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是描寫清朝康熙雍正年間的一樁公案。書中的主人翁十三妹(本名何玉鳳),因父親遭朝廷官員殺害,十三妹無處伸冤,帶著母親浪跡天涯,並學習武藝,以報血海深仇,途中遇到安驥與張金鳳,結為好友,而當她還來不及為父親報仇時,卻聽說仇家被叛罪並遭諸。最後在眾人的撮合下,十三妹嫁給安驥。
十三妹前段仗義行俠;後段嫁做人婦,又顯兒女情懷,可稱為兒女英雄的典範。
本書特色
全書一方面暴露官場文化的黑暗,又道盡科舉文化的醜態,是一本典型的寫實俠義小說。
作者簡介:
文康,姓費莫氏,字鐵仙,滿洲鑲紅旗人,生卒年不詳。出自官宦世家,後家道中落,除筆墨外,家中一貧如洗,寫書以自誤。
章節試閱
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雲山山莊住下。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睡得。裏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完畢,即帶著那些婆兒們,即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頭洗面。早有褚一官帶人送了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進來。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那知這位姑娘,諸事好,難說話,獨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時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家裏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幾句,姑娘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家華忠,進來叩見姑娘。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了託身之地。並且此後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因而問道:「你那裏又跑出這個大哥來了。」褚大娘子道:「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張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來了。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了來見見。只因安老爺生恐這裏話沒定規,親家太太來了,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弄糟了。所以指稱著託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裏聽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裏趕。趕到青雲堡褚家莊,可可兒的大家都進山來了。他們也沒進去,一直的又趕到此地。進門朝靈前拜了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了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前的恩情。姑娘現在的煩惱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內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裏暗說:「怎麼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麼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礙著張姑娘便也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因問:「你老人家,今日甚麼時候,坐車往這裏來的?」他道:「那裏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走了去罷。他爹說:『我怕甚麼,撒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時候才到呢?』那麼著,我可就說:『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雇了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週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慪的慌,還不及我走著爽利咧。」大家聽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這八十多週兒的話,又正合了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搭訕著問褚一官道:「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了沒有?」褚一官道:「都齊了,只聽裏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家商量定了,都是這日上祭。安老爺見張家二老來了,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家也備了桌現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褚一官連忙招護了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注。只大家把祭品端來擺好。玉鳳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裏面擺著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盤,擺了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裏片下來的攢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只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了三拜的禮。次後安太太帶了張姑娘,也一樣的行了禮。姑娘不好相攔,只有接拜還禮。祭完,只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裏撥了一撮飯,澆了一匙湯,要了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搖頭。安太太道:「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福食,多少總得領一點。」說著,便夾了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裏。姑娘也只得嚼著咽了。咽只管咽了,卻不知這是怎麼個規矩。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鄧九公經老了世事的,也以為創見。不知這卻是八旗吊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到了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了。
閒話少說。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葷素供菜來供好。張老也拈了香,磕了頭。到了親家太太了,磕著頭,便有些話白話兒,只聽不出他嘴裏咕囔的是甚麼。等他兩個祭完了,便是鄧九公同了女兒、女婿上祭。只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致。供好。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拈香行禮。禮畢,褚一官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姑娘也在那裏陪哭。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後跟著哭。
你道,這鄧家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再加上後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餘,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家長裏短。卻從那裏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裏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不得的。即如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裏,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了。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準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八九十歲的人,還指望養兒得濟不成?再說設或生個不肖之子,慢講得濟,只這風燭殘年,沒的倒得眼淚倒回去,望肚子裏流。肐膊折了,望袖子裏褪。轉不如一心無礙,卻也省得多少個命衇精神。這是鄧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裏,想的是一個人,託生給人做個女兒,雖說合那作兒子的,侍奉終身不同,卻是同一盡孝,都該報答這番養育之恩。只是做個女兒,到了何玉鳳這樣光景,也就算強似兒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見這等時運,也就沒法兒。何況於我。縱說我隨了老父朝夕奉養,比他強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後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時無論我心裏怎樣的孝順,難道還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遠接續鄧家香煙不成?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於他父女兩個,心疼那姑娘,捨不得那姑娘卻是一條腸子。又因這疼他捨不得他的上頭,卻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臨起身的時候,給他個斬鋼截鐵,不垂別淚。因此要趁著今日,把這一腔離恨,哭個痛快。便算合他作別。臨期好讓他不著一絲牽掛流連,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條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兒女情腸。
當下父女兩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傷慘。安老爺合張老,早把鄧九公勸住。安太太合張媽媽兒,也來勸褚家娘子。張姑娘即便去勸玉鳳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兒罷,倒別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這一句,越發提起褚大娘子捨不得姑娘的心事來,委委屈屈,又哭個不住。半日,才慢慢的都勸住了。褚一官同了眾人,便把飯菜撤下去。鄧九公囑咐道:「姑爺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來好打發裏頭吃。」褚一官一面答應,便同華忠等把桌子擦抹乾淨,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遠村近鄰的許多老少男女,都來上祭。也有拿陌紙錢來的,也有糊個紙包袱,裝些錁錠來的。還有買對小雙包燭,打著箍高香,一定要點上蠟燭香,才磕頭的。又有煮兩隻肥雞,拴一尾生魚來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爐食餑餑,十來個雞蛋,幾塊粘糕餅子,也都來供獻,供獻磕個頭的。這些人一來為著姑娘平日待他們恩厚,況又銀錢揮霍,誰家短個三吊兩吊的,有求必應。二來有這等一個人住在山裏,等閒的匪人不敢前來欺負。三來這山裏大半是鄧九公的房莊地畝。眾人見東翁尚且如此,誰不想來盡個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實意的,磕頭禮拜。那班村婆村姑,還有些讚歎點頭,擦眼抹淚的。這要擱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煩起來了。不知怎麼個原故,經安老爺昨日一番話,這條腸子一熱,再也涼不轉來,便也合他們灑淚,倒說了許多好話。道是這兩三年,承他們服侍母親,支應門戶的辛苦。
這一陣應酬,大家散後,那天已將近晌午。鄧九公道:「這大家可該餓了。」便催著送飯。自己便陪了安老爺父子,張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時端進菜來,潑滿的燕窩,滾肥的海參,大片的魚翅,以至油雞填鴨之類,擺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當地,向張親家太太道:「張親家媽,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們老爺子合我們二叔是磕過頭的弟兄,我們二嬸兒,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請你老人家上坐。」張太太聽了擺著手兒,扭過頭去說道:「姑奶奶,你不用價讓,我我可不吃那飯哪。」安太太便問道:「親家,你這樣早就吃了飯來了麼?」張太太道:「沒有價。雞叫三遍,就忙著往這裏趕,我那吃飯去呀!」張姑娘聽了,便問:「媽,你老人家,既沒吃飯,此刻為甚麼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啊?」他又皺著眉,連連搖頭說:「沒有價,沒有價。」褚大娘子笑道:「那麼這是為甚麼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你可不知道嗎?叫個挑禮呀!你只管讓他娘兒們吃罷,可惜了的菜,回來都冷了。」大家猜道:「這是個甚麼原故呢?」他又道:「沒原故,我自家心裏的事,我自家知道。」何玉鳳姑娘在旁看,心想這位太太,向來沒這麼大脾氣呀。這是怎麼講呢?忍不住也問說:「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沒讓啊!我是穿著孝,不好讓客的。」他這才急了說:「姑娘可了不的了,你這是人話?我要怪起你來,那還成個人咧。我把老實話,告訴給你說罷:『自從姑娘你上年在那廟裏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們就分了手了嗎?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兒說,我說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見得著他呢!見著他還好,要見不著,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輩子,變個牛,變個驢,給他耕地拽磨去罷。誰知道,今兒又見著你了呢!昨日聽見這個信兒,就把我倆樂的百嗎兒似的,我倆可就給你念了幾聲佛,許定了個願心。我老伴兒,他許的是逢山朝頂,見廟磕頭。我許下給你吃齋。』」玉鳳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許了為我吃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麼三災呀、八難的,可吃的是那一門子的齋呢?」他又道;「我不論那個,我許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長齋。」安太太先就說:「親家,這可沒這個道理。」他只是擺著手,搖著頭不聽。
褚大娘子見這樣子,只得且讓大家吃飯。一面說道:「那也不值甚麼,等我裏頭趕著給你老炸點兒鍋渣麵肋,下點兒素麵單吃。」他便嚷起來了。說:「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費那事呀!我不吃。別說鍋渣麵肋,我連鹹醬都不動。我許的是吃白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來,說:「噯喲,我的親家媽,你老人家,這可是攪了一年到頭不動鹽醬,倘或再長一身的白毛兒,那可是個甚麼樣兒呢?」說的大家無不大笑。他也不管,還是一副正經面孔望了眾人。褚大娘子無法,只得叫人給他端了一碟蒸饅頭,一碟豆兒,合芝麻醬。盛的滾熱的老米飯。只見他把那饅頭合芝麻醬推開,直眉瞪眼,白著嘴,樺拉了三碗飯。說:「得了,你再給我點滾水兒喝,我也不喝那釅茶。我吃白齋,不喝茶。」
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家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了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齊家得過了,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家聽了先說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了。出口是願,咱這裏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了。使不得,咱兒著不當家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家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嗎?恩將仇報,是話嗎?」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了半日,前後一想,心裏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了這幾年甚麼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了法兒了。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罷。」
列公,這念佛持齋兩樁事,不但為儒家所不道,並且與佛門毫不相干。這個道理,卻莫向婦人女子去饒舌。何也?有等惜錢的吃天齋,也省些魚肉花消。有等嘴饞的吃天齋,也清些腸胃油膩。吃又何傷,要說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齋,這卻大難。即如這位張太太方才乾啖了那三碗白飯,再拿一碗白水一喝,據理想著,少一刻,他沒有個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則從這一頓起,一念吃白齋,九牛拉不轉。他就這麼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橫勁,一個鄉里的媽媽兒,可曉得甚麼叫作恆心?他又曉得甚麼叫作定力?無奈他這是從天良裏發出來的一片至誠。且慢說佛門的道理,這便是聖人講的,惟天下至誠,惟能盡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誠,為能化。至於作書的為了一個張親家太太吃白齋,就費了這幾百句話。他想來,未必肯這等無端枉費筆墨。列公,牢記話頭,你我且看他將來,怎樣給這位張太太開齋。開齋的時候,這番筆墨,到底有個甚麼用處。
話休絮煩。一時裏外吃罷了飯。張老夫妻,惦記店裏無人,便忙忙告辭回去。鄧九公、褚一官送了張老去後,便陪了安家父子進來。安老爺便告知太太,已經叫梁材到臨清去看船。又計議到將來人口怎樣分坐,行李怎樣歸著。這個當兒,鄧九公便合女兒、女婿,商量明日封靈後,怎樣撥人在此看守,怎樣給姑娘搬動行李,收拾房間。
正在講的熱鬧,忽然一個莊客進來,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個眼色,請了出去。不一時,褚一官便進來。在鄧九公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只見鄧九公睜起兩隻大眼睛,望著他道:「他們老弟兄們,怎麼會得了信兒來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們離這裏,通算不過二三百里地,是說不敢到這裏來騷擾,這裏兩頭兒通著大道,來往不斷的人,有甚麼不得信兒的。」安老爺聽了,忙問:「甚麼人來了?」鄧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講的,那個海馬周三。」說著,又回頭問褚一官道:「就他一個人來的麼?」褚一官道:「怎麼一個人呢?他們四寨的大頭兒,會齊了來的。認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馬周三、截江獺李老、避水韓七,癩象嶺的金大鼻子、竇小眼兒,野豬林的黑金剛、一簍油,雄雞渡的草上飛、叫五更。還有一個我不對付他,他倒合小華相公認識,他們說話來著。他還問起二叔來著呢。」鄧九公聽了,低下頭去,大露為難。
且住!這班人就這等不三不四的,幾個綽號,到底是些甚麼人物?怎的個來歷?原來這海馬周三,名叫周得勝。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斷鋼鞭,打倒在地,要給他擦胭抹粉,落後饒他性命,立了罰約的那個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因他善於使船,專能搶上風,踅順水,水面交起鋒來,他那隻船使的如快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個綽號,叫他作海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韓七名叫韓勇。他兩個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隻船算屬了他了;那韓勇使一柄短柄鑌鐵狼頭,腰間一條鎖鍊拴著一根百煉鋼錐,有一尺餘長,其形就彷彿個大冰攛的樣子。靠著這兩件兵器,專在水裏鑿那船底,任是甚麼大船,禁不起他鑿上一個窟窿。船一灌進水去,便擱住了,他搶老實的。因此人比他兩個作江裏吃人的水獺,水底壞船的海一般,叫他作截江獺、避水。這三個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兒竇雲光,從前在淮南一帶,以至三江兩浙江河湖海裏面,劫脫客商,那水師官兵,等閒不敢正眼來看他。後來遇著施世綸施按院,放了漕運總督,收了無數的綠林好漢,查拿海寇。這幾個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歸正,跟隨施按院,便改了旱路營生。會合他們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董方亮,四個入夥。那郝武使一根金剛降魔杵,一簍油使一把雙刃鎲,草上飛使一把雞爪飛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專一藏在牌後面用鵝卵石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這九籌好漢,就分站了牤牛山、癩象嶺、野豬林、雄雞渡四座山頭,打家劫舍。
喂,說書的作者,你這話說的有些大言無對了。我大清江山一統,太平萬年,君聖臣賢,兵強將勇,豈合那季漢南宋一樣,怎生容這班人?照著《三國演義》上的黃巾賊,《水滸傳》上的梁山泊胡作非為起來?你道那些督府提鎮道府參遊,都是不管閒事的不成?
列公這話卻得計算計算,那時候的時勢。講到我朝,自開國以來,除小事不論外,開首辦了一個前三藩的軍務。接著又是平定西北兩路的大軍務,通共合著若干年?多少事?那些王侯將相,何嘗得一日的安閒。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歸馬。到了海馬周三這班人,不過同人身上的一塊頑癬,良田裏的一顆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況且這班人,雖說不守王法,也不過為著飢寒二字,他只劫脫些客商,絕不敢擄掠婦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貪圖些金銀,絕不敢傷人性命。慢說是抗拒官府。因此上從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昇平的時候,誰又肯無端的找些事來,取巧見長,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談爾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義之財,他也只好是啞子吃黃連,又如何敢自己聲張呢!再說當年,如鄧芝龍、郭婆,帶這班大盜,鬧得那樣翻江倒海,尚且網開三面,招撫他來,饒他一死。何況這些么魔小醜。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殺大權。不然,那作書的,又豈肯照鼓兒詞的信口胡談,隨筆亂寫。
閒話少說,卻說牤牛山的海馬周得勝、截江獺李茂、避水韓勇三個,這日閒暇無事,正約了癩象嶺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竇小眼兒竇雲光,野豬林的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雄雞渡的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董方亮,在牤牛山山寨,一同宴會。只見探事的小嘍囉來報說,有一起大行李,看著箱籠甚多,想那金帛,定然也不少。只是白晝過去,跟隨人甚多,不好動手。此時聽說這起行李,在荏平老程住了,特來報知眾位寨主。九籌好漢聽了,笑逐顔開,都道:「恭喜,買賣到了。」海馬周三一回頭,便向一個小頭目說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盪罷。你從大路綴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詢一詢,怎麼個方向兒,扎手不扎手?趁他們諸位都在這裏,我們聽個準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頭目答應一聲,喬粧打扮,就下山奔荏平大路而來。
他到了茌平鎮市上,先找了個小飯鋪吃了飯,便在街上行走,想找個眼線。怎麼叫作眼線呢?大凡那些作強盜的,沿途都有幾個給他作眼線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臥蛋。他便找了這班人。打聽得「這號行李,落在悅來老店。本行李主兒連家眷都遠路看親戚去了,不在店裏。便是家人也跟了幾個去。店裏剩的人無多。」那小頭目聽了大喜,便問:「可曾打聽得這行李主兒,是怎生一個方向兒。」那人又道:「也打聽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過南河知縣。如今是他家少爺,從京裏來,到南省接他回京去,從這裏經過。」他聽了這話,說:「不得了。這豈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嗎!幸是我來探得這個詳細。」
原來這個小頭目,姓石名坤,綽號叫作石敢當。當日曾在南河工上充當夫頭,受過安老爺的好處。前番安公子從牤牛山過,要讓公子上山飲酒的,就是他。他聽了這話,急於回山,便不走原來的大路,一直的進了岔道口,要想走青雲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腳程。恰巧走到青雲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乾渴,便在安老爺當日坐過的對著小鄧家莊那座小茶館兒,歇著喝茶。只見莊上一會兒,人來人往,又挑著些圓籠,裝著傢伙、肉腥菜蔬,都往山裏送去。這鄧、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識的。便問那跑堂兒的道:「今日莊上有甚麼勾當,這等熱著。」那跑堂兒的,見問便答說:「鄧九太爺在這裏住著呢!他爺兒倆這幾天,天天進山裏幫人家辦白事。明日伴宿,後日出殯。」石敢當又問:「這山裏甚麼要緊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幫忙兒呀?」跑堂兒的說:「聽說是鄧九太爺一個女徒弟十三妹家。」石敢當心裏說道:「這十三妹姑娘,向來於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聽見說起他家有事。」忙問:「他家死了什麼人?」跑堂兒道:「說是他家老太太。」石敢當暗說便是這樁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錢,便忙忙的回到牤牛山,把上項事,對各家寨主說知詳細。周得勝聽了,向那八籌好漢道:「幸得探聽明白,這號行李,須是動不得。」眾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問原故。周得勝便把那年尋鄧九公遇著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後後,據實說了一遍。眾人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壞了山寨義氣。」
你道這十三妹刀斷鋼鞭的這段因由,除了海馬周三、截江獺,避水三個之外,又與他大家甚麼相干?也跟著講的,是那門子的義氣?自來作強盜,也有個作強盜的路數。海馬周三講得是不怕十三妹刀斷鋼鞭,在人輪子裏,把我打倒在地是這勝敗兵家之常,只他饒了我那場戴花兒擦胭脂抹粉的羞恥,就算留了朋友咧。眾人講得是一筆寫不出兩綠林來,砍一枝損百枝,好看了海馬周三,就如好看眾人一樣。所以聽得周三說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說以義氣為重。其實這些人也不知這十三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這就叫作盜亦有道焉。
卻說那海馬周三見眾人這樣尚義,便說道:「今日都為我周海馬耽誤了眾弟兄們的事。我明日理應重整筵席陪話。只因方才據這石家兄弟,說起十三妹姑娘家,有他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須得同了韓、李兩家兄弟前去盡個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誠了。」眾人裏面,要算黑金剛郝武的年長。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闊腰圓,一張黑油臉,重眉毛,大眼睛,頦下一部剛鬚,性如烈火。他一聽海馬周三這話,把手一擺說道:「周兄弟,你這話說遠了。你我弟兄們,有財同享,有馬同騎,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況這十三妹姑娘,聽起來是個蓋世英雄,難道單是韓、李二位給他老太太磕的著頭,我們就不該磕個頭兒嗎?在坐的眾位,有一個不給周家兄弟作這個臉同走一盪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剛一杵。」眾人齊:「說這話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請這位石家兄弟引路。」海馬周三當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裏備了一口大豬,一頭肥羊,一大罈酒,又置買了一分香燭紙錁,著人先送到前途等候。大家歇了一夜。次日五鼓,他十籌好漢,都不帶寸鐵,只跟了兩個看馬嘍囉,從牤牛山奔青雲山而來。及至問著了十三妹的山莊,一行人趲到門前,離鞍下馬。恰好隨緣兒,在莊門外張望。那石坤從前作夫頭的時候,見他常跟安老爺,到過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問起安老爺來。
這段話,除了說書的肚子裏明白,連鄧、褚兩家尚且不知。那安老爺怎生曉得底細,因此心中不免詫異,暗想隨緣兒怎生會認得這班強盜,他們怎的還問起我來。又見鄧九公低頭不語,大有個為難的樣子。才待開口問他的原委,只見他把頭一抬,說道:「老弟,今日這樁事,倒有些累贅。他們既到了這裏,不好不讓他們進來。在姑娘看著這班人,如同腳下泥皮,滿不要緊,就是他們也見慣了。只是老弟你,雖說下了場,究竟是位官府。再說弟婦合姪兒媳婦,怎生見的慣這班野人。此地又再沒個退居,如何是好。」又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廳見見他們,打發他們早早回山,倒也罷了。」玉鳳姑娘道:「我也正在這裏想。論我出去這,倒不要緊,但是他們既說來上祭,他以禮來,我以禮往,卻不可不叫他到靈前,盡這個禮。再我眼前就要離這個地方了,也得見見他們,把從前的話,作個交代。至於安伯父爺兒們,娘兒們幾位,誠然不好合這班人相見。如今暫且請在這後廈的裏間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爺、安公子聽了,倒不怎的,只有安太太、張姑娘聽說要把這起人讓進來,早嚇得滿手冷汗。褚大娘子道:「嬸娘,你老人家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我父親手下的敗將,別說還有我何家妹子在這裏,怕甚麼!」說著,一手攙了安太太,一手拉著張姑娘,連安老爺父子,都讓在後廈西裏間暫坐。鄧九公便叫人把靈前的香燭點起。又著人把那豬羊酒香楮之類,都抬到當院裏擺下。然後著褚一官讓那起人進來。安老爺同公子,都站在裏間帘兒邊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邊,一個方兒跟前竊聽。
不一時,只聽得院子裏,許多腳步響,早進來了怒目橫眉、腆胸疊肚的一群人。一個個倒是纓帽緞靴,長袍短褂。進門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朝靈前拜罷,起身便向姑娘行禮。只聽姑娘向那班人,大馬金刀的說道:「周、韓、李三位,前番承你們看我那張彈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盪,我還不曾道個辛苦。今日又勞你眾人遠道備禮,到此上祭。」海馬周三連忙答道:「這點小事兒,那裏還敢勞姑娘提在話下。倒是老太太昇天,我們該早來效點兒勞。只因得信遲了,故此今日才趕來。聽說明日就要出殯,儻有用我們的去處,請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兒槓,撮鍬土,也算我們出膀子笨力,盡點兒人心。」姑娘道:「這事不好勞動,如今明日且不出殯,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這裏。消停幾日,我便要扶柩回鄉。只要我走後你眾人還同我在這裏一般,不敬錯了這鄧九太爺,再就是不叫我這班鄉鄰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處了。」海馬周三道:「姑娘這話,是三年前在眾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反悔。」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見你們的義氣。我不好奉陪,請外面待茶罷。」大家暴雷也似價答應一聲,連忙退出去。咦,列公你看,好個擺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強盜,這大概就叫作財壓奴婢,藝壓當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卻說眾人退出門來,到院子裏,才悄悄向鄧九公道:「從不曾聽見說那裏是姑娘的本鄉本土。方才說要扶柩回鄉,卻是怎講?」論理這話,這班人問的就多事。在鄧九公更不必耐著煩兒,告訴他們,豈不省我說書的多少氣力。無如鄧老頭兒,這個當兒結識了安老爺這等一個把弟,又成全了十三妹這等一個門徒,願是償了,情是答了,心裏是沒甚麼為難了。這大約要算他平生第一樁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沒人來問,因話提話,還要找著鎊兩句。何況問話的又正是海馬周三,烏煙瘴氣這班人。他那性格兒,怎生彆得住。只見他一手把那銀絲般的長鬍子一綽,歪著腦袋道:「哈哈!你們老弟兄們,要問這話麼,聽我告訴你們。」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當院子日頭地裏,從姑娘當日怎的要替父報仇說起,一直說道安老爺怎的勸他回鄉合葬雙親,不曾落下一個情節,連嘴說帶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眾人說了一遍。
眾人不聽這話,倒也罷了。聽了這話,一個個低垂虎頸,半晌無言。忽見黑金剛郝武把手拍了拍腦門子,歎了口氣,向眾人說道:「列位呀,照這話聽起來,你我都錯了,錯大了。你想誰無父母,誰非人子?這位姑娘,雖然是個女流,你只看他這片孝心,不忘父親大仇,奉養母親半世。便有這等一位慈悲肝膽的安太老爺成全他,這才叫英雄志量,遇見了英雄志量。兒女心腸,遇見了兒女心腸。你我枉在英雄好漢,從幼兒就不聽父母教訓,不讀書不務正,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胡作非為,以至作了強盜。可憐我黑金剛,也有八十多歲的老媽,我何曾得孝順他一天。便是得些不義之財,他吃著穿著,也是提心吊膽。眾兄弟都請回山置事,我黑金剛從今洗手不幹。我便向山寨裏,接了母親,找個安穩地方,那怕耕種刨鋤,向老天討碗飯吃,也叫我那老媽安樂幾日,再不當這強盜了。」
卻說眾人聽了這段情由,心裏正都有些感動,忽然又加上黑金剛這番話,一齊說:「黑哥哥此話說的有理。便是我們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現存的,既然打破迷關,若不及早回頭,定然皇天不佑。我們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綠林,才是正理。」鄧九公聽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出來說:「這才是我鄧老九的好朋友哪!」說著,大家向鄧九公深深的作了個揖,說道:「鄧九太爺,我們都要回山,尋找房間,搬取老小,把那些馬匹器械,分散嘍囉們。願留的,留他作個隨身伴當,不願留的,叫他們各自謀生。就此告辭,要各幹正經的去了。」
鄧九公雙手一攔說:「且住,我鄧某還有一言奉勸,大家可恕我直言,別想左了。我想你眾位這一散夥,雖說腰裏都有幾兩盤纏,卻一時無家可奔,無業可歸。再說萬金難買的是好朋友。你們老弟兄們,耳鬢斯磨的,在一塊子。這一散,也怪覺沒趣的。你看這青雲山一帶,鞭梢兒一指,站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房子,躺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地,那一村兒,那一莊兒,騰挪騰挪也安插下你眾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現成的木料,大約老弟兄們自己也還都蓋得起。果然有意耕種刨鋤,有的是荒山地。山價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時候消閒無事,我找了你們老弟兄們來尋個樹蔭涼兒,咱們大家多喝兩場子,豈不是個樂兒嗎?」眾人聽到這裏,便說:「這個怎好叨擾。」鄧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辭,我還有話要說。方才提的那位安大老爺,你大家還不曾見著他的面,聽我說了幾句,就立刻跳出火坑來了。這等一位度世菩薩,卻怎的倒不想見他一見。」眾人齊說:「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這位老爺現今在那裏?」鄧九公哈哈大笑。說:「好教你眾位得知,就在屋裏坐著呢。」說著,他便向屋裏高聲叫道:「把弟呀,請出來,你看這又是樁痛快人心的事。」
再講安老爺在屋裏,聽得清楚。正自心中驚喜。說:「不想這班強盜,竟有這等見解。可見良心不死。」聽得鄧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來。那石敢當石坤,才望見安老爺。便對大眾道:「眾位哥,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你我快快叩見。」眾人連忙一齊跪倒,口尊:「太老爺在上,小人們都是些亂民,本不敢驚太老爺的佛駕。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爺賞幾句好話,小人們來世也得好處托生。」只見安老爺站在臺兒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說道:「列位壯士請起。方才的話,我都一一聽得明白。從來說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們眾人,今日這番行事,才不枉稱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兒女。從此各人立定腳跟,安分守己,作一個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護。至於方才這位鄧九兄的話,不必再辭,倒要成全他這番義舉。你大家便賣了戰馬,買頭牛兒,丟下兵器,拿把鋤兒,學那古人賣刀買犢的故事,豈不是綠林中一段佳話。況且天地生材,必有用處。看你眾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儻然日後遇著邊疆有事,去一刀一槍也好給父母搏個封贈。」眾人聽一句,應一句,及至聽到這裏,一齊磕下頭去說:「謝太老爺的金言。」列公誰說眾生好度人難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沒那度人本領。
閒言少敘。安老爺說完了話,點點頭,把手一舉轉身進房。鄧九公便讓大家前廳歇息。一個個鼓舞歡忻,出門上馬而去。落後這班人,果然都扶老攜幼,投了鄧九公來。在青雲山裏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種度日。這是後話不提。
當下眾人散後,大家吃些東西,談到這樁事,也都覺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鄧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莊。安太太帶了媳婦,同褚大娘子仍在青雲山莊住下。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鄧九公給玉鳳姑娘備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獻酒,自然有一番禮拜哀啼,不消細講。一時禮畢。大家勸玉鳳姑娘暫脫孝服。封靈後,鄧九公早派下了兩個老成莊客、八個長工,在這裏看守。一面另著人把姑娘的細軟箱籠,運到莊上。把些粗重傢伙等類,分散眾人。鄧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備了賞賜。少時車輛早已備齊,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莊而去。只可憐山裏的那些村婆村姑,還望著姑娘依依不捨。
玉鳳姑娘到了褚家莊,進門便先拜謝鄧、褚兩家的情誼。那位姨奶奶,也忙著張羅煙茶酒飯。褚大娘子先忙著看了看孩子,便一面騰屋子備吃的,給姑娘打首飾,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兩隻小腳兒,都累扎煞了。依鄧九公的意思,定要請安老爺闔家並玉鳳姑娘到二十八棵紅柳樹也住幾日。無如這位姑娘,動極思靜,絕不像從前那騎上驢兒,就沒了影兒的樣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覺得自己分不開身。因向他父親說道:「老爺子,不是我攔你老人家的高興,這裏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們家裏,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兩位,都在這裏呢!到西莊兒上,又見誰去。要就為咱們家那幾間房子,人家二叔、二嬸兒大概都見過。再說鬧了這幾天了,他娘兒們,也得歇歇兒,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兒。只看我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還分的開身?大遠的兩頭兒跑嗎?」這還都是小事。這回書要再加上寫一陣二十八棵紅柳樹的怎長怎短,那文章的氣脈不散了嗎?又叫人家作書的怎的個作收場呢?安老爺、安太太聽了,心下先自願意。鄧九公更是女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陣,也便罷了。
當下便把安老爺同公子,挪到大廳西耳房住。讓安太太婆媳同玉鳳姑娘住了東院。連張老夫妻也請了來,併一應車輛行李,都跟過來,打算將來就從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莊上有個大馬圈,另開車門,出入方便。登時把一個鄧家東莊,又弄成了個褚家老店。連日鄧九公不是同姑娘閒話,便是同安老爺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兒,便在東院同張姑娘伴了玉鳳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給他解悶。絕不提起分別二字。只有安公子因內裏有位玉鳳姑娘,倒不好時常進來。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處。
這日,恰好梁材從臨清雇船回來,雇得是頭二三三號太平船。並行李船、伙食船,都在離此十餘里,一個沿河渡口靠住。商定安太太帶了兒子、媳婦、僕婦、丫鬟,坐頭船,張太太合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跟著姑娘伴靈,坐二船。張親家老爺,合戴勤帶了兩個小廝,也在這船照應。安老爺倒坐了三船。分撥已定,便發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兩天,把東西都已發完。安老爺、安太太又忙著差華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張進寶,預備一切。恰好姑娘,因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此後無用,依然給還了鄧九公。安老爺又因那驢兒,生得神駿,便合九公要了,作為日後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張老家的一牛一驢,並車輛都交華忠順帶了去。一切料理停當,次日就待搬靈上船。
這日鄧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裏打點姑娘的梳妝匣、吃食簍子,和隨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個不忍相離之意,不覺滴下淚來。才待說話,九公道:「咱們且張羅事情,不說這個。我們還送你個兩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為真。說話間,他看見牆上掛著他那張彈弓。便說道:「我原說這張彈弓,給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還是留下。你老人家見了這彈弓,就算見了我罷。」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著些兒作人情,那彈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問:「是誰又借?」張姑娘接口道:「還是我們跟了他一道兒,他保了我們一道兒,我們可離不開他。姐姐暫且借給我們,掛在船上,仗仗膽兒,等到家時,橫豎還姐姐。那時姐姐愛送誰,送誰。」姑娘向來大刀闊斧,於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卻又一時因這彈弓,想起那塊硯臺來。因說:「可是的那塊硯臺,你們大家賺了我會子。又說在這裏咧,那裏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丟下,早些拿出來還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說呀,我前日裝箱子,順手放在你那個顔色衣服箱子裏了。這時候壓在艙底下,怎麼拿呀。」姑娘道:「你這幾天也是忙糊塗了,可又收起他來作甚麼呢!」褚大娘道:「也好。他們借了咱們的弓去,咱們還留下他們的硯臺。等你到了京再還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給你託付下個人兒。」因向張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著,等他完了事兒,務必務必的提醒著二位老人家,把他取過來。」說完,二人相視而笑。
玉鳳姑娘只顧在那邊帶了他的奶娘合丫鬟,歸著鞋腳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這話,卻是機帶雙敲,話裏有話。這正是:
鴛鴦繡了從頭看,暗把金針度與人。
安知何玉鳳怎的起身,畢竟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雲山山莊住下。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睡得。裏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
作者序
序 言
《兒女英雄傳》一書,文鐵仙先生康所作也。先生爲清大學士勒文襄公保次孫,以貲爲理藩院郎中,出爲郡守,洊擢觀察,丁憂旋里,特起爲駐藏大臣,以疾不果行,遂卒於家。先生少席家世餘蔭,門第之盛,無有倫比。晚年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時遺物,斥賣略盡。先生塊處一室,筆墨之外無長物,故著此書以自遣。其書雖託於稗官家言,而國家典故,先世舊聞,往往而在。且先生一身親歷乎盛衰升降之際,故於世運之變遷,人情之反覆,三致意焉。先生殆悔其已往之過,而抒其未遂之志歟!
余館於先生家最久,宦遊南北,遂不相聞。昨來都門,知先生已歸道山。訪其故宅,久已易主。生平所著,無從收拾,僅於友人處得此一編,亟付剞劂,以存先生著作。嗟乎!富貴不可常保,如先生者,可謂貴顯,而乃垂白之年,重遭窮餓。讀是書者,其亦當有所感也。
書故五十三回,蠹蝕之餘,僅有四十回可讀。其餘十三回,殘缺零落,不能綴輯,且筆墨弇陋,疑爲夫已氏所續,故竟從刊削。書中所指,皆有其人,余知之,而不欲明言之。悉先生家世者,自爲尋繹可耳。
時光緒戊寅陽月,古遼閬圃馬從善偶述。
序 言
《兒女英雄傳》一書,文鐵仙先生康所作也。先生爲清大學士勒文襄公保次孫,以貲爲理藩院郎中,出爲郡守,洊擢觀察,丁憂旋里,特起爲駐藏大臣,以疾不果行,遂卒於家。先生少席家世餘蔭,門第之盛,無有倫比。晚年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時遺物,斥賣略盡。先生塊處一室,筆墨之外無長物,故著此書以自遣。其書雖託於稗官家言,而國家典故,先世舊聞,往往而在。且先生一身親歷乎盛衰升降之際,故於世運之變遷,人情之反覆,三致意焉。先生殆悔其已往之過,而抒其未遂之志歟!
余館於先生家最久,宦遊南北,遂不相聞。昨來都門,知...
目錄
下 冊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傳月老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
第三十四回 屏紈 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第三十七回 誌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詩
下 冊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傳月老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第三十回 ...
商品資料
出版社:台灣書房 出版日期:2010-07-22ISBN/ISSN:9789866318283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裝訂方式:平裝頁數:5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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