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許多年之後,人們提到嘉永四年那一年,忘不掉的是那一城的朔風,明明是夏日,那烈烈吹著的風卻如同刀子一般,並不是冷,而是因為陰。那一年,也是言邑從人們心目中的野蠻人晉升為英雄的日子。即使相隔許多年後,人們依然記得,傳說中的王者騎馬站在城前,遠望著那片城池,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
作為活動背景的,是京城內那一場大火,罕見的大火直燒了一天一夜,到凌晨時才熄滅。在一片灰燼中,原先在京城中顯赫一時的王公貴冑們生平少有地穿著白衣魚貫走出城門,向那個坐在馬上,似笑非笑的男子投降。這也許是這些貴族們生平少有的除了家裡老子故去外露出沮喪的時刻。
看著這些人在自己面前低下頭,雖然對他們穿著不倫不類的白衣很有些不滿,言邑卻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畢竟,經過一年半的時間,作為勝者站在這京城城牆之下,那一刻的滿足並不會因為這些小節而削減。
他並沒有急著讓降者起身,只是轉身,對著在風中烈烈作響的大旗,和旗下充滿希望的人們,緩緩舉起了手。
天地間一片歡呼:「我王無敵!我王無敵!」
一片歡騰當中,京城中也有無數人聽到了呼喊聲。相對於貴族們的戰戰兢兢,平民們明顯鬆了一口氣:終於,那個王者到了……總算是能過上好日子了吧……
街角的孩子們已經開始扮演帝王遊戲,就在還燃著的餘燼中。
「呔!你這狗皇帝!老天不收,我來收你!」披了一件破縷的男孩擦了擦鼻涕,他所扮演的,正是目前就在城門口站著的言邑。
「饒命饒命!」隔壁家的小狗子扮演的則是目前還在位的帝王言謙,他的心裡不無怨念:憑什麼我就要扮演這麼不中用的角色呢?
很快,孩子們就被父母阻止了大不敬的行為,並且被拉到王道左右去迎接言邑:天下都已經明瞭,這個人,絕對是下一任的王者。
軍隊整齊,只有走動的聲音響在街道上。所有的百姓都不自覺地跪下去,行大禮,偶爾有幾個大膽地抬起頭看到了軍隊前面的那個人,也禁不住伏了下去。
於是,那一日,人們記憶中最清晰的,是烈日下奪目的王者。
烈日炫目,言邑看著這個灰敗的城池,心中升起的卻是那麼一個念頭:這天下,盡在我的手中。
第一章
言邑本來應該被後世判為亂臣賊子的命運,全因為前王的倒行逆施而扭轉,結果,他反而成了救世之主,也不無諷刺。
即使以「清君側」為名,也難掩他的野心:身為王叔卻奪取了原屬於自己侄兒的位置。這樣的男子若是換個時代背景,即使登上王位也難免被人詬病為「竊國者諸侯」。但是,拜自己那個昏庸的侄兒所賜,言邑所做的一切變成了堂堂皇皇,反倒成了力挽狂瀾之人。
契機正在言邑三十歲那年來臨,古人云三十而立,言邑的三十歲那一年卻佈滿了驚濤駭浪。以至於此前度過的歲月似乎全是為了那一年開始的突變做準備。
言邑是當時帝王的王叔,在兄弟當中年紀最幼,母親又是西面部落的獻奴,所以他的身份在兄弟之間也是最低賤的,從小就被三個兄長很瞧不起。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自小就剽悍剛硬,也因此更加不招父親的喜愛。也因為這個原因,儲位之爭時,根本就沒有言邑的份,而他也算安份地看著兄長當了皇帝,之後又是兄長的兒子登上帝位。
十四歲時,言邑入北駐關,十六年戎馬生涯將本質是個蠻夷的言邑鑄就得更如鐵板一塊,錚錚作響,作風之強悍響徹軍中,實實在在的馬上王一個。三十歲之前,言邑只是一個邊關重將,三十歲之後,他卻一躍成為世人皆知的英雄。
而作為光明的另一側——言邑之前的前王,也就是他的侄兒的言謙,反而成為了罪魁禍首。在陳朝的歷史中,言謙差點成為讓王朝傾覆的男人。
人們最後只能從一些史料中嗅得在言謙即位的短短四年間的恐怖血腥:
「前王言謙即位,改元嘉永。僅僅一月,一日早朝即下令處罰重臣左相,當廷受杖刑四十。未到二十二杖,左相當即吐血身亡,此時,左相年已六十有七。
王餘怒未息,命杖刑繼續。廷下諸人雙股戰戰。左右相雖平素互有瑕隙,右相仍挺身直諫。
觸犯君威,右相連同左相屍身受餘下杖刑十八,未死。三日後於府中亡。
右相臨終嗟歎三聲,道『此後,朝中無人……』
然,因此言,右相府株連九族。三日後,抄其家,流其族。」
起因,只是因為左相當日早朝時提醒皇帝應準時上朝。如此短短一語,卻招來兩家禍事,也改變了陳的運命。當時的帝王言謙的作風從這件事就可見一斑。
就這樣,頃刻之間,陳的兩大貴族冰消雪融,朝中局勢瞬變。自那個月起,朝中老臣們死的死,退的退,取而代之的是王為太子時的近侍、司吏(即侍衛、太監),那一年也是陳有史以來第一次由閹人任三品官之位。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變故,最終把言邑推到了上位。其中一個推手事件,是後來成為言邑左右手的人李承賀所經歷的。
李承賀家勢顯赫,是朝中二品大臣之子,年幼時家長就已經為他與朝中另一位重臣之女相漓訂下婚約。原本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結果美貌的相漓在一次上香時被言謙的近侍薛明看中。為了得到相漓,薛明最後串通幾個侍者和司吏,用裡通外敵的罪名謀害了李家和相家。最後,李承賀之父慘遭斬首,而相漓最終被奪入薛明家。
李承賀本也逃不出生天,最後被好友救出獄,並立刻逃亡。因為他的逃亡,京中數名官員也被落罪下獄。這一場風波,也是朝中新老勢力奪權爭位的戰爭。結果,以老臣落敗而告終。
被救出來的李承賀最後逃到了遠在邊關駐守的王叔言邑處,在言邑麾下眾將面前控訴了言謙不德之行,並斷指為誓,請求言邑幫助。言邑苦思一夜後,以「清君側」為名,揮兵京師。
那一年,正是嘉永三年。
許多年後言邑回憶起當時景象,曾與自己的愛人笑著說道:「也算是陰差陽錯。」
此話一出,立刻遭了對方的白眼:「我看你不過是順水推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民間有俗語,叫作老鼠落米袋。」
言邑哈哈大笑,再度覺悟,面前的這個人,看得清他的心思。不知道是該覺得丟臉,抑或是應該覺得慶幸。
他問對方為什麼這麼說,忙著看案頭卷宗的人又遞給他一個白眼,最後禁不住他磨才回答道:「你那時駐關,是因為新皇即位之時,你兄弟怕你奪了兒子的位,才令你和其他兩兄弟一起到邊關的吧?你那性子我還不瞭解?如果是心服口服之人,你自然不會作怪,可惜言謙自己給自己挖墳,我看你那時早已經在嘀咕,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了吧?你那樣子高傲又自負的人,怎麼會不找機會發難呢?李承賀他……也算是正好給了你一個台階……」說罷,陷入了沉思。
言邑難得的沒有因為這番很有些難聽的說話而動氣,不過也只在這個人面前才會露出如此柔和的脾性。他知道愛人想必是想到了李承賀,才露出了那樣沉默的表情。
那一天,李承賀在他面前倒下,七尺男兒流著淚請求伸冤。見他猶豫,最後拔出了匕首砍斷了自己的尾指。孰不知,那一刻的猶豫,其實也不過是言邑的惺惺作態罷了,即使沒有李承賀,遲早也是要起兵的。
但是,自此之後,他就深深敬佩李承賀。那是一個真正的勇士。
而最後,消耗了勇士的生命力的,卻是柔軟的情愛。
李承賀死的那一刻,言邑懷著的除了悲傷之外,居然還有一份隱隱的慶幸:幸好自己愛著的那個人,一直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再憶起舊事,燈下的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那些遙遠的過去,似乎仍在眼前:
一年半後,揮師南下的言邑已經到了京師外圍。
不要奇怪為什麼王師如此不堪一擊,你知道若是軍中大將被斬的斬問罪的問罪,而取而代之的多是一些只懂溜鬚拍馬小丑般的所謂「將軍」,治軍如同兒戲,如此這般,王師不跟紙糊也似也難。
更何況三年的民怨累積,言謙早已是軍中傳說的「暴君」。而傳聞中言謙好男色,派下來的「大將」多數是以色事主方能爬到這個位置,軍中粗莽男兒當然看不起作「相公」賣身的主子,比起治軍有道、聽說除了為人過於嚴肅之外沒啥缺點讓人挑的寧王,哪邊更值得人投靠自然不在話下。百餘場大小戰爭中,聽說在陣前倒戈者就有二十餘萬人。
就在言邑的軍隊逼近京師的時候,有兩人來到了軍中,讓李承賀大喜。
那是他心愛的女子,即使額際已經有了白髮,依然美麗如斯的女子。二十歲的相漓,眼間眉梢是化不開來的憂愁和痛苦。即使如此,重遇心上人,她終於能綻出一個微笑來。
而她身邊的是薛明的弟弟薛亮。這個狡猾的男人眼見言邑勢力漸漲,為了保住性命,從哥哥的府上劫走了相漓,才讓已經分別近兩年的戀人相遇。
終於見到了未婚妻的李承賀緊緊握住了相漓的手,為了這段感情,兩個人都付出了那麼多。但此刻的相漓,已經不是昔日的女子,可以想見,兩人若要再在一起,會面對多少置疑的眼光。即使如此,李承賀也不想放棄。
在這樣確定後,李承賀更緊地握住了對面蒼白女子的手,而就在那個時候,相漓慢慢放開了他。
李承賀心中微微訝異,正要問她時,言邑走了過來。
那是相漓第一次見到言邑。冰冷如刀的男子看著她行禮,微微抬手示意起身。相漓看到了王者的威儀,也看到了李承賀的尊敬目光。那也是那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放心:心上人跟隨的是個王者,心上人正在做的是他想要進行的事業。這樣想著,相漓微笑了。李承賀回頭看到她的微笑,不明所以然,但也自然地笑了。
那一刻,他笑得像個孩子。幸福好像一幅畫卷,慢慢攤開在他的面前。
當晚,相漓在房中自縊。
那一晚,月光很好,美麗的白色月光溫柔地舖了一地,李承賀睡不著,月上中天之時偷偷到了未婚妻的房間。原以為看到的會是她溫柔的笑臉,結果卻只看到樑上垂掛下來的僵硬屍體和她的髮絲,一點一點飄蕩在風中。
李承賀如木偶般站在房內,那一晚美麗的月色流淌在他心底,把他的心一點點凍結。
很久之後,他才看到了端正鎮在桌上的一張白紙,紙上有字,工工整整,一絲不苟。那個女子對於死亡的態度如此之冷漠,甚至沒有一絲驚惶:
苟延殘喘這許多時日,只為見君一面,君既然安康,妾心也無所牽掛。君心似明月,不責妾身之瑕,妾感激涕零。原當終身侍奉君前才能報此大德,然念及妾累得君家破人亡,無處可歸,年來千里亡命,萬般苦楚皆因妾而生。而今君心雖皎皎,妾卻無顏再伴君終老。
願為君歌一曲,自此相忘,願來世相漓有緣再得伴君。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只願郎君千歲
願做樑上燕,歲歲相守君身邊。
微風吹起,月光照在紙上,冰冷如同大雪。李承賀心裡空空茫茫,慢慢倒地。
第二天夜晚,李承賀率三十人偷入京師,刺殺薛明。九死一生後,終於得手。當然,這其中薛亮提供的情報也十分有用。
當夜,京師大火,薛家一夜燒成白地。火勢最後蔓延到隔壁其餘重臣的家園,城裡大亂。
那時的薛明,本來是言謙任命的忠勇將軍,正是抵擋言邑的重臣。他死後,原本渙散的軍心更是雪上加霜。言邑領兵攻城,言謙眼見不敵,下令以京中百姓軀體為盾護住城牆。這個荒謬無比對現狀沒有一點幫助只是令人齒冷的決定傳下後,所有大臣都面面相覷。
即使是平素裡能面不改色撒謊拍馬、趨高踩低的言謙的眾心腹,聽到帝王這個匪夷所思的命令後,眾臣還是忍不住顫抖了。
平時坐在高位看不清面目只會以冷漠口氣下令的帝王是怎麼了?這樣的決定根本不是正常人所會下的。
心中慌亂的同時,鳥獸散的想法如洪水席捲著所有大臣的心:這樣的帝王,很快就會拖著這個王朝腐爛的吧?什麼國家社稷,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呢?
陳的熊熊火光,如同黑暗夜裡慢慢響起的一曲悲歌,意味著結束的到來。
事後想來,正是相漓的死,最後促成了言邑的王朝。
只是,自此之後,李承賀即使微笑,眼中再也找不到幸福之感。
而在眾人歡呼聲中進城的言邑,首先見的人就是自己的侄兒,已經被囚禁起來的言謙。
言邑慢慢踏過庭院。這個地方是自己無比熟悉的地方,從小就在此生長,卻也有數年不曾來了。
眾僕們瑟瑟發抖著接受接管者們的清點,有些人抬起頭來看他,但沒有任何人敢正對他的視線。
偌大的王室庭院有些蕭條,雖然這裡每天都有人用心伺候,但是前帝王的衰敗之氣似乎已經滲入了這個地方。極目之處,僕役們大都垂頭喪氣,死氣沉沉的一切令人心裡也冷冷清清。
言邑微微笑著,神情冷淡。
前面引路之人縮著肩膀,朝著目的地而行。那是嘉永王朝的左丞相,此刻如喪家之犬夾著尾巴,期望以這樣恭順的態度來取悅新主人。
行到一處別院時,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依然低著頭,視線只敢接觸到言邑的衣袍下角:「言謙就在裡面,王爺您……」
言邑擺了擺手:「你們就在外面吧。」說完,邁步進入別院。
別院的樹下倚著一個人,那人手裡執著一根枝條,慢慢用力著把枝條拗成一段一段。
言邑在那人十步開外處停了下來,喚著:「陛下。」
對方的眼睛掃了過來。
言邑的心裡冷冷地哼著。這個侄兒如今已有二十四歲了吧。正當日上中天的年紀,言謙的眼已經混濁如死魚。淫靡的歲月耗盡了他的元氣,如今站在言邑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內裡已經腐朽如老者了。
言謙瞇著眼看著他,輕輕問道:「皇叔?」
言邑以對人君之禮待之,然後直起身。
兩人互視,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之後,言邑才歎息:「陛下,你為何要如此?」
這「如此」二字雖然含意不清,但兩人都心知肚明所指何事。
言謙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笑聲聽起來頗有點怪異。他抬起頭:「皇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什麼為什麼呢?這是我的王朝,為什麼你要來插手呢?」
言邑點頭:「原來如此。」
言謙慢慢走近他,然後對著他又哈哈大笑起來:「皇叔,你我心知肚明,天下只不過是遊戲一場,你何必如此裝模作樣,倒似個聖人般的來唬人。」
言邑不動聲色,慢慢退後一步,然後又行了禮:「陛下且好好休息,臣告退。」離開的時候,還聽到笑聲不絕於耳。
走出別院,左丞相仍在等待,見他出來立刻抖擻著精神迎了上來:「王爺這麼快就出來了?」
「言謙前段時間精神如何?」
左丞相一愣,想了想才道:「言謙他早已經喪心病狂,平時沉溺於酒色,對我輩的勸告置之不理,總而言之,非常頹喪。」
言邑盯著他的頭頂,淡淡道:「是麼?」
左丞相的手心已握了一把冷汗,不知道剛才的回答是不是令面前這可怕的人滿意,只能再度答道:「確是如此。若不是迫於其淫威,老臣早已經恭請王爺入朝整頓社稷……」話沒說完,就聽到頭頂冷冷一哼。老人的汗流得更急了。幸運的是此人流汗多半是背脊流得多些,臉上倒不多,看起來還是挺沉穩。
言邑沒有說什麼,過了很久才又說道:「那麼,你覺得現今應該怎麼辦?」
左丞相又是一愣。
雖然是六月,但老人卻覺得冰冷而陰沉,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言邑的眼。言邑冷冷望著他的頭,視線如同毒蛇。
老人慢慢點了點頭,緩緩道:「老臣會導正陛下,王爺不需費力。」他心中長吁了一口氣,如果能幫言邑解決了這個心腹大患,自己的性命也能得保吧?不這樣做,還能怎樣呢?
他的心裡升起一點寒意,但是很快擺脫了這種情緒: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成者王敗者寇,皇上,你不能怪我。
當夜,寂靜的別院裡傳來奇怪的聲音。那是繩索縊人的聲音。一點點絞起來,令人齒酸恐懼的聲音。
一瞬間,有野獸般的嚎叫傳來,如垂敗的狼,但很快就悄無聲息了,像是被人強力掩住了狼口。
恍然如夢。
中夜,左丞相來報,說是言謙已自縊而亡。
言邑冷冷笑著,很快叫了人進來。左丞相不解。那個小小的司吏垂著頭看來萬分恐懼的樣子,正是之前在言謙身邊服侍的。左丞相有些茫然,但隨後,老人就明白了。
小小的司吏在言邑的面前陳道,左丞相如何派人絞殺君王,如何喪心病狂。
老人汗如漿汁,直直瞪著言邑的眼睛,忽然明白掉進了這個人的圈套。
不著一詞,令他殺了言謙這個心頭刺,再落實自己的罪名。世人只道寧王光風霽月,齷齪事全是他人所做,哪裡知道背後這一雙黑手就是言邑。
左丞相倒退幾步,高叫:「冤枉!明明是你……」話未說完,就被左右侍衛按下,塞住了口舌,推了下去。
斬立決。
言邑看著老人的背影,嫌惡地瞇了瞇眼。
他最討厭趨炎附勢、迎高踩低之人,除了已死的薛明外,這左丞相就是嘉永王朝之最。但若是自己下手,就不易安撫剛剛稱降的其餘人。一石二鳥,殺雞儆猴,如此一來,心頭一塊大石就落地了。
次日,寧王昭告天下,左相刺殺先皇,兩敗俱傷。
三日後,眾臣以「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求寧王即位。
言邑推拒再三,兩方僵持。
四日,眾臣又聯名上奏,再請寧王即位。
言邑終領大統。
王大赦天下,改元平元。
當日與言謙會面,言邑未說出的話是:
的確,這天下只不過遊戲一場,但即使是遊戲,我也絕不要輸。這天下,我要玩於股掌。
那天進城時馬上睥睨,言邑的野心如春天的野草般發芽。那時的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遇到那麼個溫吞的男子,進而改變了自己。
第二章
平元元年臘月,王下令廣納天下賢才,一時之前,有志於朝者紛紛到各鄉縣報名,先通過初試後遴選賢能,再到各州由州官試之,再從中取優秀者推薦入京,到吏部登記,根據每人的才能,決定其出路。
從臘月到初春,各地驛站往來不絕,都是為了遴選的事情忙碌。直到四月中,吏部才擬出初選名單,上呈皇帝。
京城的春天來得晚,四月中的時候桃花才開放。與冬天不同,天開始慢慢變得蔚藍,雲朵也白得跟棉花一樣。天氣一天比一天晴朗,人們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自從皇帝換人作後,才短短大半年時間,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言謙在位時雖然算個昏君,所幸在位時間並不長,因此並沒有來得及動搖國家根本。對於現在在位的那個人,人們從只知道那是個戰果累累的將軍,到認為他應該會為大家帶來幸福安康。只不過言邑總是包裹在一片神秘面紗之下。被稱作皇帝的那個人好像是神佛一樣的存在,在肅清了朝政後,就掩到了廟堂的香火之下。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少人為皇帝祈福,希望君王安康。直到四月來臨之前,話題才從那個神秘尊貴的人身上移到了新官的歸屬。
距離前一次的官吏換血已經有四年了,那一次官吏的變更之黑暗還讓人記憶猶新,那時正是言謙在位的第三年。那一年吏部上下都因為此事收取了大筆金錢,買官之風橫行。變更後,新上任的各級官吏又變著法兒從管轄地方榨取油水「補貼」損失。而今年,皇帝除吏部之外另派了一隊親信到各方微服巡查,力求整個遴選的公正公平。在幾個州官因疑其收取金錢而被就地罷免等待審查後,其餘各地的負責官員一下子看起來勤勉了不少。
總而言之,桃花從南開到北,陳到處都能看到一枝兩枝花束斜斜綴著,美麗無比。
京師吉來客棧的院子裡就開著好幾樹老桃。雖然桃樹已有十多年,但是開出的花卻嬌嫩無比,如同少女掩映著瞥向世人。
李寂大大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才起床。吩咐小二準備了熱水之後,推開了窗。
店小二端著水盆進來,笑著躬身行禮:「李爺早,李爺休息得可好?」
李寂揮了揮手,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早。」
店小二放下熱水,說道:「對了李爺,聽說過幾天朝廷就會出告示,外面不少大爺都在打聽到底哪幾個人能入吏部的榜子,怎麼李爺您不見動靜?」
「這種事情,打聽有什麼意思?白白浪費銀子精力。」李寂懶洋洋再度打了個呵欠。一轉頭,看到了桃花盛開,他笑了,自言自語著:「小漸家裡的桃花一定都快謝了。」聽見小二關門的聲音,李寂才到水盆邊洗了臉。
太陽真好,照得人懶洋洋的骨子都發酥。洗完臉坐到窗前,李寂從懷裡找到小小的香袋,香袋裡是一些桃花的殘瓣,那是自小漸窗外的桃樹上摘下的花瓣。臨別的時候他跟圓圓臉笑容甜美的女孩半撒著嬌,說是這一去就見不到桃花,所以不想來京城,結果第二天就收到了這個香袋。小漸說那是她製的桃花香薰袋,要他帶著,還半嗔著直指他的眉梢:「要是不去京城,看我不把你骨頭拆掉。」圓圓臉蛋的她沒有半點震懾力,但李寂還是心甘情願地聽她的話,過來了。
雖然求什麼官職並不是他所願,不過小漸老是說他骨頭都要懶出蟲來,很生氣的樣子。既然是她所願,偶爾讓她開心一下也不錯,反正多半過了這幾日就能回去了。他早聽說想做官,不捨得花錢是不行的。他就是不花錢,看看朝廷能奈他何?
反正他沒什麼必要光宗耀祖,這種好事還是讓別人去做吧。
這個日後被人稱為「良相」的男人一邊好心情地看著桃花,一邊撫摩著香袋,盤算著回家要給自己的心上人帶點什麼東西,卻不知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今時不同往日,朝廷清廉得出乎他的想像,烏雲就要罩頂。
且讓人為李寂合掌祈禱吧,要知道心想事成這句話從來都是騙人的。
可惜,那時的李寂還太年輕,不能體會其中的奧妙。
第四天,吏部來人下達命令,宣李寂入工部任行走,先見習著。聽說理由是李寂的某篇文章從「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大談到天下水利興修問題,令吏部某位大人感慨其務實的態度。
聽到結果時,李寂已經掉了半個下巴,當聽到理由後,剩下半個也托不住了:這樣都行麼?明明我從一開始就離題千里,雖然可算是倚馬萬言,不過這萬言裡沒有一個字是關於試題的……難道是朝廷太缺人了所以寧濫勿缺麼?
可是這樣的話……豈不是不能回家?
懶骨頭的男人不禁苦下了臉,吏部來通知的小吏連連勸慰:「沒關係,行走雖然不算正職,但是這次所有入選的大爺都是如此,聽說是因為皇上慎重起見,還需對各位爺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李爺不必灰心,相信很快就能飛黃騰達。」
李寂心中怒罵「重點不在此好不好?」然後開始想如果中途跑路將會如何,再然後不小心想到了「欺君之罪」這四個字,跑路之心立刻化成青煙繚繞。
雖然他真的很想去陪小漸看桃花,不過比起來,到底是小命重要一點。
聰明的李寂很快想到了另一招:觀察是不是?沒確定是不是?搞不好自己很快就會被罷免官職打道回府,所以這會兒就愁眉苦臉好像太早了一點……
這樣想著,李寂又有了精神。要比什麼功業那就辛苦了,可是要比起捅漏子來,他李寂稱第二天下還沒有人能封第二吧?
不過……當某些人自高自大到自封天下第一的時候,也正是他看不清真相的時候……
李寂忘了,會捅漏子的不是他,是他可愛的小美人,而李寂自己,則是專門為人擦屁股安排後事的人哪。
平元二年五月十五日,當年入選朝廷的仕人們都受到了皇帝的接見。這一天也是日後被人稱為「明君」和「良相」的兩人相見的日子。
可惜這第一面,兩人對互相的印象都不怎麼好。
原因是……
言邑在走過李寂身邊時,我們的李大人打了一個呵欠……
真是讓在場的官員們感到羞愧啊……
李寂正在把嘉永年間歷年的公文抄寫入庫,一邊抄著一邊又打著呵欠。
有人走了進來,看到他的憊懶模樣大聲笑了起來:「這個莫非就是前些日子在皇上面前打了呵欠卻僥倖未被砍頭的李寂麼?」
李寂站起身就行禮,反正這裡數來數去他就是到處磕頭作揖的那段廢料。
對方站在他面前,仔細看著他的樣子,然後又笑了:「侍郎大人,看來光是應付這些新人就夠你受的了。」那人身邊之人冷哼著,李寂聽到了上司的聲音,看來自己的分數在上司那邊又猛扣了好幾分,讓上司當眾丟臉可是不小的重罪啊。李寂心滿意足地微笑著。
說起來,那天的那個呵欠真的是出乎他的意料。李寂早聽說皇帝陛下是個律己甚嚴,對部下更是要求嚴格的人,當著他的面打了那個呵欠……沒丟小命還真算幸運。
結果那個人只是冷冷地轉過來看了他一眼,視線讓人覺得自己如同臘月裡的冰柱,一動也不能動。以李寂這樣憊懶性格的人也不由得把剩下的那小半個呵欠扼殺在喉嚨裡,慢慢低下頭,順便開始認真考慮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去看小漸……
直到那個人慢慢從他身邊挪開腳步。
不過李寂還是聽到了皇帝陛下一聲輕輕的冷哼。
或許是因為對方太不屑了,所以才懶得管自己這種小嘍囉吧。李寂肯定,美好的自由生活一定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想到這裡,怎不由得他仰天……打了一個呵欠。
哎,春眠不覺曉,老也睡不飽啊。
攤開案卷,他繼續抄寫起來。
結果中午不到,可愛的上司大人又堆了一大堆的卷宗到他的面前,美其名曰「委以重任」,其實不過是「廢物利用」罷了。臨走時,上司大人還以凝重的口吻說道:「這些卷宗全是今年中將入庫的各地情況,李寂,你要好好整理啊。」聲音拖得極長。
李寂搔了搔脖子,忍不住再次打了個呵欠。基本上,任何一個飽讀詩書、從小就以吟詩作對為己任的文人被委以如此重任,面對著一堆的工程情況,多半會生出悲天憫人之感,頓覺大材小用,生死茫茫。不過對於李寂此種看啥都一樣的廢料而言,抄寫這些從來沒接觸過的東西並不是很過分的事情。
連打了兩個呵欠後,李寂大人開始抄寫。
說起來,工部自從出了個李寂這等奇才後,就流傳著一道不朽的疑問:為什麼他一天到晚打呵欠,卻一次都沒打過瞌睡呢?
奇哉怪也。
第一天的抄寫工作,平平淡淡,中間打了十一個呵欠而已,還好還好。
第二天的抄寫工作,李寂速度快了不少,中間打了十五個呵欠,勉強盡如人意。
第三天的抄寫工作,李寂大人案頭的文卷少了二分之一……傳說中,那本來是十個人五天的工作量……那一天,李寂大人無疑是一邊打呵欠一邊抄寫,中間足足打了二十三個呵欠,好傢伙!
第四天,統計數據還未曾出來,不過李寂的抄寫速度卻慢了下來。此刻他所對的卷宗是去年七月渚州呈報上的材料。
渚州……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地素來貧困。少年時他曾遊歷至渚州,那裡百姓窮苦得只能勉強度日,一家十數口人卻只有一條能穿著上街的褲子的景象歷歷在目。聽說當地的稅賦比之全國各地都要重,全是因為要交納錢財以固堤防洪之故。那年他年方十一,聽過之後只是為百姓哀歎了一聲,很快就離開了渚州。可憐之人那麼多,何況是情非得已?
雖然現在想來,當年的自己太過天真。
此刻,他手上拿到的州官報備的東西,是其告示歷年稅賦,並請求朝廷繼續扶持地方財政的材料之一:歷年來支出的一部分,堤壩工程的支出。
李寂慢慢挑起了眉頭。光看這份材料,這位州官大人可真是勤政為民啊……只可惜,以他所見而言,真是天大的謊話啊。
看了看之前已經謄好的卷宗,他忽然很想知道那裡面到底有多少同為謊言的最大級別。
不要命了麼?什麼東西能讓人不顧生死去爭奪呢?
錢麼?
從小就不缺錢的李某人微微歎息著,推開了那些卷宗。
摸到案卷的時候,想到了那天在渚州城外見到的乞丐。
天道不公,何以至此?
有權者掌管天下,以貧苦者血汗為食,不公至此。
李寂歎了口氣,搔了搔頭,又把卷宗拉了回來,慢慢地謄上去,那些字全都刻在心裡,不過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如果此時旁人看到李寂,一定會被他臉上刀般鋒利的表情所嚇到。
一把沒出鞘的刀。
第十天,李寂把謄好的卷宗交給上司,上司再派人核對再三後呈了上去。那時已經是一個多月後的事了。那一個月裡,李寂胖了一輪。的確,光坐著不幹事的人,肥胖是必然歸途。
七月初,皇帝派欽差徹查渚州事務,七月中,渚州州官丟了腦袋。
那一個月,因「欺君罔上」之名入獄或就地斬決的官吏有十一人,那一個月也是皇帝肅清舊黨勢力,全面把握朝政,樹立威信的一個月。
雷厲風行的舉動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皇帝之前的部下就掌握了天下實政之七八,剩下的二三老人無不如秋風瑟瑟下的黃草,一時噤聲。雖知道恐怕下一個就要輪到自己,不過這些人原本就各懷鬼胎,再加了所謂的欽差高壓,一時倒也無事。
對於散沙而言,想要聚攏成拳頭實在有點難度,再加上對手看起來太強大,懂事的人明白還是韜光養晦為妙。
而皇帝陛下看中的,或許也是這一點吧。
李寂知道這個消息後,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又淹沒在文卷的海洋中了。
不過當時沒說出口的話是:看來那個人的確是惹不起的人哪……下次千萬不能在他面前打呵欠了……
不用朝我瞪眼睛,李寂大人就是這麼一個沒志向的大人哪。
忽忽兒時光匆匆流過,秋天到了,樹葉黃了,桃花早掛了都換成菊花了,李寂大人仍在同他的文山卷海奮鬥,依然無緣回家得見自己的小漸。
中秋快要到了,李寂的辛苦生活也有了最終的盼頭:聽聞皇帝陛下將於中秋之後下詔宣佈新入選官員的名單,落選者則打道回府。
李寂快快樂樂地開始收拾行李,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再留在工部了。前一日侍郎拍拍李寂的肩膀說道:「李寂,以後再想找到你這樣的抄錄快手可就難了……」嘲弄之意盡在語中。
李寂聽了,樂在心中,臉上卻依然平淡的樣子:「大人過獎。」
侍郎大人一口氣憋在胸前差點出不來:過獎?我沒獎你呀……
李寂還真是個傻瓜呀──
這一段逸事傳出後,眾人對李寂的評價又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那一晚,李寂喝了一瓶酒。那酒不好,辣得燒人,李寂才抿了一口腳步就浮了起來,對著月亮啦啦地哼起了小調。舌頭有點大,風吹得那聲音一點也聽不清楚。不過微微瞇起的眼睛笑得月亮都拉了塊雲朵遮住臉:太駭人了……笑得臉都扭起來了……
傳說中嚴於律己更厲以待人的皇帝言邑此刻正在睡覺。
偌大的殿裡燃著燭火,一點點輕微的光,幽幽暗暗的,被風一吹就慢慢晃動。
空氣中有微微的香氣,是檀香的味道,輕輕地浮在氤氳裡,添了一點厚重。皇帝從睡眠中醒過來,就看到一地的月光裡,浮動著燭火的清煙。
言邑翻了個身,所謂的龍床大而硬,所謂的皇城精緻得沒有一絲人味,想起烽火裡的日子,言邑歎了口氣。
又夢見騎著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往下望,夕陽如血,黃沙萬里,舖到天涯盡頭。有蒼鷹在天空搏擊,長長的尖厲叫聲催得人斷腸。
可每每到那時,心中卻生出別樣的情緒。
所極目處,是我的天下。
而今,對著一池冷月,怎不叫人懷念?
那樣漂浮的情緒只一瞬,很快的,言邑就閉上了眼。還能睡一會兒,雖然人已經不在戰場,但每一天的生活還是如同作戰一般,需要全力以赴。
很多年前,母親曾說過自己的性子太「好戰」,但是如果生活沒有了戰爭和爭鬥,將會是多麼的乏味啊。
言邑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言邑上朝之時下令整肅各部。
朝下眾臣面面相覷,明白皇帝這次發難,是要將原來的舊黨徹底清除。眾臣之中,有神色激昂欲一展手腳者,也有眼神游移暗覺大事不妙者。
命令下達的第三天,各部侍郎即將部下有瀆職、劣績的名單報上。工部自不例外。
李寂這幾天的日子不太好過。
其實朝中之事於他並無多大關聯,他雖憊懶,於朝中也只不過是個小角色,區區見習而已。可惜身邊之人長吁短歎日夜不寧,弄得他的心情也好不了。
原因當然是因為皇帝下達的那道命令,弄得人心惶惶,侍郎大人每天來回巡查的次數加了不少回,每回那雙眼睛都如毒蛇似的左右掃視,誰都明白他是在找軟柿子開刀。
由於李寂給人「與世無爭、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其實就是沒有利害關係,可有可無的人種──這幾日開始,他不得已被迫充當「多人知音」的角色。
「侍郎大人一定會把自己的錯都推到我身上背啊……」說話的人是主事大人,原來侍郎大人的左右手,現在看起來可能會擔任新職「替罪羊」。
「這回官職肯定保不了了……」說話的大人是司長大人,主事大人的副手,有望與直屬上司一起流放。
「這回怎麼辦啊?我們的日子可怎麼過啊?」這位抱怨的仁兄官職小了點,不過管的事可比較多,正七品督給事中大人。
「這回完了……不知道人頭會不會落地……」如此悲觀的仁兄是從七品給事中大人。
……
拜皇帝陛下賜福,幾日間李寂與工部諸位大人的關係激進,一時成了人人歡迎的知心弟弟李大人。李大人傾聽之時下巴微垂,時時輕輕點頭,雙目中微有憐憫之色,加之無論什麼話題,事後問他李寂大人都會體貼地被告之「忘了」,於是人氣急升。
……其實李寂在私塾中學習到的一大神功就是在別人說一些他不愛聽的話題時會自動處於「自我保護狀態」,所謂的自我保護當然是指睡覺,不過李寂已經修煉到了不需閉目便可熟睡,一等對方停止講話就醒過來適時發出一時感歎詞的地步。至於點頭……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打呵欠的人頸骨少了支撐,當然會時不時小幅度活動一下。
可憐的諸位大人們全是十年寒窗飽讀詩書,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李寂這等沒出息的人物,自己讀書時則恨不能把書吞下去,自然不會有「打瞌睡」這一生活體驗。於是乎,李寂大人的酒錢有了著落:日日都有人請他喝酒。
十五天後,各部侍郎將部下各人的情況報了上去,工部侍郎的名單也準時上達天聽,當然前面向李寂大人訴苦者紛紛中箭落馬,無一倖免。
各部一片慘淡收場,活像過不了多久這裡多數人就會推出去問斬也似。
事情卻有了突如其來的變化。
各部名單中諸人很快被一一召見,皇帝派了六位親信對各部做了親查,並對名單中諸人的業績做了盤查。
想著反正也快死了,沒準齊心合力能把上司拉下馬,各個官員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添醋時絕不含糊,要加油時非常用心。
那一日,各部侍郎大人們除了心中無愧者,臉都是綠的。
八月初,皇帝陛下又對各部的整肅下了詔書,其中吏部侍郎、工部侍郎不幸落馬,其餘各部多數是侍郎與臣下各打二十大板,小小責罰,各有幾位因情節嚴重故懲罰也重。中秋之前,有十三人被流放,其中包括兩位侍郎大人,有二人問斬。
同時,各部新人也有了著落。
我們的李大人榮幸地升任從七品給事中,從此開始了光榮的仕途生涯。
聽說主要是工部諸人對李大人的能力和人品都大大褒獎了一番,其眾口一詞的程度好比之前對侍郎大人的惡意中傷,令皇帝不得不仔細思考要不要改善對李寂的印象。在言邑良好的記憶裡,那個憊懶到當著他的面打呵欠的男人看起來實在沒有什麼大作為啊……
聽聞看到聖旨的當晚,李寂所住的小小院落傳出了鬼哭狼嚎老猿泣血的吼叫聲。
當然,這已經是後話了。
八月十四,皇帝下詔令六部入宮赴宴。
李寂得知消息後,冷冷一哂:打兩下摸兩摸,皇帝的權謀還真是了得啊。
沒有錯,自從知道要長留在這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皇城後,李寂就與皇帝結下了不朽的仇怨。李寂需要樹立一個假想敵,方能出心中這口惡氣。念在落井下石在先的諸位同僚個個都是他的直屬上司,萬一得罪了他們給的小鞋能讓李寂終生難忘,而皇帝雖然是君,不過尚在雲端不能直見,言邑就光榮地擔任了這一假想敵的角色。
目前李寂的目標是明年八月半能請假回家啊……
哎,如果能把小漸接進京就好了……不過她一定會義正詞嚴地告知她要照顧重病在床的母親,而母親大人又經不起舟車勞頓云云,總而言之,小漸一定不會來的,說不準還會用力嘲弄他「你幾歲了還要我跟前跟後?」這麼一想就打消了這個主意。
算了,明年回去的時候就跟小漸成親吧。
李寂這麼盤算著,然後悲哀地發現,今年的中秋居然要跟自己討厭的一個人共同度過。
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這麼感歎時,李寂已經把六部數百人馬自動省略,只餘下皇帝陛下一人,真是念茲在茲,一心一意只思君王的忠心臣子啊。
李寂終於發現進宮還是很有收穫的,在席上擺著的酒是名品「桂花蒸」,入口清香綿長,微有桂花的芬芳。傳說中最好的桂花蒸應為五年陳釀,多一年則味陳,少一年則浮淺。李寂喝下第一口時,已經陶醉了。
好想拎一壺回家慢慢喝啊……自己一次最多只能喝上三杯而已,多喝了一定會醉的……真是不人道的君王啊。
言邑的頭上莫名其妙又多了一頂黑帽。
李寂慢慢啜飲著,最後決定多喝小半杯。少少過量,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結果飲後小半個時辰,皇帝退席時,李寂的腳步已經虛浮。為免出醜,他「尿遁」了。
月亮散得一地,把小小的樹杈的影子烙在地上,漫漫風吹過來,吹得湖上粼粼生光。
李寂還沒爬過湖上橋就已經坐倒在地了,靠著湖邊的石頭他慢慢地呼著氣,只覺得呼出來的氣似乎都有桂花的香味。
他苦笑,這酒後勁比想像中還要足,已經站不起來了啊。
趴在石頭上,他慢慢閉上了眼。
沿著曲橋,言邑走在湖上。
清風徐來,一切安安靜靜,沒有燈光,只留下月亮的影子,昏黃的光一直淌進心裡,忽然想到了塞北的月。
這裡看月亮,感覺要小很多呢。
言邑早已經揮退了司吏侍從。
說起來,身邊好像沒有一個人能陪他賞月了。
看著月光,言邑張開手掌。
月光浮了一手。
他慢慢扣住。
寂寞還沒有浮上心頭,就看到前面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言邑一愣,然後輕輕走上前去。
一個人趴在石頭上,在他的身邊有微微的酒氣,看來是個醉漢。
言邑的眼睛瞇了起來,是什麼人膽大到醉到御花園?
朝那人踢了一腳,那人仰面翻轉,呼呼大睡,月光灑到了他的臉上。
言邑嫌惡地皺起了眉頭: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個人是工部新上任的給事中,名字應該是叫李寂。
這種人怎麼能作官?言邑深深為自己的眼光懺悔。
又重重踢了李寂一腳而對方一動不動後,言邑看了看湖面。
下一刻,他把李寂踢進了湖裡。
一聲驚叫,驚起鳥兒無數,可憐鳥兒棲在枝頭都睡不了一個安穩覺。頓時整個花園內一片大亂,有司吏衝過來:「皇上怎麼了?」心中惴惴不安:難道說有刺客?不會這麼倒霉吧?!直到看到言邑站在湖邊的身影才放下心來。人越來越多,雜沓的聲音裡湖面蕩漾,月亮全碎了。
大家屏息看著言邑冷冰冰的臉,再瞟下眼時,就看到湖中央一人在冒著泡兒,掙扎著發出慘叫,間或「救命」的聲音。
李寂總算是醒了。
被人拖上來的李寂全身濕淋淋地趴在殿中央,全身顫抖。言邑看著對方「害怕」的樣子,再度皺起了眉。看來李寂應該是知道錯了,言邑想了想,中秋在即,他又是新上任,年輕氣盛,犯錯也是難免。眼下用人之際,革除了朝中舊老,需要新血,這件事就小小懲罰一下罷。
這樣想著,他對隨侍李承賀道:「傳旨吏部,扣李寂半年俸祿吧。」
李承賀應著領旨。
跪著的那個人卻有異議了,一邊抖著一邊說道:「陛下,臣惶恐,如此冒犯天威,臣罪該萬死,臣無顏再侍奉皇上,請皇上免了臣的官職。」一邊說著,李寂一邊磕頭,順便想著池水真冷,全身控制不住地發抖,真是討厭啊!不過如果能趁此良機脫離官場,也不枉這一場「秋泳」。回去一定要喝薑湯祛寒!
言邑暗中點了點頭:雖然沒什麼大能,總算是知錯能改,也不失為好品性。看來工部諸人對李寂的評價倒是不錯。畢竟人人削尖了腦袋朝官場鑽,似李寂這般的倒是少見。
如此想來,嫌惡之心倒是去了三分,言邑溫言道:「李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知道錯,以後莫再貪杯誤事即可。」
李寂一愣。不是說皇上治軍時極嚴,動不動就要小懲大戒。難道現在轉性了?一邊想著一邊繼續磕頭,說起來自從進了宮之後,這磕頭功是越來越俐落了。
「臣惶恐,臣罪該萬死,求陛下重重責罰!」
言邑看著座下磕頭如搗蒜,嫌惡之心不由得又去了幾分:「怎麼?李寂你是在質疑我麼?」他聲音溫文,話卻是極重。
李寂的頭磕不下去了,再磕下去就糟了。不由得苦了臉,看來這次又走不掉了……然後他認命說道:「臣領旨,謝主隆恩。」
身體越來越冷,風聲越來越大,風的裡面,一朵桃花飛走了……
嗚呼哀哉,幸甚至哉……李寂抖得更厲害了。
言邑看了看他,又朝座下司吏說道:「傳旨太醫院,煮些藥湯給李寂吧。」
「是。」
李寂一愣:不會吧……
楔子
許多年之後,人們提到嘉永四年那一年,忘不掉的是那一城的朔風,明明是夏日,那烈烈吹著的風卻如同刀子一般,並不是冷,而是因為陰。那一年,也是言邑從人們心目中的野蠻人晉升為英雄的日子。即使相隔許多年後,人們依然記得,傳說中的王者騎馬站在城前,遠望著那片城池,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
作為活動背景的,是京城內那一場大火,罕見的大火直燒了一天一夜,到凌晨時才熄滅。在一片灰燼中,原先在京城中顯赫一時的王公貴冑們生平少有地穿著白衣魚貫走出城門,向那個坐在馬上,似笑非笑的男子投降。這也許是這些貴族們生平少有的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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