,我爸爸打來說的那些話,我覺得很抱歉。」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次見到納瑟爾,就老是看他不順眼。為什麼我總是粗魯不文,而他永遠彬彬有禮?每次他在開齋節打電話來祝我們一家健康幸福,硬是要跟我們每個人說幾句話不可。爸爸會笑著把話筒遞給媽媽,一副不好意思或驕傲的神情,彷彿納瑟爾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像他要為納瑟爾說的每句話負責。話筒交到我這兒的時候,我照例能躲就躲,可是爸爸說什麼也不肯告訴他我在洗手間,或是到街上去玩了。他會深鎖眉頭,示意要我接過媽媽手上的話筒。納瑟爾說話的方式一成不變,先叫一聲,「蘇魯瑪!」好像我人在馬路對面,然後說,「你好嗎,年輕人?」我回答他的問題都盡量簡短,他祝我健康幸福,我也依樣回敬,等到他說,「我是你的朋友,蘇魯瑪。」或是,「要是有什麼需要,只管把我當你的大哥哥。」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於是只好默不作聲,不過把話筒遞回給爸爸的時候,老是有一股莫名的怒火燒得我滿臉通紅。我不是常常盼望有個哥哥嗎,一個像卡里穆或甚至納瑟爾這樣的大哥?
驀然之間,我第一次感覺對納瑟爾有種溫情的光輝。對我剛才撒謊欺騙他很過意不去,於是告訴他說:「是媽媽要我告訴你她不在家的。」
我以為聽到他輕聲竊笑、還忍著不要放聲笑出來。但又聽他大吼一聲,「是誰在笑?你是在笑我嗎?」
「我沒有笑你。」我說,但無論偷笑的人是誰,現在更是肆無忌憚,納瑟爾壓根聽不到我說話。
在連串笑聲中,我聽見他又吼了一句:「我剛才問是誰在笑?」
「你姓什麼,小朋友?」
「蘇萊曼•法拉吉•德瓦尼。」
「我不是問你,」那聲音冒出來打岔,「是你,叫納瑟爾的小子,你姓什麼?說?」
發生這種狀況並不稀奇。我和別人講電話時,經常有第三者插進來。有時候我就是那個第三者,聽到兩個人在交談,其中總有一個人的聲音比較遙遠,有時我忍不住偷聽,其中一、兩次故意製造狂風和爆炸的背景噪音,還有一次我放起Boney M.的歌曲供雙方欣賞。這通電話古怪的地方,在於即使每一句話說完都有回音,納瑟爾和那個陌生第三者的音量卻不分軒輊。因為在日常生活中——這是爸爸告訴我的——不可能同時耳聽口說,我說話的回聲聽起來詭異而新鮮,這才發現我從沒聽過自己的聲音。
「別跟他說話,蘇萊曼。」納瑟爾命令我,「掛上電話,現在就掛。」他一副氣極敗壞的口吻。
「這個叫納瑟爾的傢伙似乎不怎麼友善,對吧,蘇萊曼。」那聲音平靜地說。對照納瑟爾的氣急敗壞,他說的話令人發噱,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聲的回音傳回來,聽起來很陰險。
「別聽他跟你胡說八道。我說了,掛上電話。」納瑟爾咆哮起來。
我聽見那個第三者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旁邊的人說話,抑或可能是對我說:「這個叫納瑟爾的傢伙很愛玩。」
「掛電話!」
「不,我才不掛電話,要掛你自己掛。」我說的字字句句在他們之間如百步穿楊而過。
那聲音又是一陣爆笑。納瑟爾的電話斷線了。那人止住笑聲,和我同時聆聽無盡的撥號音。過了幾秒鐘,我正準備掛電話,他說:「你真有一套,小朋友。」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告訴我。」他一副老相識的口吻,「你母親還好嗎?你母親可真漂亮,你知道。」我只覺頸項開始僵硬。然後他笑著把我剛才對納瑟爾說的話重複一遍,是媽媽要我告訴你她不在……,說完又是一陣捧腹大笑。我的心跳加速,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啊,對了,」他這才喘過氣來說:「你母親真是個大美人。沖得一手好茶,北非辣椒醬也好吃得很。什麼也比不上自家做的辣椒醬好吃。」我忽然想到媽媽只要一剁起紅辣椒,就不讓我進廚房,她說是因為怕我被辣氣薰壞了眼睛。她戴著手套,拿塊頭巾罩著口鼻,一副強盜模樣。「有這樣一個媽媽,你應該感激才是。你覺得感激嗎,蘇萊曼?」我的頭點了兩次。「你告訴她,萬一她哪天需要找個伴兒喝兩杯,儘管來找我。告訴她說我也是跟那個無賴馬吉買的藥。幸好有馬吉。」
我把話筒一摔。心跳快得就像困在輪子裡的白老鼠。呆站在電話旁邊,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電話又響了。
「喂?」我說,還聽見線上的回音重複著我聲音裡的顫抖。
「蘇魯瑪?」是納瑟爾。他對我竊竊低語。
「納瑟爾。幸好是你打來的。剛才那個人是誰?他怎麼會認識我們?他知道別人都不曉得的事。他是誰?」現在我們就像兩兄弟。
「你有沒有照我說的掛他電話?」
「有。」
「好孩子。現在你聽我說,時間不多了,我要你帶句話給你媽媽。」他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我不喜歡他叫我「好孩子。」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對納瑟爾有手足情深之感。「跟她說我們正在盡全力找法拉吉先生,我們不知道他人在哪裡,他一直沒到這兒來。」我想他正待在殉道者廣場那棟公寓裡。「我們一直以為他會過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你乾脆把電話塞進屁眼裡算了,笨蛋。」那聲音又回來了。
「掛電話,蘇萊曼,」納瑟爾大喊一聲,這回我馬上掛了電話。可是才剛放下話筒,電話就響起一陣毫無間斷的古怪鈴聲。我生怕驚動了媽媽,只得接起來。還是同一個人。現在少了回聲,他的聲音很清晰。「聽我說,孩子,你知道納瑟爾姓什麼嗎?」我默不作聲,但他大喝一聲,「快說。」
「不知道。」我說,想起了電視上拉希德教授被偵訊的畫面。
「知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不知道。」話才剛說完,擔心他接下來不知道會說什麼,我連忙改口,「知道。」
「很好,」那個男人說,我以為話題就此結束,不過他接著說下去,「聽好了,蘇萊曼,不如這樣吧。你告訴我納瑟爾住在哪裡,讓我寫下來。行嗎?」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點頭,然後他彷彿有千里眼似的說:「好。」
在短暫的靜默之後,他嚷著說:「說吧,小朋友。」
「你知道殉道者廣場在哪裡嗎?」
「知道。」他的語氣如此溫柔,反而嚇了我一跳。
「他住在那裡的一棟樓房。」剛說完又想退縮,趕忙補了一句,「我是這麼想。不敢確定。」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你當然很……確定。」他的語氣顯得信心滿滿。這下可把我弄糊塗了。他在「確定」這兩個字之前頓了一下,似乎別有用心,我開始懷疑他的意思到底是我當然不確定,還是我當然很確定。「你不確定他在殉道者廣場住的是哪一棟樓房?」他說。
「就在殉道者廣場上。」他的沉默有著不可承受之重,我忍不住想再說些什麼來填補這段空白。「上面有綠色的窗門。他住在頂樓,窗前的曬衣繩上掛了一條紅毛巾。」
「很好。」那男人說。接著他又說了幾句話,我仍然分不清他說話的對象到底是我,還是他身邊的什麼人,或甚至是自言自語,「紅毛巾,那就是暗號,這群王八蛋。」
「納瑟爾是個很好的人。」我接著說。但他已經掛了電話。
11我慢慢睡著了,醒來時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是幾點幾分。天空一片漆黑,世界一片寂靜。但第一次睡午覺,還是令我心曠神怡。我準是快要變成大人了,我心想。我發覺屋子裡有一股怪味,但睡意的浪潮堅不可摧,把我拉了過去,逐漸飄回溫暖和神奇的沉睡中。過了幾個小時,我起床時差點喘不過氣,彷彿有千軍萬馬衝進我的鼻孔,往下奔入咽喉。我跳下床,打開窗戶。無意識地把家裡每個房間的門窗全都打開。她忘了關上廚房的瓦斯。等她第二天早上醒來,非但想不通我為什麼這麼不高興,還不停地問:「這是什麼味道,你是不是忘了關廚房的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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