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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東應回來,刺史府內已經換了一番模樣。卸下檢校刺史之職的長公主幕府主簿言諍在門外候著,見他回來,趕緊迎上,笑道:「殿下,長公主令微臣在此等候您多時了。」
東應一眼看見府內打掃一新,雖然沒有賓客來往,但看婢僕穿梭來去的樣子,明顯是在辦什麼大事,不由得俊眉一挑,問道:「何事?」
言諍也為長公主突然成婚一事暗地裡嘀咕,表面上卻笑道:「長公主殿下今日成婚……」
東應猛然轉頭,厲聲問:「你說什麼?」
言諍只覺得他這一眼看來,滿目凌厲,彷彿能定人生死,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勢轟然壓至,饒是他跟在瑞羽身邊已久,見慣了生死存亡的場面,也不禁心裡一驚,連忙回答:「是長公主成婚,讓微臣在外面等候殿下……」
他的話沒說完,東應已經扔下他,急步往正堂走去。正堂裡沒有賓客,只有臉色凝重的鄭懷還坐在主位上,皺眉苦思應該如何給李太后寫奏報。
東應衝進來沒有看到舉行婚禮的情景,以為婚禮還沒有舉行,鬆了口氣,臉上擠出一朵笑容來,向鄭懷行了一禮,道:「經離先生,姑姑呢?」
鄭懷見東應急匆匆地進來,對他還算客氣,便還了一禮,回答:「長公主已經回後院去了。」
東應強自穩了穩心神,才勉強笑問:「聽說姑姑準備下嫁?婚姻大事,總要太婆開口才好,況且現在國喪未過,姑姑理當為先帝服喪,更不可以私訂婚約。」
他滿面不加掩飾的焦急躁怒之情,臉皮緊繃,稜角分明的雙唇繃成了一條直線,眼光銳利無比,似乎只要鄭懷說出什麼不讓他如意的話,他的怒火就要噴薄而出似的。
鄭懷暗暗嘆了口氣,臉色卻十分溫和,慢慢地說:「殿下,長公主已經年過雙十,若是平常女子,這樣的年紀,兒女都成行了,只有她為了復國大業奔波辛勞,至今仍未成婚。雖說婚姻大事最好由太后娘娘主持,但太后娘娘遠在千里之外,長公主又軍務纏身,不得解脫,這一拖下去,恐怕三年、五年、十年都難以成事,豈不是誤了公主的一生?」
東應滿心焦躁,強捺著脾性聽了他一段話,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勸說,急切地問:「我只問一句,婚禮究竟辦了沒有?」
鄭懷見他執拗,搖了搖頭,硬起心腸點了點頭道:「已經成了!」
他輕輕一句,東應聽在耳裡卻如晴天霹靂,頓時一個趔趄,原本因為著急而漲得又紅又紫的面龐,血色刷的一下褪得乾乾淨淨,舉步就往後院走。
鄭懷一驚,連忙伸手去攔截,問道:「殿下,您這是幹什麼?」
東應兩耳嗡嗡作響,聽不清他在問什麼,只看得出他有阻攔之意,猛地一掌推到他胸前,厲叫:「滾開!你們統統給我滾開!」
他沒有學過武,日常的力氣並不算大,但此時這一掌夾怒推出,竟把鄭懷推得一個踉蹌,連退了幾步。
鄭懷吃了一驚,還待再攔,但見他滿眼血絲,暴怒欲狂,又想起瑞羽在舉行婚禮之前的交代,不禁嘆息一聲,讓到一邊,擺手令待命的親衛:「緊守崗哨,約束侍者從人不得隨意走動,若有誰不經召喚,擅入後院……就地格殺!」
在東應回到刺史府的同時,後院洞房裡的瑞羽正對近侍的青紅等人吩咐:「你們退到院門去,若昭王駕臨,不必攔阻。但有一事須得謹記於心--無論你們今夜聽到了什麼,都不得有絲毫洩漏,否則定斬不赦!」
青碧等人都感覺到了這樁婚事的詭異之處,心中驚疑,再得她這嚴令,更覺風雨欲來,卻又不敢多問,齊齊應諾退下。
一時,洞房裡的閒雜人等都盡數退下,只剩瑞羽和秦望北相對而立。瑞羽盛裝華飾,珠擁翠繞,秦望北也是一身吉服,但兩人的心裡卻沒有多少喜意。
匆匆成婚,不是因為他們相悅,急於正名,而是為了斷絕東應的念想。婚事裡充滿了太多的權衡之意,讓他們都對婚姻沒有多少認同感。尤其是秦望北,看著洞房內的一切,總覺得不太真實,隱約有些懼怕,只恐她下一刻又反悔。
瑞羽轉頭看到秦望北的恍惚神色,雖然未能洞悉他所思所想,卻也知道這樣匆忙成婚,他定然十分不樂意,於是怔忡地望著他,竟不知該對他說什麼。
倒是秦望北先定下了心神,見她站著不動,瀟灑一笑,招呼道:「殿下,若是昭王進來,勢必有場惡戰,妳且先休息一下吧。」
他把等一下必然發生的事說成是打仗,倒也貼切。瑞羽的心情雖不至於因此而開朗,但有他的豁達大度在前做榜樣,也知道他這番支持關切之意,胸中稍稍舒緩了一些,澀然道:「中原,很對不起!」
秦望北微微一笑,盡量放開心胸,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婚禮舉行得突然,你對我一片心意,我卻用你來遮風擋雨……」
秦望北感覺她確實語出至誠,心裡雖然也有不足,卻想到他終於成了她的夫婿,自有下半生的漫長歲月可以名正言順地獲取她的情意,又覺開懷,於是哈哈一笑,柔聲道:「殿下不必內疚,為人夫婿自當為妻子遮風擋雨。妳既然選擇了我做妳的夫婿,那麼,無論妳想用我達成什麼樣的目的,我都應該支持。」
瑞羽有些吃驚於他的回答,遲疑地道:「可是,你並不見歡喜……」
秦望北摸摸額頭,訕訕一笑,認真地說:「殿下,我沒有不歡喜,只是覺得這場婚禮從頭至尾都是妳命人操辦的,我甚至來不及派人準備聘禮,更說不上讓妳有新嫁的風光與榮耀,我很慚愧。」
瑞羽身為長公主,擁有至高的地位,所謂的風光榮耀,她的身分已令她享受很多,因而,在她的意識裡,真的從未想過她未來的夫婿會希望能帶給她新嫁娘的風光榮耀。
無論秦望北希望給予的東西是否真能實現,他有這份心意已足以讓她動容。她愣了一下,心裡那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感消失了許多,放緩了聲音道:「沒關係,中原,即使你不是秦氏子弟,只是一個孤寒庶人,我只取你這番心意,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對秦望北更親密的事都主動做過了,像今日這樣甜言蜜語的情話,他卻是從未聽過,傻了一下才笑了起來,柔聲道:「殿下,女子若愛一個男子,會願與之共度貧寒,不離不棄;但男子若是愛一個女子,則會將自己的所有榮耀都奉到她面前,與她共用。妳不嫌棄我,我很高興,但我仍想讓妳縱然沒有長公主的身分,僅是一個普通女子,也會因為我是妳的夫婿,而感覺榮耀與風光。」
瑞羽心弦微動,一股別樣的滋味油然而生,情不自禁地望著他,輕聲道:「中原,我此生能遇到你,何其有幸。」
秦望北含笑回答:「殿下,我此生能遇到妳,亦是三生之幸。」
新嫁娘的鳳冠前簷有一層米粒小珠串成的幕簾略遮面龐,秦望北將珠幕撩起,掛在鳳冠兩側的玉鉤上,望著眼前人難以描畫的絕世麗容,心神恍惚,怔然無語,心中有說不盡的歡喜。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是真的達成了夢寐以求的目標,成為了意中人的夫婿。
瑞羽望著他激動的眼眸,以及那從心眼裡笑出來的開懷笑容,同樣有一瞬間的恍惚——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她已經嫁給了他,選擇了他作為自己的夫婿。從此以後,那些不該有的妄念,都將因為他而被徹底斬斷,永不再起。
她心底那些灼熱翻滾猶如劇毒的心緒,在他溫柔的目光裡,慢慢地沉積,一點點地凝結。她想笑一笑,臉上的肌肉卻不聽使喚,眼眶裡有一股難言的酸澀在擴散。她趕緊低下頭,輕聲道:「中原,我或許做不到世人眼裡的好妻子,但至今以後,我當盡我所能待你好。」
「我知道,殿下。」
秦望北感受到她聲音裡的誠摯,心中一動,突然道:「殿下,我們再拜一次堂吧!」
瑞羽訝異地抬頭,「我們已經拜堂了。」
秦望北搖頭,輕聲道:「那是給別人看的婚禮,我們再拜一次堂,只我們自己敬告天地,願意白頭偕老。」
瑞羽怔了怔,正待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場尖利的呵斥:「休想!」
房門被猛地撞開,東應一步踏進屋來,看著秦望北,森然道:「海外蠻夷,你也配和我姑姑白頭偕老?」
秦望北早有準備,並不因他的貶低而動怒,笑了笑,正待說話,瑞羽已經踏前一步,攔在他面前,示意他不必多言,由她出面對答:「小五,中原是我選擇的夫婿,你侮辱他,就是在侮辱我!」
東應面色蒼白,雙目卻佈滿血絲,彷彿一頭突受重創的野獸,逼視著她,「他是妳選擇的夫婿?所以哪怕是事實,我只要說一聲,也是侮辱了妳?姑姑,這就是妳的選擇--放棄自小一起同進同退、形同一體的我,去維護一個半道闖進來的外人?為了他,哪怕是與我為敵,也在所不惜?」
瑞羽閉了閉眼,面上卻露出笑來,曼聲道:「小五,你多心了!女子外嫁,附遠厚別,是為宗族多添臂助。你是我的侄子,親情深厚,中原是我的夫婿,也就是你的姑父,日後當盡力扶助你重振我唐氏聲威,怎能說什麼為敵的混話?」
「做我的姑父,他配嗎?」他仰天大笑兩聲,轉回目光看她,「姑姑,我只問妳一句:妳當真要為了這個人背棄我?」
瑞羽一皺眉頭,冷聲道:「男婚女嫁,天經地義,我成婚理所當然,怎能說是背棄你?」
「怎麼不是背棄?妳明明跟我擊掌為誓,約定十年平天下,十年治天下,十年共遊天下,攜手同老!」
瑞羽這才想起他和她當日策馬同游時的約定,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下了決心要與她攜手同老,可笑她當時卻懵然不知,只以為他還是幼年的習慣,依賴她成性。
他目光灼灼,讓她剎那間根本不敢與他對視,於是側開視線,慢慢地說:「我與你立約,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心思!」
東應咬緊牙關,澀然道:「不錯,那時我根本不敢讓妳知道我的真實心意,我當時想,假如名分所限,妳我終究不能昭告天下成其眷屬,那麼縱使妳對我完全無知無覺,只要妳一生在我身邊,我也願為妳終生不娶。我們就此立約,攜手同老,那也沒什麼,那也極好。」
他的聲音裡滿是深沉厚實的悲涼,瑞羽胸口一窒,待要說什麼,卻感覺唇舌乾澀,嗓子眼如被堵了一般,發不出聲來。
他滿眼愴然,閉上眼睛,輕輕地說:「姑姑,我們是這世間最親近的人,我們一起長大、一起面對京都的生死難關、一起承擔復興祖宗大業的重任、一起經歷生活中的歡喜與哀傷,這樣不好嗎?妳為什麼突然要棄我而去?」
瑞羽長吸了一口氣,說道:「小五,我並未棄你而去,而是你被妄念欺了心,只要你仍舊將我當成姑姑……」
「我現在怎麼可能還僅當妳是我的姑姑?」
東應反問一聲,逼近她,緊緊鎖住她的目光。他深幽如夜的墨黑眼眸裡彷彿燒著一團熔鐵銷金的火,沿著兩人交纏的視線纏綿而上,低聲說:「姑姑,我們已經不是西內宮苑裡嬉鬧的三尺童子,我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和正在做什麼,我只想問妳一句,妳肯不肯留下來,陪我一起?」
寒風從敞開的房門灌進來,吹動瑞羽鳳冠上的珠玉,琤琤琮琮一串細微的脆音,彷彿帶來一種天地的警示,令人心頭生寒。
她望著室外漸濃的夜色,只覺寒氣侵膚,令人神智清明,全無半點猶豫,清晰地說:「小五,人生漫長,難免會有一些不合宜的想法令你一時迷惘,但只要過了這個時候,你再回頭來看,那些最初你以為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東西,其實都不過是一些虛妄可笑的傻念頭而已。」
「傻?」
他看著她如冷玉般毫無表情的面龐,只覺得心口一陣陣的絞痛,痛得他喘不過氣來,「對我所有的心思,妳就只有這一個字?傻?」
「當然!小五,我這是最後一次勸你。若你仍舊執意要問我一句,我肯不肯陪著你悖逆倫常,我只有一個回答……」瑞羽抬起頭來,沒有絲毫退縮閃避,直直地看著他,清楚地拒絕:「我不肯!」
傍晚,東應回來,刺史府內已經換了一番模樣。卸下檢校刺史之職的長公主幕府主簿言諍在門外候著,見他回來,趕緊迎上,笑道:「殿下,長公主令微臣在此等候您多時了。」
東應一眼看見府內打掃一新,雖然沒有賓客來往,但看婢僕穿梭來去的樣子,明顯是在辦什麼大事,不由得俊眉一挑,問道:「何事?」
言諍也為長公主突然成婚一事暗地裡嘀咕,表面上卻笑道:「長公主殿下今日成婚……」
東應猛然轉頭,厲聲問:「你說什麼?」
言諍只覺得他這一眼看來,滿目凌厲,彷彿能定人生死,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勢轟然壓至,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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