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家的虛擬湯

有一次從匹茲堡回芝加哥，飛機誤點，回到家又累又餓，正在批公文的老婆對我嫵媚一笑說：

「特地給你做了榨菜雞湯，在冰箱裡，你可以自己下米粉吃。」

老婆萬歲！或者該大呼Honeymooners 裡面格理森的名言：Baby you are the greatest! 我好生感動，忙打開冰箱左翻右找，卻找不到她說的榨菜雞湯。後來總算找到一碗冷罐頭湯，可是既非雞湯、裡面也沒有榨菜。怕她罵我沒有用，找什麼都找不到，將就泡飯吃了，吃完再問老婆榨菜雞湯究竟放在那裡，她竟然說：

「我還沒做呢。」

「還沒做！那你怎麼告訴我冰箱裡有榨菜雞湯？」

她理直氣壯說：「沒做也可以先宣佈，讓你高興高興。」

我登時猛醒。是了，從前人說什麼作法自斃、講什麼作繭自縛，以為是戲言，今日卻都到眼前來。我每天在課堂上、文章裡講虛擬世界，這也虛擬那也虛擬，現在老婆卻讓我嚐到虛擬湯的滋味，這正是活該現世報。

人年紀大了，必須多點幽默感。從前蘇格拉底被妻子大罵後再潑一盆冷水，他泰然處之，說雷霆後必有陣雨。有這樣的泰然，日後才能從容服毒，成為一代哲人。但在今日女權世界，做男人也大不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老婆做菜就成了總統府的元旦文告，都是用宣示的方式來表達。好在我從小經歷了老總統小總統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後來又經歷了李總統陳總統的元旦文告，所以能夠逐漸習慣適應。也難怪，做了一輩子飯，不乏也乏了，到後來只好虛擬一番。只有外孫、女兒、女婿回家時她真正有心情做飯。所以要吃好的，還得沾外孫艾比的光。

固執，是老年人的大病，而且這和喝醉酒一樣，自己是不會承認的。我有位朋友天性固執。老婆要他漆房子，他竟然敢反抗，說沒有三天晴天不能油漆。當然也因為他看準這是雨季，有不動工的好借口。好，他老婆說，你不漆我漆，沒有什麼了不起！這星期剛好一天晴一天雨，到了第六天，他老婆準備上房頂了。慢著，我的朋友說，才晴了一天，不能油漆房子。咦，他老婆說，難道三天晴天還要連續的？

別看我現在寫文章神智清明，似乎是很講理、不固執的人，那是因為談理論容易，一旦堅持起來，我也是誰都不讓。夫妻吵架更不能互讓，到了這個年紀兩人都有點聾，吵架時誰也不聽誰的，自顧自各說各話。有次吵了一半，我忍不住笑起來，老婆問我笑什麼？我說，你看我們這樣，像不像唱歌劇。老婆一想，也忍不住大笑。笑歸笑，笑完我們繼續吵，就好像球隊中場暫停，兩隊人馬拍肩膀拉手都是好朋友，一上場仍舊互不相讓，這就是運動員精神。也只有這樣，各唱各的歌劇才能讓人聽出和諧的合音。

虛擬的歌唱家

〈歌唱家的虛擬湯〉一文在報上刊出後，朋友紛紛來信表態或提出意見，似乎不能不有些回應，寫個續篇。

〈歌唱家的虛擬湯〉形容夫妻吵架有如唱歌劇，各唱各的但仍然能夠配合，很多朋友都有同感。可是唱歌劇的歌唱家，曲終人散就各奔前程了，夫妻卻不能夠這樣。究竟這齣戲要唱多久才算功德圓滿？這是很多朋友的質疑。

從前人的壽命較短，一般只能活四、五十歲，所以婚姻是為了這樣的人生而設計的，再不諧調的婚姻也不過二、三十年。二、三十年還比較可以忍，所以勸人忍耐不諧調的婚姻，是有道理的。但是未來基因工程進步，人的壽命更加延長，婚姻制度必須改變，其理至明。結婚二十年、三十年已經夠長了，很少人能夠忍受一百年的婚姻，這可以說是非常不人道的。婚姻制度的設計，當初的目的絕非讓人忍受百年的煎熬。百年好合只是浪漫的幻想，或者嘴裡說說，不能當真的。所以應該有「婚姻大風吹」的新制度，讓大家換換位子。

我的科幻小說〈人生分列式〉把人生分成四段：出生到十九歲、二十歲到三十九歲、四十歲到五十九歲、六十歲以上。你可以自由選擇後面的三段，依照你挑選的次序來活。將來或許婚姻也可分段，「婚姻大風吹」也是每段二十年，二十年之後可以另換伴侶，隨你選擇如何過另一段生活；即使不換伴侶，也可以有不同的人生。每段婚姻各有主題，男女可分住或合住：第一段生兒育女（合住）、第二段發展事業（合住過渡到分住）、第三段各尋快樂（分住）、第四段驀然回首（合住）……由一段而二段而三段而四段，就如由幼稚園而小學而中學而大學，晉昇是半強迫式的，一般不可以不升段。每次升段雙方重新簽訂婚約，每次有效二十年。當然在雙方都同意的情況下，也可以自願留段或降段。這樣的婚姻制度自然還有待商榷，但無疑會增加許多彈性，減少曠男怨女的數目。

有一本書叫作《十萬個為什麼》，當然是寫給青少年看的，問題都是科學方面的問題。我想銀髮族也需要一本《十萬個為什麼》，其中一個大問題是：為什麼老年人就不能談戀愛？老年人不能談戀愛，或老年人不能愛，也是世俗的偏見。《刺鳥》裡的老婦人愛神父，至死不渝，這是小說十分感人的一段。中國也有則故事，一名秀才告租給他房間的老婦人強姦他，老婦人喊冤。縣官不能斷此案，回府稟問高堂。這種事情做母親的怎麼好對兒子明講，就拿一根金簪插入土裡。聰明的縣官一看就懂了：人要入了土才不淫。

魯迅說中年人談戀愛就如老房子失火，一發而不可收拾。那麼老年人談戀愛呢？美國電影界的鬼才奧森威爾斯說得好：老年猶如沉船。那麼老年人談戀愛就如沉船後登上救生艇，越發破釜沉舟。李歐梵兄和李玉瑩女士的戀愛書信可為明證。
義大利電影明星蘇菲亞羅蘭接受電視專訪，談到她的婚姻，說以平靜為主。當初是義大利製片家卡洛龐蒂發掘出蘇菲亞羅蘭，但他已婚。後來美國英俊小生卡萊葛倫（加利格蘭）向她求婚，她以此威脅卡洛龐蒂，卡洛龐蒂終於離婚後和她結婚，她爭到名分。雖然蘇菲亞羅蘭破壞人家婚姻，亦有慚德焉，但平靜的生活並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卡洛龐蒂有銀子是重要因素。夫妻沒錯是虛擬的歌唱家，能夠合唱到老，享受平靜的老年生活，當然幸福。即使不能合唱到老，只要記住兩人不過是虛擬的歌唱家，能夠合唱這麼一段就是難得的緣份，也就心平氣和。

十萬個為什麼──後記

世界各國都有《十萬個為什麼》這類科普書，供青少年滿足求知欲。我早已不是青少年，可是問題仍然一籮筐，隨便寫幾個在下面，就教讀者。

十萬個為什麼：我的朋友多半已經退休，我發覺到一個現象：男的也會變得比較多話，或者說比較像女人。多話並不是壞事，可以減輕精神上的壓力。那仍然沉默是金不肯改變的，往往不久就走了。因此我得到一個結論：男人為了生存，必須變得比較像女人。眾所皆知女人比男人長壽，所以男人必須模仿女人。另一方面，老了以後女人逐漸喪失性徵，也變得比較像男人。所以男人和女人最後會變成單一性unisex是有道理的。但是為什麼大家都反對單一性，一談到單一性就如碰到洪水猛獸？

十萬個為什麼：女人長大往往就不可愛了。有的女人一出生就像完全長成的成人，刀劍具備。也有少數女人始終像孩子，這種女人很可能是外星人的族裔。有人稱這種女人為羅麗泰。為什麼大部分男人都有羅麗泰情結？是因為男人喜歡外星人，還是因為男人喜歡孩子？

十萬個為什麼：有時女人比男人更固執更沒有彈性，為什麼總是說男人固執沒彈性？

十萬個為什麼：為什麼勵志演講家演講時，常強調每個人都是完美的？如果每個人都是完美的，還需要勵志演講家嗎？

十萬個為什麼：早晨的公園地上有白霜，疑是明月光。我恰好與李白有相反的疑惑。但古時沒有玻璃，明月光怎麼會落在家中地上？可見李白家的窗戶永遠未關。因此李白很可能有風濕性關節炎，行動不便，他才會落入水中淹死。為什麼李白家的窗戶總是未關？

十萬個為什麼：百貨公司有兩個門，一個面對停車場，一個面對大街。但是老外都到面對停車場的收銀櫃排長龍，不會想到走另外一個門付款再折回停車場。麥當勞賣冷飲，小杯大杯都可以任意續杯，但老外總是買大杯。老外腦筋太不會轉彎，為什麼這麼笨的洋人，國家卻能富強？

十萬個為什麼：為什麼十年往往很短，眨眼即逝；一天卻往往很長，怎麼也過不完？

十萬個為什麼：狗不理包子為什麼叫作狗不理？連人都垂涎三丈，狗憑什麼不理？

十萬個為什麼：我一輩子夢想養一隻巴哥（pug），等小孫子艾比再大些，就可一起出去嘆世界。廣東話「嘆世界」非常傳神，比上海話「白相」好多了。但上海話的奶油小生，又比帥哥傳神。為什麼所謂的「國語」最為平淡無趣？

還有許許多多問題，都找不到解答。女人究竟要什麼、男人究竟要什麼之類的問題，恐怕也仍然無解吧？

這次同時出兩本雜文集，書名分別是《女人究竟要什麼？》和《男人究竟要什麼？》。第一本書的內容包括女男、語絲、藝文、短劇，第二本書談台客、科技、時事。兩本書的書名也是為了取個巧搞對稱，就如二十八歲女子配八十二歲老頭，現在雖然對稱以後可不一定！橫豎都是雜文集，讀者可別詫異文不對題。
《男人究竟要什麼？》的書中有些文章，為了不同的讀者（或聽眾）而有不同的版本。這些版本各有千秋，最後的版本往往比較完整，早先的版本可能容易閱讀。所以都收錄書中，但是用不同的字體標識最後的版本，便利讀者選擇閱讀。

有些文章本來附有趣的圖片，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無法收入書中，所以請讀者自己到我的部落格去看：http://blog.chinatimes.com/changsk。
張系國
二○○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歌唱家的虛擬湯有一次從匹茲堡回芝加哥，飛機誤點，回到家又累又餓，正在批公文的老婆對我嫵媚一笑說：「特地給你做了榨菜雞湯，在冰箱裡，你可以自己下米粉吃。」老婆萬歲！或者該大呼Honeymooners 裡面格理森的名言：Baby you are the greatest! 我好生感動，忙打開冰箱左翻右找，卻找不到她說的榨菜雞湯。後來總算找到一碗冷罐頭湯，可是既非雞湯、裡面也沒有榨菜。怕她罵我沒有用，找什麼都找不到，將就泡飯吃了，吃完再問老婆榨菜雞湯究竟放在那裡，她竟然說：「我還沒做呢。」「還沒做！那你怎麼告訴我冰箱裡有榨菜雞湯？」她理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