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猶記多情
序
牆上掛著一幅畫,一幅長不及二尺,寬僅半尺的小卷素軸。
畫上少女長眉入鬢,低頭淺笑,笑得懶懶慵慵,乖巧純真,十分明豔不可方物。
畫旁以小楷題了一首詞,卻是少游的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繫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
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看著畫的中年人不住冷笑。
「好個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居然騙了孤王如許之久!柳殘夢啊柳殘夢!」冷笑至此,一掌擊出。
牆壁上透出了五指之形的空洞,室外陽光斜斜照入,壁上輕飄飄地晃著半張畫紙,上面的少女低眉淺笑柔順依舊,斜斜挑著的目光,依稀有著似笑非笑的揶揄嘲諷。
日光劃亮了因扭曲而猙獰的面目。
第一回 落日故人「情」
大德奉天十一年,天下局勢隨著無名教的退隱及武聖莊的封莊而漸趨分明。朝廷一枝獨秀,雖無法收攏被分散的兵權,但在暗流情報支援下,連連替換了不少無名教及武聖莊在朝廷的勢力。唯兩派亦不示弱,挾世纓之家累累功勳及倫王之亂留下的臣心隱憂,一時間,三家鬥爭的局勢由江湖轉入了朝堂。
神州之外,猶有遺患。匈奴自古以來便一直為中原心腹之患。其民逐水草而居,民風強悍,來去如風,若論鐵騎之威,天下無雙。百年前軒轅皇朝初立,匈奴數度南侵,兵火延綿,爆發了史上有名的四次大規模戰役,相持不下。直至成帝時期,國泰民安,兵力漸復,於元鼎元年,令上將軍張褚平,右將軍高逸青率騎兵二十五萬,步兵十五萬,分兩路出擊,張褚平出定襄,高逸青出代郡,北越沙漠,方始大敗匈奴。
匈奴經此一敗,分裂而為南北匈奴,南匈奴烏維單于降於成帝,北匈奴呼衍氏單于繼續西遷,自立為王,國號為慶,麾下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潛埋聲息,隱隱與中土對抗,未曾死心。傳到今朝,正是班布達單于,亦有稱之為淳維王。
據武林戰事史卷二十,第二百六十五頁所載,年前軒轅帝雁蕩遇刺及其後的倫王之亂,皆有班布達單于在幕後指使,而班布達單于會有此異動,皆因他得到了一位軍師。
一位被人稱為武中之聖,空懷雄心逸志,始終未得一展抱負的──
武聖.柳殘夢。
◎
達爾罕茂明安旗位於百靈廟附近,接近北匈奴之都甘察罕,為關外一繁華之地。東街有一客棧,名為漢南,相傳是一在朝漢人後裔所開,北上的漢人,一旦來了達爾罕茂明安旗,大都會選擇漢南客棧韓老爹的住處下榻。
漢南客棧的結構與中土的客棧基本相似,只是處於異域,為防招忌,規模小了點。此時夜露已深,東廂院二樓盡處的上房裡,一位青年正要脫衣就寢,聽得屋外突然變得紛擾起來的雜聲,動作不由緩下了。手指頓在頸間的衣領上,側耳傾聽了會兒,聳了聳肩,手指一勾,繼續脫衣。
「喀啦」
碎微的細響讓青年眉一動,還沒轉過身來,臨院的窗子已被人打開,一道藍色身形滑了進來。
室內燭火未熄,搖曳的光芒足以讓人看清一切。
長劍架在了藍衣人的脖子上。同時,青年笑吟吟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朋友,你要偷東西的話請往門口出去,樓下右轉,帳房就住在那裡;你要避難的話請往窗外跳出,下面有口古井,包君滿意。」
潛入的藍衣人挑了下眉,沒想到室內竟有這等高手。略一猶豫,只覺劍上寒芒暴漲,劍氣直刺肌骨,顯然是主人聽到越來越近的吵雜聲,已經不想再拖下去。再不識相點,說不定真會在這彈丸小地被人捉住。
不過一下子就被人嚇走,好像太沒面子了些。藍衣人如是想著,食指一彈,指心一粒越過院子時順手摘下的花蕾劃了個弧形,疾飛青年右腕的勞宮穴。
花蕾是從外側飛向右腕的,雖小雖柔,卻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聲音,先聲奪人。青年自知不可持力硬接,劍光一凝,疾飛的花蕾立時散成十來片均勻細末。
藍衣人回過身,兩人打了個照面。
笑容齊齊僵住。
聽得室外搜索之聲更近,青年回過神來,嗤笑了聲:「柳武聖,區區聽說閣下在塞外正是春風得意前途無限,怎麼今日如此狼狽?」
前狼後狐,藍衣人苦笑了下,也不知在此時遇到這傢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相比起外面的如狼似虎,這隻狐狸應該好商量多了。
「祈兄,明人不說暗話,現在好像不是閒談的好時間。不如先研究一下如何渡過眼前的難關,才是上上之策吧!」
天下祈姓者萬千,能被武聖稱一聲祈兄的,自然非奉天帝身畔的祈親王莫屬。神仙府與武聖莊一向是冤家對頭,此時相遇,當真天意。
祈世子聽得柳殘夢之言,只是微微一笑,坐了下來:「有難的是柳公子又不是區區,區區何苦自傷腦筋。柳公子自然不會是樑上君子,所以,窗子在那邊,請自便吧!」
「在下殘命一條,有何可在意的。」柳大公子臉色動也不動,瞄了眼,吃吃笑起:「就不知屋外那群士兵們知道這裡有位微服私訪的朝廷一品貴冑時,祈兄將成為座上賓還是階下囚。」
祈臉色微變,瞧了眼置於一旁尚未收好的灰布長袍,臉上立時換了個表情,笑得一片爽朗痛快:「哎呀柳兄這是說什麼話,朋友有難,自當兩肋插刀,區區方才不過開個玩笑。」
「在下就是這麼說嘛!祈兄急公好義的名聲,江湖上可是人人皆知啊!」柳殘夢要比笑絕不落人後,那等老實誠懇,祈世子看著差點都要信柳殘夢是在誇著自己了。
室外搜索聲已經越來越近,由樓下轉向樓梯處了。這間上房雖處於最邊緣處,但左右加起來也不過十來間,大約盞茶時間便會搜到此間。
柳殘夢咳了聲:「祈兄,現在你說怎辦才好?在下此時力不從心,一切由祈兄作主,在下無有不從。」
祈世子縱有心再壓榨,也知這個時候拖下去兩人會一起遭殃,當下不再胡混,瞧室內桌几分明,根本沒有可藏匿人之處,心思一動,問道:「柳兄的縮骨功,不知可以施展到哪個程度?」
柳殘夢神色微變,似有些不願,但一想客棧外那重重包圍,心下盤算了下,含糊道:「現在的話,十幾歲的小鬼多少可以。」
「這就好了。」祈世子手一招,吸過扔在床角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套稚子衣物及人皮面具,睨了柳殘夢一眼,分明在說:你不用不甘心,區區更加不甘願。
祈世子備著這個,自然是為防萬一避難時用的。顯然他此次微服而來的目的大有問題,隨時都會陷入危機中。柳殘夢心知肚明,卻也不問,閉目運起心法,周身骨骼一陣咯嘰作響後,憑空矮下了數尺。
這兩人神經也不知是銅鑄的還是鐵打的,追兵就在門外不遠處,一個慢條斯理地換著衣服,將頭髮打散,梳了個雙髻,一個神情悠閒地將落了一地的柳大少的衣服仔細折疊起來,收進包袱,綁了個結實。
敲門聲響起時,柳殘夢終於將面具貼到了自己的臉上,十三四歲的小小少年鄭重出爐。
祈世子靠在床上,應聲叫道:「小乖,去開門。」
柳殘夢本來就作好準備去開門了,但被那小乖一呼,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到門閂。回過頭來,卻見祈世子一臉笑吟吟,分明算定了他不敢有何意見。
他敢有意見嗎?
◎
門一開,四五個異族士兵手持長槍闖了進來,吆吆喝喝著也不管室內是什麼人,馬上四下搜索。隨後走進一位位階較高的校官,冷眼看著室內一長一幼,目光在祈世子身上轉了幾圈,看向柳殘夢:「你們在這裡可有看到一藍衣青年?」
柳大少戴了面具,還是能一臉誠懇老實地搖頭,配合著娃娃臉,極盡純真,由不得人不信。祈世子坐在床沿咳了幾聲,目光黯淡全無神氣,也緩緩搖著頭:「區區一直在房裡,沒看到……」
校官點了下頭,看這室內簡陋,藏不住人,也不再細查,只等士兵再看一遍便要走人,卻有一人拿著本帳簿附在那校官耳畔小聲說了幾句。
祈世子眼一垂,心知他們在說什麼,一邊咳著,早已想好七八套措辭。
校官聽完,一掌拍在桌上,大喝:「這帳簿上明明只記著一人!你們怎麼變成二人了?!」
「官爺見諒,這個……區區……」祈世子一臉驚慌,哆哆嗦嗦道:「唉~其實是區區貪著小錢,想一人份的房錢總比二人份的房錢要少,所以沒將小童的名額報上,本來想在房裡擠一擠的。區區這就去帳台將房錢補上,官爺你可不要因為這個而將區區押走啊!想這一夜房錢也不過五厘左右,若為這個而入獄那實在太不划算……」
校官被他吵得頭暈,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再盤問掌櫃幾句,確定傍晚時過來訂房的是祈世子後,濃眉不由皺成一團。
他可以確定自己要追的人確實是逃進這客棧了,也確定前面幾間都沒搜到人。可是這最後一間也沒搜到人,難道那人真的飛天遁地了?
想到這兒,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來人啊!給我回去,繼續搜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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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勞無功的搜索重覆幾次,眼見上門瘟神終於要走了。祈世子笑吟吟地闔上了門,閉目沉思片刻,伸手往後一抓,抓向正挪到窗旁推開窗戶準備跳窗的某公子:「柳大少,人生四大喜,他鄉遇故知。難為你我二人遠在異邦,竟還如此有緣,是不是該坐下好好談心?」
柳殘夢乾笑了聲,雙掌在胸前拂了拂:「世子誤會了,在下只是念著世子千金之軀,受不得罪,幫世子開窗散一散悶氣。」
「原來如此。」祈微微一笑,手勢不變,「區區真該死,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柳公子想知恩不報一個人先逃了。」
柳殘夢聞言,臉色一正,怒道:「祈兄將在下想成了什麼人?在下堂堂武聖莊莊主,豈能幹出這等無義小人的行徑?!」說歸說,手上招式蜂飛蝶舞,卻也是不曾慢下。
「所以說區區錯了。想想,掩護費三百兩,服飾面具提供費百兩,再加上精神損失等等,亦不過五百兩黃金。武聖自不會這麼小家子氣……」
「五百兩黃金?」柳殘夢聞言,手上招式一緩,微現破綻,祈世子挑了個空,掌緣切開柳殘夢右掌,『暴雨驚雷』重擊在他右肩上。
悶哼一聲,柳殘夢連退三步。兩人原本便在窗前,他這一退,立時撞到窗子,祈那一掌力道甚大,透體而出,但聞一聲巨響,窗戶片片碎裂。
樓下尚未走遠的士兵們回過頭來,正巧見到窗畔柳殘夢一口鮮血噴出,紊亂的真氣控制不了縮骨術,咯嘰幾聲,骨節節節暴長,撐裂衣衫,恢復七尺昂藏之軀。
「人在樓上,快抓住!別讓他們逃了!」指揮校官沒想到自己居然被騙,眼睜睜讓逃犯在眼皮下混過去,咬牙狂吼一聲,當先如大鵬般向二樓掠去。
「你是故意的!」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傷了柳殘夢,眼看之前半天的口舌全部白搭,祈世子叫了聲苦,知道這次連自己都倒貼進去了。
柳殘夢又吐了一口血,伸手捂住祈擊中的右肩,暗紅血跡正緩緩滲出衣袖。他向旁閃了兩步,腳一挑圓凳,撞向屋頂,砸出一個大洞。
落瓦紛紛中,他輕身躍上橫樑,回過頭來,臉上笑容溫暖又誠懇:「自然是故意的。要讓在下被世子你這般敲詐,在下寧可捨身飼虎。」
「放屁放屁!」祈世子抓住一旁包袱,但一連串箭雨自窗口飛入,他側身時一個不留神,正好有枝箭刮過包袱,叮叮噹噹掉下一地元寶,「啊……柳殘夢!!在你還完區區七百三十六兩黃金前,休想逃開!」身形後發而先至,衝出屋頂,一手攜住柳大少受傷的右手,穿越漫天箭影,齊齊逃命。
◎
百靈廟附近的陰山山脈上,住著位老獵人喬老頭,他是什麼時候住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似乎是有記憶以來,他就是一個人住在山林裡,以打獵為生。
這日傍晚,喬老頭正在屋內燒火煮飯,聽得屋外有人叫道:「屋裡有人嗎?」
「來了來了。」喬老頭看了眼灶爐,隨手塞進一把乾草,拿火叉捅了捅,再塞了塊木炭,這才出來開門。一位藍衣青年站在門外,雖是滿身風塵,形容憔悴,卻又有說不出的風骨威儀。他露齒一笑,笑得極是老實誠懇,喬老頭卻覺得心頭一窒,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
「老人家,我和同伴趕路趕得過頭了,現在天色晚了,這山裡沒地方歇息,能不能借我們打尖一晚?」
「啊……這……沒問題,沒問題。相公快進來吧!」有些不知所措地將手在大腿上磨了磨,喬老頭只覺這青年是生平僅見頂頂高貴的貴人,像他這種鄉野之民,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吶吶說了幾句,趕緊將木門推開。
青年笑了一笑,側開身,向背後之人道:「祈兄先請。」
「客氣客氣。」身後那人也不謙讓,當先走了幾步,突然不知從哪裡取了粒金珠子,塞到一旁看得傻眼的喬老頭手裡,微微一笑:「老丈,我們也不會白吃白喝你的,這金珠子重一兩二錢,拿去城裡錢莊兌了銀子,大約可換百兩左右,小心莫讓掌櫃的哄了你。」
喬老頭原是小心偷瞧這個看來俊美傲慢的黃衣公子,沒想到黃衣公子這麼好說話,一下子就給了他一粒金珠子,下意識地收緊手,感覺珠子在掌心裡的熱度,突然想到這等於百兩銀子,等於百貫銅錢……一下子血壓高升,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祈兄真是好大方。」藍衣青年在簡陋的木凳上拂了拂,正欲坐下,就被黃衣公子一把推開,自己先坐下。
「區區一向很大方的。」
藍衣青年苦笑了下,只得再將另一張木凳拂了拂,坐下來,看著黃衣公子將裂了一角的包袱解開,將內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數著,不由笑得更苦。
「……紋銀十三兩、銀票少了兩張……一張五百兩的,一張三千兩的,加上全部黃金都丟了,再少珊瑚珠釵一支,傷藥兩瓶,大內密製,算你一瓶一百兩好了……」黃衣公子終於抬頭一笑:「柳兄,加上之前林林總總的掩護費損失費,你共欠區區……折合黃金,三千二百六十兩。」
一夜之間便背負巨額債款的柳武聖已經笑成了苦瓜:「帳不是這樣算吧!瞧在你我交情,能不能打個折扣?」
「敢做敢當,柳兄不至是如此沒有肚量之人。折扣不行,不過零頭六十兩區區倒可以去掉。」
「這個跟肚量沒關係,在下肚量再大也吃不下這三千多兩黃金。祈兄對萍水相逢之人都能如此大方,何以獨吝在下。再少一點吧!」
「因為區區有求於他,而你有求於區區啊!」祈世子笑得很開心,「將區區拖下水帶著你逃命,這三千多兩黃金還覺是賤賣,不能再少!」
「祈兄這般視錢如命,非是江湖豪傑所為……」
「區區原本便不是江湖中人,柳兄莫弄錯了。」祈世子翹起二郎腿,手在大腿上輕輕打著拍子,「而且柳兄莫忘,你現在是一文不名,吃的用的躲的全都是我出的,區區身為債主,奇貨可居,你要與區區討價還價,先將欠我的還來再說。」
看著一臉痞相,十分無賴的祈世子,柳殘夢半天擠出一句話:「奸商!」
「好說。」
「財迷!」
「客氣。」
「黑心鬼!」
「我要加利息了。」
柳大少馬上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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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老頭在灶爐旁燒火煮粥,見兩人談話好像告一個段落了,插口道:「兩位相公,山裡沒什麼可吃的,兩位要不要喝點粥?」
祈世子看著木桌上那一層滑膩油光,隱隱的油煙之味,唇角微微抽搐了下,回過頭來,向著喬老頭,卻是一笑:「那就有勞老丈了。」
「叫……叫我喬老頭就可以了。」喬老頭說完,縮回頭繼續燒火。
◎
微咳了一聲,柳殘夢雖然及時以手摀住唇,閒極無聊的祈世子又豈能注意不到。瞄了眼,在包袱裡翻了翻,翻出一瓶白玉瓶,一個泥金描花小罐子,砸了過去:「歸元丹,生肌散,自己看著用。」
順手接下,橫豎已是巨債上身,遂毫不客氣地倒出一粒歸元丹吞下去,又旋開小罐子,嗅了嗅,嘿道:「祈兄真是好貴氣,連藥都要是極品香雪散才肯用的。」
祈世子看著那個泥金小罐,唇角動了動,有些心疼地轉開眼。
柳殘夢已解開藍衣,扯下臨時包紮的布條,現出右肩上的傷口,只見白皙的肌膚上一道深紫色的掌印,掌印中心一道銅錢大的傷口,正汩汩流著黑血。
「對了,這些藥祈兄打算算多少金子?」用火摺子點燃桌上的油燈,掏出把匕首在火上炙著,為了轉移注意力,柳殘夢順口與祈世子閒扯。
「不要錢。」
匕首掉到桌面上。
柳殘夢瞪著祈世子,一臉恨不得將吞下的藥全部吐出的神色。
祈笑嘻嘻自桌上提起匕首:「這桌面很油,匕首弄髒了就算用火炙過,也難保沒什麼問題。柳兄下次還請小心為上。」
「祈兄,我們明算帳好不好?」柳殘夢險些哀叫出聲。
「柳兄不是一直嫌區區太愛財了,怎麼現在區區說不要錢,柳兄反而不領情呢?」祈世子搖頭嘆氣著將匕首交回柳殘夢手上。
「反正這兩種藥說貴也貴不上多少,要交換的情報不會超過這藥價的。柳兄可以考慮,將自己開膛破肚取出歸元丹,還是回答區區一個小問題。」
嘆氣再嘆氣,已經吃下肚的藥,柳殘夢除了嘆氣還能如何。安慰自己這不過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後,勉強道:「祈兄想問什麼?」
「柳兄名列武中之聖,天下高手難出其右,不知是何人竟能將柳兄重傷至此,區區實在很好奇。」
「你這話問錯了,單打獨鬥,天下能勝過在下的在下還想不出有哪幾人——就你家主子也只敢跟在下說平手,而不敢說一定勝過在下的——所以你該問是哪群人。」柳殘夢眼睛眨也不眨就扯了一大堆。
祈世子不為所動:「黑煞掌自古以來就有難以突破的瓶頸,創始人黑煞真人因奇遇創下此招,卻沒將他到底遇上何種奇遇流傳下來,所以後來的傳人從來沒有一個能突破第十層。柳兄這傷口上黑煞掌的功力雖只到第九層,卻已幾乎是絕頂了,能將真力全部擊實在柳兄肩上——區區想不出除了柳兄自願外,還有什麼理由。」
看了眼傷口,也懶得遮掩,柳殘夢繼續將匕首放在油燈上炙。
「祈兄既知是黑煞掌傳人,又是在這邊塞之地,那又何必問在下答案。」
「區區只聽說過黑煞掌現在已成為慶王朝的秘技之一,其他還有賴柳兄指點。」
「班布達單于及其子嗣都會此招,而傷了我的就是班布達單于……這樣說祈兄滿意了吧!」說罷一刀劃下,黑血噴出,祈世子眼明手快及時將桌上泥金小罐搶了過來,罐身才沒汙上黑血。同時起身繞到柳殘夢身後,一掌擊在他後肩同一位置,肩上黑血頓時噴得更猛,柳殘夢臉色白了白,唇角也溢出黑血。
再倒一粒歸元丹,按入柳殘夢嘴裡,又將柳大少的內衣撕了一截,擦拭肩上汙血,直到現出紅血,將小罐中雪白晶瑩的生肌散挖出一坨抹在傷口均勻推開,鮮血很快便止住。這生肌散是神仙府特製,濃濃稠稠似散非散,藥效是極品了,價格自然也是極品了。
柳殘夢看著祈世子,很感動,開口正想說話。祈世子笑得一派風流,搶先道:
「這次要錢的,生肌散五百兩,歸元丹二百兩,基於你我多次交易,剛才出手相助就當優惠,免錢好了。」
「……死財迷!」柳殘夢終於破口大罵。
◎
揭開鍋蓋,喬老頭看著煮得又稠又軟的粥,滿意地笑了笑,取過兩個粗瓷大碗公,正打算盛飯,卻聽得那邊藍衣青年大叫出聲,嚇得他一個哆嗦,差點將碗摔碎。
偷偷看了眼不知為何又吵起來的不速之客,喬老頭想了想,找根竿子,撩下掛在屋樑鉤子上的籠子,取出兩個精細收藏,過年過節時才取出來祭拜用的白瓷湯碗,用清水洗了洗,又舀瓢米湯燙了一下,喃喃道:「這樣兩位貴人應該會滿意了吧!」
◎
喬老頭這一番舉動,祈柳二人自然是見著了。祈世子瞄了眼,目光一轉,見柳殘夢正將被自己撕得破破爛爛的內衣撕得更破,綁成布條包紮傷口,當下閒閒笑道:「柳兄,我們遠來是客,總不好讓主人這般操勞吧!」
手一頓,柳殘夢早就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不怎麼抱有希望地抬頭:「祈兄,在下是傷患。」
「而區區是債主。」笑咪咪地托著下巴,全沒半點良心不安,祈世子回答得很乾脆。
柳殘夢霍地站起身來,鳳瞳直視祈世子:「在下堂堂武聖莊主……」
「柳兄,想必固陽大牢裡的看守們等著目睹柳兄武聖風範已等得望眼欲穿了。」
「……能為世子效勞,實是在下榮幸!誰敢與在下爭奪!」柳殘夢眼不眨舌不結,極為順溜地一氣說完,似乎一開始就打算這樣說似的,邊說邊走過去接下喬老頭手中的碗,細細再洗了四五遍,確定不會有油煙之氣熏到那位千金之子後,盛了兩碗粥端過來。
山林裡,除了喬老頭獵的些兔獐之肉外,也只有風乾的臘肉,祈世子鐘鳴鼎食慣了,喬老頭雖已極為用心去做,但飯菜才入口還是忍不住眉毛揪起。他為了保存體力,苦笑著強嚥下,這番不悅,轉發在柳大少身上。可憐柳殘夢一世英名,只落了個下人身份,負著重傷洗碗掃地,忙得團團轉。
山裡人睡得早,吃過飯不久喬老頭就睡下了,祈世子從包裡取出一張牛皮地圖來,在桌面上攤開。柳殘夢湊近要看,祈卻三折兩折,將地圖折得只剩下一小部分,回過頭來嘿嘿一笑。
其時官方未曾公布過大範圍的地圖,書坊裡有的,大抵是一小地方自製,又或為某種目的而繪製的地圖,極為粗糙。像眼前這張,不但包容範圍廣,且地理極盡詳細的,是暗流特製的地圖。祈世子自不願柳殘夢看到更多隱密。
指著地圖上的一處,祈世子道:「聽喬老頭的話,我們已入了陰山,離固陽四十里,按照方位……最有可能的就是在這裡了。」
頓了頓,見柳殘夢不答,繼續道:「固陽多少也算是個較大的城鎮,經由包頭再往河曲,便可進入山西邊境。這是回中原最快,也是最危險的路。區區想,還是先與柳公子說個清楚的好。」
柳殘夢抬起頭。
祈世子已斂去一向嬉笑之色。眸中寒光隱隱,霸氣直露,不再是一路上言笑無忌的祈世子,而是身為朝廷暗流首領,統管神仙府、間、罪赦三大勢力的嵐親王.祈情。
微微一笑,柳殘夢在旁坐了下來:「祈兄何必如此鄭重其事,只要將決定告訴在下不就成了。只要合理,在下無有不從。」
柳殘夢這番說法自有其理由。他目前內外傷勢皆極重,雖還強撐看不出,事實上只要二流高手多來幾個也都能打倒他。絕難逃出班布達單于的包圍或祈世子之手,只能選擇與同樣身處異域勢力稍弱的祈世子合作,先避開單于的追兵再說。兩人一路走來,表面上和氣融融,互相攜助,但暗下裡卻是各自提防。祈世子一直在找機會完全制住柳殘夢,讓他老實隨自己回京。柳殘夢也轉著主意,欲在不影響逃亡的情況下,成功脫離祈世子。
這兩人都是成精狐狸一隻,既需相互利用,又要相互算計,所想之事自無法輕易達成,祈世子得防著柳殘夢與武聖莊的勢力聯繫上,逃開自己的掌握,柳殘夢也怕祈世子與暗流聯繫上,勢力大增。
如果從固陽走,人多熱鬧,柳殘夢與武聖莊聯繫上的機會也會大增,以祈世子的腦袋,不可能會計不及此,卻還是主動提議從固陽走,柳殘夢心下揣測著他的用意,一面運氣探查內息,卻沒查出什麼不對來。
祈世子收起地圖,挑了挑油燈的燈芯,焰光猛地一竄,正照在柳殘夢的臉上,線條溫潤清逸,猶如謫仙之人,他滿意地笑了笑。
「柳兄有這樣的覺悟就好。你該知,這前途危機重重,關查森嚴,不論是單身還是結伴同行,只要是男人,連三尺幼童都會給查了個遍……」
柳殘夢在還不確定祈世子想說什麼前,背上已有寒毛直立:「世子之意……」
「如果是一男一女……」
「在下身負重傷,無力長時間施展縮骨之術。」柳殘夢斷然拒絕。
「之前是柳兄不信任區區,才會有此意外。」祈世子輕聲一笑,突然伸手握住了柳殘夢之手。
祈世子的手養尊處優慣了,肌理密實細緻,指骨修長,除了一兩處薄繭,連個傷疤也沒有。柳殘夢盯了半天,也沒法看出他到底擅長的是哪種功夫,哪種兵器,只覺一股柔和的氣流從掌心勞宮穴傳送過來,不慍不火,撫平了血脈中躁動不已的逆流真氣。
「反正夫妻嘛!牽牽小手也是很正常的,柳兄以為呢?」
祈世子笑得很愉快很開心。
還能以為什麼?柳殘夢默不作聲地看著交握的雙手,哼哼哈哈了半天,終於現出遇到祈世子之後第一百七十三個苦笑。
第二回 天意高難問
固陽
「娘子,相公這一手畢竟也是為了幫你的。」
「奴家知道。」
「所以,帳目還是不可不算明的。」
「奴家明白。」
「你頭上這珠釵步搖,每日租金十兩可好?」
「好。」
「你身上這淺黃銀泥飛雲衫和留仙裙,已穿過自然是不能再用了。這布料都是御秀坊精製的,更不提上方這八寶平水的刺繡及緣飾朱緯——你說七百兩可好?」
「奴家早有心理準備。」
佳人回眸一笑,挽在相公的臂上,相公身形甚偉,絡髯滿面,不怒而威,與佳人一配,正是郎才女貌。路上行人只見二人不時低聲細語,對話雖因聲音細小聽不清楚,但那顧盼之間,鶼鰈情深,不知羨煞了多少少年子弟。
「你腳上這雙繡鞋甚是便宜,不過十五兩,但鞋尖綴的珍珠卻是上品的合浦珍珠,渾圓飽滿,顆粒均勻,每粒各值千兩。當然,相公不會要你把它買下來,但把它汙在娘子玉腳上,總是賤了點,為了返本,兩粒每日租金五十如何?」
「謝謝相公好心。」
「娘子真是痛快,走半天也累了,要不要去歇會兒?」
「是相公你累了吧!」笑盈盈地掏出塊手絹,柔情萬種地欲為祈世子拭汗,柳公子認為自己最大的好處便是能屈能伸。既無法改變目下狀態,便不如好好去享受。要扮,自是扮個完美無缺才能符合柳公子的自尊心。
祈世子雖是提議之人,但對著如魚得水得一點都沒有不自在,巴巴纏在自己身上的柳殘夢,難免還是要懷疑——這易弁而釵真的是自己提議的嗎?
兩人為了真氣互渡保住柳殘夢的縮骨之術,除了住進客棧才會分開外,但凡在外頭,皆是手牽手肩碰肩如膠似漆不離不棄,無論哪一個都沒法在身畔之人的注意下與下屬們聯繫上。兩人易容之初,為了不讓對方在易容上留下暗記,煞費苦心,祈世子墊壯身形,在面具外加上虯髯,柳公子薄施脂粉,連身份來歷都改了,打扮成數年前失蹤於陰山一帶的江東南宮博夫婦。
行蹤隱藏徹底,讓追兵無從尋覓的結果,是連大批援軍也無法聯繫。
眼睜睜看著路旁數日來經過的第十七批『間』,較量下輕重,祈世子嘆了口氣,撥開柳殘夢那隻塗了層層白粉的「香纖素手」:「娘子啊!盛意心領了。為夫已經感動得喘不過氣來了。」
柳殘夢咯咯笑著湊近他耳畔:「相公,你身上好香。」
「娘子,是你粉塗太多了。」
「相公,奴家長得可美?」
「娘子,你長得天人共憤神鬼不容,還不夠美嗎?」含笑托起柳殘夢下巴,待欲調情,見他當真含羞帶怯地低下頭來,祈世子手一顫,第一次目睹到自己手背上雞皮疙瘩是怎麼跳出的。
罷了罷了,天下臉皮之厚,莫過眼前之人。祈世子承認自己有力所未殆之處,不著痕跡地放下手,在眾人又慕又妒的眼光下,拉著「娘子」的手,進了一旁掛著金字招牌的『平安客棧』。
店小二殷勤上來抹著桌子報菜名,目光不斷瞄著柳殘夢。柳殘夢微微一笑,立時招來四面八方驚豔妒忌的目光。祈世子隨口點了幾道,揮手示意小二下去。他一路上不時渡氣與柳殘夢,此時也有些倦了,確定柳殘夢體內真氣尚能支撐一段時間後,放開手,取出塊汗巾,拭了拭黏滿香粉的手心。
「相公,不用奴家為你代勞嗎?」柳公子玩上了癮,見祈世子隱約帶著懊悔之態,心下大快,只覺之前被他壓榨的那股惡氣終於有了回報,祈世子越是不願有肢體接觸,他便越要靠近。
瞥了他一眼,祈世子唇角微搐:「娘子,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為夫千金之軀,你要亂碰,為夫要收費了。」
一提到錢,柳公子只有閉嘴。心下暗罵祈世子來來去去就只有這招不成,可是這招也是最有效的……這個黑心無德奸商說得出做得到,此刻懷中已揣了一大疊自己簽的債條,但凡路上他有提到的,一個都沒漏下,連買條汗巾也要記在帳上!真不知他這朝廷一品貴冑,龍孫龍子出身,何以如此錙銖必較,唯錢是命。
目前負債,大約已經四千兩黃金了吧……柳公子苦笑。
小二送了壺酒上來,這邊塞苦寒之地,自無佳釀,有的大抵是烈劣之酒,暖身用的。柳殘夢只喝了一口,就停杯難以下嚥,祈世子卻似全無所覺,眉毛微微皺著,手中酒卻是一杯接一杯,又快又烈,看得柳殘夢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味覺是不是有問題,這酒當真是天上佳釀不成——不然以祈世子慣常的挑剔,居然會喝得這般乾脆。
祈世子注意到柳殘夢的目光,突然停下酒杯。
「相公不太舒服嗎?」
「不。」祈世子又斟了杯酒,小抿一口,皺了皺眉,閉上眼:「只是有點興奮。」
「興奮?」柳殘夢眸中異芒一閃。
祈世子笑了一笑,現出雪白的牙齒。毫不在意小二正在旁上菜,直直地注視著柳殘夢。
「因為,此時在我身邊的,是你啊!」
是你這天下獨一無二,強絕當世的武聖啊!!
小二不意聽到這等熱烈告白,樸實的臉一下子騰紅了,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將菜扔下,尷尬地瞧了兩人一眼,急急退下,瞧那神情,大約是急著去廣為宣傳這「動人一刻」。
柳殘夢微笑不語,目中卻無一絲笑意,直直地看著祈世子,直欲看入他的五臟六腑。
這個人,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是真的為了與自己挑戰,才選擇兩人同行,還是故佈疑陣,軟化自己的戒心?
祈世子又喝了一杯。
靜默片刻,柳殘夢嘆息般地看著祈。
「真有點可惜啊!」
「哦?」
「可惜像你這般投合我胃口的人,為何不是我的手下。」柳殘夢一身女裝,甚是嬌媚。但他說出這話來時,卻全無違和之感。透過目光,祈世子能感覺到,在這面相之下,那如火鳳燎原般充沛的傲氣、自信與堅毅。
柳殘夢的表相永遠是用來哄人的!
「不一樣的。」祈世子仰首又喝了一杯,以柳殘夢眸中的鬥志為下酒菜,輕吁口氣,搖頭。
兩人對視著,笑嘻嘻對笑嘻嘻,正在此時,有小二衝了進來。
「來了來了,真的來了。」
「什麼事,你慢慢說。」掌櫃的「哎」一聲,收起桌旁被撞得搖搖晃晃的酒壺。
「就是那個那個……王住到格那城去了。」
掌櫃聽了,「哦」地點了點頭,慢吞吞將東西一樣一樣擺回原位:「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王他每年總有一兩次會來陰山狩獵……」
「可是,現在不是狩獵的好時機啊!」小二說到這,聲音低了下來,滿意地偷窺到店內所有人耳朵都豎了起來,「再加上,最近不是為了追捕逃犯而鬧得紛紛擾擾嗎?我聽三桂子,三桂子聽格那城的小滿子說,王是為了要親自追捕犯人,才駕幸格那城……掌櫃你說,這犯人是犯了什麼大罪,居然讓王親自出馬……」
掌櫃敲了小二一記響頭:「小孩子家多做事少說話,這類事哪能搬出來說!」
小二摸著腦袋齜牙咧嘴,眼睛卻閃閃發亮:「這麼說掌櫃的你知道內情了?!」
「嘿,這鎮上還有哪位比我八卦吳更清楚此事!我一聽就知道了,三年多前,聽說那個柳殘夢成為王的軍師,我就知道有這麼一天。這武聖是誰啊!哪是甘居人下的,聽說中原皇帝見過他,說這人吶,忘恩善變,騙死人不償命的。無論對他有多大恩情都沒用,他說變就變。你說,王為惜才留下這樣一個傢伙,還不是給自己惹麻煩……」
祈世子托腮專注聽著八卦,瞧著自家「娘子」那哭笑不得的尷尬樣,果然賞心悅目,當下讚道:「娘子好名聲,為夫甘拜下風。」
任柳殘夢臉皮再厚,被不相識的人這般「誇耀」,又被祈世子瞧猴戲地看著,那笑容總有些掛不住,哈哈乾笑了幾聲,不予置評,眼珠子轉了轉,正打算起身結帳。
祈世子出了之前一身膩粉的惡氣,笑吟吟眼珠子一轉,高叫:「小二,爺今晚要在這住下,還不去安排鋪位!」
柳殘夢氣結地瞪了祈世子半天,再次得出個結論:眼前這個公子王孫,不但貪錢、無德、黑心、好戰,還有很惡劣的任性!
◎
給小二一錠碎銀,一個曖昧的微笑,再加一句不要再打擾,知道今夜小二會識相不來打擾,祈世子關上門,看柳殘夢已脫下女裝,恢復原本八尺之軀,不由嗤笑:「區區以為柳兄扮得很開心,何必這麼急著又恢復了原狀,太可惜了。」
撕開面具,拔下滿頭珠翠,柳殘夢磨牙微笑:「世子這主意,沒事都會逼出內傷來的!」
「想要柳兄重傷,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
將頭髮重新束起,紮上方巾,柳殘夢冷笑:「怎麼會困難,這不馬上又有機會了!」
「原來柳兄已經明白,那區區就不用多費口舌了。」翹起二郎腿,沒形象地搖著,看柳殘夢脫下繃得緊緊的女式中衣,換上常用的中衣,馬上轉口讚道:「柳兄真是好身材啊!瞧這肌理細密,骨肉均勻,起伏有致,不過不失……」
「多謝!」皮笑肉不笑地打斷祈世子越聽越不知所云的「讚美」,「不過在下不會因此而為祈兄賣命的。」
祈世子眼珠子轉了轉,正要開口,柳殘夢衣帶一綁,左腳踩在祈世子坐的那張長凳另一頭,居高臨下直瞪著他:「拜託,我們現在是在逃亡,逃離班布達單于的追捕!哪有自己送上門的理?就算你來關外居心叵測另有目標,可是現在保命第一,留得青山在,不怕……」
「我……」
「這次是絕對不成!你也不要將我想得太神勇。黑煞掌不是那麼好挨的,我的傷勢你能不明白嗎?這些天為維持縮骨功,連你這正常的身子都受不住——你真存心要我在這兒丟了命?」
「可……」
「不要再逼了。你真強迫我去闖,我也不會合作的,到時形蹤敗露,可怨不得我!」柳殘夢心有顧忌,暫時不想接近班布達單于,幾日相處,心知這祈世子性本張狂,喜好挑戰不可能的事情更勝於本身安危,當下苦口婆心,努力在他開口前說服他放棄這夜闖行宮的主意。
怔怔看了柳殘夢好一會兒,祈世子慢吞吞道:「你鬢角還有一枚壓鬢釵,還來。」
「啊?」柳殘夢下意識地摸了下兩鬢,果然拔下一枚小小珠釵,不由再度氣結。
祈世子收回珠釵,臉上慢慢現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柳兄,你目前共欠區區五千四百三十七兩九錢黃金。」
柳殘夢臉頰一搐,決定不搭理。
「你真要賴債,區區又不能剝了你的皮來償債,的確是沒有辦法的。只有讓紅袖把這帳單送上武聖莊……」
柳殘夢瞪著祈世子紅口白牙,在一字一字慢慢道:「就不知柳老爺子會有什麼感想。」
老爺子會有什麼感想,柳殘夢是完全不敢想。他平生自負不凡,心高氣傲,唯一的敗筆,就是有那樣一個公正嚴明,機關算盡,大愚若智,武藝驚人的老爹——除了外貌,他簡直想像不出自己到底有哪一點是與上代武聖柳清秋相似的!而且若由紅袖去說,他只怕一踏入中原,就會被綁回去與紅袖還是神仙府的誰誰誰拜堂成親!
柳殘夢看著祈世子,連苦笑都笑不出了。
◎
格那城離固陽不過百餘里,全力施為的話,兩人一個時辰便趕到。祈世子應是第一次來這裡,但他熟門熟路地找到班布達單于臨時下腳的朔王府,選擇了後院一角高牆,悄悄潛入。
這高牆比別處稍高,牆後是一池假山水沼,自樹下遠遠望去,王府背山而建,裡三進外三進,延綿不知多少頃,那亭臺樓閣簾幕重重,尋常人瞧上一眼怕就是暈得東西南北無處尋覓。但這兩人論起身手,皆是數一數二,又慣常出入這等禁衛森嚴之處,早有一套對應方案。王府雖因班布達單于的駕到而防衛增強,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明裡暗裡調派了不知多少人手,又豈能防得住這二人。
柳殘夢被拿了把柄,只有乖乖跟著一道來。但他不插手搗鬼就已經是上上大吉了,祈世子自不指望他能與自己幫上什麼忙。嘴上嘀咕柳公子莫要拖累自己,腳下不慢,閃閃躲躲越七星隱月陣,避石門擂木,渡雁水寒潭,三兩下便轉入了王府重地。
此地單于下駐,放哨的皆是一流高手,祈柳二人行蹤受阻,也慢了下來。遠遠瞧見廳堂人頭湧湧,不知是在宴賓還是商議大事。雖動了好奇之念,但兩人目標並不在此,廳堂近周高手雲集,兩人不願給自己惹麻煩,張望幾眼,也就作罷,轉向後院的書房。
柳公子身負重傷兼負重債,雖是一路百般不願地抵抗,到底不敢有相左之意,亦步亦趨跟著祈世子再次通過延綿一里的迷魂花陣,閃躲了五批巡衛,一路有驚無險地闖入了後院。眼見書房在即,兩人卻伏在牆頭停下腳步。祈世子丈量著守衛,邊看邊點頭,頭點完卻開始臭罵這安排之人,這等交叉巡衛,明火執仗,實是陷人於不義之至。
柳殘夢倒不知如果祈照樣畫葫蘆佈置自家院落時,會不會覺得佈置太森嚴也是一種不義。不過想想此話一說,祈王府及王宮說不得真會被佈成銅牆鐵壁,也只有略過不提。
默計時刻,已是不多,想來沒法去拐套巡衛服飾瞞天過海。祈世子收斂心神,沉吟片刻,向柳殘夢作了個手勢。柳殘夢眉微動,自袖內取出隻小鳥——這是他在來時路上捉的,這類小玩意兒用來掩護,是有莫大功效……當然,他原本是要留給自己用的。
小鳥受柳殘夢手法牽引,自暗處飛出之際,刷過柏樹樹梢,發出簌簌的聲響。守衛們功力不弱,聞聲皆望了過去,祈世子趁機真氣一攝,弓腰自另一端竄向書房旁的柏樹。他一身黑衣,快如閃電,落到樹梢時,微按樹梢卸去衝力,落在下一層樹枝上,無聲無息。一陣秋風吹過,葉子篩篩而響,樹下的二名守衛竟是全然無所察覺。
他在樹上一頓,真氣運轉間,舊力已換新力,怕驚到樹下之人,不敢在樹枝上借力,硬生生地憑空躍出,落向簷瓦,身子一傾,整個人倒入了窗口。
心知此地關係重大,不敢掉以輕心,雖已潛入,一口真氣卻不敢洩,右手按在窗臺上,攝神提氣,不讓腳尖踩上實地,怕引發機關。仔細瞧過,確定地上磚紋色澤一致,是為實體,這才慢慢落到地上。
月色尚明,隱約能見室內佈置。書房的佈局大小總不離桌椅几櫃之類,這房裡,最顯眼的,卻是掛在牆上的一幅畫。祈一見便心下警鈴大作——此地既為班布達單于下榻之處,這畫自也是隨單于而來的。此畫明明毀損一半,單于卻重新裱過,可見對這畫的珍惜。如此珍惜之物,何以輕率就掛在行宮的書房裡?!
一念至此,祈世子不求有功先求無過,身形不變,順勢又自窗口躍出。他這番行動如風一氣呵成,守衛們的心思都尚未從樹上那隻宿鳥引來的疑雲離去,自然沒有發現到他。他落回柳殘夢身畔,也不多說,抓住柳殘夢就欲離去,但卻遲了。
「掌燈!」
一聲吆喝,中庭各處突然亮起無數燭火,將書房所在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晝。雖未照到兩人藏身之處,但依這陣勢,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祈世子一輩子就幹著呼喝指使設計拿人的事,哪想到自己也會成為甕中之鱉,網中之魚,此時倒真有些後悔。只是瞧見柳殘夢一臉「我早說了你又不聽」的神色,咬咬牙,扯出一抹盡在意料中的笑容,哪怕再後悔也是不可說了。
重重燭火中,走出一位貂裘錦飾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他站在背光處,燭火照得祈難以看清他的容貌,只瞧著一身飾物氣度,大約便是班布達單于了。果然,他站定身形後,朗聲長笑:「柳殘夢,本王早知你在附近——聽得本王到來,你豈會不來一探。本王等你已久,迎賓之席也早已佈下,你何不快快出來,與本王賓主盡歡,讓大家一睹武聖風采。」
柳殘夢冷冷瞪了祈世子一眼:「今次可要被你害死了!」
祈世子回他一眼:「單于都說,你本就有心要來的,不然本世子豈拖得動你武聖大駕!」
「你!」柳殘夢聽他把事情緣由都推到自己頭上,不由氣結:「真沒見過比你更會賴的人!」
「人外有人,區區眼前不就有一個。」祈世子揉揉鼻子,咳了聲,「……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柳殘夢繼續冷眼:「你別想將我推給他們就一推了事。你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兩隻蚱蜢,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
祈世子就算真有此心也不敢在此時表現,哈哈乾笑了幾聲,見下面班布達單于已有些不耐,很可能大手一揮叫人將他們搜出來。柳殘夢身份早已敗露那也罷了,自己的身份若被揭破,可是不得了的事。當下趕緊將柳大少的衣襬撕下一塊蒙到臉上,握住他的手:「還等什麼,走啦!」
身子衝出樹叢的同時,自袖內甩下一堆煙霧彈,現場頓時煙霧瀰漫,伸手難辨五指。柳殘夢唉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為撕破的衣服肉疼還是為無妄之災而哀嘆。
煙埃未定,已有數十名高手如離弦之箭,追蹤二人的身影而出。班布達單于停在原地,也不追趕,只是冷笑。
「柳殘夢,今日你既現身,若教你從本王掌心逃脫……」
說到這,單于似是覺得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仰天哈哈笑起。
◎
「慘……」一語未了,暗器尾隨而來,擦過鬢角數綹髮,險些在臉上留下傷痕。祈世子咬緊牙關邊跑邊問候發暗器的人十八代祖宗,腳下東挪西移,努力在兩儀乾坤震元陣內求出一條生路。
王府背山而建,三方各有重兵把守,唯後方因地勢險惡無法佈兵,依山勢佈下重重機關陣局。祈世子雖知此事,但他忖著以二人之力力抗千軍萬馬,不若向後方突圍。武聖莊的機關絕學天下聞名,多少比另三方多線生機。
只是這生路上機關未免也太多了。一路所行,陷阱遍地開花,顧得了上顧不了下,顧得了下又顧不了上,柳殘夢雖有一身絕世武藝,卻因黑煞掌傷勢甚重,又被祈世子連番操勞壓迫,此刻是自顧不暇,只有努力求不拖後腳,哪可能有所助力。
勁風凜冽銳氣逼人,一堆長箭向二人後腦逼來,祈世子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袖襬鼓足罡氣,正待向後掃去,柳殘夢側目見著,臉色微變,急喚道:「不可!」將祈世子拉得一個踉蹌,步伐斜出生門落腳之處,咬牙運勁,拖著他再遠退三丈,只聽「碰隆——」一聲,長箭撞落於地,炸出丈餘的大坑,竟是挾帶火藥。
祈世子背後一涼,不敢想像自己一袖掃上,會掉了身體的哪些部位。瞄了柳殘夢一眼,正打算將救命之恩一口帶過,卻見柳殘夢唇角一口鮮血溢出,襟上血痕斑斑,已控制不住內傷。方才偏離生門,祈踏上機關,一篷暗器盡數襲向右側的柳殘夢,他雖有護身罡氣擋下,但肩膀舊傷新裂,真氣不繼,後肩中了枚鐵蓮花。
祈匆匆一眼,也不知那鐵蓮花上有沒有毒,追兵漸近,無法為柳殘夢包紮傷處,急急將柳殘夢往身上一摟,一邊運掌封住他背部靈台,風門,神堂三穴,一邊承住他的重量,施展最耗真氣的縮地成寸,聚千里於一步,閃出陣外。
「今次真不知是誰害苦了誰。」腳下一踉蹌,喘息著放下柳殘夢,順手給他一個巴掌,「喂,清醒點,要昏也別在這個時候昏。」罵完又扯著柳殘夢往後府衝去。
「我……我是傷患啊……」不抱指望地抗議了下,柳殘夢捂著熱辣辣的臉頰苦笑。
「你現在想逃命全部指望我不要將你扔下……咦!」祈世子說到這,突然想到,自己為什麼沒想到,現在將柳殘夢這累贅扔下的話,自己不就可以脫身了?
「別,你不是說過,在下奇貨可居嗎?在下受制於人可說是機會難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可千萬別作了錯誤的選擇。」柳殘夢臉色微變,想到如果祈世子罷手,自己落於班布達單于手中將會受到的待遇,急忙努力推銷自己,同時為自己能屈能伸喝了聲彩,不太計較自己會淪落到這種程度,都是因為遇上眼前這個朝廷瘟神。
「奇貨可居,自然要留到最有用的時候再扔掉。」祈世子回頭白了他一眼,嘆氣:「我們先闖出國師原老頭及雙奇再說吧……」
班布達單于身畔高手,最為麻煩的正是這三位。國師原亦默被尊為塞外第一高手,文武雙全,慶國兩代單于皆尊其為師,縱橫絕塞三十年未逢敵手,漸成傳說中的人物。而慶國雙奇的十丈軟紅應天奇及紫衣莫絮,皆是青年一代的高手,凡在慶國之人,不可不知此三子。雖然不知這次班布達單于出巡,到底跟來了幾位,不過只要有一位出現,想逃出王府就沒那麼簡單了。祈世子出塞之前針對三人曾各作一番對應之策,但柳殘夢為了救他再度負傷,讓計劃增添了變數,也不知能成功幾何。
思忖至此,祈心中連嘆三聲罷罷罷。也罷,如果真的逃不了,大不了發出信號讓手下來救駕。至於以後會不會變成兩國交戰……真發生了再跟皇上負荊請罪便是——如此想著時,祈世子確定自己沒什麼愛民如子執法如山之類的好官潛能,果然只能當個暗流首領。
人是不能太鐵齒的,有時是說人人到說鬼鬼到。祈世子方說過國師,便聽得一聲乾啞笑聲,前方不知何時竟站了數人,當前一人身形枯瘦卻並不矮小,眼畔唇角有著飽經風霜的刻紋,益發襯得眸子深晦不可測。鼻端微勾,鬢散白髮,持著把權杖,舉手投足間,危險的氣息如響尾蛇般滋滋作響。
「沒想到異域之人竟也知本師區區陋名,深感榮幸。閣下既能一路保護柳武聖,諒來也不是無名之輩,何不脫下面巾,讓本師一睹風采。」
國師說話同時,後面追兵也追上,見前方有國師擋道,心下大定,只虛攏著圍住二人,靜等國師發落。
祈世子咋了下舌,鼓掌:「老頭,我瞧你也是明理之人,怎麼偏不明白,正因為區區不是無名之輩,才要蒙上面巾的。你要一睹風采,難道看到區區這玉樹臨風瀟灑從容談笑退兵千軍辟易的氣度還不夠嗎?!」
柳殘夢側過臉,不忍見現場各人的臉色。
「……正因為看見了,才覺得不夠。像閣下這般人才,豈能只滿足於看到表相。」原亦默權杖一頓,大抵是沒見過如此厚臉皮的人物,遲了片刻才說得出話來。
「彼端之人,諒未聽過知足常樂吧!不知足當心折福。」祈世子心下念頭轉個不停,在未想到周全之計前,寧可費口舌拖延時間,不過此話一出,卻是惹怒現場諸人。祈見眾人面現慍色,眨了下眼,忙不迭地又加了句:「尤其老頭你年齡也不小,更該避諱折壽才是~」
身畔群情騷動,原亦默手微微一舉,又安靜下來:「本師年已七旬,自認修養是有一點。倒是閣下實該修點陰德,莫再逞口舌之利。」
「耶,這話就差了……」沒有蒙住的雙眼笑成了彎月,祈世子似欲再說下去,卻猛然倒退三步,踩在乙卯絕位上。機關觸動,周圍飛針如蝗,撲簌簌地盡數向祈世子襲來。
柳殘夢哎了聲,小心地向後退了兩步。祈世子袖子一甩,飛針未臨身倒射而回。國師身後諸人沒想到祈世子會自陷危機,反利用了機關,頓時陣腳大亂,紛紛閃避,唯有國師不動不驚,權杖一頓,飛針在他身前一尺之外盡數落地。
柳殘夢故意後退,引發的卻是地陣,他連引二道,落足之處,十丈內所有實地都陷入地底。他早有準備,地陷之時抽身欲離,祈世子袖內銀芒一閃,一道遊絲已繫在柳殘夢袖上,順勢一拉,整個人也隨著柳殘夢的去勢飛了過去。
地陣之變,出乎意料,包圍的陣腳終於大亂,前面的人急退,後面的人閃避不及,或有相撞,一同滾下深坑,詛罵不休的,頓時兵荒馬亂,自顧不暇。
國師嘿地一笑,現場中,也唯有他是氣定神閒,手中權杖一揮一捲,真氣倒逆,纏向祈的身形。這真氣平日尚不足困住祈,但此刻他人在半空中,腳下沒有借力之處,被這真氣一引,身形立時拉下數尺,心知不妙,掙一掙掙不脫,轉念一想,手上用力一扯,依樣畫葫蘆將柳殘夢拉回。
真氣是虛,總不如遊絲纏身來得直接,柳殘夢眼見將落到實地,卻被祈這一扯扯了回來。祈落井下石在他身上又打了一掌,借勢飛離國師的真氣困縛,叫道:「你們想要柳殘夢,區區送給你們就是了。」
柳殘夢自半空中朝包圍圈中心落下,臉色煞白,破口大罵道:「你這無德奸商黑心惡霸……」
國師見這兩人生死關頭猶自相互陷害,不由搖頭。見柳殘夢右肩溢血,背後受了祈世子一掌,未曾拔出的鐵蓮花受真氣衝擊,隨著鮮血噴薄而出,滿天血雨。怕他傷勢過重無法對單于交待,伸手欲接,不料人方入手,真氣同時衝撞而來,正是祈世子方才擊在柳殘夢身上的那掌。
這一掌祈有心而為,用上了十成力道。國師未查有此變,觸手只覺勁氣霸道灼人,直衝經脈,震得他倒退一步,立時封經閉脈,放開柳殘夢。此時祈世子已落入彼方實地,遊絲一引,柳殘夢再次隨絲飛離,三兩下轉入幽魂林,不見蹤影。
看著下屬們施展輕功越過深坑,卻慢了一步,停在林外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如何。國師捂掌,默默不語。
半晌,冷冷微笑。
「好一個……帝王絕學!」
第三回 青雲衣兮白霓裳
「你這傢伙,下手全無分寸,十成功力也敢打在我身上,我現在是重傷……」柳公子秋後算帳。
「你一路已說過十三次,我不會忘了你是重傷病人。」停步打量下接下來的路線,祈世子不耐地回頭冷笑:「不過我沒記錯的話,剛才你是想扔下我自己一個人跑?嗯?!」
看著眉毛挑得高高的奸商惡霸,柳殘夢眼眨也不眨就連天叫屈:「在下一片誠心可昭天日,怎麼可能幹出這種臨陣逃脫的無恥之事!!世子莫要誤解,在下只不過想先佔個有利的方位,再對世子伸出援手,你也知道當時那種情形……」
「謝謝。下次我去牢裡探望你時,也會這樣說。」祈世子哼了聲,不再看柳殘夢那張武林出名的老實面孔。
這兩人絕不是患難見真情的類型,越是患難就越是會相互陷害,損人不利己的作風發揮到這等程度,也是難得。只是柳殘夢重傷在身,處處需依著祈世子,難免落了下風,聞言乾笑,顧左右而言他。
「現在到哪了?你可想好怎麼走……」
「強龍不壓地頭蛇,區區以為該問柳公子如何走才是。」
「這邊我不熟……」柳公子繼續乾笑。
略微不滿地自鼻腔發出氣聲。祈世子逃命當前,也沒心思多調侃柳殘夢:「其實剛才已接近王府邊緣了,只要再走兩里,越過一院一池,就可以衝出王府。但被原老頭這一逼,繞進幽魂林,外面又是重兵把衛……嘖,真的只有聽天由命了。」
「幽魂林?」
「整個朔王府最險要的地方……」祈再次停下腳步,皺眉思量。他沒與柳殘夢說,『間』為了探朔王府,損失了五名好手,而其中四名就是折損在幽魂林,是暗流近年來少有的失敗。縱是如此,也沒得到幽魂林的詳細資料——因為至今尚未有人從中生還。
「往離火位走吧!」柳殘夢見祈世子躊躇不前,出言提醒。
武聖莊的機關天下聞名,祈世子瞄了他一眼,難得不反駁,依言而行。
「雖然國師在此,但為防朝中無人,雙奇定不會同時現身,來的大約只有一位……」柳殘夢只道祈世子抑鬱是為此而來。
「國師出現已經是最糟糕的狀態了,還會有更糟糕嗎?!」祈世子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自從遇上閣下,區區還沒遇上一件好事,儘是逃命!!」
「啊哈……」掃上颱風尾,柳公子只有誠懇地笑笑,心下嘀咕:「難道我就想嗎?之前雖然也有逃命,但還不至狼狽至此,危若累卵……」
兩人對看一眼,有了共識。
——以後若無必要,定當離這瘟神遠遠的。
◎
「還沒捉到人嗎?」富麗堂皇的大廳內,班布達單于見派去問話的傳令兵回來,急忙相詢。
「稟王上,柳殘夢二人闖入幽魂林,國師已率眾將幽魂林包圍起來。」
「幽魂林?!」單于怔了怔,突然仰天大笑:「柳殘夢啊柳殘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來投。哈哈哈哈……本王今日看你如何逃出生天!」
瞥了傳令兵一眼。
「再探。」
「是。」
◎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在林裡轉了大半夜,柳大少垮下臉,確定這幽魂林是以先天八卦佈列總局,內含八卦七星六合五行四象三才二儀太極,雖然只要破了陣眼就可解體,但這一路卻得先成功闖過護關陣法再說。他左右丈量下一步該往哪裡走,祈世子卻捂著下巴,一臉若有所思,突然問道:「王府可有直系女眷,或說朔王可有未及笄的女兒?」
柳殘夢猛地咳了一聲:「你待要怎樣?!」
「按照江湖典故武林傳說來說,像我們這等英雄落難窮途末路之時,一定有大魔頭出淤泥而不染,如蓮花般動人的女兒出面搭救,將我們救入小姐閨房,必要時,甚至可以躲進小姐的繡被裡……」祈世子眼花花地描繪著豔遇,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滿足地嘆著氣的同時,猶有空閒整下衣冠,似乎馬上就能見到美人。
「……是有個女兒。」柳殘夢瞄了祈一眼,在他眼睛一亮時,繼續道:「不過早已入宮為妃了。」
祈哼了聲,眸子黯了又亮,道:「單于擺駕於此,說不定小姐也隨之回府省親。她在王宮中,與三千佳麗爭寵,一定已是心灰意冷,憔悴如失露黃花,正期待著有人從天而降,將她帶離那困住她一生不幸的樊籠……」
「聽來世子對這些後宮佳麗似是經驗豐富。」柳殘夢乾脆停下計算,抱臂笑了起來:「在下今日方知軒轅帝對祈兄果然是極為信任。」
祈世子傲慢地瞪了他一眼。
「就是因為沒經歷過,區區才有這麼多美好的想像!!」抬頭看著黑摸摸的天,「因月想美人,不知那貴妃昔日香閨在何處,就訂為我們接下來的目標吧!」
「找對也沒用。」柳公子笑得很欠扁,「美人二十多年前就出閣,貴為正妃,目前芳齡四十有餘,生有一子,年歲正好與你相當。」
「……」美女救英雄的畫面在眼前煙消雲散。祈世子癡心碎落一地,慢慢地回過頭來。
「……還是皇上後宮比較有看頭。」
正說著,突然止住聲:「柳兄有聽到什麼?」
柳殘夢亦是臉色微變:「好像是……」
兩人對視,神色俱變,祈世子慘叫:「為什麼在塞外還會有這麼多毒蜂!」
嗡嗡之聲越來越響,千軍萬馬的蜂兵宛若熟識兵法般,驟然分開左右包抄而來。兩人視力在暗夜中視物絕無問題,見那拇指大的虎皮蜂一身黑色蜂紋,氣勢洶洶鋪天蓋地,頭皮都麻了起來,立即轉身逃之夭夭。
祈世子邊跑邊在袖內摸索,不知自何處取出一把粗粗短短的黑色薰香。柳殘夢見著了,也忙從懷裡取出火摺子。兩人分工合作,薰香一下子便點燃起來。濃煙冒處,氣味刺鼻,柳公子首當其衝,被風一吹,一雙斜飛的鳳眼立時被薰得水汪汪的。
「這是什麼見鬼的香!」柳殘夢唉聲嘆氣,勉強壓下大罵的慾望。
祈早就避開風頭,讓香吹向蜂群,聞言眉開眼笑地聳肩:「沒規定驅蟲的香一定要做得像二八少女的體香一般誘人吧……」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不過這香驅邪的效果確實不錯。」
此時蜂群尚未追近,何來效果可言。柳公子果為人傑,只是充耳不聞,喃喃道:「這香避得了蟲,不知又避得了五毒嗎?」
「嘎?」祈世子順著柳殘夢的眼光望去,前方黑壓壓的樹林間,隱約有爬地之聲。黑的紅的花的綠的,七彩繽紛大小各異的蛇群紅信伸縮,腥氣逼人,看來都是不好惹的,後面一隻數丈長的大蟒蛇盤成蛇陣驅使蛇群慢慢向前,但最讓人觸目驚心的,卻是高高立在大蟒蛇蛇首之上,遍體金鱗,頂生紅冠,看來才不過尺來長的紅冠蛇王。
「這什麼見鬼的樹林啊!」祈世子暴走。
◎
柳殘夢一直覺得祈世子那雙看起來空空蕩蕩的袖子實在是乾坤無窮,好像什麼東西都能掏得出來,從碎銀金珠玉釵絹花,到傷藥匕首地圖霹靂彈,到驅蟲香雄黃精五毒散七步倒,他在想,如果等下要在樹林裡生火做飯,祈世子會不會從袖裡掏出個鐵鍋來?
「你還笑得出!」再捏碎一塊雄黃精,憑空撒開,稍稍逼退蛇群。祈世子的臉色該有多精彩便有多精彩。對付蟲蛇最好的方法就是火攻,但現在是在林子中,火燒連營八百里的事,最好是身為旁觀者時再幹比較好,免得自己也成了烤小鳥。這蛇群數目眾多,接天連地一般湧來,又有數種少見異蛇,極難對付,若停下掃蕩,怕是殺盡之前,自己就會先脫力,兩人只有不斷撤退了。幸好兩人見機得早,在蛇群包圍合攏之前已先撤退。只是退得慌忙,衣物在機關下又破碎了些。
「苦中作樂,不笑何為。」趁蛇群受阻,柳殘夢停下腳步,喃喃道:「八進一退二轉四,遇水則右,逢石轉三……」
「為何這邊沒有蛇呢?」祈世子問起一直掛在心底的疑惑,兩人雖然見機得早,但要不是這邊蛇群數目不足,也不至如此輕易逃出。
「因為……」柳殘夢看著前方,乾笑了聲,「這邊是西方乙水位,機關基本是水性為主,蛇群再強……」
「咄咻——」又有機關射出,祈世子急急避開,衣袖還是一輕,有半截袖子被毒水侵蝕。
「……也沒辦法避開毒水的侵蝕吧!」
「馬後炮就不要放了!」祈世子有氣無力地叫著,明知這是唯一的退路,但想到那防不勝防的毒水,就想——
偏頭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紅信滋滋作響的蛇群,祈世子嘆了口氣。
算了,沒什麼好想的了!
閃閃躲躲,躍離毒水密集之處,聽得身後蛇群蠕動聲音有異,祈世子回過頭去。
動物天性讓蛇群感覺到前方氣息正是自己剋星,起了騷動,停頓不前。但後方那隻高踞在蟒蛇之首上的紅冠蛇王突然立起身來,鮮紅的蛇信吞吐之間,金鱗在暗夜中光芒一漲,十分顯眼,竟給旁觀二人怒髮衝冠之感。牠自蟒首上飛下,落於停滯不前的一隻鐵線蛇上,暴躁狷狂的鐵線蛇低首伏身,任由紅冠蛇王一口咬在七寸上,軀體漸漸乾癟下來。
受蛇王怒意所驅,稍停的蛇群又開始蠕動。機關觸動,毒水不停噴出,被濺到的蛇皮開肉綻,現出青白的軟骨,扭彎長長身軀,在地面上不斷磨動翻滾,蛇皮整個被磨得紅肉翻捲,不忍卒睹。蛇若能語,此時定是淒聲震天。
後繼的蛇群一層一層爬上犧牲者的屍體,漸漸,毒水也被蛇屍所擋,噴不到其餘蛇身上。
漠然地看著身後的慘景,柳殘夢突然感慨道:「現在如果有空一蛇十八吃就好了,蛇肉蛇湯蛇羹……」
祈聞言微帶嫌惡地皺了下眉,看滿地屍骸漸漸移過來,嘆道:「屍骨成塚,血流漂杵,不過是首領者錯誤的堅持。雖非己願,但無法拒絕上位者的要求,只有隨之一同踏入修羅道,說來,這盲從的蛇群還真是可憐。」
這話意有所指,柳殘夢咳了聲,正待籌詞,祈世子卻回過頭來,看著柳公子露齒一笑,頭也不回地再撒了滿滿一大把雄黃粉末,給蛇群來個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祈兄不是說牠們可憐嗎?」柳殘夢咳個不停,似乎看到自己落魄時,祈世子撒上的那一把雄黃粉。
「再可憐也比不過我們現在可憐!」祈拿看白癡的眼神看柳公子,「或者柳兄想學佛祖割肉飼鷹,捨此臭皮囊給『可憐』的蛇群?」
看祈一臉樂意成全的猙獰笑容,柳公子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怯怯地伸了根手指指向左方。
「那個……狼來了……」
「什麼狼來了,怎麼可能!」祈世子不假思索地打斷柳公子的謊話,偏頭。
「……這到底是什麼見鬼的地方啊~~~」
暗林深處,狼群蟄伏,綠油油的眼珠充滿嗜血的野性。見祈柳二人目光對過,像收到攻擊信號般,猛地衝了出來。
蟻多咬死象……不對不對,是千萬不能讓狼群見血,尤其帶著這累贅……邊跑邊找藉口,祈世子抓住柳殘夢轉身狂奔,慘叫道:「那邊有好多香噴噴的蛇肉,人肉很酸啦~~~」
◎
「幽魂林的包圍已形成,國師要不要遣人入內……搜索?」聽得隱隱約約的慘叫聲,長髮披肩的青年很有技巧地詢問一旁的國師,言下之意,要生擒這兩人,最好早點出手,免得只找回屍體。
國師雙眸一直微闔著,聞言睜起,看著一旁眉毛微鎖,總帶幾分落落寡歡的青年,搖頭:「現在還早,這兩人都還撐得下去。」
「柳殘夢雖被稱為武聖,但受了單于的黑煞掌,功體大損,連一般高手都比不上,怕是撐不下去。」青年說話很和緩,似乎每一句都要想上幾遍才會說出。也由此,他從不說廢話。
他便是慶國雙奇之一,十丈軟紅應天奇。柳殘夢所說最糟糕的狀態,還是出現了。
國師注視著樹林。
「如果只有柳殘夢的話,那是自然,不過現在他身邊多了個人。本師對那人……」
「如何?」
國師搖了搖頭,沒有說出對祈世子身份的存疑。
應天奇看了國師一眼,默然不語。
◎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證明了人類的倒楣往往是沒有止境的。
一邊是狼大爺一邊是蛇公子,無論哪邊都不是易與的,祈柳二人漸漸被逼離了正宮之道。幸好蜂群受祈世子那驅蟲香一薰,四下散開,深林中指揮不便,沒有再次合攏上,多少給二人喘口氣的機會。但這幽魂林裡遍地機關,要速度就顧不了安全,踩中毒水飛針翻板坑洞什麼的還好,要是踩中火藥就不妙了。但若要安全,每步落腳先思索一番,那只怕早就被狼群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汗水滴滴滑過眉睫,帶著個人奔波了一夜,祈世子此時也有些真氣不繼,自汗濕的散髮間見到身後柳公子,也是唇色發白,眉端隱泛鐵青之色,也不知身上傷勢撐不撐得下。
感覺到祈世子打量的目光,柳殘夢尚有心情一笑:「祈兄莫擺這張臉了,若肯換個角度來想,我們現在的狀態已經算好了,至少出現的只是狼,而不是更兇猛的獅虎豹……」
「閉上烏鴉嘴!!」祈世子臉都青了,呻吟一聲,「拜託你不要再亂說了!」
「可是牠們會出現又不是我的錯。」柳公子嘀咕著。
祈不知自己是心理作用還是跑暈頭了,依稀聽到一陣獅吼虎嘯。分心之下,腳下落處便差了。
機關陣內是半步也錯不得的,這一錯腳,眼前風景陡變,怪石嶙峭,下臨深崖,清楚地感覺到寒風刺骨刮面,祈不由驚了一身冷汗。幸好柳殘夢一直被他捉在手上,見他一步踏錯,臉色大變,心知不妙,急急將他拉回,方才擺脫困境。
但祈心神在霎時間為陣法所迷,被柳殘夢拉回時心有餘悸,不由自主用力一掙。柳殘夢雖有準備,祈的功力卻遠超出他的想像,他負傷真氣難繼,被祈一掙抱不住,兩人都隨著慣性向左側摔了出去。
西方乙水之位,以水行為主,柳殘夢雖及時站直身,發覺腳下實地移動下沉,竟是片沼澤。他未察之下,雙足都已陷入泥濘,泥濘間帶著漩渦吸力緩緩流動,黏膩膩無處借力。
目光在祈世子身上轉了一圈,柳殘夢想也不想就奮起餘力將祈世子投向彼岸。祈在半空中打了個盤旋,足尖一踏右足足背,真氣轉換,略一停頓,拂袖拍向一旁樹枝,借力弓身彈向實地。
這一番行動雖快,但沼澤似乎更快,祈落定身形,柳殘夢已陷至齊腰處。他略一遲疑,袖內遊絲宛若矯龍,飛出繞了柳殘夢一圈,將他拔出沼澤。
生死關頭走了一圈,皆是搏命一擊,祈柳二人氣喘吁吁,好半天都不敢妄動。幸好越過這沼澤,狼群與蛇群受阻,在彼岸不斷咆嘯狂叫,卻也不敢穿越沼澤,暫時免了切身危機。
天已微亮,陽光隱隱透過樹梢,照亮了兩人身影。
祈世子抹了把額際冷汗,目光複雜地看向柳殘夢。柳殘夢半身都陷入沼澤過,自難免沾染了一身穢物,此時掩鼻皺眉,眉毛低得都快掉到鼻端。而一向最有潔癖的祈世子,卻似突然鼻塞了般,沒半點嘲諷反應。
「……你作了最正確的選擇。」祈的語氣微帶傲慢。
柳殘夢抬頭,看了會兒祈,老老實實地聳肩。
「是啊!拿你當踏腳墊雖然是個好主意,不過比起被單于所擒,在下寧可跟你一起努力逃命。」
方才生死瞬間,柳殘夢有兩個選擇,一是先將祈拋出,讓祈安全後再救自己;一是趁祈心神未定前,以他為踏墊,自己一人落向彼岸。前種方法等如將生死寄在祈世子身上。祈路上一直在算計要如何擒拿他,只是苦無機會。若有機會置他於死地,為朝廷減個心腹之患,是大有可能袖手旁觀不救柳殘夢;而後種方法,雖然少了祈的助力,柳殘夢在幽魂林中寸步難行,但以他的能耐,支撐到單于手下前來搜捕,是綽綽有餘。單于想生擒柳殘夢,之前已有種種跡象。只要留得性命,像柳殘夢這樣的人,隨時都可尋出生機。
孰優孰劣,不言而喻。所以,當意識到落身沼澤時,有一瞬間,祈世子認為自己死定了。
在生死門前打了一滾的滋味確實不好受。意識到自己受人恩惠一事,更讓祈滿嘴澀味。扒了扒散亂的鬢髮,祈哼聲:「所以我說你作了個最正確的選擇!」
心下暗嘆——柳殘夢之所以會是柳殘夢,會是立於頂峰的武聖,在天下三分中插足,確有其由來。
聽得祈世子話中中氣不足,柳殘夢笑得如神佛般慈悲:「其實在下相信祈兄一定不會置在下於不顧的。」
祈世子一怔,眼前之人雖是敵人,但能被天下第一武聖如此信任,心下一暖,微微竊喜,嘴上卻道:「這麼有自信?!」
「當然,畢竟在下代表的是五千四百三十七兩九錢黃金。」
……
祈世子反覆看著柳殘夢那誠懇老實恍若天人的笑臉,自齒縫間磨出兩個字:「錯了!」
「嗯?」
「不是五千四百三十七兩九錢。你剛才將我亂扔,袖內的東西飛掉一些,包括各種宮廷秘製藥物貢品。」慢吞吞地探入袖內摸索半晌,祈世子看著柳殘夢溫溫一笑:「太好了,現在是——六千一百二十五兩六錢黃金。」
柳殘夢只願自己方才沒有救下這個無德黑心奸商。
◎
「還沒抓到柳殘夢嗎?」大廳中,等了一夜的班布達單于焦躁地來回踱步,見傳令兵回來,不悅地問道。
「稟王上,國師大人認為此時柳殘夢二人還有餘力,現在進入搜捕為時尚早,容易損兵折將……」
「哼!」單于哼了聲:「國師什麼都好,就是太謹慎了……說來,他畢竟也是老了!」
傳令兵噤若寒蟬,只是眉宇間微現不平之色,不巧被單于見著了。
「怎麼,連你也敢為那老頭反對本王?!本王養你們這批飯桶是幹嘛用的?!」說到氣處,手起掌落,傳令兵哼也不哼一聲便斷了氣,屍體一霎間泛起了黑色。
有些厭煩地看了眼,挑眉向侍衛示意:「拖出去埋了,再傳人與國師說,本王等不及想看柳殘夢狼狽的樣子,他在巳時前最好有所行動。」
「是。」
◎
越過沼澤,兩人因禍得福,進入中央丙土陣的邊緣。祈世子恢復正常,哪能忍受柳殘夢那半身惡臭,硬逼他將衣物脫下。林子裡沒有替換衣物,祈在夜行衣下還穿著他慣穿的黃衣,便脫下與柳殘夢暫時裹身。兩人身高相差不多,倒也合身。至於柳大少是不是心甘情願,就不在討論範圍了。
「這邊五行屬土,機關大抵是與土石類相關,危險性不如水火二陣激烈。加上蜂蛇狼已散……咳……」接到祈警告的目光,柳殘夢只有把像其餘五毒獅虎豹之類的預測收回,心下嘀咕自己的真知灼見沒人欣賞。
之前的意外真的不是自己烏鴉嘴的錯!
二人默然走了片刻,此時天色已亮,就算破了陣眼,也只不過方便包圍在外面的敵人,因此倒是不急著破陣。祈抬頭看了柳殘夢一眼,正欲提議歇息一事,卻見樹上竟有隻小小的幼猴,紅粉粉的臉,黑圓圓的眼,正羞怯怯地躲在樹後看著自己。
「咦,這裡怎麼會有猴子?」已經被五毒野獸折騰到心力交瘁的祈世子難得見到可愛生物,心下一喜。
柳殘夢也見到樹上那隻小猴子,皺皺眉,再見猴子所停的位置,突然弓指一彈,二話不說就射向猴子。
那猴子精靈得緊,「吱」地一聲跳了起來。牠本便躲得隱密,柳殘夢的指力雖然透木而過,卻只擦傷了牠一隻胳膊。
聽得「轟隆」巨響,祈世子也明白過來,怒髮衝冠:「你這蠢材不是說危險性不激烈嗎~~~」
拖住柳殘夢,祈世子再次執行已經堅持了一整個晚上的行為——轉身就跑。
後面,地勢聳變,草木挪移,被小猴子拉開機關後,數塊十人合圍也抱不住的巨大滾石自陣心飛快地滾了下來,一路摧木倒草毫不遲疑,聲勢震得浮土都突突地跳起。許多隱藏好好的機關也無風自動,當真稱得上萬箭齊發滿地爛坑地雷密佈絆索無數。
看來前進無門後退無路,柳殘夢及時拋出數枚石子,祈掠空借力一點,足不沾地的攜著柳殘夢越過前方機關。
此法雖好,但真氣耗用過巨,終非久用之法,柳殘夢嘆了口氣,見到已臨陣緣,遂以三五進一的步伐,示意祈世子隨自己退出中央丙土,進入東方甲木之陣,借甲木之陣的古樹阻擋巨石。
古樹對上巨石,硬碰硬轟轟烈烈,整個林子似乎都要爆了,四處煙瀰塵漫,爆裂聲不斷。祈世子才想鬆口氣,柳殘夢叫了聲慘。
「機關引動了!」
隨著他的話聲,無數巨木從天而降……
◎
皺眉看著塵煙漫漫熱鬧十足的幽魂林,青年嘆了口氣:「時間到了嗎?」
「還不到。」
「可是這兩人進入中央丙土之後,定會連鎖引發東方甲木之陣的機關。國師該明白,這些機關都是取不了巧的。」
國師看了應天奇一眼:「你好像很關心柳殘夢?」
應天奇直視國師:「他是個人才。」
「這是個好釣餌。」國師啞啞低笑,搖頭,「你們都以為自己有能力將他收服。」
「確實是個好挑戰。」應天奇緊鎖的眉毛也微微鬆開,似乎笑了一下,「不過我還不至蠢到看不清他是虎是貓。」
「既有此看法,何不早與單于說?」
「國師莫說笑了。」應天奇苦笑了下,「國師該明白單于現在對在下……」
「你也跟著柳殘夢學說在下了。」國師打斷應天奇的話,以目警示他有些話說不得。
應天奇再度默然。
「單于數度與我說起,你與柳殘夢走得太近了。」
「在下……不過是惜才罷了。」
寒風吹過,衣物颯颯作響。
太陽終於升起,擋在層雲後面,映照出渾濁的光芒。
◎
巨木天降的同時,前後左右各方也自地底橫七豎八地冒出凌亂巨木。雖不是極複雜,但一時間想衝出也是不可能的事。避無可避下,祈柳二人只得各往左右閃開,幾乎是貼在樹幹上才避開刮面而過的巨木。但這陣勢一引動便一發不可收拾,巨木一根根自樹頂滾落,也不知由何處而來,攻勢漫漫,全無止境。
勉強劈開數根照頂巨木,內息浮動,氣血不暢,真氣在經脈內狂竄,時斷時續。柳殘夢再也壓不住傷勢,雖是一掌劈出,但氣息微弱,只能將巨木微移一下方向,整個木體還是當頭墜下。
風聲淒淒,帶來生死邊緣的寒意。柳殘夢瞳孔一縮,木然地仰望巨木,負手而立。
「轟——」
破碎的巨響,碎木屑間,祈世子面帶慍色,似將所有鬱氣都發洩在巨木上,不再隱藏任何實力。掌足所指,無不披靡,巨木紛紛粉碎,有些甚至未接近祈,只為他罡氣所擋,便已碎散。巨木雖絡繹不絕,祈的真力也像沒有止境般,輕易便粉碎了所有的阻力。他也不管那陣法是什麼來路,一路掌腳齊動破壞而出。
粗糙的木陣哪經得住祈這番暴力,隨著巨木一段段解體,一顆被木陣阻住的巨石嘎嘰嘎嘰,突然壓碎木頭,向二人滾了過來,震得附近枯葉直落。
看著二人高的巨石,祈世子一臉鐵青,周圍寒氣森森。
「我、受、夠、了!」
伴隨話落,巨石停止了滾動。
只一掌便擋下巨石衝勢的祈冷冷收回手。
寒風吹徹,巨石簌簌地粉碎了一地。
四野突然靜了下,什麼聲息都沒有。
灰白的石屑因風而舞,沾到祈世子身上,黑衣有半身變成白色。當祈回過頭時,光線正落在他飛舞的黑髮上。蒼白的臉頰,深刻的眉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帶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儀。
柳殘夢突然想起了九歌。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餘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傳說中的日神東君,應就是這般,既高傲,復冷酷,威加於世,帶著無盡肅殺光化萬物吧!
安靜的不只是林子,為這強勢所惑,柳殘夢一時也是無語。如他這般舌粲蓮花的人也會有說不出的時候,若教人聽了,十個裡至少有九個會嗤之以鼻。
祈看了柳殘夢一會,突然微笑:「生死關頭走一圈的感覺如何?」
柳殘夢一聽便開始嘆氣。什麼神聖威儀,果然都是人類的心理強加於別人之上的幻想。這小子還在記恨自己之前救了他一事,非要讓自己處到相同情況,才肯出手相助。當下無精打采道:「還好啦!祈兄果然是英明神武鬼神迴避百毒不侵萬邪莫近……」
祈覺這話聽得耳熟,想想,自己每次惹了禍時,好像都是這麼跟皇上說的,沒想到有一天風水輪流轉,這柳殘夢是無魚蝦也好,不由心情大好。
◎
皇城.皇宮.養心殿
在批奏章的黃衣男子突然打了個噴嚏。
嗯?是不是有人在想念朕啊?男子揉揉鼻子,放下硃筆,就聽得有人急急衝進來,速度快得連太監要稟報也才扯了個開頭:「寶……」
「皇上!」寶親王手中紙張放下,「如何解釋?!」
「這個啊……」心知肚明寶為何抓狂,有些小心地向後坐正身子,努力擺出王者至上風範,「祈很久沒離開朕身邊了,正好塞外紅袖傳來消息,慶國有變,你又去河南巡查……」
「你讓祈去塞外,等於擺明要跟慶王大打一場了。」寶親王臉色冷冰冰,連發怒也是冷冰冰,軒轅縮了下脖子,倒真有點後悔讓祈離開,少了個轉移目標的替罪羔羊。
「而且,讓祈離開京城,真的好嗎?」
軒轅聞言,微微笑起。
「雲,你也該學著相信祈了。」
「不可能!」寶親王斬釘截鐵:「他已經背叛過我們一次!現在暗流都統管在他手上,茲事體大!」
「是這樣沒錯……」軒轅轉轉手腕扭扭僵硬的脖子,嘆了口氣,懶得再勸了。
真是兩個傷腦筋的心腹愛卿~
猶記多情
序
牆上掛著一幅畫,一幅長不及二尺,寬僅半尺的小卷素軸。
畫上少女長眉入鬢,低頭淺笑,笑得懶懶慵慵,乖巧純真,十分明豔不可方物。
畫旁以小楷題了一首詞,卻是少游的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繫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
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看著畫的中年人不住冷笑。
「好個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居然騙了孤王如許之久!柳殘夢啊柳殘夢!」冷笑至此,一掌擊出。
牆壁上透出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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