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生最大的驕傲－－妻子的不離不棄

在罹癌的第一個就診的前一晚，大約是半夜兩點多，我半睡半醒之間，突然間聽到一陣咆哮，然後有盤子砸在地上的聲音，我嚇得趕快跑出去看，沒想到，我太太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傷心哭著，她砸下去的盤子，只是一個小小的咖啡盤，不過很納悶的是，它的碎片非常平均散佈在將近十坪大的客廳的地板上，很難想像砸下去的那一刻，其中蘊含了多麼沉重的憤怒與埋怨，太太看到我起來，氣沖沖地說：「我們結婚快二十年，現在甚麼基礎都沒有，就要這麼結束，多麼的不公平啊。」

她抱怨我，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拖累了自己，還要拖累包括她在內的其它親人，她的眼中充滿怒氣，雙手在顫抖著，在那一刻，我的心涼到了谷底。

難道我的這一生，就淪落到全盤皆輸嗎？我的事業全力付出，難道二十年下來，因為一些陰錯陽差不可抗力的因素，我的事業可以說是乏善可陳，難道連用生命去經營的婚姻，也將落著繳白卷嗎？

經過與妻子短暫的溝通，我向她承諾：「我也許還沒有走到盡頭，我沒有忘記，我想好好照顧她的承諾，請她不要這麼早放棄。」
後來我們花了一些時間，把那些幾乎裂成兩三百片的盤子，整理乾淨，倒頭便睡。還好這個情緒只在那天的夜裡發生過，隔天一早，第一次門診之後，她就決定要好好的跟我一起來面對癌症。

第一次住院之後，沒過幾天，我們就決定既然我們已經承受這個病帶給我們的苦痛，我們也要享受這可能帶來的好，我們發現因為這個病讓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比過去多了幾十倍，甚至百倍。

由於我們的保險方案規畫得不錯，所以我們也決定將住院當作是一種旅遊，仁愛醫院就座落在全台北最漂亮的仁愛路和敦化南路的角落，旁邊有福華飯店，我們就充份享受這些設施，真的有所謂度假的感覺，我們因為一開始珍惜能夠與對方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們更開始去欣賞去學習對方的優點，我們一起嚐試新的東西，譬如說新的手機，新的部落格，我們也一起面對人生的重大課題，譬如說選擇甚麼樣的治療方式；譬如說和我們的晚輩做每一次的溝通和解釋。

就這麼樣一天一天下來，忽然發現，我是一個被她寵壞著的小孩，她幾乎完全以我為中心來安排她的工作和生活。


不過，我對她也是有所貢獻，自從生病以來，她見到我的朋友來探望我如過江之鯽，她自己想想，她的朋友卻寥寥可數，基於羨慕，也基於好奇，她開始觀察我是怎麼和朋友互動的。在部落格的這件事上，她看到Nicklink在我三步五時注入一些新的想法之後，很快的就熱了起來，甚至登上了媒體的版面，她對我過去埋首於工作，幾乎犧牲了家庭的那一段過往，也稍稍能夠有所理解。

這次住院，從四月上旬住進來，大體上來說是一段滿可怕的經歷，也是對Nick嫂心靈上最大的煎熬。
Nick嫂說：「Nick時好時壞，早上晚上不同。所以我的心情因此常受波動。這該是正常的現象吧？對自己的情緒，常試著轉換心念來安撫，如果真的難捱，很難過，我還是會哭的，想著，想著，就給它哭。」

不但住院的期間最長（四個月），第一次嚐到食不下嚥睡不成眠的滋味，體重因此減輕了十公斤，也第一次惶恐說自己恐怕沒有辦法再出院了。
一連串的衝擊下來，體力差了，意志力弱了，招牌的樂觀快要消失無蹤，最可怕的是，無處不在的上帝的腳蹤，好像也不再那麼隨處可見了。

從七月中旬開始，我的下腹部靠近腰有一個點是肌肉痛，非常非常痛，躺著的時候會好一點，站起來超過一分鐘，根本就站不住，也沒辦法走路，坐著比站著更痛，因為那地方是彎曲的，坐下來會擠壓到那個痛點，這個持續性的疼痛，造成食不下嚥難以成眠。
胸前還有一塊皮膚是灼傷的痛，讓你痛得受不了，因為放射和化療做得很多，造成肚子的皮膚也變得很脆弱，貼上一個膠帶，拔掉後，會讓人痛得在床上哀哀叫。

我的骨頭的痛更是又酸又痛，冷冷的，好像拔牙的那種神經痛，因為骨頭轉移到全身，全身的骨頭同時出氣聯合一起痛，酸到全身會發冷汗、發抖，整個人會捲縮在床上，要命的是痛持續加劇到某一個程度，不斷地冒汗，大顆汗、小顆汗都會冒出來。

「Nick我的最愛，最近真的很！很！不舒服。
昨晚發燒到39度，上午，痛到汗如雨下。胃口、體重與體力直直落，太多了，病症繁不備載，我已經記不住了，也不再記了。
像我現在就被生命給絆住了，默默地、悄悄地與生命研擬考題，請它不要給我出難題，更請它放水，一如我放水給學生一樣。」Nick嫂在她的部落格上留言，透露出在心情低落，獨自守候的暗處，她展開心靈的一扇窗，望向陽光充滿的藍天，觀察著周遭、天候與自然景象的微妙行運，以平緩她內心的恐懼、軟弱與「人的無能為力」，就像可能無法承受，被逼到無路可走時，精神自發的應對本能。
她寫著：「越來越覺得所有的正面思考是一種自欺欺人，唯一不自欺欺人的方式，就是用全部生命去體驗。現在的我，反而因為害怕太多的「漠然」與「淡然」，失去仍可相處的時間。
因為我了解，一旦「失去」後，就是真正的遙不可及。不要用言語騙人，不要再自圓其說了，請不要用沒有經歷過的道理，告訴我該如何？
經驗告訴我失去就是失去，任何一角落，一時間都難有交集。就連要求在夢裡相見，都不是可求與難解思念的。」


抗癌兩年多，我覺得很幸運，與Nick嫂的感情歷久彌堅，沒想到在有生之年，能夠百分之百獲得她的肯定，做為一個男人這是最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蓮曄：感恩能和妳相守這二十年的歲月。去年此時，不敢奢望有這麼一天，我們做到了。
我以原來的生命愛妳，而妳以活出新的生命來愛我，妳是更愛我的，祈願能有奇蹟，多活一次以回報。
二十年的磨和，雖然點滴在心頭，但已閃耀著珍珠的光芒，二十年的相知相挺，除了甜蜜，更讓我們彼此更成長，更茁壯，更成熟與智慧。
感恩璇璇二十年的付出與相伴，人生有你同行，是一輩子最大的恩典，我會珍惜，並極力爭取，每一個能與妳相處的日子。
愛妳
日崑」

回想兩年前的罹癌噩耗，不要說是五十歲生日了，就連四十九，都不敢奢望能平安渡過，前年的生日，我和Nick嫂刻意偷偷摸摸的過，以免過於張揚，隨時可能樂極生悲。
安渡五十，不正像在人生中遭遇強颱，卻感恩仍能平安穩妥嗎？

去年我的五十大壽，主要是與Nick嫂的家人一起渡過的。原因之一是我的家人多在國外，而且我們感情表達含蓄保守，其二是，Nick嫂的家人熱情大方，又多近在咫尺，一吆喝，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保證熱鬧滾滾、絕無冷場。
我的人生，便是冷靜與活力、唯心與用情、長於讀書與懂得生活等等，婚前婚後兩種不同質素的完美混合。

婚姻能為人生帶來的加分，我想我是少數能品嚐到個中好滋味的幸運兒。
Nick嫂是我抗癌的最大支柱， 她原來的生活重心都在教學與研究，但自從我生病後，她除了外出上課，或是偶爾到辦公室的時候，幾乎所有時間都放在我身上，真的有家務（換洗衣服、澆花灑掃等）需要忙，或是教學檔案需要用到家裡的設備，她也常趁我治療中熟睡，或是哄我入睡後，悄悄騎著單車快去快回。
Nick嫂算是精緻型的女孩，但因為我脊椎共有七、八節有癌細胞轉移，且部份已經被吞噬變形，醫師囑咐不得負重與提重物，因此走進走出她常須不顧形象大包小包的拿。尤其，每回進出院，或是住院期間衣物需要換洗替換時，她常是又背又提又馱又扛的，好像大嬸婆。


她原來對電腦敬而遠之，但在我生病後不久，就知道這是一場長期抗戰，便毅然決然的克服對電腦的恐懼與陌生，買了筆記型電腦以及隨身碟，而且現學現用，將研究與教學搬到病房來做，三不五時她還會在半夜偷偷起床開上夜燈在電腦上寫論文或教案。
在我生病之後，或許是基於愛屋及烏的心情，或許是希望多做好事來「回向」，她對於弱勢團體的教學邀約幾乎是來者不拒，包括：喜憨兒基金會、罕見疾病基金會、台北土城看守所等，為他們開設心靈繪畫的藝術輔導課程，所以，教學、家務、醫院三頭都忙。
她接了罕見疾病基金會「心靈繪畫」班指導老師的工作，到現在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期了，這期間，她見到罕見疾病病友與疾病共處的堅毅與韌性，常會拿來與我分享惕勵，當我聽到她說很多罕病的患者，一生都受疾病所苦，而且幾乎是無藥可醫時，我忽然覺得自己比他們幸運多了，至少我還享受過無痛無憂的日子，至少目前還有藥可以嘗試，而且還有一些新藥正在開發之中。他們一生都在忍受疼痛，而我的痛是伴隨著可以治癒的希望，自然應帶著感恩的心情來歡喜承受。
我也因此受到不少激勵。我猜，她陪伴我的經歷，應該也發揮了化小愛為大愛的動力吧？

我現在最怕看到的，就是Nick嫂一天一天變多的白頭髮，因為，每一根都是為我變白的。
我也很不忍在我真正很不舒服的時候看她陪在旁邊，因為我不敢想像哪一天她也生病了，我還在不在？誰來照顧她？

「我們沒有小孩，我們是心靈的伴侶，他是我生命的精神支柱與心靈的導師，永不放手。他很包容，他愛別人勝過於他自己，他以造就別人來成就自己。」Nick嫂不捨地說：「無助、絕望就像打地鼠一樣，隨時竄出，每天都要學著為死亡做準備，有一天真的來臨了，我怎麼辦？時間是很壓縮，我們還沒到享受的年紀，前二十年都在為事業打拼，他為甚麼這麼快就要離開我？我對生命不解。」

能與Nick嫂相遇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意外，我原是抱定單身主義的，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自幼觀察周遭友鄰的家庭，鮮少是婚姻幸福甜蜜的，第二是從小自以為將來可以做大事，怕婚姻會讓自己綁手綁腳，因此一直告訴自己，除非遇到真正心儀的對象，否則絕不要發展男女感情。

其實，另一方面也要歸因於個性的內向膽小、以及不善言詞，以致於一直到年近三十歲，都還沒有結交所謂的女朋友，不過，就在適婚年齡的尾巴意外的讓我遇上了蓮曄，我無法完整形容她是多麼令我驚為天人，但她集優雅、美麗、可愛、活潑、率真、機靈、上進、負責、大器等等於一身，卻又絲毫不會自我膨脹的特質，相信與她深度接觸過的人都會印象深刻。


Nick嫂也知道我對她一見傾心，但剛認識沒多久她就提醒我，優缺點是相依共生的，有多少優點就代表可能會有多少缺點。

結了婚之後果然讓我嘗了不少苦頭，原來，我欣賞她的許多特質，正是我所欠缺的，因此，當她以自己的標準來期望我時，對我便形成了壓力，所幸我們之間的愛經得起考驗，或者說，有愛做為癒合劑，讓彼此的磨和可以孕育出蛻變的珍珠，結婚多年之後，我漸漸懂得學習安排生活、不再那麼木訥、敢於放手一搏、以及劍及履及的追求個人理想。

其實這二十年來真正揮之不去的，倒不是自己的適應與蛻變，而是Nick嫂的一語成懺，竟無情的落到她自己的身上，我雖在外顯條件上看似優點重重，但對於如何為人夫、如何扮演好一家之主的角色，卻是差勁至極，Nick嫂就是這樣默默承受我所有內隱的虧欠，當大多數人不明就裡稱羨她好命時，我經常是羞愧的無地自容的。
我是一個極其幸運的人，在所有外顯的條件上，幾乎是占盡便宜：身高恰好超過一米八，面容算是相貌堂堂，口齒堪稱清晰，唱歌低沈渾厚，文書字跡工整，脈絡可謂分明，因此很容易得到週遭親與不親的對象友善的對待。
從外表看起來，我跟Nick 嫂是人人稱羨的一對，兩人看起來郎才女貌，談吐溫文儒雅，從事的工作蠻高尚，社會地位也不錯，大家覺得我對她蠻溫柔體貼，可是，其中的甘苦只有Nick 嫂知道，她有苦只能往肚裡吞。
我跟她的成長背景有如天壤之別，我的雙親只要求我們讀好書，其它的事情全由他們一手包辦。從小到大，除了讀書以外，我對別的事情都一無所知，舉一個最普通的例子，放假要帶女朋友去那裡玩？如何玩？都沒有概念，以前也沒交過女朋有，女朋友如果不高興，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唯一能學習的對象是我父親對母親的態度。

第三章 此生最大的驕傲－－妻子的不離不棄在罹癌的第一個就診的前一晚，大約是半夜兩點多，我半睡半醒之間，突然間聽到一陣咆哮，然後有盤子砸在地上的聲音，我嚇得趕快跑出去看，沒想到，我太太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傷心哭著，她砸下去的盤子，只是一個小小的咖啡盤，不過很納悶的是，它的碎片非常平均散佈在將近十坪大的客廳的地板上，很難想像砸下去的那一刻，其中蘊含了多麼沉重的憤怒與埋怨，太太看到我起來，氣沖沖地說：「我們結婚快二十年，現在甚麼基礎都沒有，就要這麼結束，多麼的不公平啊。」她抱怨我，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