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養妖實用馴化手冊

回憶

一．

再過多少年

我們回想起初識的那一刻

是否還能記起

藍色的天

白色的雲

那片開到天際青翠的苜蓿田

還有陽光下

你炫目的笑顏

是否還能記起

巷口那盞依舊閃動的街燈

燈下依舊凝立的身影

是否還能記起

夏日山中那依舊清冽的小溪

水邊樹上飛起的知了

是否還能記起

陽光下

你一瞬間炫目的笑顏

郁靜石人生的前二十四年都在不停的戰鬥著，戰鬥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接下來的人生也將這樣繼續戰鬥下去，因為他知道除了自殺他不太可能有取勝的一天。雖然說不上是什麼性格開朗陽光，永遠積極向上的傢伙，但是讓他現在就做自我了斷卻也不會，第一，這個人生雖然不幸，卻也還沒活夠；第二，他實在是個很怕疼的人。

此時此刻，如果你在路上攔住這個正從第N家招聘單位垂頭喪氣走出來的年輕人，問他今年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他除了會用看白癡的眼光看你兩眼，還會非常虔誠地說：「我希望可以通過今年的公務員考試。」如果你再問他除了工作，在生活上還有什麼期望，他會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走，邊走邊腹誹道：「這年頭吃飽了沒事幹的閒人怎麼這麼多？像我這樣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好青年為什麼卻要工作沒工作，要愛情沒愛情呢？」

本命年果然背運，被今天的第三家面試公司要求回去等消息後，郁靜石抱著檔案夾站在地鐵候車線後忿忿地想，在地下商城小店裡買的開運紅腰帶果然一點也不靈。這本來是機會最大的一家公司，他的準備也最充分，最後會被拒絕的理由他其實也猜到了。舉起手來輕歎了口氣，像他這樣一個應聘人事方面的工作，將來總是要和各種人打交道的人，怎麼可以一直戴著醫療用橡膠手套呢？當面試經理委婉地詢問他是否可以脫掉手套，卻被他一口回絕後，對方那種看精神病人的神色更加明顯地寫在了臉上。就在郁靜石下意識支著頭沉思的當口，身邊一起等車的幾個人也忍不住向兩邊靠了靠。

「早知道，當年不管化學有多差也要學醫了，這樣戴手套也不會顯得那麼奇怪……」他想著，把手插進褲袋裡。地鐵停了下來，擠下來一群人，又擠上去一群人，郁靜石混在人堆裡上了車。待車啟動了，他正想接著鬱悶下去，卻猛地一陣心悸。他定了定神，心卻跳得更厲害，手腳全都剎那間變得冰涼。他一手抓著欄干，抬起左手來揉揉胸口，忍不住環視了一下四周，只看見人們一張張麻木的、疲憊的面孔，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他舒了口氣，心口還殘留著疼痛，彷彿從那裡抽過了一根綿長的線，不是很疼，卻牽心帶肺。

「你沒事吧？」坐在他正前方位子上的男人抬起頭看他。郁靜石微笑著搖了搖頭，青年男子就又低下頭去，從他的角度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個頭頂，只覺得這個亂蓬蓬的腦袋怎麼看怎麼像電視上「動物世界」裡園丁鳥編織的巢穴。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有鳥在那裡築巢啊，郁靜石隨著進站地鐵的慣性向一邊傾著，心裡卻忍不住地想。後來郁靜石再回想起兩人初遇的經過時，頭腦中對那個人唯一的印象也就只剩下這腦袋亂七八糟的頭髮而已。地鐵逐漸減速，黑暗的通道裡開始出現燈箱廣告，他鬆開按著胸口的手，所有的光卻在這一刻突然熄滅了。

瞬間的極度安靜後，人們在黑暗中騷亂起來，車廂內的緊急照明燈亮起，蒼白的光照著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尊敬的乘客，列車剛才發生電力系統故障，請各位乘客待在原處保持鎮靜，列車將很快恢復運行……」今天真是倒楣到家了，居然會遇上這種事。郁靜石在近幾日的新聞裡看到過，似乎這段時間地鐵經常發生電力系統故障，但沒想到居然就被自己好運碰上了。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紛亂的抱怨聲中，那個一直捧著書，低著頭貌似在打瞌睡的鳥窩頭男人卻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來了。」

「啊？」郁靜石反射性地回了一個音，緊接著車廂劇烈晃動了一下，有些人立足不穩，摔倒在地，照明燈也忽地熄滅了。

不等他反應，面前的男人站起身來，伸手將郁靜石一把拉到自己的位子上。他只覺得腦後一陣強風刮過，猛回頭卻發現鳥窩頭把自己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隱約間，只覺得在車廂另一頭似乎有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停在半空中。

鳥窩頭卻在此時打開了手裡的書，口裡低聲念著什麼，身後的郁靜石直覺那黑影衝著這裡動了動，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喂……」他好心想提醒一下那個還在念念有詞的男人，「我說……」

「別吵！」

那黑影就在下一刻猛撲過來，鳥窩頭趕緊一把將郁靜石按倒在地，黑影似乎撞在車廂玻璃上，地鐵又是一陣抖動。有女人開始尖叫，孩子開始大聲啼哭，人們驚恐地吵嚷著向車門處擁擠過去。

「Oh，Shit！」鳥窩頭罵著，鬆開按著郁靜石腦袋的手。「求求你，不要逼我在這裡用法術啊，我可不想被那個四眼怪念死……」他自言自語著，另一隻手從牛仔褲後口袋裡摸出一捲繩索來，併著食指和中指在繩結處畫了兩圈。

郁靜石從地上仰起頭來，只見半空中那「黑影」在離自己不遠處，說是黑影，其實更像是一團黑霧，而霧氣中，兩點綠色的光正照著自己。「呀！」這種只有在恐怖片裡看到過的場景將他驚得叫出了聲。

鳥窩頭卻是完全處變不驚的樣子，他撚著那繩頭套了個活圈，牛仔似地甩起來：「Come on baby……」彷彿那黑霧中的東西是一頭小牛犢。

綠光晃了晃，果然又朝著他們倆衝過來，鳥窩頭適時拋出圈套，剛好扣在它上面。繩子接觸到黑霧，立刻發出劈啪的聲音，好像電蚊拍上電到了蒼蠅，甚至散發出了同樣的皮肉的焦氣。黑影一下子摔落在地上，蠕動掙扎著。所有的乘客都嚇得衝去了其他車廂，只有郁靜石因為正好被封在死角而動彈不得。

「乖乖聽話多好，就不用吃苦頭了。」鳥窩頭依然一副我行我素的腔調，扶著膝蹲下身，再次打開手中的書。黑霧散去，郁靜石藉著遠處車站上透過來的微光，發現一隻像大老鼠般的動物被繩圈套著頭頸，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兩隻滾圓的綠眼睛驚恐地看著他們。不知為什麼，他忽然間鬼使神差般的覺得這「動物」很可憐：「這是……什麼動物？」

鳥窩頭青年似乎這時才想起身後還有個人的存在，轉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告訴了你，等會讓你失憶以後你也就忘記了嘛，何必做無用工。」

「失憶？」郁靜石看外星人一樣地看他，「難不成你是電影裡的黑衣人？」

鳥窩頭險些被口水嗆到：「你還挺能聯想的，可惜我不是為政府工作，這傢伙也絕對是土生土長的……」他頓了頓，偷眼看了下郁靜石還算不錯的臉色，「妖怪。」

「妖怪？」

「嗯，說起來，這一位你叫它妖怪似乎是貶低它了……」青年轉回臉繼續看著地上的動物，「怎麼說也算是個山神呢。」

郁靜石雖然從來都不是無神論者，可是忽然要他理解眼前活生生趴著個妖怪的事實也不容易，相比較而言，你說那是隻外星耗子可能他的接受度還會高一些。

見郁靜石沒有什麼反應，大概認為這人被嚇到了，鳥窩頭撓撓頭繼續對地上的「山神」道：「我知道現在可以居住的山越來越少了，不過你們住在城裡就不要搗亂啊。」他重新開始念那些咒，手裡的書發出微弱的金光。

「吱……」「大老鼠」顫抖著叫了一聲，聲音更像齧齒動物。

郁靜石有些好奇地湊上前去，那本打開著的十六開左右的書裡原來是一頁頁的符籙：「你要殺掉它嗎？」

「殺？為什麼要殺它？小東西很可憐，才出生就被人類從自己的山裡趕出來，住進地鐵隧道還整天被騷擾……」鳥窩頭青年念完咒，符書發出的光已經可以照亮半個車廂。「剛才它只是害怕了。我這是要帶它回去。」他慢慢豎起書，對著那「山神」：「進來吧，我會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地上的妖怪點點頭，綠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黑霧又再度從它身上湧起。鳥窩頭一抖手，收起繩圈：「別怕，不會痛的。」青年的聲音非常溫柔。

黑霧慢慢地被金色的書頁吸進去，郁靜石看在眼裡，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反感，反而還有些感動。就在那黑影進去一半多時，突然一陣更劇烈的心悸襲來，他眼前猛一黑差點跌坐下來，人前後搖晃了幾下，引起了身前鳥窩頭的注意。

「你怎麼了？」他轉過頭來詢問，車廂卻在此刻劇烈搖動起來。如果說剛才的晃動只是類似於飛機遇上了高空氣流，那這次的震盪可就是八級颱風下大海上行船了。車身向一側傾倒過去，人們尖叫著被拋到空中又回撞在玻璃和座椅上。

鳥窩頭和郁靜石也被震得跌開，那本符書被拋到一邊合在地上，所幸那些黑霧很快全部進到了書裡。「不會吧，老闆沒說這裡還有別的妖怪啊！」鳥窩頭揉著撞在欄干上的腦袋，「這次一定要他漲工資！」

郁靜石被他壓著半邊身體，手臂不知道在哪裡劃過，火辣辣的疼。他支撐著想爬起來，卻被那人又壓了回去。「不要動，這裡的妖氣太重，引來危險的東西了……」鳥窩頭低聲道。

「什麼東西？難道要吃人？」四周已經陷入完全的黑暗，奇怪的是，從剛才起，其他人的聲音似乎也消失了，一種從心底裡升起的恐懼和絕望席捲而來。

「嘿嘿，恐怕我們已經被吃掉了。」鳥窩頭苦笑一聲。

腦子裡嗡的一聲，不會吧，自己這二十四年的人生路就這麼走到頭了？郁靜石不可置信：「我們被吃掉了，死了？」如果死了，為什麼手臂上的傷還有被壓著的地方還在疼啊。

「應該是整列地鐵都被吃下去了吧。」青年終於爬起身來，手卻還按著郁靜石，「想不到這地鐵隧道裡還住著這麼隻大傢伙。」他把另一隻手放在身側的玻璃上：「開！」

只聽見一聲輕微的「喀嚓」，那厚厚的玻璃就自己破開一個圓洞，鳥窩頭將手從洞裡伸出去：「看樣子被我說中了。」他抽回手在衣服上隨便擦了擦，郁靜石只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

「想不到這裡居然還有一條這麼大的成年土龍。」他說著，又從褲袋裡摸出張皺巴巴的符，展開後憑空一甩就燃起蒼藍色的火焰，火光映得四周都顯出青白的色彩。

郁靜石注意到車廂外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包裹著，那東西暗褐如土色卻在微微蠕動，玻璃上剛才打開的洞口還沾著些沙拉油色的黏液，這感覺，真的像是在什麼動物的腸子裡。

「這到底是什麼？你是什麼人？我們還有命活下去嗎？其他人呢？」看那人第一件事居然是爬過去把那本書給撿回來，寶貝般地仔細檢查，郁靜石禁不住有些惱火。

「這位先生，你的問題太多了。」鳥窩頭確認書沒事後才懶懶地說：「土龍這種下等妖怪不用怕，而我剛才已經設壁障將那些人隔開到另一個空間了，絕對可以保證所有人都活著回家吃晚飯。」看郁靜石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鳥窩頭青年搖搖頭，他滑到一根扶手欄杆處，比劃了兩下就伸手去掰它。

「你又要幹嘛？」

鳥窩頭邊掰邊道：「小時候《西遊記》沒看過？那孫悟空被蛇妖吃到肚子裡，不就是用金箍棒捅個洞鑽出去的？」說話間，那根小臂粗細的鐵管居然就被這人拗了下來。「土龍本來是很溫和的妖怪，個頭大了點平時靠吃垃圾也能活得很好，想不到遇到妖氣大的生物它也會發狂……」

「那你在它肚子上開洞它不就死了？」郁靜石沒發現自己今天似乎同情心有些氾濫了。

青年卸下那根鐵管的手頓了頓，轉臉疑惑地看著他：「那你情願這一車上一百多個人給這傢伙做點心？」

「沒有辦法不傷害它嗎？我看你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嗯……」被誇獎後，鳥窩頭竟然有些靦腆地低下頭揉揉鼻子，這讓郁靜石感覺這個古怪青年的年紀應該比自己要小些。「你這個人真有意思，普通人遇到這種事早被嚇癱了吧。」他掂了掂手中的鐵管，略一思索，「既然你想保護它，那我們就讓它怎麼吞下去的再怎麼吐出來。」

「哈？」

鳥窩頭接著道：「土龍的身體構造和蚯蚓差不多，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它剛吃了這麼大的食物現在一定在休息，我們要逃就要趁現在了。你身上有沒有帶什麼毛乎乎最好有些扎人的東西？我把它綁在這鐵棍的一端，送到前面去撓它的咽喉，讓它忍不住吐列車出去。」

郁靜石上下看了看自己，搖頭道：「沒有……」

「這是什麼？」鳥窩頭指著他衣服下露出的一截紅色開運褲帶，「這毛邊不錯，給我。」

「不行。」他趕緊護住腰，自己這褲子就靠它才能掛住，「這是我的褲帶。」

「都是男人，你怕什麼，拿來吧！」鳥窩頭話音未落，那條褲帶竟有了生命似的自己解開扣，飛進他手裡，郁靜石的高檔西裝褲自然應聲落地。「好瘦……」

「用不著你評價！」他趕緊提起褲子，臉上臊得發燙，「這鐵管這麼短，怎麼伸……」話沒說完就看見鳥窩頭手裡纏著他褲帶的鐵管懸浮起來，如同變魔術。「你、你是魔法師？」

鳥窩頭閉目凝神狀：「別讓我分心，我只是能用意念移動物體而已，這麼重的鐵管能移多遠我也沒試過……」鐵管落回他手中，「走吧。」

「去哪兒？」

「車頭。」鳥窩頭道，「你不會指望我能從這裡把這根桿子一直移到那裡吧。」

郁靜石哭笑不得：「那我這褲子怎麼辦？」

鳥窩頭掏出剛才那捲繩索：「先拿這個將就一下吧。」繩圈接觸到郁靜石的手時亮了亮，鳥窩頭一愣，看看他卻沒說什麼。

兩人摸索著半爬半走地來到車尾部，鳥窩頭又打破一塊玻璃，把鐵管伸出，鐵管脫開他的手就平穩地向前飛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郁靜石抱著書的手開始發麻，周遭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正在他忍不住想問時，列車忽然猛烈一震，接著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朝一邊彈開去，正好撞在被打破的玻璃上，飛了出來。

「喂喂，你沒事吧？」鳥窩頭從車裡衝到他跟前時，郁靜石還保持著清醒。「這傢伙打個噴嚏也太厲害了。」看到他睜著眼，似乎沒什麼大礙，青年鬆了口氣。

「我們出來了？」

「嗯，出來了，車除了我們破壞的部分都沒有損壞。你跌出來的時候，我怕你受傷就把這孩子放出來了。」鳥窩頭說著指了指旁邊綠眼睛的大老鼠，「妖怪的速度就是快。」

「謝謝你……」郁靜石說著，伸出手去想摸一下它，手剛觸到它的皮毛，頭腦就彷彿猛地漲大了，成百上千的各種圖像和聲音同時衝進他的大腦。「手……手套……破了……」

「喂，喂，你怎麼了？」鳥窩頭見這個人一碰到山神就暈了過去，趕緊將他拉開，「啊，還受傷了，唉，看來這次是漲不成工資了。」

二．

慢慢睜開眼，郁靜石依舊覺得頭疼欲裂，那些衝到腦子裡的資訊還在不住盤旋著。他使勁甩頭，彷彿那些東西能就這麼被趕出去。真是的，手套什麼時候破了都不知道。

「你醒了？」鳥窩頭出現在他的視線裡，一樣玩世不恭的語氣。

郁靜石心想今天最倒楣的事莫過於遇到這傢伙，心情不禁大壞：「這裡是哪裡，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了吧？」

鳥窩頭不理會他惡劣的口氣，把一杯清水放在沙發邊的茶几上：「這個要解釋清很複雜啊……你反正就要失去記憶的，我能選擇不解釋嗎？」

失去記憶，這人怎麼能這麼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憑什麼我要失去記憶？你又不是神，沒權利左右我的生活！」他掙扎著從沙發上坐起。

鳥窩頭沒有料到這傢伙竟如此頑固，撓撓頭：「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啊……好吧好吧，既然你想聽，我就說吧，唉……對了，我姓沈，叫沈勉。」說著遞過一隻手來，「沈是三點水的沈，勉是勉勵的勉。」

郁靜石此刻才看清楚了這傢伙的臉，窄窄的一張臉，白皮膚，翹鼻尖，鼻樑上竟然還有幾顆小雀斑，隨著他的笑容堆到眼睛底下。嘴咧著，依稀可見兩顆不安分的小虎牙探頭探腦的樣子。這樣的長相當然談不上英俊瀟灑，可是那笑容卻讓人看得心情舒暢，有如沐浴在陽光下。「我叫郁靜石。」他也笑著伸出手，碰到對方之前猛地剎住，尷尬地笑笑：「對不起，我不習慣和人握手。」

沈勉雖然收了笑，卻也沒有不高興：「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他說著指了指四周，「我是賣書的。」

「賣書的？」隨著他的手環顧四周，郁靜石這時才發現自己原來躺在一個大書房裡，房間四壁除了門，都是高到天花板的大書架，架上滿滿的藏書。「賣書的怎麼會捉妖怪呢？」

「這個……」

一本黑色硬面小本子遞到郁靜石眼前，書面上一行燙金小字。「《家養妖實用馴化手冊》？」

鳥窩頭兩手支在沙發靠背上，仰望著滿室的書架道：「小石頭，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妖怪嗎？」

莫名其妙的就多了個綽號，郁靜石忍不住苦笑，這傢伙果然是孩子脾氣。這問題擺在一天前問，他可能不知如何回答，不過遇到了這麼多事，再說不相信那也太自欺欺人了：「從前不太信，不過現在相信了。」

「唔。」並不在意他的回答，沈勉自顧自繼續說：「其實世界上的妖怪可以大致分成兩種，一種是元素妖怪，也叫自然妖怪；一種是社會妖怪，也就是人妖。」

「噗！」聽到最後兩個字，郁靜石一時把持不住，把還沒喝進去的半口水又貢獻出來。

鳥窩頭這才有些惱火：「只是簡稱而已，笑什麼！」

郁靜石趕緊合掌作賠禮道歉狀：「沒事沒事，您請繼續……」

「元素妖怪是一些本來沒有生命的物體，在自然界中經年累月地吸收天地間的靈氣自發形成的，就像你今天看到的山神和土龍，那就是兩種自然妖怪。它們的智慧一般不太高，但是妖力都很純正，有的還有很強的妖力。等到妖力足以讓他們幻化成生靈的形態時，有的就會變成其他動物的樣子，有的則會變成人形。」

「那不就是孫悟空？」郁靜石插嘴道，立刻被說得興起的鳥窩頭殺了一道眼刀。

「不過這些自然妖怪形成的環境必須特別清靜，不能受到外界騷擾，而現在隨著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一天天加深，這些元素妖怪已經變得非常稀少了。即使僥倖留存下來，也失去了賴以生活的天然家園。」他說著禁不住歎了口氣，「還有一種社會妖怪則是有靈性的生物或者非生物在吸收天地靈氣時，被人類的執念所侵染，天長日久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再加上修煉，就變成了妖怪。這種妖怪一般都和人比較親近，所以很多都會待在那個點化了它的人身邊。」

「等等，你剛才說那些自然妖怪是沒有生命的物體吸收了天地靈氣變的，後頭又說那些社會妖怪是一些有靈性的生物或者非生物吸收了靈氣，再被人感染的。那後一種裡的有靈性的生物如果沒有被人感染的話會變成什麼呢？」郁靜石忍不住問道。

沈勉沒想到對方這麼認真地聽自己說話，又撓了撓頭：「那些生靈就成仙了啊。不過很少有生靈可以在修行過程中不受人情的騷擾，所以，成仙的幾率實在很小。」

「這多划不來啊。」郁靜石歎道，「讓我說，與其被人情束縛住，倒不如安心修行，得道成仙來的好。被人拴在身邊只能一輩子做一個妖怪……」話沒說完，只覺得鳥窩頭的表情一下有些僵硬，自己也突然有如芒在背的感覺。

「某個人在誇誇其談之前，可不可以先給我解釋一下今天晚報上的地鐵出軌事件。」一個男聲自身後響起，一時間只覺得四周殺氣大盛。

沈勉堆起笑臉：「老闆，看在我今天為了順利完成工作捨生忘死的份上，您就不要計較這些小細節了吧……」

男人眼鏡片上有兩道反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小細節？一次用了幾百人的藥量，我這『忘憂粉』原來是鍋底灰，不要錢白撿來的？」說話尖酸刻薄，郁靜石頓時對他失去好感。

鳥窩頭卻照舊一臉諂媚：「可是老闆，我不但順利把它帶回來了，還沒有傷到那條成年土龍，這個就當功過相抵嘛……」

那人看看他，似乎是沒聽懂他剛才說了什麼似的：「沈勉，我不記得雇你來是幫我做善事的。這山神是根本不能賣給別人的，你也知道。願意做好事當然好，不過別用我的錢，這樣吧，這『忘憂粉』的錢我們就在下個月的工資裡扣了。」說著轉身就走。「還有，別讓我提醒你，東西帶回來了不表示工作完成了啊，別把事情都堆到最後做。」

「老闆──」背後一聲淒厲的呼喊，男人眉毛都沒動一動。

「馮羽，我怎麼覺得你最近越來越黑心了。」腳邊一隻雪白的大狐狸仰起頭來，「你這麼一罰，那個『月光族』小子恐怕要吃半個月泡麵了。」

「我還嫌罰得少呢，別說是用了我那麼多的藥，再向星星買藥肯定又要被佟乾那個奸商盤剝。光是在我背後和別人說你的壞話，我罰他一個月薪水的心都有。」

郁靜石明顯察覺到，老闆走後，沈勉的心情瞬間降至最低，有心安慰他又不知說什麼才好：「你老闆好凶啊，這麼刻薄。」

鳥窩頭在腦袋上胡亂抓了兩下，抬頭笑笑：「其實他人不錯，只是嘴壞些，如果不是他，我當初早就……」似乎意識到自己還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後面的話他沒有再說下去，「小石頭，我還有事要做，你在這裡休息一下。那『忘憂粉』我還存著些，你會忘記今天下午發生的所有事，不用擔心，對身體沒有影響的。」

「可是……」他話沒說完，沈勉已經轉身出去。

「等我一下，馬上就回來。」

鳥窩頭說著就消失在門外，留下郁靜石一個人發呆。今天遇到的事都太匪夷所思，讓他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喂，你是叫郁靜石吧。」正閉目養神，一個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睜開眼，就對上一雙金色的細細瞳眸，「是小勉的朋友嗎？」

郁靜石當時心中的想法是，如果眼前這個不是妖怪的話，那這世界上就真的沒有妖怪了。

銀髮的妖怪狡黠一笑：「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沒等他開口，手中就被放進一副嶄新的膠皮手套，他又一笑：「別怕，我是好人。」

「是好妖吧……」心裡剛嘀咕了一句，銀髮男子已經接著道：「沒錯，是好狐仙。」看著郁靜石一副下巴快脫臼的表情，男人拍拍他的肩膀，「別發楞了，快和我走。」

「可是……」想到沈勉剛才叫他等自己的話。

「那小雞窩可不敢管我的。」又一次看透了他的想法，郁靜石實在沒有自信再不聽從這個妖怪的話，只得乖乖起身戴上手套跟他走了出去。

說是出去，其實也沒有走多遠。房間外是一條走廊，銀髮男人打開前方不遠處的一扇門：「跟我來。」他似乎全身都散發著奇特的吸引力，郁靜石覺得自己完全無法抗拒這個人（妖）的任何要求。

房間裡漆黑一片，察覺到他的遲疑，男人伸手就在他背上推了一把。「撲通！」郁靜石毫無防備地跌了個標準的五體投地，爬起身就要找暗算自己的人理論，卻發現門被極快地關上了。心裡一驚，趕緊去開門，可那牆上竟光光的再沒有了門的影子。「你要做什麼！」他敲著本應是門的地方朝外吼著，「放我出去啊！」身在完全的黑暗中，他禁不住產生了一種窒息感，「放我出去！」

「嗯，你要做的就是靠自己的本事出來。」妖怪的聲音似乎是從黑暗深處的某個角落裡響起，仔細分辨又完全判斷不出真正的來源。

「什麼本事……」洩氣地跌坐下來，郁靜石只覺得頭痛，怎麼今天什麼怪事都給自己攤上了。

「你看得清這行字麼？」話音未落，黑暗中如螢火般豎著劃過一道金光。雖然金光轉瞬即逝，郁靜石卻確定自己看到那金光中是一行小楷：「洗心咒……」

沉默片刻，男聲笑了起來：「太好了。」金字一行行出現又消失，字數越來越多，速度也越來越快，郁靜石雖然不知道那些字是什麼意思，卻努力地一句句都念了出來。很快，他發現四周亮了起來，金字也越來越淡，讀起來也越發困難，最後一行字念完，房間裡已經大亮，這才發現那妖怪不知何時起，已經抱著肘笑咪咪地站在自己面前。「你現在脫了手套和我握握手吧。」銀髮金眸的男子伸出一隻手來。

「不。」拒絕得很堅決，郁靜石甚至把手背到身後。

「剛才在黑暗裡我考察了你處理咒文的能力，叫你念的洗心咒可以幫助你克制與生俱來的『手讀術』。」那妖怪似乎早將他看穿，「以我的妖力，你現在和我握手是什麼也讀不到的。」

想不到他竟然對糾纏了自己二十四年的困難瞭若指掌，郁靜石無法不聽從他的吩咐，猶豫地脫下手套伸過手去。握住的瞬間，他不禁緊張地閉起雙眼，想像會承受的劇烈頭痛。

「嗯，很好。」手和手輕易地就握到一起，郁靜石不可置信地看著彼此接觸著的皮膚，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正常的握手……男人的手掌上肌肉的觸感，傳上來的適中體溫，郁靜石甚至有了一種要哭的衝動。這是自己只在夢中才出現過的情景啊，如果早上十年，那現在自己的人生一定是完全不同的樣子了。

他禁不住緊緊握住那雙手：「謝謝，謝謝你……」

「不用謝，你以後會有很多的機會報答我的……」銀髮妖怪笑得親切，親切到郁靜石差點忽略了他說的話。

「你說什麼？」

「以後你就在這裡工作吧，小雞窩就是你的搭檔了。」男人說著，轉身就開門出去。

「等一下……」他急追到走廊，哪裡還有那妖怪的影子，險些撞上四處找他的沈勉。

沈勉取了忘憂粉來卻四下找不到郁靜石，正想去找老闆，那人卻從另一個藏書的房間裡跑了出來。「不是讓你待著嗎？你一個普通人在這裡到處亂晃很危險的！」

「剛才，一個妖怪……」郁靜石努力想表述清楚自己剛才的遭遇，卻發現頭緒全無。

「什麼什麼妖怪？」鳥窩頭拉他回到先前那個房間坐下。

郁靜石略一思索道：「你走以後，有一個銀髮的妖……」

「沈勉，」四眼書店老闆又一聲不吭地出現在門口，「這個朋友以後就會留下來和你一起工作了。」

「哈？」兩人不約而同地擺出了相同的表情。

銀髮男子忽地從老闆身後閃了出來：「小石頭，要和小雞窩好好相處哦！」

「就是他！」郁靜石手指向銀髮妖怪的時候沒有察覺到身邊沈勉瞬間石化的表情，「就是這個妖怪！」

「不要用手指他。」鳥窩頭輕聲說道，轉而向著那兩人，「我說過，我再也不需要搭檔了，你們不是也答應過我嗎？」

妖怪歪頭看看老闆，似乎是示意他來解釋一下，那個吝嗇加毒舌的老闆倒很是聽話：「沈勉，我知道你還對那件事有心結。不過我們都清楚你靈力雖強，但處理咒文的速度太慢，今天才會多了這麼多事。剛才白月已經試過你那個朋友，他剛好能和你互補，如果你們能一起幹，那會安全許多……」

「不要！」孩子氣地鼓著腮坐進沙發裡，沈勉滿臉寫著不高興三個字，「我才不需要什麼搭檔！」

「沈勉！」

「小雞窩，你是真的不想嗎？」男人瞇起一雙鳳眼，郁靜石不知為什麼猛地打了個寒顫。「我們這活需要的主要是能熟練操作咒文的人，既然小石頭的能力比你好，你又不想合作……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不想要這份工作了？」

失業這兩個字對於郁靜石來說無異於世界末日，再看沈勉的臉色果然也瞬間變成死灰。那人（妖）卻依舊不依不饒道：「你看，如果你能夠有個搭檔，以後馮羽他就能少操很多心，如果他少操心呢，就可能儘快給你加工資，你說好不好？」

鳥窩頭沉默了。郁靜石這時才考慮到自己的問題：「等等，你們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我可沒說要在這裡工作啊？」

男人笑笑：「據我所知你現在還是無業遊民吧？那個洗心咒是有時效的，而憑你的能力一兩年內是不可能獨自掌握的。如果你不在這裡做事，我可沒有必要把這個咒教給你噢……」

「果然是妖怪啊……」心裡暗罵了一句，這就把自己給套牢了。

「還是那句話，小石頭和小雞窩，今後要好好相處哦。」尾音上翹，男人薄薄的唇角挑起一個邪邪的笑。

第一章

家養妖實用馴化手冊

回憶

一．

再過多少年

我們回想起初識的那一刻

是否還能記起

藍色的天

白色的雲

那片開到天際青翠的苜蓿田

還有陽光下

你炫目的笑顏

是否還能記起

巷口那盞依舊閃動的街燈

燈下依舊凝立的身影

是否還能記起

夏日山中那依舊清冽的小溪

水邊樹上飛起的知了

是否還能記起

陽光下

你一瞬間炫目的笑顏

郁靜石人生的前二十四年都在不停的戰鬥著，戰鬥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接下來的人生也將這樣繼續戰鬥下去，因為他知道除了自殺他不太可能有取勝的一天。雖然說不上是什麼性格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