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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稔看著位於島中央田地裡的火葬場冒出來了濃煙。
看著那既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怎麼說看起來都像是紫色的濃煙,像是被大野島萬裡無雲的晴空吞沒了消失一樣。不管看過多少次,每一次都讓阿稔感覺一如魔法般地不可思議。
阿稔開始強烈關心人的死亡,是在他五歲那年,大他兩歲的哥哥石太郎淹死在筑後川,看見哥哥的屍體被送進名為荼蓖窯的火化爐裡燒成一股輕煙冉冉昇空時的事。
聽著阿稔他娘、兄姊和親戚們呼天搶地的號哭聲,頭一次經歷人的死亡的阿稔,而且死去的人還是之前每天跟他一起玩、年齡最接近的哥哥,這經驗讓他不僅對害怕感到恐懼,也讓他帶著好奇的眼光看著原本存在的人卻不復存在的不合理性。
阿稔有時會一個人偷偷地想念起哥哥,思索著哥哥這一瞬間人在哪裡呢。他甚至懷疑那個荼蓖窯會不會有什麼機關,哥哥是被關在裡面出不來了。他想像著踏進荼蓖窯裡的鐵門就能和通往地下世界的階梯相通,死去的人們都是這樣子下去的。當然這種想法隨著他親身潛入荼蓖窯裡探索,發現裡面有的只是煙灰和黑暗後便消失無蹤了。
石太郎過世後,阿稔經常跑去看火葬場的濃煙。儘管政府規定火葬場是小學生不得嬉戲的區域,但是清美他爹卻對阿稔法外開恩,從不指責。那是因為阿稔他爹長四郎曾經要求上面幫清美他爹加薪。
「為什麼人死了就必須要燒掉呢?」阿稔經常這樣子質問清美他爹。
「不燒的話會腐爛呀。」
阿稔對清美他爹微笑的神情感到納悶,覺得對方似乎早已經放棄探索這個疑問的答案。
「人死之後,會去哪裡呢?」
這時候清美他爹多半會笑著回答說:「這個嘛…….大家都說到西方世界了,可是我也沒看過呀……。」
只要有人一過世,家屬就必須先到政府機關領取火葬證明書。石太郎淹死的時候,長四郎也是忍著悲痛到村公所去了,然後拿著證明到清美他家申請火葬。申請火葬的家屬必須準備裝有豐盛菜色的便當和美酒給火葬場管理人,則是島上固有的習俗。
清美他爹在哭得死去活來的家屬面前,神情淡然地進行著火葬作業。利用木柴調整火侯的熔爐,完全火化一具屍體需要一天一夜的時間。火葬場管理人在家屬領回骨灰後還得繼續留下來照管現場。骨灰通常是在隔天早晨在火葬場管理人的見證下領回,然而在為石太郎火葬的時候,清美他爹表示「讓他晚上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火葬場實在太可憐了」,於是徹夜坐在火爐旁打著瞌睡護送石太郎的靈魂升天直到黎明。
從荼蓖窯冒出來的紫煙越來越細,晚霞中只見清美他爹的身影在火葬場裡走來走去。寬闊的田地中央,高聳突出的荼蓖窯煙囪直指著暈成紅色的天空。清美他爹一邊吸著菸一邊往阿稔的方向走來。雙手因為處理往生者的火化而弄髒了,短小的煙頭冒著一點星光。他皺起了臉,露出笑問說:「清美今天沒跟你一起呀?」
阿稔搖搖頭。清美他爹點頭「嗯」了一聲,依然帶著微笑回頭看著荼蓖窯的方向。阿稔有些在意他的笑容,因為這會兒不正有人在爐裡火化嗎?或許是因為太過經常這麼接近地面對死亡,所以已經習慣了吧。還是說死亡這件事本來就不用過於悲傷,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人反正都會一死的。」
聽見阿稔這麼一說,清美他爹點頭稱是。火葬場管理人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了。但那只是一瞬間,笑容立刻又恢復原狀。他吸了一口香煙,然後眺望著遠方再慢慢地吐出來。
生下四男三女的阿稔他娘金子有道名為「填牙爛雞」的拿手好菜。對阿稔而言,那可是他一開始長牙齒便很熟悉的口味。煮這道雞的日子,固定都是由身為四子的阿稔負責準備雞肉。從他懂事起,就知道到後院選一隻合適的雞,雙手用力從雞的背後壓斷頸骨。這種殺雞方法是長四郎教他的。阿稔喜歡殺雞,覺得像是一種活生生的玩具。
阿稔很期待他娘開口說:「去殺隻雞來。」
一經交代他便立刻帶著兩個妹妹跑到後院去,讓她們幫忙從左右兩邊趕雞。有時會嚇得雞群們害怕驚慌地起內鬨。看著雞群們拚命地四處竄逃,實在是太有趣了。
「逃也沒有用,我是不會讓你們從我的手中跑開的。」在妹妹們面前表現自己的勇猛感覺很過癮。
「小哥哥,加油!」在兩個妹妹的聲援下,阿稔高舉著雙手恫嚇雞群。
一把抓住揮翅抵抗的雞隻脖子,用力將骨頭折斷。頸骨斷裂的那一瞬間,一種溫暖而又遲緩的觸感在手掌中蠢動。妹妹們如尖叫般的笑聲刺激著阿稔的耳膜,看著雞隻應聲垂頭斷氣的樣子,內心不禁油然產生一股的滿足感。
一開始阿稔會毫無疑問地抓著動也不動的雞隻到他娘面前邀功,隨著年齡的增長,當他逐漸對生物有些理解時,阿稔突然無法吞嚥擺在餐桌上的雞肉。一看見雞翅膀皮上隆起的疙瘩,打從胃裡面就湧起噁心的感覺。
阿稔他娘金子能夠重新搭乘渡船,是在石太郎過世經過一年之後的事了。石太郎跌落筑後川時,河水因為連日來的大雨而湍急高漲。阿稔和石太郎站在鐵造他爹擺渡的船頭模仿古代劍俠打鬥。當船身被河川中央的急流纏住時,忙著比鬥的石太郎和阿稔也失去了平衡。危急之間,金子抓住的是阿稔,石太郎則被拋出水面裡。
阿稔永遠無法忘記當時他娘的尖叫聲和河水污濁旋轉的冷酷流勢。濁流就像是條大蛇一樣,石太郎微小的身軀根本抵擋不住大蛇的翻騰。連跳下水救人的年輕渡船助手也被濁流吞沒,最後連個屍首也沒見浮上來。只有石太郎的遺體是在隔天被發現掛在有明海邊採收海苔的竹架子上面。
這件事發生在阿稔五歲那年,卻是烙印在他心底的最久遠的記憶,從此對死亡的入口留下固定的印象。
儘管搭上渡船,從船隻離開碼頭到抵達對岸為止,金子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阿稔的身上。不論那一天的水面如何地平穩,她還是視線緊盯著阿稔不放,直到抵達對岸的碼頭為止。阿稔越被他娘抱得越緊就越發對死亡這個難以理解的世界感到害怕與湧起興趣。
鐵造他爹的神情也很嚴肅,嘴巴抿成一條直線,緊盯著金子的背影,只有滑槳的雙手不斷出力著。
阿稔望著金光閃耀的河面。一艘艘被拖上岸邊的船隻停靠在上游處。還依稀能看見火葬場升起的輕煙。和風吹拂,水面上泛起了細紋,金波銀漣從下游往上游漸次推動。阿稔走到碼頭的最前端坐下,靜靜地凝視著水面,想到當時要是娘抓住的不是自己而是石太郎的話,自己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上了,不禁打了個冷顫。
幾天之後,同樣的碼頭上站著一名軍人。阿稔他們好幾天前就已經聽說軍人將返鄉的消息。那是島上唯一一名參加奉天大會戰的軍人,隸屬於屯駐在久留米的步兵第四十八連隊,利用一個禮拜的休假凱旋還鄉。當兵之前明明還只是個貌不驚人的普通青年,因為日俄戰爭的獲勝造就他成為故鄉的英雄。
渡船的兩側掛上了紅白顏色的布幕,村公所前來迎接的人們包圍著軍人威風凜凜地站在船頭,演出了一場不負少年們期待的凱旋畫面。
首先映入阿稔彥眼簾的是那套軍服的帥氣模樣。跟島民平常鬆垮邋遢的穿著根本不一樣,而是裁製得緊貼身體卻又行動自如的西式服裝。膝蓋以下纏繞著亞麻綁腿直到長統靴頂。胸口和肩膀的階級章閃閃發亮。他不過是個剛滿十八歲的新兵,但掩蓋在軍帽底下的眼光銳利、手長腳長的模樣已經超越了阿稔過去心目中的軍人形象,阿稔感到十分滿足。
軍人在島民的拍手與歡呼聲中,悠然自在地走下碼頭。抬頭挺胸的走路姿勢果真是英雄氣概。來到碼頭中央村長所在的位置時,立刻行軍禮。看在阿稔眼中只覺得好生威風。他頭一次發覺居然有人這麼帥氣,他不禁開始嚮往起島外世界的廣闊。
軍人跨上村民準備好的馬匹,在人們的簇擁下返回家園。少年們緊隨在後。看著軍人挺著胸膛、氣宇軒昂的姿態,少年們接二連三地發出驚奇的呼聲。就連鐵造靠上前觸摸軍人腰際上掛著的配刀時,軍人也只是不動聲色地機警瞥了一眼而已。
因為彼此住的很近,阿稔從一早醒來到晚上就寢前都會跑去觀察軍人。他緊盯著幾天後就必須再度離開小島的英雄的一舉一動。一種難以理解的情感支配著少年的行動。這種情感不同於鐵造或隼人對英雄的單純嚮往,而是源起於跟該精神的根本相牴觸的好奇心。
軍人的房間正好位於沒有面對大馬路的另一側,緊鄰著馬房。阿稔躲在馬房旁邊高聳的防風林樹後監視著燈光明亮的窗口,如此高大的防風林在島上也算是少見的。軍人有時會打開窗戶呼吸新鮮的空氣,令人驚訝的是:即便到了晚上他身上的軍服卻不見換下。英挺的身影讓阿稔自然理解箇中原由,他凝視著軍人簡潔的動作心想:傲人的體態就是這樣子訓練出來的。
軍人眺望了星空一下,然後關上窗戶坐在案前寫信。充滿男人味的身形透過燈光如皮影戲般映照在毛玻璃上。除了時而微屈著脖子,時而輕聳著肩膀,幾乎很長的時間都是紋風不動的,從這種寫信的生活態度也讓阿稔捕捉到軍人勤勉的本質。一時之間阿稔有些感動,但因為不久後拍打著窗玻璃的人影讓他發覺什麼傲人的訓練、勤勉的本質根本都是出自於自己愚蠢的想像!
阿稔看著位於島中央田地裡的火葬場冒出來了濃煙。看著那既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怎麼說看起來都像是紫色的濃煙,像是被大野島萬裡無雲的晴空吞沒了消失一樣。不管看過多少次,每一次都讓阿稔感覺一如魔法般地不可思議。阿稔開始強烈關心人的死亡,是在他五歲那年,大他兩歲的哥哥石太郎淹死在筑後川,看見哥哥的屍體被送進名為荼蓖窯的火化爐裡燒成一股輕煙冉冉昇空時的事。聽著阿稔他娘、兄姊和親戚們呼天搶地的號哭聲,頭一次經歷人的死亡的阿稔,而且死去的人還是之前每天跟他一起玩、年齡最接近的哥哥,這經驗讓他不僅對害怕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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