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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死了。
那一動也不動的模樣,倒也頗似一具精巧的木雕擺飾;只不過宛若挖了無數小孔後使勁擠出的紅色飛沫,將灰色的羽毛糊成一片,而那猶如抽去骨骼般萎縮的全身,比起屍骸,更像塊破爛的抹布。
鴿子被塞在盒中,少女對那盒子亦有印象──上頭印著精美的店名標誌,是出自市區的知名手工蛋糕店。平時只要解開那鮮豔的祖母綠細繩、打開上有標誌的紙盒,即使不是少女,也會感覺一道甜美的影像由腦髓直入口腔。木莓奶油凍、西洋梨塔、泡芙、歐培拉蛋糕……各個都是該店引以自豪的絕品;然而眼前的,卻不是其中任何一樣。
倘若鴿子是陳屍路邊,少女必然不覺有何異樣吧!然而,塞進盒中的屍骸卻帶著少女前所未見的滑稽及血腥感。紙盒、細繩,以及與紙盒有著相同標誌的手提袋──包裝越是走童話風格,越助長了整體的異樣感;猶如扮家家酒的孩童誤將死嬰當成洋娃娃嬉戲般地格格不入。
打開紙盒的女人在少女眼前愣住了;由於過度驚訝的緣故,她的雙眸變得與盒中的鴿子一樣空洞。僅僅數秒之前,她仍與少女共享著對蛋糕的期待;那期待的痕跡化成凝固水泥似的抽搐微笑,殘留於嘴角之上。
或許是為了抑止衝口而出的尖叫吧!她摀住口,勁道猛烈得像要自行掌嘴。然而,隔了一秒之後,如警笛般高鳴的聲音便響徹了整個房間。
少女凝視著她,注意力已完全從盒中的鴿子轉移至眼前的女人身上。
女人是少女的家庭教師,畢業於某個女子大學,現正進行新娘修業。
話雖如此,其實她本人並不打算結婚,也沒有工作的意願,只是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後來透過熟人介紹,才來擔任少女的褓姆。她也是出身於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不是為高額報酬所吸引,只是認為正好可打發時間罷了。
當然,大人們的考量少女並不明白,也不具意義;對少女而言具有意義的,便是她將代替家人陪伴自己,又自己能否喜歡她而已。少女喜歡她,甚至可說是崇拜著她。
初次引見時,她的美貌令少女忘了呼吸;當時少女的第一個念頭並非是驚豔於天下間竟有如此絕色佳人,而是不敢相信她與自己同為三維空間的存在。那清澈的聲音、慈愛的微笑及洗鍊的舉止,在在都屬於少女所未知的另一個高貴世界。
看在少女眼中,她如母親般充滿了慈愛,卻又不帶母親的現實感,宛若超越了血肉束縛的存在。起先與她相處時,少女甚至抱著某種近似畏懼的羞怯;直到最近,才有餘力慶幸自己能與女神般的完美人物攀談並咀嚼這份喜悅。
當然,少女只知道陪伴自己時的她。少女全然不知她任性嬌縱,被同輩視為喜怒無常又反覆不定的千金大小姐而敬而遠之;也不知道為她美貌所吸引的男人們,暗地裡都埋怨她心情好時還好相處,但使起性子來卻難以應付。
對少女而言,她是無所不知的老師,總能毫無窒礙地回答自己單純的疑問;但看在認識她的成人眼裡,她卻是個無知又缺乏常識的女人。
年幼的少女自然無法想像自己的認知與世間有多大的差距。對少女而言,她是個美麗成熟的女人;即使自己將來長大成人,也絕無法變為那般高雅玲瓏的完成品。她是個純粹的崇拜對象。
然而,現在的她卻狼狽萬分。盒中的屍骸令她陷入了恐慌,雖然容貌並未改變,困惑卻將她驚人地扭曲醜化。對少女而言,這是她初次顯露的醜態。
盒中的死鴿確實也極為醜陋,然而對少女來說,卻沒有崇拜對象的劇烈變化來得有衝擊性。
少女的目光只停留在死鴿上一瞬間,注意力便立刻轉移至她的身上;但這並非出於惡意,只是單純的好奇心使然。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她正在眼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猶如觀看特效片中大海吞噬山脈的場景一般,少女被她的表情深深吸引。
陪伴小孩時的她總是表現得優雅美麗,但現在卻是她流露平常幼稚面貌的瞬間。當然,這件事少女並不明白;對少女而言,她這平常的面貌正是最不平常的,少女只能茫然地注視這異樣的光景。
──妳在看什麼……?
她似乎略微冷靜下來了,發現少女的視線後,她如此說道。不,以「說道」來表現並不正確;聽在少女耳中,那不像人類發出的語言,倒像是猛獸的威嚇之聲。僅僅數十秒前──亦即解開祖母綠色的帶子、掀開紙盒前──有著人類聲調的女人已不存在。(我買了蛋糕來,一塊兒吃吧……)
──妳那是什麼眼神?妳以為這是我做的?
她一面怒吼一面起身,將死鴿連同紙盒一併從桌上掃落在地,那舉動粗魯得教人難以相信剛才她還為了同一具屍骸而戰慄不已。
自己的狼狽醜態似乎更令她覺得屈辱,但平時圍在身邊供她洩憤的男人們不在此地,因此她立刻認定眼前的少女該負起責任。她的眼球因憎恨與憤怒而賁張,牙齦也一覽無遺;她一廂情願地誤解少女正愚弄並嘲笑自己的醜態,是以自行爆破理性,以便解放憤怒。
少女過於年幼,無法理解自己的視線已被不成熟的成人曲解為成人的意義;而少女又過於恐懼,恐懼於心目中的女神竟變身為前所未見的魔物。
魔物的手一閃而過,緊接著一道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室內。事情來得突然,少女甚至來不及領悟自己挨了一耳光。
──這個白癡!
魔物叫道,似乎無法決定應否再給少女一耳光,又難以控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是以不斷地跺腳。
──白癡,妳真是個白癡!我從之前就這麼想了,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討厭小孩……啊!真是的,為什麼?為什麼我得陪這種白癡小鬼?煩死了,我已經受夠了!這種工作,我不幹了!不幹了!
對於她的言行,少女連一半都無法理解;等少女終於察覺到她似乎為了某事而生氣時,她早已踩著幾乎要踏穿地板的步伐離開了房間。
少女被獨自留了下來,旁邊則是自盒中飛出的死鴿。
她那被刮了一巴掌的臉頰終於開始發熱;她沒有餘力忍住疼痛、自行起身,只能任憑淚水滿溢眼眶。
魔物走了,疼痛卻留下了。這時少女轉而恐懼那毫無道理的疼痛,只能一味地繼續哭泣。雖然她隱約明白自己遭受了極不合理的對待,卻無法理解那持續溫熱紅腫臉頰的淚水有何意義。
土崩瓦解的影像如海嘯般席捲而來;她的一舉一動、與她共享的快樂時光一直是少女珍藏於心的寶物,如今卻全被巨浪吞沒、撂倒、攫奪而去。
少女奮力打撈寶物的碎片,碎片卻盡數流走,宛如嘲笑她的努力一般。面對自己無力扭轉的心靈異變,少女只能恐慌畏懼。
全毀了,剛才還閃閃發亮的物事毀滅殆盡,成了血腥的死屍。
正如地上的死鴿……不,正如不斷茫然流淚的少女本人一般。
SCENE 1
「為什麼沒人發現?」白鹿毛源衛門突然大聲說道。他有數十年的威嚇經驗,深知震懾人心的時機。「被說是監督不周也怨不得人!你們打算怎麼負責?」
如他所料,齊聚於書齋中的四名中年男女全都從地板上跳起了數公分,連剛才還一臉事不關己地站在窗前眺望著露天平台彼端的二女婿也不例外。平台的另一端是一片足以樹海相稱的廣闊庭園,令人無法相信是位於市中心的住宅區;園中點綴著數不清的庭園燈,教人每每望而興嘆。但眼下的氣氛,已不容許他悠哉地欣賞這片景色。
「您話是這麼說,爸爸。」心浮氣躁地看了那活像吞了根棒子似的入贅丈夫一眼後,長女終於重整旗鼓。「但小鈴應該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
「蠢材!」源衛門一面怒吼,一面站了起來。與孩子們相比,他的個頭並不高,但他那不似老人的筆挺體態與流露於外的風範、眼神,投下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妳就等於是她的母親,說這是什麼話?就是因為妳這副德行,才會發生這種不幸!幹夫!」
「啊!」見矛頭比預料中的還要早指向自己,女婿幹夫勉強在泫然欲泣的臉孔上製造出笑紋。「是……是!」
「虧你把孫子們教得那麼有出息,最重要的老婆卻沒教好!」
「慚……」雖然他深知此時乖乖認錯會惹妻子君江不高興,卻無法不低頭。「慚愧得很,總裁。」
「可是,爸爸。」與生來就了一臉怒容的君江相比,總顯得頂著張哭臉的次女打起圓場來。「或許我們是該罵,但小鈴也已經是大人了……」
「才二十二歲,叫什麼大人?還是個小女孩,分不清是非,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
源衛門共有八個孫子,其中包含君江夫婦的四個孩子及次女黃丹泰葉夫婦的三個孩子;這些孩子之中已經有三人成家生子,因此他還有兩個曾孫。然而,比起疼愛有加的曾孫,他更寵愛的是第八個孫女白鹿毛鈴。
鈴是源衛門的么女繪理留下來的寶貝;繪理與她的丈夫在鈴兩歲時因空難過世,之後源衛門便把鈴當成女兒般扶養長大。他對鈴的溺愛,可說是對死去么女的遺憾及哀憐而生的反作用力。
「追根究柢,一開始讓她上那種鄉下大學就是個錯誤!為什麼沒人反對?」
「不過……」被源衛門一瞪,泰葉的丈夫──黃丹在嘴裡咕噥著「至少那是間國立大學啊」。他想起鈴決定進高知大學時,這個岳父竟然刻薄地問說「那是本島的大學嗎」?
「我可不記得曾要求她讀公立大學。讀私立就好了,東京多的是女子大學。」
源衛門本人雖如此感嘆,其實他當時見了興高采烈地迎接大學生活的鈴,根本什麼也說不出口;別說反對了,他甚至笑瞇瞇地表示要贈送入學紀念禮物,問她喜歡什麼。兩對夫妻檔都心癢難耐地想指出這個事實,卻只是彼此牽制似地交換視線,最後誰也沒說出口。
「也不需要勉強找工作啊!慢慢來,先做新娘修業也行,幹嘛沒事找事,在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再說,回這邊,隨便要進我哪個旗下企業都沒問題──」
源衛門以「不幸」二字形容、大為憤慨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今年三月將從高知大學畢業的鈴,竟然前往去年剛於高知創校的市立女子二專應徵行政人員,且被錄用。眾人作夢都沒想到鈴會在源衛門口中的「鳥不生蛋的地方」找工作。
「學生時代要在鄉下過就算了,想離巢的心情我也懂;但是為何要在那種荒鄉僻壤找工作?要是換作古代,高知那種地方肯定是流刑之地!簡直是流放外島嘛!」
「總裁,」廣島出身的幹夫這下可不能默不作聲了。「現在的高知沒那麼偏僻,市中心和東京也差不了多──」
「誰在跟你談這個問題啊?」他重重地搥了書桌一下,勁道猛得活像要把桌子劈成兩半。「反正給我想辦法打消她的念頭!我不許她去工作,而且還是行政工作!別開玩笑了,帶她回來!畢業以後馬上──」
「咦?帶她回來……誰來說服她?」
「妳在說什麼?」他瞪大眼睛看著不滿地聳了聳肩的君江。「當然是你們啊!蠢材!連個代理母親都當不好,要怎麼對繪里交代?」
「我倒是覺得,不如爸爸去說服她吧?」
「什麼?」
「您想想,小鈴會聽我們說的話嗎?那孩子表面上的確很乖巧,不管說什麼都是笑瞇瞇地點頭答應,但全是左耳進右耳出,就像使勁打棉花、拿釘子釘豆腐,雖然像修女一樣溫和,卻絕不改變自己的意志,對吧?要怎麼說服那孩子,帶她回來?至少我沒這個自信。說穿了,根本是白費力氣。假如爸爸堅持不是白費力氣,就請您親自去說服她吧!我這話可不是諷刺,是真的只剩這條路了。」
源衛門猶如洩了氣的氣球一般,矮小的身軀沉入了椅子中;剛才給人的壓迫感已煙消雲散,瀰漫著一股枯木似的老人氣氛。他不得不承認,君江的指摘毫無反駁的餘地。源衛門自己也沒自信說服鈴,莫說他一見鈴那泰然自若的笑容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就算他能嚴詞以對,也必然會被她以岩石般的冷靜態度步步逼退。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他憶起繪里,自言自語地說道。過世的繪里也和鈴一模一樣,以從容不迫的微笑排除父親的反對,與當時仍是學生又比自己年輕的男人結了婚。「到底該怎麼辦呢?」
「不如放任小鈴去做她喜歡的事吧?那孩子已經是大人了。」她察覺父親又要激動起來,便搶先說道。「再說,爸爸太在乎小鈴了。事情都過去了我才說出來,其實賢治和悅子小時候很嫉妒呢!說爺爺只疼小鈴一個。」
「說什麼蠢話!賢治和悅子一樣是我的寶貝孫子,其他人也是,我並沒特別偏心小鈴。」
「既然這樣,不就好了?悅子嫁到神戶去,阿悟也在大阪娶妻生子;您可愛的孫子們總有一天會離自己而去的,不會只有小鈴例外。」
「神戶和大阪的情況不一樣。高知耶!不是搭幾小時新幹線就能到的地方,那可是離島耶!」
「高知和四國間還是有陸地相連,」幹夫一板一眼地插嘴。「有瀨戶大橋。」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被訴之以理,源衛門竟然如孩童一般耍起賴來。「想離巢,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看要到北海道、九州、沖繩都成,去美國或澳洲也無妨;不過高知不行,絕對不行!我不准,絕對不准!」
雖然這話聽起來像只要別是高知即可,其實說穿了,他是不滿寶貝孫女要離開自己的掌心到遠方工作;假如小鈴選擇到北海道就業,他肯定要怒罵「去高知沒關係,但北海道不准」!換成九州或澳洲,情況亦然。
「爸爸!」連黃丹都覺得不敢領教。「北海道和九州也就算了,但搭飛機到高知可是比到其他地方還要近得多。」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請爸爸……」君江似乎已不勝其煩,冷冷地說道:「親口對小鈴說吧!」
宛如欲掩蓋源衛門啞口無言的表情一般,敲門聲響了起來;一個如幽靈般氣息稀薄的修長削瘦男子走進書齋。名義上,他是源衛門的秘書兼司機。「很抱歉,在您忙碌時打擾。」
「什麼事?黑鶴。」
「有件事想向您報告。」
「是急事嗎?」
「是的,其實是關於鈴小姐的事──」
「什麼?」
「屬下知道這是自作主張,但屬下明白總裁想帶回小姐的心情──」
「夠了,說重點。」
「屬下關注的,是小姐的動機。」
「動機?」
「即是小姐留在高知的理由。」
老人與四名中年男女困惑地面面相覷,他們似乎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當然……」黃丹依常理發言。這段話可看出他的警戒心──由於不明白話題會朝哪個方向發展,姑且下個中庸的結論。「是因為想獨立吧?想離開父母身邊。」
「說不定她喜歡上高知了呢!」即使面露笑容,看來仍像哭臉的泰葉也跟著丈夫附和道:「我聽朋友說過,高知這地方挺不錯的,魚又好吃;小鈴不是喜歡吃魚嗎?所以才──」
「我看是男人吧!」君江像是刻意刺激父親似地喃喃說道。「一定是有了男朋友。」
「這點屬下也想過,」黑鶴委婉地制止咕濃著男人二字、險些口吐白沫的源衛門。「不過小姐若真有意中人,應該會坦白說出來的。」
「什麼?」
「鈴小姐的個性比較……呃,大方,不會隱瞞這種事,有什麼理由會毫無顧忌地坦白說出來,即使明知會被反對,也不放在心上。她和夫人很像,這一點總裁應該也很清楚。」
「嗯……」源衛門靜靜地摸了摸鬍鬚。他剛才險些為了君江的「男人」一說發飆,現在卻完全冷靜下來了。「原來如此。」
「然而,這回卻不見『因為意中人在高知』或是『喜歡高知所以想留下來』之類的具體理由;小姐什麼都沒說,讓屬下覺得非常奇怪。」
「你是想說,小鈴沒提及留在高知的理由,是因為有什麼苦衷?」
「又或者是因為小姐本身也不明白理由。」
「什麼意思?」
「有件事梗在心頭,但自己也不明就裡;為了釐清是什麼事,便姑且留在高知──依屬下看來,或許這個答案比較接近事實。」
「自己也不明就裡?」源衛門似乎也認為依孫女的個性,確實有此可能;他的表情和說的話相反,顯得頗為贊同。「就為了這麼籠統的理由──」
鴿子死了。那一動也不動的模樣,倒也頗似一具精巧的木雕擺飾;只不過宛若挖了無數小孔後使勁擠出的紅色飛沫,將灰色的羽毛糊成一片,而那猶如抽去骨骼般萎縮的全身,比起屍骸,更像塊破爛的抹布。鴿子被塞在盒中,少女對那盒子亦有印象──上頭印著精美的店名標誌,是出自市區的知名手工蛋糕店。平時只要解開那鮮豔的祖母綠細繩、打開上有標誌的紙盒,即使不是少女,也會感覺一道甜美的影像由腦髓直入口腔。木莓奶油凍、西洋梨塔、泡芙、歐培拉蛋糕……各個都是該店引以自豪的絕品;然而眼前的,卻不是其中任何一樣。倘若鴿子是陳屍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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