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決裂
初秋,人車罕至的偏僻山區。
沒有陽光的日子,才下午三點多,天色已經逐漸暗沉。宛若觀音俯臥的連綿山巒,罩上一層黑色薄紗,孤寂冷清的荒郊,只有風吹蔓草的沙沙聲響。
突然,空氣中傳來刺耳的兩聲槍響,鳥群急急拍翅,紛飛驚起。
一陣悉嗦的腳步聲響,隨著悶哼的汽車引擎聲迅速離去。
暮色全面降臨山頭,在幽暗的草叢深處,傳來夜蟲的哀鳴。
烏雲漸淡,月亮露出朦朧的微光,映在雜生的蘆芒野草上,投下飄移的暗影。凌亂的土堆裡依稀露出兩撮沾滿塵土的頭髮,一撮是捲曲如枯草般的棕黃色,一撮宛若鮮血凝固之後的酒紅色。無名的小蟲輕輕從髮隙間爬過。一隻在附近溜躂的野狗突然低嚎一聲,彷彿嗅到不祥的氣息,夾著尾巴匆匆跑走。
第一章
晚上八點多,漢強心急如焚騎著機車,在街道上疾馳。
他的視線一片模糊,不斷湧出的淚水,連初秋涼爽的夜風都吹不乾。他好幾次被迫在路邊停車,用大手抹去眼淚,才又繼續往前飛奔。
涼風吹拂的城市夜晚,處處流露著愉快悠閒的氣息,路邊鋪著紅磚的人行道上,有媽媽帶著孩子一起出來遛狗,有年輕情侶手牽手在談笑散步,穿運動短褲的中年男人戴著耳機在慢跑,還有一群夜校學生邊走邊吃東西,嘰嘰喳喳在高聲笑鬧。
這個世界看起來如此熱鬧,如此快樂和諧,但是,人生才剛要變好的阿昌,為什麼就突然死去呢?
剛剛,他隨手打開電視,晚間新聞正在插播一則最新消息,在八里山區發現兩名年輕男屍。漢強是個刑警,基於職業性的敏感,兩眼立刻盯著螢光幕。
「根據現場拾獲的身份證件,死者疑似為二十歲的林立祥,及十八歲的鍾碧昌,兩人是表兄弟,警方正在連絡家屬前來指認。…」
漢強整個人呆住了,螢幕上看到警方已經拉出封鎖線,法醫和鑑識組人員也趕到現場,攝影機掃過一部漢強眼熟的小綿羊機車,接著畫面上秀出兩位死者駕照上的照片,左邊那個少年有著一頭濃密捲曲的亂髮。
「天啊!真的是阿昌!…」他的胃部像吞下一團鐵塊般揪在一起,全身發麻。
就在這時候,電話聲刺耳地響起。
「漢強大哥,警察…警察…來叫我去指認…阿昌…」阿妹在電話那頭上氣不接下氣哭喊。
「妳在家裡等我,我馬上來!」漢強掛上電話,心裡一陣絞痛,眼淚隨之奪眶而出。
阿昌是漢強三年前在屏東認識的孩子,那時阿昌才十五歲,卻喜歡留著幾根小鬍渣,搭配天生的一頭捲髮,花襯衫鈕扣打得大開,講話時老是抬起下巴,故作調兒啷噹狀,大概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些。他家裡只有一個七十多歲、兩耳重聽的老阿公,每天佝僂身子推著一部破舊手推車,在大街小巷收寶特瓶維生。阿昌國中畢業後本來在機車行當學徒,卻跟老闆吵架不幹了,整天在外面鬼混,偶爾幫人家跑腿賺一點外快。
在那個靠海的貧窮小鎮,這樣無父無母、四處遊蕩的孩子有好幾個。漢強當時還是一線三的制服警察,剛從台北調到鄉下,看到一群小鬼經常聚在一起看A片、惹事生非,熱心的雞婆性格再度發作,想讓他們有正當休閒興趣,就去跟當地的紡織廠借場地,費了很多唇舌,終於說動幾個小鬼跟他去打籃球。
阿昌是這群孩子中最有個性的,有一次,漢強拿一套警察漫畫給他看,鼓勵他去念警校,「念書住校吃飯都不用錢,每個月還有薪水可以拿喔。」對於窮人家的孩子這算是很不錯的一條出路。
阿昌卻不屑地翻翻白眼:「我才不要當條子。」
漢強有點被潑了一盆冷水的感覺。「那你長大想做什麼?」
阿昌聳聳肩,臉上閃過一絲暗淡的神情。他年紀這麼小,似乎已經對人生不抱任何夢想。
後來漢強才知道,阿昌心裡唯一的夢想就是跟阿妹在一起。阿妹是一個兇巴巴的檳榔西施,也是剛滿十五歲,染著五顏六色的頭髮,喜歡穿上綴滿小亮片的背心和熱褲,指甲塗上各種顏色,看起來很有活力。有一次,漢強無意中聽到她在罵阿昌:「我爸跟我哥從早到晚在田裡工作,為了照顧家庭不怕風吹日曬雨淋,做到兩隻手長繭,才是真正有肩膀的男子漢,像你們整天在街上鬼混,不做正事只想賺容易錢,都是卒仔!你這樣下去會一生撿角啦!」
非常有骨氣有想法的女孩子,聽說學校功課也不錯,可惜她爸爸和哥哥有一次颱風天去巡視果園,被土石流沖走,她自願放棄升學,幫媽媽顧檳榔攤。不過她人小志氣高,身上穿著打扮都是自己親手做的,聽說她的夢想是成為服裝設計師。
漢強老家在南投山上,媽媽很早就過世,務農的老爸辛苦把他拉拔長大,所以他對窮苦人家孩子總是特別心軟。他知道貧窮是犯罪的溫床,一直鼓勵阿昌要有耐心學個一技之長,並且不惜動用激將法,「你要肯上進,阿妹才會喜歡你啊!」
阿昌從沒碰過這麼囉唆的警察,每次都歪頭斜眼瞪他,「你真的很奇怪耶!」
有一次,阿昌為了保護阿妹,跟一群前來鬧事的小混混大打出手,在醫院躺了三天,不敢讓阿公知道。漢強每天帶便當去探望他,還幫他付了醫藥費,他終於頑石點頭,在阿妹的催促下,生澀跟漢強說一聲「謝謝」,但立刻又做個跩跩的鬼臉,沖淡面子掛不住的尷尬。
阿昌出院後不久,漢強就離開屏東,回台北念完警大二技,變成二線一的辦案刑警。
幾個月前,漢強為了追查一條毒品的線索,戴假髮喬裝混進一家酒店,很意外看到了阿昌。
兩年多沒見,阿昌長高了些,還是一頭不聽話的捲髮,調兒啷噹的死樣子也沒變。他偷偷把阿昌拉到洗手間,阿昌認出他後,誇張取笑他:「喔,你扮裝技術很爛耶!」
他問阿昌為什麼跑來台北?在這種地方做什麼?阿昌臉紅笑笑:「我跟阿妹一起搬上來啦!我表哥在這裡當廚師,我偶爾來幫忙跑腿。」
「你真的追到她啦!好厲害!」聽到阿妹跟阿昌在一起,漢強就大大放心了。阿昌帶他回家的時候,阿妹驚喜地拉著他又叫又跳。他聽到阿昌沒有固定工作,覺得很不妥,就拜託人面較廣的俊維幫忙介紹,讓阿昌到一家修車廠上班。
幾天前,漢強還特地到修車場探班,阿昌正蹲在地上俐落地修補汽車輪胎。他在那裡等到車行關門,帶阿昌去麵攤吃宵夜,看到阿昌指縫裡殘存著沒洗乾淨的油汙,心裡非常欣慰。
「再兩個月你兒子就出生啦,你也要滿十八歲了!養小孩是很大的責任喔,大少爺!」漢強又多點兩盤小菜,笑著搥阿昌一下。
「我知道啊!所以我現在很認真在賺錢!」阿昌舉起啤酒乾杯。
「哇!真的變成熟了!」
「你馬子呢?你跟珍妮佛小姐不想結婚喔?」阿昌見過珍妮佛兩次,對於土里土氣的漢強居然可以追到這麼漂亮的小姐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你管我!」濃眉大眼、長手長腳的漢強有點害羞地笑著。他突然想起,珍妮佛去日本出差應該快回來了吧!
「等阿妹滿十八歲那天,我們會帶兒子一起去法院公證結婚,等我們以後變有錢了再補請客,阿妹說到時候她要穿上自己設計的結婚禮服,在現場發名片,幫她的服裝店打廣告。」阿昌個性比較散漫,這些點子一定都是阿妹的主意,他講起來卻一臉得意洋洋。漢強真心佩服阿妹,如果沒有她,阿昌不可能乖乖走回正途。
「阿妹還說,她想讓孩子認你做乾爸。可是你又沒結婚,怎麼當我兒子乾爸啊?你這樣好像不夠成熟喔!」阿昌故意皺眉斜眼瞄他。
漢強被他老氣橫秋的樣子逗笑了,用啤酒罐上凝結的水珠彈他。阿昌呵呵作勢閃躲。
沒想到,阿昌居然沒機會活到十八歲生日,也等不到兒子出生。想到這裡,漢強的心又一陣刺痛。
身為警察,漢強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死亡:跳樓、溺水、車禍、火災、殉情、中毒、被砍死、被槍殺、被毆打…,每一個生命的結束都讓人非常難受,但阿昌的死讓他除了震驚,還有更多不捨得。阿昌原本是個在社會底層漫無目標隨波漂泊的孩子,好不容易對未來有了盼望,生命卻曳然而止。老天為什麼要跟阿昌開這種玩笑?為什麼要對大家的努力投以這樣殘酷的嘲弄?
漢強大手抹去臉上的眼淚,深呼吸幾次才去按阿妹家的門鈴。沁涼的夜風吹過,地上的保特瓶空罐咕嚕咕嚕翻滾,宛若一長串不甘心的抗議和嘆息。
阿妹家在狹窄巷弄裡,一棟破破舊舊的老公寓,小小客廳是阿妹的服裝工作室,兩個模特兒人偶身上穿著性感的白色羽毛比基尼,和粉紅色薄紗小短裙,牆上衣架掛滿了閃亮鮮豔的性感小背心,工作桌上放著各種亮片、彩色珠珠、絲線、鈕扣、金粉。
這個小客廳是阿妹的夢想之屋,縫紉機旁的椅子上堆滿了過期的時尚雜誌,阿昌曾經很得意翻給漢強看:「我去資源回收站拿的,裡面還很新耶!」聽說,附近幾個檳榔西施已經成了阿妹的固定客戶。
然而,這個閃亮的夢想之屋,卻因為阿昌的死而黯淡了。阿妹的眼睛哭得紅腫,裁縫車上的亮片,像阿妹灑落成河的眼淚。
「警察叫我去認屍,萬一真的是阿昌怎麼辦?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怎麼辦?」阿妹抬頭看到漢強,哇的一聲哭出來。
「妳不用去,我去幫妳指認就好。妳要顧好孩子。」漢強也跟著哽咽。
「漢強大哥,我猜阿昌走的時候,都還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你是警察,你一定要查出來告訴他!他就算死了,你還是要教他、罵他,好不好?…」阿妹情緒太激動,開始嘔吐,卻緊緊抓著漢強不肯放手。
漢強想到以前的阿妹,兇得出名,有一次一群小混混去她的檳榔攤鬧事,她抓起菜刀狠狠就往帶頭的混混砍去,氣勢無人能比。這麼堅強的女孩子現在卻哭得不知所措,讓漢強非常不忍。
「妳知道是誰殺了阿昌嗎?」
阿妹恨恨說:「一定是被他表哥拖累的!我們搬到台北,就是不要阿昌再跟那些人鬼混,阿昌本來在洗車場做得好好的,後來他表哥找到他,說要介紹他更好的機會,他的心又癢了。我知道他想要賺大錢給我開店,還要結婚。…」阿妹再度哽咽。
「他表哥不是廚師嗎?」漢強想起幾個月前,第一次遇見阿昌的情景。
「不是啊,他表哥外號叫糖糖,在拆車場工作,常幫一些人跑腿送東西,有時候也會叫阿昌送,都被我罵。想也知道,不是毒品就是賊貨啦!所以我盡量管住阿昌,不准他晚上出門。」
「靠!他居然騙我。」漢強突然一陣氣惱。阿昌到底還瞞了他多少事情?
「幾個月前,就是你請俊維大哥幫阿昌介紹工作的時候,糖糖突然被打,阿昌心情很不好,跟我說他想回屏東,不想待在台北。我忍不住唸他,『漢強大哥和俊維大哥才剛幫你找到工作,你怎麼這樣沒定性!』我說我懷孕了,他如果要走就走,但我不會跟他回去,他才沒再說什麼。」阿妹過去大概是顧慮阿昌的面子,很多話都不敢說,現在她想到什麼就通通說出來,希望能早日抓出兇手。
漢強皺眉沉思,看樣子阿昌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單純,如果他早點發現,說不定來得及救阿昌一命。他真的太大意了,居然被這個小鬼騙倒。
「上禮拜六晚上,糖糖毒癮發作,跑來倒在我家客廳地上,全身發抖,嘴巴還吐泡沫,我剛好有客人在試衣,把人家嚇壞了,我好生氣罵阿昌:『這種事情你敢弄到店裡來?你要我大著肚子去坐牢嗎?』他跟我拿三千塊,說要帶表哥去住旅館。我們吵了一架,這是我辛苦存下來的奶粉錢,他卻一直拿出去。」阿妹的神情傷心又疲憊。
「你知道是誰打糖糖嗎?或者他在幫誰送東西?」
阿妹搖頭。「我不喜歡聽這些,也不會去問阿昌。我覺得他都要當爸爸了,是非好壞自己要會分,我才不要知道那些有的沒的。」她說著眼眶又紅了。
漢強嘆一口氣,拍拍她:「妳要好好休息,阿昌的後事交給我和俊維處裡,我們會努力破案。妳一定要顧好肚子裡的孩子,不要讓小阿昌餓到或嚇到,好嗎?」
阿妹緊抿蒼白的嘴唇,虛弱點頭,憂傷的眼神裡逐漸浮現出母性的堅強。
離開阿妹家後,漢強突然想到,當初他遇見阿昌的可莉酒店是李安毅的管區。李安毅是他念警專時的學生隊長,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警員。
他馬上撥電話。「學長,我想拜託你幫我打聽一件事,可莉酒店的阿昌是不是跟黑道有什麼牽扯?或者跟誰結仇?」
兩個小時之後,李安毅傳來一個讓漢強震驚不已的消息。「不知這消息可不可靠,聽說,酒店懷疑糖糖和他表弟是警方的線民,這陣子都不讓他們上門了。」
「線民?…不可能!哪個警察會找兩個小鬼當線民?」漢強不可置信哼了一聲。
「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萬一黑道有人這樣懷疑,倒真的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李安毅口氣謹慎地說。
當天晚上,漢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裡不斷想到阿昌的死,耳中彷彿還聽見阿妹傷心欲絕的哭喊聲,心情感到無比的沉痛。
第二部_愛的重量
寂靜的沙丘,一整排風力發電機的巨大白色扇葉,隨著午後逐漸增強的風勢,喀噠喀噠快速轉動。
灰暗的雲層緩緩聚集,海風吹過大片防風林,吹過蕭瑟的竹籬,夾帶細碎的風沙,讓潮濕的空氣添增一種霧茫茫的冷清氣息。
悶雷轟隆轟隆響起。
大顆大顆的雨珠從天際直直落下,在鬆軟沙地上飛舞跳躍,噴灑成許多泥濘的水花。
一個男人孤獨躺在地上。無言的風沙,混雜在奔騰的水珠中,狂野散落到他冰冷的身軀上。
瞬間急雨形成了無數細小水流,像彎彎曲曲的小蟲般四處游竄,讓男人全身濕透。一隻小小的錄音筆,從他身上的高級西裝口袋斜斜露出來,在晦暗天色中,兀自閃著幽淡的紅光。
第一章
俊維開著車子,從西濱公路旁一條顛頗小路,迅速抵達命案現場。
一下車,就聞到海邊特有的淡淡鹹味。初春陽光亮晃晃的,地面還透著濕氣,雜亂草叢中冒出許多青綠的嫩芽。他走過停靠在小路邊的兩部警車,看到檢察官在不遠處指揮各路人馬,黃色封鎖線已經拉起,鑑識組人員在搜尋可疑的證物,一個警察正在跟遛狗的中年路人問話。
「林俊維,難得從中央調回地方支援,這一次要看你指揮辦案囉?」鬍鬚迎著他走過來,爽朗笑著。鬍鬚是他警大二技的同學,但警察資歷比他多了十年,膚色黝黑、留著落腮鬍,幹練中帶著幾分草莽氣質。
「什麼指揮?一起工作啦!」俊維用開玩笑語氣掩飾心中的尷尬。剛剛一路上,他還在忐忑猜想,番王為什麼突然派他到桃園支援辦案?莫非是故意把他支開?莫非番王已經開始起疑…
「你的漂亮老婆很早就來了。」鬍鬚指一指前方。
俊維驚喜轉過頭去,果然看見開儀正拿著相機,俐落地拍攝屍體的各種角度。
他微微臉紅。他跟開儀離婚的事,大家都不知道。當初,是他懇求開儀不要說出去,一方面怕媽媽傷心,另一方面是堂哥的建議:「你還沒調到市刑大,就先鬧離婚,這樣傳出去不太好吧!你跟開儀討論一下,目前先對外保密,等你到新單位穩定一點再說。」開儀聽了只是冷冷一笑:「你既然認為別人的眼光比事實真相更重要,在外面我可以配合你演戲。但是,請你馬上搬到小房間,回家後我們互不干擾。」
開儀的個性向來說到做到,從此就跟他劃清界線,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她逢年過節依然會寄紅包和禮物給公公婆婆,偶爾也會打電話跟婆婆聊天,婆婆生病住院那段日子,她更每天抽空到醫院陪伴和照顧,她這樣做不是為了俊維,而是真心喜歡這個一生操勞、兩手長繭、謙卑善良的婆婆,她心甘情願陪婆婆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
俊維看在眼裡,既感激又感動。媽媽臨死前,虛弱拉住開儀的手,愛憐地說:「俊維這個孩子,有心事從來不肯說,可是他真的很愛妳,有妳在他身邊,我就放心了。」開儀聽了哭紅了眼睛,俊維也懊悔地蹲在床前放聲痛哭。
媽媽走後,俊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和失落。他從小就希望快點長大,要讓媽媽過好日子,現在他長大了,卻常忙得沒時間回家看媽媽;他結婚了,卻還來不及讓媽媽抱孫子,就把婚姻搞砸。他覺得,沒有了媽媽,沒有了開儀,他所奮鬥的一切都失去意義。他曾經懇求開儀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們重新來過,但開儀只是悲傷搖頭,一點也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或許是上天垂憐吧!他被番王調開,卻換得跟開儀一起工作,也是因禍得福啊。他微笑大步往開儀的方向走去,她正專心地不斷後退取景,不小心一把撞到他懷裡。
「啊!對不起,對不起!」
開儀連忙轉身道歉,看到俊維愣了一下,馬上急切說:「阿維,你知道死者是誰嗎?——是珍妮佛的先生,陳英傑,台紡企業的總經理。」她大概太震驚了,完全忘記平時的矜持,口氣不自覺恢復到兩人以前的親近和熟悉。
俊維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珍妮佛的先生?他為什麼突然陳屍在荒野?
他走到屍體旁邊,蹲下,開儀的同事美貞正在察看英傑的指甲,好像發現了什麼,開儀也趕忙蹲下來,湊近去看。
「死亡超過八小時,屍斑都出現了,呈現桃紅色,嘴角有白沫,初步判斷是中毒死亡,指甲縫裡有金色粉末,右邊後腦勺腫起,有傷口,但附近都沒有尖銳的硬物或石頭,應該不是毒發後倒下撞傷,可能是之前遭到敲擊。…」
美貞戴著手套,專注察看死者身上各種細節,額頭上閃著汗珠。她個子小小的,細心又認真,從國中時代迷上偵探推理小說,就立志要當鑑識女英雄。
「他衣服有點凌亂,又不像劇烈掙扎打鬥的痕跡…有可能是被迫服毒嗎?」開儀也認真加入討論。
「有可能,這個小密封袋可能是裝毒藥用的。」美貞用夾子把它輕輕放入證物袋中。
「大家動作要快一點,這案子不小,等一下媒體車來了,一定會被困住,什麼事都不用做了。」鑑識組的組長站在不遠處喊叫。
俊維默默看著陳英傑的屍體被蓋上白布,抬上救護車。開儀和美貞仍然在附近地面仔細搜索,連任何菸蒂、紙片都不放過。「真會被這場雨氣死,這陣子明明都是大晴天,怎麼昨天晚上偏偏下雨,不知道沖走多少證據,連腳印都沒看到半個。」美貞嘀嘀咕咕低聲抱怨。
「俊維,請你去查一下,昨天這邊什麼時候開始下雨,下了多久。」開儀很自然轉頭跟俊維說話,好像他們之間不曾經歷過那些傷心的風風雨雨。
俊維立刻跑去找鬍鬚,心裡暗自高興。當然,看到陳英傑死亡,他不免替珍妮佛難過,但想到這陣子可以常常跟開儀一起,他就精神一振。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他雙手握拳,在初春清朗的陽光下勤奮奔跑,感覺到那個充滿幹勁、聰明靈活、神氣十足的林俊維,終於又要回來了。
第一部_決裂初秋,人車罕至的偏僻山區。沒有陽光的日子,才下午三點多,天色已經逐漸暗沉。宛若觀音俯臥的連綿山巒,罩上一層黑色薄紗,孤寂冷清的荒郊,只有風吹蔓草的沙沙聲響。突然,空氣中傳來刺耳的兩聲槍響,鳥群急急拍翅,紛飛驚起。一陣悉嗦的腳步聲響,隨著悶哼的汽車引擎聲迅速離去。暮色全面降臨山頭,在幽暗的草叢深處,傳來夜蟲的哀鳴。烏雲漸淡,月亮露出朦朧的微光,映在雜生的蘆芒野草上,投下飄移的暗影。凌亂的土堆裡依稀露出兩撮沾滿塵土的頭髮,一撮是捲曲如枯草般的棕黃色,一撮宛若鮮血凝固之後的酒紅色。無名的小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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