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某天早晨,星澤皇兒從若有所感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被窩裡的自己,竟變成帥到不行的陌生男子。
他是以微駝的背朝下,仰躺著。只要稍微抬頭,就能看到毫無異樣,一如往常的緊實腹部。適度分成數塊的結實上腹旁邊浮現著幾條筋,胸肌與昨日一樣的平坦。整年不收的粗薄棉被蓋在腹部,眼看就要滑落。放置於墊被旁的小型桌上鏡,告訴了他自己全身上下唯獨面貌起了變化。星澤皇兒對這離奇至極的怪事感到驚愕,正要起身腳卻抽了筋,當場癱坐下去,鄉音脫口而出:
「怎麼有這種蠢事……」
星澤皇兒──是我的名字。我正在作惡夢嗎?應該是吧。印象中有部一早醒來,主角突然莫名奇妙變成巨型甲蟲,由作家卡夫卡所寫的詭異小說,但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現實中。不可能。這一定是在作夢,我恢復鎮定,思忖光看桌上鏡無法確認,便忍著腳抽筋的疼痛,走向浴室。
老舊公寓裡三坪的單室套房沒有任何變化,發霉的狹小浴室也一切如故。我一邊想「既然在夢中,真希望不只是臉蛋,連房間也能變成像凡爾賽宮那樣讓人驚豔」,朝裝置於洗臉台上的鏡子探去,這才知道自己的相貌變得比剛才從桌上鏡看到的更完美。原本像毛毛蟲的厚重一字眉變細了些,勾勒出眉山;稀疏的睫毛活像貼了假睫毛般纖長;就連有如比目魚般分開,浮腫外加單眼皮,細如線的瞇瞇眼,也變成圓溜溜,眼尾俐落揚起,黑白分明的雙眼皮眼眸,且貼近臉部中央;鼻孔朝天擴張,像豬一樣的大圓鼻,變成一道直挺的鷹勾鼻。雖說是鷹勾鼻,卻予人適度的精悍印象。長鼻子與嘴巴間的距離縮短,有氣無力垂下的鹹鱈魚子唇變得小而薄,下垂的嘴角也緊實俐落。原本形同不存在的雙下巴適度削尖,讓瞇瞇眼看起來更細的突出顴骨也漂亮地削薄,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儘管各細部都有所改變,最顯著的差異則是輪廓本身。與身體比起來顯得大得不像話,從小就被取「本壘板」、「深海魚」、「大魔神」、「凱旋門」之類綽號的四方形寛臉如今小了一圈,不對,說不定是小了二圈,稜角也不見了。可以說是把小池徹平的可愛和天真,混合加藤成亮誠實卻狂野的調性,塑造成兼具冷酷和危險性感氛圍的岡田准一。站在鏡子前面,我不禁入迷地看著自己。
因為我雖然身高一百七十公分,不胖不瘦,體格也不算差,打出生到現在三十歲,卻向來與俊俏絕緣,相貌不揚。常聽人家說「就算被別人嫌醜,看自己時還是會偏頗」,不過我的醜可不是那種天真的水準。而是醜到每次照鏡子都會火大,比本壘板或深海魚還醜陋,就算稀鬆平常走在路上也會嚇哭小孩般難看至極。我苦思有什麼方法變好看些,最後接受了整形外科的諮詢。可是,要整的部位太多了,根本無從著手。醫生表示「只整一、二處反而會讓比例變得更怪,更慘不忍睹唷」,放棄了我。我又追問:「沒有別的方法嗎?」,結果被諮詢醫生告誡「男人不靠長相」。被以整形謀生的整形外科醫生說男人不靠長相,一點也沒有安慰的效果。
「看起來完全不像三十歲呢。就算說二十七,不對,說二十五歲也可以。」
我一邊喃喃自語,指尖戰戰兢兢地觸碰自己的臉。真的是皮膚。不是在睡夢中被戴上面具。既然天亮了,我決定先洗把臉。不,慢著。這麼做說不定會毀掉難能可貴的俊俏面貌……。很難說臉部皮膚是不是變成粘土質地。要是那樣就太可惜了。就算是作夢,我希望能暫時保有這張臉。可是不刷牙洗臉很噁心。從懂事以來,媽媽就一直耳提面命:「既然你醜到無法一笑置之,至少要每天洗臉刷牙、替換內衣褲,上完廁所一定要洗手,要比別人更整潔才能活下去」。因為這樣,早上刷牙洗臉已經成了我的習慣。
為了該不該洗臉的問題,我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大概煩惱了約莫一個小時(說不定有二、三個小時)。聽到鬧鐘的聲音,我意識到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不趕快準備不行。今天是星期天。是我去販售剛印好的漫畫新書『EL DORADO』第9集的日子。結果,我以就算是粘土也不會被毀壞的力道輕撫地洗了臉,刷牙時盡量不動到嘴巴周圍。臉部以外的地方與昨天一樣不會有問題,於是我脫下睡衣,打開蓮蓬頭,走進浴缸內仔細地使勁搓洗身體。然後穿上昨天晚上準備好的B.V.D.(※1)白色內褲與黑襪子;外罩COMME des GAR*CONS HOMME(※2)的白色立領襯衫;腳穿入打二條淺折,同為COMME des GAR*CONS HOMME品牌的傳統黑色長褲;再繫上款式簡約的皮帶(這個也是COMME des GAR*CONS HOMME)。只要再以髮臘整理頭髮,外出的準備工作就完成了,不過像這樣打扮過後,看起來比剛才還要俊美。我猶豫著要不要剃掉稍微長出的鬍子,但因不想用了刮鬍刀,使得好不容易縮短的鼻子和嘴巴間距又拉成原來的長度,便不剃了。
三十歲還住在房租六萬日幣的破公寓,靠著打工維生。如此貧窮的我為何要穿COMME des GAR*CONS這種昂貴的服飾?那是有原因的。
我決定穿COMME des GAR*CONS服飾,是從二〇〇二年開始,也就是二年前。這個廠牌實在太有名了,我原本就知道它;服裝雜誌刊出COMME des GAR*CONS時,我也會露出欣羨的眼光,覺得「好帥啊」。不過在那之前的我,買不下這種高價的衣服給自己,何況也不適合,只是一直很憧憬罷了。然而,某天我偶然打開NHK節目台,正好在播COMME des GAR*CONS特集,設計師川久保玲當時的一言一語,深深觸動了我。明言「自己創造的東西,如果讓每個人都理解就不好玩了」的她,於一九八一年在巴黎時裝秀出道,打出全身黑,被稱為『破爛風』,宛如流浪者的服飾,並因與既成的典雅概念大相逕庭,在獲得媒體讚賞的同時也遭到排斥。她在節目最後說的話,表達了這樣的心情:「如今,經過這麼多年後,原本價值觀上被視為『討厭之物』的東西,確實變成了『漂亮之物』。如果年輕人們也能意識到『還有很多更漂亮的東西』,我會很開心呢。我的奮戰有帶來些許意義嗎?」。──看著英姿澟澟卻露出靦腆笑容的川久保玲,我不禁將自己的人生重疊在她身上。不對,應該用得到「可以更相信自己」的鼓勵來形容比較貼切。
我從小就喜歡漫畫。然而,理所當然只看少年漫畫的我,在中學一年級時,邂逅了少女漫畫最初的金字塔──竹宮惠子的『風與木之詩』。故事描寫十九世紀末,在學生宿舍展開的少年間近似友情的戀愛。在同性戀的叔叔調教下,只能以魔性美少年之姿生活的吉爾貝爾,以及有著悲慘際遇卻勇往直前的塞路休,二人間唯美又純真的關係震憾了我。我追求的就是這樣的世界!尤其著迷於邋遢地單穿泡泡袖白襯衫,有著金髮碧眼的吉爾貝爾的美貌。明明不是同性戀,卻期望自己變成同性戀,還偷偷買了『薔薇族』和『SABU』等同性戀雜誌。後來,藏在抽屜深處的這些雜誌被家人發現,爸爸說:「因為長得醜就放棄女人,投向男人是怎麼回事!」揍了我一頓,媽媽則勸我:「就算都是男人,醜男還是會被認定為醜男唷」。我又不是為了要別人認同我的醜臉,才想成為同性戀者的……。不過我爸媽根本不聽我解釋。遇上從一九七六年連載到八四年的『風與木之詩』後,我廣泛地看了竹宮惠子其他作品,以及萩尾望都、大島弓子等人的作品。從單純愛好漫畫的少年,轉變為立志成為漫畫家的少年。剛開始時,我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深受少女漫畫吸引。最後,我發現自己原來只是單純地在追求美麗的事物。這或許是醜陋的我無意識下的反抗,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對美的渴望絕不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醜陋。因為我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個唯美主義者。
「原本價值觀上被視為『討厭之物』的東西,確實變成了『漂亮之物』」、「還有很多更漂亮的東西」──十三歲時認識『風與木之詩』,身為男性且相貌醜陋,卻受到少女極緻的美麗意識感化,力志成為少女漫畫家;儘管完全未獲認同也過了二十八個年頭。對這樣的我而言,川久保玲的話語已經是一種教條。是的,自從看過那個節目,川久保玲及COMME des GAR*CONS已經成為我的教祖。啊,不過,讓我下決心為美而活的是『風與木之詩』,所以教祖應該是竹宮惠子?那麼正確地說,我是竹宮惠子的信眾,也是受到川久保玲哲學感化的學徒吧。原來如此。
總之,因為這樣的理由,身為美的貫徹者,我希望能穿COMME des GAR*CONS,也深信非穿它不可,便在節目播出隔天立即前往門市。雖然對流行很有興趣,且透過雜誌累積了許多知識,沒錢又醜陋的我,一直是以量販店的安全款式打發衣著。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所謂的名牌門市。所以即使一開始就知道總店位於南青山,還是惶恐得很,新宿地區只敢去丸井百貨裡的COMME des GAR*CONS HOMME專櫃。若要考量自己的經濟狀況,我連一件也買不起。因為COMME des GAR*CONS的服飾雖然比想像中更棒,價錢也超乎想像地貴。不過,我還是拿起二件素面的白襯衫。二件版型相同,一件有領一件無領。只選其中一件的話,就勉強買得起。只要一整個月的午餐都吃泡麵就行了。就在我考慮了良久後,店員大概是忍不住了,主動過來攀談。「這二款襯衫在店頭時都很筆挺,其實穿過後,洗完不需要整燙,洗白的色澤很好看。是可以皺皺地穿的襯衫。」聽完說明,我選了有領的襯衫,因為覺得有領比無領的划算。現在回想起來,這個想法非常窮酸。我的窮酸心態不僅止於此。最讓我驚愕的是,目擊到那件襯衫被裝入印有黑色LOGO的素面褐色牛皮紙袋的瞬間。為什麼花了這麼多錢購物,卻用廉價紙袋了事?是因為單件襯衫在COMME des GAR*CONS是小買賣,受到不同於其他客人的差別待遇嗎?「怎麼有這種蠢事……」我突然很想哭。就在我準備離開店面的時候,有位一身COMME des GAR*CONS行頭的人走到結帳台。「我剛才寄放在這裡的東西」「請收下,感謝您每次的光臨」。看著那個人收下同樣紙質,但尺寸大一號的紙袋,我了解到自己並沒有被歧視,不需要灑淚了。是的,這個乍看窮酸的紙袋,也忠實融入了川久保玲的形象。
那次以來,我一點一滴省下生活費,漸漸買齊COMME des GAR*CONS 的單品。COMME des GAR*CONS旗下的男裝有成立於一九八四年,由川久保玲設計的高設計性COMME des GAR*CONS HOMME PLUS。在更早以前,從一九七八年即存在的COMME des GAR*CONS HOMME,則是比PLUS更基本,或者應該說更簡約的路線;一開始是由川久保玲設計,九○年代起則由田中啟一擔任設計師。我是後來才知道這個事實的(到了○四年,川久保玲和渡邊淳彌組成四人團隊,著手設計),知道後雖然想買PLUS,可是那並不適合我。因為PLUS充斥著前衛派川久保玲的精神,像我這樣的人實在無法跟上這股潮流(價錢上也是)。
我在這二年間購入的COMME des GAR*CONS HOMME是,二件襯衫、四件T恤、二條長褲、一條腰帶、以及一件夾克(買的時候需要勇氣,要有三個月早晚都吃泡麵的覺悟)、一雙鞋子(鞋子也很貴,只買了這雙。所以,不分季節天天穿它。為了不讓鞋底脫落之類的,每晚都會勤快地擦鞋油、做保養)。每一樣都是基本款,我經常清洗,現在每天都以一身COMME des GAR*CONS HOMME行頭生活。倒不是要向誰炫耀(也沒有人對我的衣著表示興趣),而是因為只要穿上COMME des GAR*CONS HOMME,我就會有可以不用活得像以前那樣卑微的感覺。
我從幾乎占據整個房間的紙箱中,拿出以往畫的作品各二本;再打開前天總算印好,裝了五百本新書的箱子取出十四本,將總共三十本的書放到拖車上,以橡皮筋固定以免坍塌。揹起從大學時期就愛用的一澤帆布(※3)的背包,再次到廁所確認相貌是否恢復成原貌,走出家門。
我的公寓座落在一個名叫關町的地方。處於練馬區邊陲,勉強算入東京二十三區,只要走個二十分鐘左右,武藏野市也可算是吉祥寺。交通非常不便,最近的車站是西武新宿線武藏關站,站前總是冷冷清清,且需要徒步十五分鐘。所以我總是到吉祥寺搭地鐵,買東西也是在吉祥寺解決。
我拉著堆有新書『EL DORADO』的拖車,走在吉祥寺路上。途中繞到花店買了二十朵深紅色的羅德(Rote Rose)玫瑰,抵達從站前延伸的Sun Road商店街入口的銀行前。我總是在這個位置賣新書。放下背包,取出格紋塑膠墊鋪在地上,按順序將1到9集排列在拖車上。接著將寫著「『EL DORADO』一本三百元!期待已久的最新作品終於上市!」的紙板放在書前,坐到拖車後方。
某天早晨,星澤皇兒從若有所感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被窩裡的自己,竟變成帥到不行的陌生男子。他是以微駝的背朝下,仰躺著。只要稍微抬頭,就能看到毫無異樣,一如往常的緊實腹部。適度分成數塊的結實上腹旁邊浮現著幾條筋,胸肌與昨日一樣的平坦。整年不收的粗薄棉被蓋在腹部,眼看就要滑落。放置於墊被旁的小型桌上鏡,告訴了他自己全身上下唯獨面貌起了變化。星澤皇兒對這離奇至極的怪事感到驚愕,正要起身腳卻抽了筋,當場癱坐下去,鄉音脫口而出:「怎麼有這種蠢事……」星澤皇兒──是我的名字。我正在作惡夢嗎?應該是吧。印象中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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