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蝴蝶飛

四、五月的春山，遠望嫩綠鵝黃，山邊斜坡上，常見一種落葉小喬木，從高大林相中伸出橫斜的枝枒，上面滿綴白花，隨風起舞，彷彿成串蝴蝶，由幽黯深邃的密林中浮出，奔向水晶澄澈的陽光。

剛搬到紐約郊區那一陣，發現附近人家的庭院裡，尤其在靠屋角的地方，時有栽種，花形甚至比野生者更大更挺拔。據說這樣的搭配，不像家園為之增色，家屋也顯得寬敞雅緻。而且，仔細分辨，除了白花品種，還有水紅與桃紅等深淺不同的類別。

美國人把這種花樹叫做dogwood。按字面義直譯，似應稱為「狗木」，聽來不很順耳，形象也不符合，查字典才知中文有個不錯的名字，叫「茱萸」。

「茱萸」之為物，識者不多。主要是我們從小生長的亞熱帶台灣，可能根本沒有這種植物。或者，即使有，也是不同種（species）而同屬（genus）的開花灌木，與王摩詰重九登高憶山東兄弟一詩所說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那個「茱萸」恐非一物，跟我在此地見到的，差別就更大了。

原來「茱萸」一屬的拉丁學名為Cornus，屬下有四十幾個種，自然分布地區以北美洲與亞洲東部的溫帶為主。美洲常見且已通過雜交培養成庭園材料的，叫做cornus florida，俗稱flowering dogwood（花茱萸）。紐約山林裡的野生種，全為白花，據說要遠到加拿大才能找到粉紅花的原生種。交配改良之後，市面上可以找到許多新的品種，其中最名貴的紅花種叫「車洛奇酋長」（cherokee chief），白花者則命名「車洛奇公主」（cherokee princess）。還有一種變葉茱萸，葉色黃中透綠，花白，尊稱「第一夫人」（First Lady）。

除了花大色豔且隨風款擺時若蝶群振翅欲飛的優點，花茱萸所以能夠成為與日本櫻和山楂花樹（crabapple）分庭抗禮的庭園觀賞樹，跟它的樹形和皮色也有相當關係。

首先是成樹的體形適中，二十年左右大致達到十五到二十英尺的高度，樹冠面積相若，而枝枒交錯扶疏，姿態不惡，故與日本楓、溫帶杜鵑高低相配，可以盡得風流。

此外，樹苗經三、五年的培養，主幹皮色開始發生變化，自然出現梭形、鵝卵形和菱形的裂紋，爾後逐年加深。尤其在初春細雨潤濕後，烏褐相間，如鱷魚之背，煞是好看。

東亞的茱萸，此間庭院也偶見一、二，不算普遍，植物園則大都聊備一格。主要是它只有白花品種，且花形較為呆板，又在初夏開花，失去了春意昂然的意趣。東亞種的學名叫cornus kousa，園藝界俗稱中國茱萸或日本茱萸。這種茱萸的花較小，約一吋半至二吋，瓣尖而著花密，集中開在橫枝向上的一面，沒有花茱萸那種參差的輕盈體態。

前面為了行文方便，全用「花」這個字形容。其實所謂的四個花瓣，都是「葉」的變異，嚴格說，不是「花瓣」（petal），而叫苞片（bract）。?正的「花」，形體很小，出現在四個苞片的中心。這個部分，到了秋天，結成漿果似的實，花茱萸的秋實鮮紅透亮如紅寶石，中國或日本茱萸的秋實也色紅，但形似覆盆子（raspberry）。兩種果實都是鳥雀入冬前的食物。

此外，美國庭園還可以見到寶塔茱萸（pagoda dogwood），學名叫cornus alternifolia，原生地在美國中西部偏北地區，故極為耐寒。這種花樹也不算高大，因枝枒分層生長似寶塔之形而得名，它最有趣的是冬天皮色發亮而帶紫，與皚皚白雪相映，別有滋味。

談到這裡，不能不講兩個故事。

先講中國的。

據說東漢時有個叫桓景的讀書人，追隨術士費長房多年，忽一日，費對桓景說，九月九日，你家有大難，趕緊回去，讓家人各作絳囊，內盛茱萸，繫於臂上，並登高飲菊花酒，可去此災。桓景如法泡製，晚上下山回到家裡，發現所有雞犬牛羊全部暴斃。這就是古代中國重九登高插茱萸飲菊花酒的習俗起源了。

不過，重九之日，相當於深秋天氣，絳囊之中，所盛的恐怕不是花而是朱紅色的漿果吧。至於漿果是否有避邪驅災的作用，不得而知了。總之，從唐朝人王維的詩中可以體會，插茱萸登高的習俗，中心意義似已不再是「逃難」，而以溫馨親情為主了。

再講一個北美洲原住民的故事。

前文提到，茱萸在美國的俗名不是叫做「狗木」（dogwood）嗎？這個不雅的名號原來帶有道德意義。

相傳車洛奇部落（cherokee tribe）有一名酋長生了四個貌美似花的女兒，豔名遠播，好逑君子絡繹不絕。老酋長見奇貨可居，下令登門求教者必須獻上禮物，而四個女兒下嫁的對象，必須是禮物最豐厚的追求者。

此令一下，要不了多久，老酋長的帳篷裡便堆滿了各色皮毛和珍寶。

然而，貪得無厭的酋長因此犯了天條，眾神震怒，把酋長化成一棵狗木，四個女兒也因此變成了這株狗木的四個苞片，而狗木的花（綠中帶黃），就是好逑君子所帶來的各色禮物了。

美國園藝界通過配種培育的名種，為什麼命名為車洛奇酋長和車洛奇公主，不難明白了。

搬進這個家之後的第三年春天，便花了當時相當於兩千字稿費的價格，買了一株車洛奇酋長的幼苗，如今，酋長已高出層簷，雖然每年仍然開花，但始終達不到欣欣向榮的境界。原因是雜交種易受?菌感染，往往一個冬天下來，便有枝條乾枯斷裂。?菌感染每與植株本身是否健壯有關。花茱萸的葉，每天要求六小時以上的直射陽光，但根部卻喜歡潮濕的土壤，兩者之間形成了矛盾，成敗決定於定植地點的正確選擇。我初初投入園事，未諳此理，酋長所植地點，上有大樹擋去陽光，下面又往往乾旱缺水，因此直到現在，仍是一副受難模樣，不幸而似天譴餘生。

倒是在附近山上野林裡發現了原生種的白花茱萸幼苗。山上眾木參天，陽光不足，故成樹也從不見花。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先後移植了四株，如今皆已亭亭玉立。

每年四月下旬五月上旬，樹樹蝴蝶款款飛舞，彷彿四位無端受辱的車洛奇公主轉世，在我的無果之園，重享失去的如花美眷青春。

＊＊山山蝴蝶飛

四、五月的春山，遠望嫩綠鵝黃，山邊斜坡上，常見一種落葉小喬木，從高大林相中伸出橫斜的枝枒，上面滿綴白花，隨風起舞，彷彿成串蝴蝶，由幽黯深邃的密林中浮出，奔向水晶澄澈的陽光。

剛搬到紐約郊區那一陣，發現附近人家的庭院裡，尤其在靠屋角的地方，時有栽種，花形甚至比野生者更大更挺拔。據說這樣的搭配，不像家園為之增色，家屋也顯得寬敞雅緻。而且，仔細分辨，除了白花品種，還有水紅與桃紅等深淺不同的類別。

美國人把這種花樹叫做dogwood。按字面義直譯，似應稱為「狗木」，聽來不很順耳，形象也不符合，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