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是北京最早的酒吧一條街。北京人開始學習燈紅酒綠,跟老外一起品嚐咖啡時光,每個酒吧請來的樂隊演唱港台流行歌曲,欲望在酒精裡蔓延,愛情在情歌裡宣洩。
許多人在這裡度過激情燃燒的歲月,慢慢的三里屯舊了,年輕人不再年輕了,北京變成一個更時尚的城市,但卻留下一條青春的印記在三里屯。
三里屯成為一個過時的街道,許多人苦澀的回憶場景。這是昔日的三里屯。
未來,在幾大財團投資下,三里屯成為城市改造重點,它可能成為未來北京城時尚的核心。但是那些隨瓦礫塵土一起掩埋的土裡土氣的北京,那個開始學習有夜生活的北京,卻在許多作家的記憶裡被清理出來,成為這樣的一本書。
這是一條街道的前世與今生,以文字鐫刻,以圖片浮現。
作者簡介:
本書由SOHO小報主編。作者群包括:馮唐、石康、棉棉、陳冠中、韓良露、史建(著名建築學者)、楊葵(曾編過王安憶《長恨歌》的資深編輯人)、張頤武(北大教授)、娜斯(散文家)等。
章節試閱
三里屯前史
文+馮唐
馮唐
一九七一年生於北京。協和醫科大學婦科博士,美國Emory大學工商管理碩士。現居香港。已出版長篇小說《萬物生長》、《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北京北京》、《歡喜》,散文集《豬和蝴蝶》、《活著活著就老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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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年,我在白家莊中紡街上的北京市八十中學度過了人生觀、世界觀形成的六年。中紡街西北不到三里,就是後來著名的三里屯。
那時候,三里屯還只是一堆沒臉沒屁股的六層紅磚樓,除了離住著各種外國人的使館很近之外,和北京其他地方,和中國其他城市解放後建設的街區一樣,有個花壇,有個意氣風發的雕塑,有幾棵楊樹或者柳樹或者槐樹,沒有其他任何突出的地方了。
那時候,我那個中學是朝陽區唯一一個市重點中學,號稱朝陽區的北京四中。從生物學的角度,那是個偉大的中學,物種多樣化,出各種不靠譜的人才,羽毛球冠軍、清純知性女星、不嗑藥也對漢語有突出貢獻的足球解說員、著名央視五台中層幹部等等。我上中學的時候,他們年紀也都不大,分別是體育優待生、大字比賽學區獲獎者、學校業餘廣播員、校團委副書記。後來,這個中學朝另一個方向多樣化,連續出了幾屆北京市高考狀元,那時候,我已經畢業很多年,那個著名的央視五台中層幹部也快因為他的家事國事更加著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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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到1990年,在北京市,中紡街和三里屯,在第一和第二使館區之間,儘管沒有任何酒吧,但是已經是個挺洋氣的地方了。我曾經想,三里屯和三元里什麼關係啊。一個自己給自己的答案就是這兩個地方都和洋人有關,我們過去在三元里抗擊過英軍,我們將來或許在三里屯抗擊美軍。將來學生學歷史的時候,這兩個地名類似,好記。
我的同學,三分之一來自外交部,三分之一來自紡織部。這些同學都散住在中紡街和三里屯一帶。
外交部的子弟經常帶來我在中國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比如能擦掉墨水痕跡的橡皮,介於二八和二六之間的可變速自行車,可以畫出圖形的卡西歐計算器。我問他們,他們爹媽在國外通常都做什麼?典型答案是,「我爸是北歐一個國家的武官,基本工作是滑雪和看當地報紙。」這些子弟,常年一個人住在三里屯一個巨大的房子裡,最多有個又瞎又聾的爺爺奶奶看管著,彷彿被外星人遺留在地球的後代。紡織部當時還沒被撤銷,紡織是中國當時最大的出口創匯行業。紡織部的子弟從穿著就可以看出來,腳上的耐吉鞋、彪馬鞋都是原裝進口,款式都是王府井力生體育用品商店裡沒有的。當時一雙正牌耐吉鞋最少一百多塊,那會兒我中午飯在學校食堂吃,八塊五包一個月,有葷有素,有米粥或菜湯。他們還有防雨的夾克衫,輕薄保暖的羊絨衣,大本大本人肉濃郁的國外內衣目錄。現在回想,他們出入學校,雨天不像落湯雞,冬天不像狗熊,心中明白人事,他們彷彿錦衣日行的仙人。
我屬於那剩下的非外交部非紡織部的三分之一。我那時候懵懵懂懂,還不知道答錄機有貴賤之分,能出聲兒就好,能聽新概念英語錄音就好,就像不知道人有貴賤之分,長腿、長奶、帶毛就好。幼時的影響根深蒂固,我現在還是分不清B&W和漫步者音箱的區別,還是不知道人有貴賤之分。
我們這一代人,有一個其他人沒有的巨大精神財富。我們少年時,沒有現在意義的三里屯,我們飽受貧窮但是沒有感受貧窮,長大之後心中沒有對社會的仇恨,有對簡單生活甚至簡陋生活的擔當。「我們窮過,我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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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沒有遊戲廳,沒有棋牌樂,沒有進口大片,除了念書,我常常一個人溜達。
出校門左拐,沿中紡街向西,最先遇見的是飴糖廠,臭味濃重。那是一種難以言傳、難以忍受的甜臭。剛開始聞的時候,還感覺是甜的,很快就是令人想吐的膩臭,彷彿乾隆到處御題的字。與之相比,我更喜歡管理不善的廁所的味道,慓悍淩厲,真實厚道,彷彿萬物生長著的田野。我從小喜歡各種半透明的東西:藕粉,漿糊,冰棍,果凍,文字,皮膚白的姑娘的手和臉蛋,還有高粱飴。但是自從知道飴糖廠能冒出這種臭味之後,我再也不吃高粱飴了。
飴糖廠北行五十米,是北京聯合大學機電學院。我們簡稱為機院,當時的校長常常惡毒地暗示,如果不好好學習,我們很有可能的下場就是對門的機院。
飴糖廠旁邊是中國雜技團,不起眼的一棟樓,從來沒有看見有演員在樓外的操場上排練,可能演員們也怕飴糖廠的臭味吧。總覺得雜技排練應該是充滿風險的事情,時不常就該有一兩個演員從雜技團的樓裡摔出來,打破窗戶,一聲慘叫,一攤鮮血,一片哭聲,然後我們就能跑下教學樓去湊熱鬧,然後救護車呼嘯而至。但是,中學六年,這種事情一次都沒發生。
雜技團北邊是假肢廠,做胳膊、腿之類的,塑膠的、矽膠的都有。我曾經晚上翻牆進入假肢廠的倉庫,偷過三條胳膊和兩條大腿,留到現在,還沒派上用場。
雜技團北邊是三里屯汽車配件一條街,聽說當時北京街上被偷的車都在這裡變成零件,然後一件一件賣掉。後來,在三里屯北街火了之後,這裡去了汽配商店,添了「粉酷」、「法雨」(編按,餐廳名)之類東西,就成了三里屯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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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配街往北,就是三里屯北街,也就是嚴格意義上的三里屯。
我們的中學體育老師,軍事迷,精研中日戰爭史,總說「二十一世紀,中日必有一戰」,他覺得他有責任為中華民族準備好這場戰爭,總說「人種的強壯與否是關鍵」。一年十二個月裡,除了六、七、八、九月四個月,他都逼我們長跑。
我們跑出校門,跑到朝陽醫院,跑到城市賓館,跑到三里屯南街和三里屯北街的交會處,跑到兆龍飯店,跑回校門。
跑到三里屯南街和三里屯北街的交會處,每次都接近體育老師所謂的「極點」,一使勁兒,肺葉就被吐出來。每次堅持著,耷拉著舌頭東張西望,看著三里屯長起來。現有交會處東南角的小賣鋪,然後有三里屯北街的臨建房,然後臨建房開始賣酒,然後小賣鋪砌成啤酒杯的形狀。
野蠻體育老師後來得了痔瘡,痔瘡後來厲害了,對我們的管束越來越鬆。上課就把我們撒出去跑步,回來就自己踢球,下課前不再集合。體育老師自己坐在一個破硬質游泳圈上,曬太陽,痔瘡在游泳圈中間懸空,不負重不受壓,他的表情愉悅幸福。
我們不著急回學校踢球的時候,在極點到來之前,不跑了,到三里屯街角的小賣鋪一人買一瓶北京白牌啤酒,牙齒開瓶兒,躲進三里屯北街的花壇,蛋屄蛋扯,就啤酒。
有人說,他在這附近常常見到黑人,伸出手來,手掌赤紅,彷彿猩猩。
有人說,他家的北窗正對著某使館,陽光好的時候,裡面的人出來曬太陽,只包裹乳房和下體,裸露其餘,從窗子裡看過去,皮膚比魚肚還白皙,汗毛是金色的。他說這段話的時候,眼睛突出,瞳孔擴張,鼻孔一張一合。武官的兒子說,他有他爸帶回來的望遠鏡,下午別上課了,一起去北窗瞭望。我們說:「同去啊,同去。」
有人說,看多沒勁啊,最好能摸,最好能抱。「初冬天,剛來暖氣,抱個人在被窩兒裡,美啊。」
估計在簡陋的環境裡,理解力發育也晚,我當時實在無法理解在被窩兒裡放另外一個人的好處,就像我當時無法理解體育老師痔瘡的痛苦一樣。我只是在旁邊安靜聽著,喝著啤酒,覺得歲月美好,時間停滯。
十年三里屯(1998-2008)
文+大仙
大仙
男,中年,著名專欄作家,有隨筆及小說若干問世。
一九九八年一月一日晚十時許,我切了一輛夏利從勁松殺到三里屯北街,在元旦的花火螢光中,一位外地婦女劈頭攔住我:先生要小姐嗎?我剛想按慣例說「我要你不就成了嘛」,一看,不對,她超齡了,趕緊改口:「謝謝,先不要了,我剛從有小姐的地方來。」這功夫,一幫跟拉客有關的各界人士紛紛湧上來——先生,到我們酒吧去坐坐吧,我們酒吧有演出。先生,要碟不?先生,買花嗎?先生,畫像嗎?先生,吃羊肉串嗎?先生,到我們酒吧跟小姐玩玩骰子吧。我趕緊力挽狂瀾、力排眾議,跟他們說:我就來三里屯找廁所撒泡尿,其餘的都不幹。
從三里屯北街第一家捋過去,依次是——「地平線」、「男孩女孩」、「蘭桂坊」、「休息日」、「米蘭」、「雲勝」、「棕櫚」、「逗號」、「52號小男孩女孩」、「白房子阿爾卑斯啤酒屋」、「戴茜小屋」、「靈麗」、「簡單日子」、「驪姿園」、「傲基高」、「8」、「王畫咖啡」。馬路對面白天外貿服裝市場盤踞之地晚上則是——「飛翔」、「卡布瑞特」、「安吉爾」。這是一九九八年三里屯北街隆重的格局,奠定了三里屯震驚中外的名聲,總共構成三里屯北街酒吧中心的「十九條好漢」。
時間閃進二○○八年二月十七日,我穿行三里屯北街,參加李季在三里屯後街新開的「義大利蘋果餐廳」開業酒會,再次遭到拉客的堵截。拉客問我:「先生來我們酒吧坐會兒,我們酒吧沒有最低消費。」我說:「那有最高消費嗎?」拉客說:「更沒有了。」我說:「那我還消費個屁!」
在一九九八年元旦,整個三里屯只唱同一首歌——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不是你的就別再勉強。換詞兒就是——我總是人太傻人太傻,把所有存款給別人花,上當總是簡單醒悟太難,本是我的還要去糟蹋。
到了一九九八年春節之後,王菲那英在春晚上高歌一曲《相約九八》,瞬間就成為「相約酒吧」的代言人,整個三里屯北街在相約九八中,進入相約酒吧的鼎盛時期。一度,沒去過三里屯就跟沒出過國一樣落伍。
之後,三里屯北街逐漸成為旅遊景點,垃圾歌手、站街小姐、劣質白領以及一幫農轉非的閒雜人等,已把北街變成了惡俗之地。尤其是一些從寫字樓出來就不會寫字的白領,穿西服打領帶,喝著科羅娜耍著骰子假裝特有情調,其實就是一幫城市混混。雖然三里屯北街曾是我泡吧的根據地,但是我現在比誰都煩它。
進入二十一世紀,三里屯區域的酒吧開始圈子化、私人化。王朔開了「王吧」,成為文學憤青、藝術憤青暢談理想的中心。「王吧」旁邊是「蔣酒」,也成了戲劇憤青的嘯聚之地。「王吧」對面的「青年旅館」,由於酒賣得便宜,兼有「地下音樂」不時演出,便成了中外工薪憤青追求藝術的狂歡之地。
工體北門具有拉丁風格的「哈瓦那」,融入了一些小資情調的文人和商人,還有一些強壯的西方牛仔。工體北門對面的「幸福花園」和「甲55號」,則是文化人和音樂人混跡之處。
在貌似跟文化特搭的三里屯南街,「隱蔽的樹」正成為外國旅遊者的天堂,而「芥末坊」早已成為本土憤青的大本營。「明大」在南街獨樹一幟,以高額的流水將中西方的「白領浪子」薈萃于此。「蘇茜亞」是一家日式餐吧,在這裡你可以體驗到松尾芭蕉和夏目漱石幽長的氣韻。「鄉謠」則屬於酒吧中的「山藥蛋」派,樸實無華還透著有情調。「鄉謠」對面的「北京愛爾蘭」,是週末老外狂歡的場所,很多中國女孩在這裡尋找機會。
「夜上海」餐廳對面的「藏酷」酒吧,頗具「奧菲斯」色彩,來這裡的大多是「菲斯科」雇員,他們把寫字樓的氣息傳染給酒吧。兆龍飯店對面是「豹豪」、「海力」和「火烈鳥」,其中「豹豪」豪情天縱,很多二流影星、三流歌星、四流模特都在這裡尋找一舉成名的機會。
與三里屯北街交相輝映,一九九五年春天,一位叫居嵐的女海歸,在三里屯南街擂響了酒吧的戰鼓,開創了南街處女店「咖啡咖啡」。隨後,「隱蔽的樹」、「芥末坊」、「明大」、「鄉謠」、「蘇茜亞」、「北京愛爾蘭」相繼崛起,這七家酒吧七劍震朝陽,風雲嘯長虹,伴隨著「河」、「阿蘇卡」、「生於七十年代」的新血湧現,三里屯南街頓時被忽悠成憤青的重鎮、怨青的搖籃、文青的家園、滾青的戰場。
我把「88號」、「男孩女孩」、「豹豪」、「藏酷」、「明大」、「賽克賽思」、「哈瓦那」命名為三里屯「七大奇跡」,特別是「88號」,每個想在北京文化圈、娛樂圈有所建樹的主兒,必須得在「88號」過一把,然後你才知道自己是騾子是馬。
二○○五年深秋,我跟「88號」創始人、三里屯教父李亨利在他的[
「白房子」小坐,算是邊聊天邊採訪,為我的雜誌做一期《十年三里屯》的專題。秋風一來,人便開懷,我跟亨瑞開懷暢飲,旁邊的站街女孩想坐懷都不讓,我們寧可讓靈魂替小姐在自己身上坐懷直至精盡身亡……
在這次秋夜暢談中,李亨利說出一句轉變中國人行為方式的話語—我就想改變中國人朝九晚五的生活秩序,晚上不出來,白活一輩子!三里屯的意義和價值就在這一點上發揚光大,把中國人從農民變成了都市消費者和生活享受者。現在中國人還有看完新聞聯播就準備睡覺的嗎?
十年三里屯,它就是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的一個縮影,它教會了中國人怎樣走進新時代,走向夜生活。沒有夜生活的人是對不起夜晚的,月亮反感你,並通知太陽在第二天討厭你。正如有一天,我跟狗子在三里屯喝著喝著酒,他突然頹了,縮進角落裡。我問他:狗子,喝呀,你幹嘛老往後縮呀?狗子說:要不我怎麼是生活的縮影呢,我縮慣了。
十年三里屯,從一九九八來到二○○八,一路走來令人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爛穀子中,扒拉出幾粒陳康。一九九八,二○○八,中間穿插著多少酒吧,多少女人在此地葬送了年華,多少男人在此處傾空了錢夾?
一九九八,在三里屯酒吧,一位鄉鎮企業家,望著科羅娜,高聲問服務員:「小姐,那一領啤酒多少錢?」二○○八,隨便一個東三環寫字樓的小白領,來到三里屯酒吧,不看酒單就喊:「服務員,芝華士對紅茶,套餐那種!」一九九八,在三里屯酒吧,以為城鄉結合部的帶頭大哥,坐下了就問:「咱酒吧有啥下酒菜,油炸花生米和豬頭肉有嗎?」二○○八,從白溝到塘沽再到秀水假名牌越穿越像真名牌的私企豪傑,張口就問:「洋蔥圈有嗎?炸泥腸有嗎?水果沙拉有嗎?裡面多擱獼猴桃。」
三里屯十年的偉大價值就在於——中國人從吃糠嚥菜,一把就進步到黃油乳酪。
三里屯的起承轉合
楊葵
一九六八年生,江蘇人。有文集《在黑夜抽筋成長》,電影《黑白》曾獲法國朗斯電影節評委會大獎。現居北京。
三里屯這二十年,很像一個人的成長,少年時青澀、歡樂;青年時孟浪、激進;而立之年前後的混亂、崩潰;到如今,被人生之苦,以及各種社會現實,教育得浪子歸來,規規矩矩,娶妻生子,建設家庭,成了和諧社會的中堅力量。
又說人生如夢,還說人生如舞台。三里屯這二十年的人生,如果是一場夢,是一出戲,還真有板有眼,絲絲入扣,起承轉合清晰可見。我在三里屯一帶玩了二十年,親歷這一場春夏秋冬四季輪轉,很多細碎小事當時不在意,今天回頭看,套用時髦詞兒來說,居然都是起承轉合的「拐點」。
上世紀末,三里屯開始「起」,不消一兩年工夫,迅速蔚為大觀。彷彿王者出行,閒雜讓道,北街路西原來有一長溜兒服裝攤,與秀水街齊名,迅速被擠走。不僅服裝攤,各種不相干的買賣全都擠走,三里屯成了酒吧的天下。
閒雜買賣讓了道,整條街卻被閒雜人員當了道。當時晃蕩在三里屯的,主要兩撥人,一撥是有班上的文化人兒,另一撥是沒班上的大閒人。前者比如記者、文化公司的老闆員工;後者比如各領域的藝術家,唱歌的,寫作的。兩撥人的共同特點:有閑,喜混。
北京圈子文化盛行,上述兩撥人,在北京基本算一個圈子,所以彼時的三里屯,隨時都像大家庭聚會,熟人滿街飛。偶爾碰上不認識的,互相瞧著也眼熟。夜幕降臨,四九城的兄弟姐妹都往這兒扎,直把家家店老闆混成了哥們兒。於是,不光一家店裡桌與桌之間串台換位,店與店之間也遊走頻繁。嬉笑怒罵,甚至打架,都是家庭內部的事;今宵離別後,明日還相逢,整個三里屯,像一場永不完結的流水席。如果有人旱地拔蔥,躥上半空去看這條街,定是一派祥和之氣籠罩。
這期間有一件小事,至今記憶猶新。那天我們在「58號」戶外大酒伺候,酒到多時,某人心裡泛起愁事。正鬱鬱不得解,猛抬頭看不遠處「黛茜小屋」門口,蹲著一位姑娘,嚎啕痛哭。這位老兄被姑娘的悲痛完全征服,直入忘我境地,情不自禁抄起桌上一摞餐巾紙,大步流星衝過去,塞在姑娘手中。
當時那場景,因為姑娘下蹲姿勢頗似正在方便,所以送紙巾的動作,很容易被理解成諷刺挖苦。我們於這頭看著,隱隱替那兄弟擔心。姑娘倒是毫不見外,悉數接過,一把鼻涕一把淚,腳下迅速餐巾紙堆積如山——這是「起」時的三里屯,人心淳樸,簡單真率,都是兄弟姐妹,所以姑娘沒有任何顧忌。不過我們開始生出怕被誤解的念頭,想到了諷刺挖苦的歧義,也說明這條街上人開始雜了,陌生面孔越來越多,「起」到此處,該告一段落了。
所有的酒吧生意都太好了,夜夜笙歌,附近居民以擾民為由抗議,城管部門開始干涉,子夜過後不得在街面喧鬧。從此,三里屯開始「承」。
新的作息時間,更適合早起早睡、偶爾放縱也有節制的白領。於是三里屯的顧客,漸漸變為以白領為主。可是,老混混們不可能就此不混了呀,他們開始沙家浜的第二場——轉移。
上海人泡吧,認地不認人;北京人泡吧正相反,認人不認地,只要老闆是朋友,哪怕他在民宅裡開個酒吧,都天天不落往那兒衝。三里屯第一代酒吧老闆們賺到了錢,陸續挑選城裡其他地方另開夜店,比如「88號」,比如「FM」。老人們都隨老闆去焐新場子了,剩下三里屯這些老店,多數盤給了新人。
最瞭解這些店的,當然是當年那些店夥計,他們眼瞅著這些店從初創到極盛,加上感情的因素,很多人奮力聚資,搖身一變,從夥計變成了老闆。也因此,後來再去三里屯,滿街東北話,這是原來的那些夥計們又從家鄉招了新一茬兒夥計。東北人向以性格豪爽、膽大著稱,做起酒吧生意,也是天馬行空,很快三里屯向多元化發展。之間酒吧頻繁倒手,東北人這支主流也被沖散,街上的成分越來越複雜了。
有一年夏天,一個在紐約大學做比較文化研究的朋友來京,要去參觀鼎鼎大名的酒吧一條街。我陪他在那條街上正指指戳戳,突然後邊躥上一位大嫂,問:「大哥,要玩玩不?全是從老家新來的姑娘!」
儘管我們直接謝絕了大嫂的好意,她還是不死心,一路緊跟。同樣的話不停地重複,很沒創意,害得我和朋友完全無法聊天。情急之下,我猛回頭盯著大嫂問:「我這朋友不喜歡姑娘,有小男孩兒麼?」那大嫂瞪圓了雙眼,吐了吐舌頭,繼而嘴裡嘟嘟囔囔,終於放過我們。我那朋友當場笑翻,大呼三里屯太有意思了。我當時半自言半語半對他說:「這條街到了這個鳥樣子,孟浪激進過頭了吧?該轉變轉變了。」
果然沒過多久,政府開始準備重新規劃三里屯地區,酒吧街一片喊拆之聲,鬧得人心惶惶。家家店鋪都在想方設法儘快出手,本來想在寸土寸金的街面上再擠進個把酒吧的新人們,也火速撤退,酒吧街的生意越來越淡。當然,要拆遷只是生意淡的原因之一,還有不少其他因素,比如經營越來越不靠譜;比如悄然之間,幾年下來,三里屯主街周邊的巷子裡,也陸續起了一些酒吧,比如老王的酒吧、「蔣酒」、「海上」、「青年旅館」,等等,這些新店不僅從各處拉回很多已經走失的三里屯的老人,也拉走街面上那些酒吧的大部分顧客。三里屯開始邁上混亂、崩潰之路。
街面上酒吧的崩潰是顯而易見的,到週末,不少酒吧仍是門可羅雀。街後小巷子裡的酒吧,也以另一種方式走向崩潰。連續七、八年的夜夜笙歌、歡聚大宴,使得很多老戰士都漸生疲態,一時眼前又無新路可走,只得沉溺其間。起先的兄弟姐妹情誼,這些年下來,也都盤根錯節,生出新的愛恨情仇,像一副撲克牌,還是那些花色數位,卻已經被洗過若干遍,早已不復當初。
那兩年,三里屯當年的老戰士們輪番得了抑鬱症。雖然還是見天兒湊在巷子裡的某個酒吧,但已不復當初握手擁抱,把酒言歡的形態,而是互問病情,互道珍重。就在那兩年中的某一天,一夥老戰士聚在老王的酒吧裡,話題七拐八繞,不知怎麼繞到怎麼才能讓「王吧」掙上錢,擺脫大食堂的稱號。老戰士之一突然語驚四座:「修座廟吧!」他的理由是:「你想想來三里屯這些人,有幾個不精神危機啊。」
今天回想這位老戰士的話,像是黎明前黑暗的一個標誌。三里屯十幾年的繁華,至此走到終極。如同人生,最美好的童年、青年時代紛紛攘攘、熱熱鬧鬧,可以頭破血流,可以胡作非為,可惜這一切都已結束,中年到來,「合」相初露。
「合」了以後的三里屯,先是起了3•3大廈,隨後大片空地上開始建設全新的樓宇,富麗堂皇、時尚先進,CBD成了它的新兄弟,名牌精品店即將為它的新主人。這一切,都很像一個安居樂業的中年人,體面,穩定,按部就班,滿面紅光,一副和諧社會主人翁的氣象。北街東面還有幾家最老的小酒吧沒有拆,戳在那裡,隨著周邊新樓的崛起,越來越顯出頹敗、陳舊之相。
不知道市政部門將來的規劃如何,如果讓我建議,不妨留著它們,歸口到博物館部門管理。週末夜幕降臨之時,這些老房子裡會傳出一些老歌,歌聲幽幽地在三里屯的大街小巷四溢流淌。
三里屯前史文+馮唐馮唐一九七一年生於北京。協和醫科大學婦科博士,美國Emory大學工商管理碩士。現居香港。已出版長篇小說《萬物生長》、《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北京北京》、《歡喜》,散文集《豬和蝴蝶》、《活著活著就老了》等。1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年,我在白家莊中紡街上的北京市八十中學度過了人生觀、世界觀形成的六年。中紡街西北不到三里,就是後來著名的三里屯。那時候,三里屯還只是一堆沒臉沒屁股的六層紅磚樓,除了離住著各種外國人的使館很近之外,和北京其他地方,和中國其他城市解放後建設的街區一樣,有個花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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