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由名叫四條直美的女性,在病床上錄下的四卷錄音帶引發的故事。
一九九二年新年,被告知腦腫瘤而在築地國立癌症中心住院的四條直美,在這年的秋天去世了。享年四十五歲。她是位翻譯家,同時也是個稍有一點名氣的詩人,因此數日後,報紙社會版的左角落,出現了二十行有關她的死亡報導。雖然是篇很不錯的報導,但如果附上照片,我想那會更好。
錄音帶是直美陷入病危的兩週前,郵寄給在紐約留學的獨生女葉子的。當初,直美好像打算根據自己錄製的錄音帶,寫一封長信給女兒。這是從她遺留的三張寫得很潦草的信紙中,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寄到紐約的四卷錄音帶,和直美生前愛用的歐米茄手錶及這信紙包在一起。
葉子非常重視那封沒有寫完的信。她把母親最後寫的文字反覆閱讀,現在,仍然可憑記憶背誦。但是,葉子並沒有把錄音帶的內容做整理。對崇拜母親勝過任何人的葉子來說,也許那是很困難的作業吧。因為錄音帶的內容怎麼也不能讓父親聽。
四條直美確實不只是個品行端正的女性。她受到許多人喜愛,但也同樣被許多人憎恨、畏懼。儘管如此,她並不是個會公開批評或攻擊人的女性。即使碰到盡會輕視人的傢伙,她也只會凝視對方的眼睛數秒鐘而已。據說,葉子也曾遭遇過好幾次那樣的凝視,以致在幼小的心靈中,對母親懷有摻雜恐懼的不可思議感情。但即使如此,對葉子來說,四條直美是個特別的女性這個事實,一點也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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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見到葉子,是在我六歲時的春天。我們是一年青班的同班同學。 在學校時,葉子的成績始終是第一名。在漫長的學生生活中,雖然出現幾個競爭對手,但都比不上她。葉子對於老師的問題總能輕鬆回答,也許受到母親的影響,小六時就閱讀菲力浦.馬羅(Philip Marlowe)的故事原文了。葉子的生活方式也很符合她的IQ,暑假結束就一定提交描繪輕井澤街道或淺間山的繪圖日記。
葉子畫的淺間山,是一座非常險峻而且高大的山。
「葉子的血統就是和我們不一樣呀!」
記得四年級時的夏天,從游泳池回來的路上有位同班同學這麼說。他還邊吃在路旁買的冰淇淋邊持續說著。
「我母親說,葉子的家很了不起。她的母親很聰明,曾祖父更是非常偉大。」
聽了這樣的話,沒有家世或血統做後盾的孩子,總會感到莫名的不安。 「有多偉大?」
另一位同班同學戰戰兢兢地問,他就像自己也很偉大般得意洋洋地回答說: 「太偉大了,就像成為A級戰犯的程度啦。」
在場的同學們好像很佩服似地點頭表示同意,因此我也跟著點頭。但是,A級戰犯究竟偉大到什麼程度,其實我並不清楚。既然是A,那大概就比B和C偉大吧。我只是單純地這樣想。可是,戰犯究竟是什麼?雖然心中不無疑問,但因為其他同學都了解,我也就不敢輕易詢問。我並沒有向同班同學尋問任何事的習慣。因為世田谷的小四學生最害怕被人認為不懂事了。
A級戰犯到底是什麼?為了記住剛剛才聽到的這個詞,我在心中反覆唸著「戰犯、戰犯」。這是個具有不可思議迴聲的字眼。我打算一回到家就先問母親,所以很想盡快回家。九歲的我,忍不住想知道葉子家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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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時,我每年都被邀請參加葉子的慶生會。但是我的母親並不太樂意我去。母親稱呼直美為「那個壞女人」。依照母親的說法,四條直美離當時的一般母親形象相當遠。
後來隔了好久,才知道我的母親好像每天都在觀察直美。根據母親說,直美經常在上野車站附近的咖啡店消磨時間直到傍晚,到了五點就前往超市買東西。 「那個女人每三分鐘就抽一支菸喲!」
母親的話中似乎故意帶著輕蔑,但我反倒感覺出那是近乎嫉妒什麼的。
葉子的生日是八月二十日。有關那一天的片斷記憶,現在仍留在腦海裡。在暑假期間,能和好久不見的同班同學見面是很開心的事,而最開心的就是直美的母親是個很有趣的人。穿著夏裝的直美隆重地招待同班同學,用餐時,她總把我們的導師當作話題。
「那位老師的髮型不知改了沒?」
只要直美這麼一問大家都笑了。那的確是奇怪的髮型。她把老師的髮型比喻為「漆黑的梯田」,大家都笑個不停。
那位老師,曾經在上野毛車站附近被車子撞到,住進醫院。
「不管怎樣都要小心車子!」
雖然他經常對我們這麼說,但他本人穿越馬路時,似乎都在「思索事情」。他在思索事情的當兒被車子撞到,碰巧在事故現場的就是直美,所以這件事在我們之間是有名的話題。
「雖然俯伏倒在地上看不到臉,但我馬上就知道那是你們的老師呀。看他的髮型就知道啦。」
直美這麼一說,大家又笑了。她很懂得交談竅門。笑聲消失後,她就一邊搖著鄰座孩子的肩膀一邊繼續這樣說。
「老師,不要緊吧,請堅強一點,當我這樣對他說時,趕到的救護人員問我,妳認識他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完全不認識。」
戴黑框眼鏡短髮的直美,把招待全體客人的料理端出來,又講了些笑話後,就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閱讀洋書,並且不停地抽菸。偶爾,可聽見她配合唱片哼幾句洋歌。她和一般的母親畢竟還是有些地方不同。
她雖然是個充滿朝氣的爽朗女性,但大概抽菸過多的關係,聲音有點嘶啞是個缺點。而且,在我們快到傍晚要回去時,她經常略有醉意了。表面看來雖然沒有什麼異樣,但從她吐出來的氣息就可知道。她習慣抽七星香菸,喝「J&B」酒。這樣的女性,不受鄰近主婦歡迎,是當然的。
最後的慶生會是在小六那一年的夏天,直美在我們面前邊彈吉他邊唱歌。
「真的很感謝你們一直和葉子友好。這是以前流行的歌曲。」
她這麼說著,隨即以流暢的英語唱起歌來。那是很優美的歌曲,而且她的吉他彈得很好。隔了好久之後,聽到從收音機傳來的同樣歌曲,才知道她當時唱的是瓊妮.蜜雪兒(Joni Mitchell)的歌。我們拍手叫好,直美站起來深深鞠躬答謝。我想,那時她一定也喝了一點酒。
在直美自己設計的具現代感的起居室,掛著巨大的昭和天皇照片。那是很不相稱的。
「這,很好吧?」
有一天,發現我正看著那張照片的直美,這麼說著並頑皮地笑了起來。我也覺得很好笑,便跟著一起笑。不正經的大人遠比一本正經的大人來得好──我這麼認為,這已經是十五年前夏天午後的事了。
我喜歡四條直美這個人。經過葉子家附近時,心裡總期待能偶爾遇到直美。晴天時她常清洗她的Veletto愛車,每次看到我都會跟我打招呼。我們就在車庫前談論各種事。雖說如此,幾乎都是直美在說話,我總是被她的說話技巧壓倒。
我只有坐過一次直美開的Veletto。雖然只是開到多摩川邊的短短行程,但對我來說,則是難忘的時刻。至於什麼原因到多摩川,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還記得從車用收音機傳來「Old Fashioned Love Song」。當播放到印象深刻的序曲時,直美就吹口哨,加快引擎。
「這是我很喜歡的歌啊!」
她把收音機的聲音開大,跟著哼唱。歌曲才剛剛逐漸收尾時,直美就關掉收音機,發出不屑的嘖嘖聲。
「我討厭民間廣播。盡說些無聊話!」
惡言惡語罵了一陣後,直美開始說明歌曲的內容。「好美的歌!」她說。我邊回答「是的」,邊想若要結婚的話,這樣的人最好。
直美把車子停在河川用地,我們在多摩川邊散步了一會兒。她詢問我學校的事,但幾乎是心不在焉。她點燃七星香菸後,把夾在指間的火柴棒彈出去。
「下一次一起到遠一點的地方吧。」
直美邊眺望河面邊唐突地這麼說。遠一點?遠到哪裡?我這麼問她,她說: 「我喜歡開往西方。上次開到名古屋附近,其實很想開到更遠的地方。」直美究竟在想什麼,當時的我無從知道,但現在可以回答了。她想像的是比名古屋更前方傳說中被群山環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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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美開的Veletto,現在停在我住的大廈停車場。
由於車子維修得很好,即使是冬天,引擎仍然可以馬上發動。葉子坐在Veletto的前座,我每個週末都要外出去超市買東西。世上有不少人喜歡古董車,所以在停車場常有不認識的人向我搭話。由於直美的關係,我在這一帶被認為是個有點怪癖的人。
直美死後,葉子從大學中途退學回到日本,在美國大使館工作。但是,半年左右就辭職了,之後相當長的時間,在澀谷的書店打工。儘管彼此住得很近,我們卻在道玄
這是由名叫四條直美的女性,在病床上錄下的四卷錄音帶引發的故事。 一九九二年新年,被告知腦腫瘤而在築地國立癌症中心住院的四條直美,在這年的秋天去世了。享年四十五歲。她是位翻譯家,同時也是個稍有一點名氣的詩人,因此數日後,報紙社會版的左角落,出現了二十行有關她的死亡報導。雖然是篇很不錯的報導,但如果附上照片,我想那會更好。錄音帶是直美陷入病危的兩週前,郵寄給在紐約留學的獨生女葉子的。當初,直美好像打算根據自己錄製的錄音帶,寫一封長信給女兒。這是從她遺留的三張寫得很潦草的信紙中,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寄到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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