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一個「壽與天齊」的大志

人，為什麼要取經？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遠憂。」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內？」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道心開發也！如今五蟲之內，唯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哪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與仙與神聖三者，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猴王道：「此三者居於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務必訪此三者，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這句話，頓教跳出輪迴網，致使齊天大聖成。(摘自《西遊記》第一回)



西遊記的故事一開始，寫到天地間有一塊大石頭，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孕育了猴胎。有天石破天驚，猴子出世了，他兩目運睛，眼神十分有力，震動天庭玉皇大帝，怎麼地界會有一隻這樣的猴子，派人査他的來歷，竟然查不出來。

這猴子慢慢長大，變成猴群裡面的猴王。牠之所以成為猴王，是因為有膽識，當這群猴子要找一個安身之所，牠勇敢跳進瀑布裡面，發現別有洞天的水濂洞，大家就推舉牠當猴王。當了猴王，日子很舒服，每天吃果子、享受大家服侍牠、奉承牠。但是這種日子過久了，想到有一天終也要被閻王老子管，又開始覺得不平靜、不安穩。

牠想求永生之道，漂洋過海，終於找到像神仙一樣的師父，傳授牠七十二變和筋斗雲。

猴王很清楚自己要追求什麼，師父要教牠通靈請神占卜的術道，猴王不學；師父要教牠九流十家的流道，牠嫌這是壁裡安柱，有天樓塌了還是會垮，牠也不要；師父要教牠打坐入定的靜道，牠嫌這是窯頭土胚，沒有經過火燒鍛鍊，哪天大雨滂沱，也是不安穩；要教牠動功，牠嫌這是水中撈月，月在長空，水中有影，看得見撈不著，也是一場空；師父知道牠悟性高，當場打牠三下，背著手走進房裡，暗示牠半夜三更從後門來找他口傳心授。

這一開始，把孫悟空的出身寫得非常有趣，這一段與取經有什麼關係？

▓只有肉身的父母，沒有天才的父母

不知其出身來歷的意思是，取經的人只有肉身的父母，沒有天才的父母，其才自天來，故名天才。

比如世上最偉大的音樂家、文學家或是思想家，他們的父母多半只是平庸之人。父母懷了胎，生了他，給了他肉身的生命，可是他的天份是與生俱來的，天給的才情，他的天份好像深不可測，連玉皇大帝都査不到源頭。

孔子說人分兩種，「君子上達，小人下達」。上達就是他的生命能夠通於大自然天道，比如天的規律、音樂、美術、文學，背後都有天道。一曲好的音樂合於自然韻律，永久流傳；一首好詩詞意境動人，超越時空，萬古傳誦。

下達也叫達，他學有形的東西學得很快，比方學烹飪、電腦、手工技術，這叫做下達。如果沒有上達，連下達也沒有，那就變成阿達了。

所以一個取經者的能力、可以達到的境界，和出身背景不一定有關係。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我們對生命有一種不滿足，意識到有些東西比名利更可貴，就可以去追求生命的永恆。

譬如孔子「少也賤」，出身寒微，也拜過左丘明學「禮」、師襄子學「樂」，但他後來成為全民族的導師，成就遠遠超過了兩位老師。

▓生命有限、有限可悲

孫悟空在現實人生中，即使做到猴王，每天吃喝玩樂，依然不滿足，因為生命總有一天會消逝，所以產生了追求更高境界的想法。

對生命感到不滿足，有很多種層次。有人覺得錢賺得不夠多，不滿足；有人是官位不夠高，覺得不滿足。名和利都是有形的，但是，一個取經者的不滿足，是覺得人生短短幾十個寒暑，過去就過去了，什麼東西都沒留下。因為意識到生命有限，意識到有限的可悲，才興起追尋永恆的念頭、齊天的境界。

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二十三歲到美國唸書後才開始學現代舞，在美國三年的時間，有機會成為職業舞者，但他選擇另一條路，回到七○年代的台灣，引進現代舞的觀念，要跳一些屬於中國的舞蹈，並立志創立一個中國人的現代舞團。

他做到了，也就是後來的雲門舞集，即使曾經遭遇經費短缺、暫停、祝融之災這些磨難，雲門舞集以精采的舞作留下永恆，培養出許多跳舞的人、看舞的人，改寫了台灣舞蹈界的歷史。

▓拔下毫毛變分身，天奈我何

取經者不滿足現狀，要追求亙古不變的永恆。這裡說的永恆有兩種，一種是宗教上說的永恆，另一種是境界上的永恆。

宗教上說人死後有靈魂，可以進天堂或下地獄，若信上帝，可得永生。這個部分不是本書討論的範圍，信的人就去追求，不信的人就不以為意。

宗教上的永恆，著眼的仍是生命的時間長短。松柏與烏龜不需要修練就可以活千年，而蜉蝣卻朝生暮死，這是天給的壽命。從我們人的角度，覺得它們的壽命有長短之別，但是，松柏、烏龜，千年是一生；蜉蝣，一天也是一生，生老病死的感覺是相同的，並無意義上的差別。如同人覺得花香、糞便臭，但是烏鴉、蛆蠱靠腐屍、糞土維生，則不覺其臭。

談永恆就要談到人的解脫、生命的層次。人如何解脫？一個是肉身的解脫，肉身的解脫是天給的。生病到末期，肉身痛苦不堪，一旦靈魂出竅死掉了，肉身的痛苦就解脫了。

第二種是思想上的解脫，很多人活著的時候，身體很好，可是他覺得水深火熱，生不如死。許多年輕人因為談戀愛失敗、考試成績不好，選擇走上絕路。或者官場裡的人丟了官、商場裡的人生意失敗，哀歎不已，這是名和利不能解脫。這些人的身體沒有毛病，可是不想活了，這是人的精神世界不能解脫。唯有看淡名利、看破生老病死，才能求得精神上的解脫。

第三種解脫叫化身。精神世界雖然可以解脫，隨著肉體結束也有結束的一天。草木蟲魚鳥獸的生命都有定數，該死的時候非死不可，天永遠會贏你，所以人永遠不能跟天平。

對於死亡的恐懼和焦慮，常常讓許多人對生命產生質疑：我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如果最終免不了一死，現在做的事情有何意義？如何才能證明我來過世間一遭？這些都是產生「取經」念頭的原始出發點。

孫悟空學會的解脫之法，是用化身來解脫，他拔下一根毫毛，就可以變成他的化身。而一般人如果可以了解自然規律，並且利用規律來創造，就可以在身體和精神的解脫之外，創造另一個與天齊的化身。

例如現實中的貝多芬狂傲，精神異常，並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是他寫出田園交響曲、命運交響曲，每一首都成為經典，他真是音樂上的天才。現實生活中的李白是個狂人、酒鬼，杜甫和他雲遊多年，說他「狂歌醉酒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但是他的個性、生活、才情和經歷的事情，都留在了在他的詩裡，我們從他的詩中看到了唐朝的風華。

天生萬物，但萬物陽壽有時限，終有一天會被收回。然而，貝多芬變成了音樂，李白、杜甫變成了詩，天也奈何不了他，天也收不回他們的靈魂和才情。人的有形之體得自天，終勝不過天，要回歸於天，然而人的才華變成了音樂、文字、思想，或其他可以流傳的形式，天也勝不過你，這便是與天齊，故稱「齊天大聖」。

第二章 立一個「壽與天齊」的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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